话说东墙的花儿开得正艳,西墙的花儿却已凋零。花儿打从枝头落下,便只能随风飘零。那树枝没了花儿,来年春天还能再发新芽;可花儿一旦离开了枝头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这是古时候人写的《弃妇词》,说的就是女人嫁了人,就像花儿长在枝头上。劝天下的妇人们要尽心侍奉丈夫,同甘共苦,从一而终,可别嫌贫爱富,三心二意,到头来后悔莫及。
今儿个就给各位讲个汉朝的故事。有个大官儿,当年还没发迹的时候,他媳妇儿有眼不识泰山,嫌弃他穷,自个儿跑了。等后来后悔,那可来不及喽!这位大官姓朱,名叫买臣,表字翁子,是会稽郡人。家里穷得叮当响,夫妻俩住在破巷子里头。每天天不亮,买臣就上山砍柴,挑到集市上卖钱过日子。这人有个怪脾气,最爱读书,柴担子压在肩上,手里还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念,一边走一边唱。集市上的人都听惯了,一听见读书声,就知道是买臣挑着柴来了。大伙儿可怜他是个读书人,都愿意买他的柴火。再加上买臣从不计较价钱,随便人家给多少,所以他的柴总是卖得比别人快。不过也有些不懂事的毛头小子,见他又挑柴又读书,三五成群地跟在后头起哄嘲笑。买臣却从不往心里去。
有一日,他媳妇出门打水,看见一群孩子跟在买臣的柴担后头拍手哄笑,羞得脸上火辣辣的。等买臣卖完柴回来,媳妇就劝他:"你要读书就别卖柴,要卖柴就别读书。这么大个人了,不疯不傻的,偏要做出这副怪模样,让孩子们笑话,羞不羞人啊!"买臣却道:"我卖柴是为了糊口,读书是为了求取功名,两不相碍,让他们笑去呗。"媳妇冷笑道:"你要是真能求到功名,还用得着卖柴?从古到今,你见过哪个卖柴的当上官了?净说这些没边儿的话!"买臣不急不恼:"富贵贫贱各有定数。算命的给我批过八字,说我五十岁上必定发迹。常言道海水不可斗量,你可别小瞧人。"媳妇撇撇嘴:"那算命的见你疯疯癫癫的,故意拿你寻开心呢!等到了五十岁,你连柴担子都挑不动了,饿死还差不多,还想做官?除非阎王爷那儿缺个判官,等着你去当!"
买臣捋着胡子说:"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呢,后来遇到周文王,用车子把他接去拜为尚父。咱们本朝的公孙弘丞相,五十九岁还在东海放猪,整整六十岁才遇到当今圣上,拜将封侯。我五十岁发迹,比起甘罗是晚了点儿,可比那两位还早呢,你且耐心等着。"媳妇气得直跺脚:"少在这儿引经据典!人家钓鱼的、放猪的,肚子里都有真才实学。你就抱着这几本死书,读到一百岁也是这副穷酸相,能有什么出息?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!你被孩子们笑话,连带着我也没脸见人。你要是不听劝,还抱着书本不放,我可不跟你过一辈子。咱们各走各的路,谁也别耽误谁!"
买臣叹气道:"我今年四十三了,再过七年就到五十。说长不长说短不短,你就不能多等些时日?这般薄情要离我而去,将来可别后悔!"媳妇叉着腰说:"天底下挑柴的汉子多了去了,我后悔什么?要是再跟你熬七年,我这把骨头还不知道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呢!你行行好放我走吧,就当救我一命。"买臣见媳妇去意已决,留也留不住,长叹一声:"罢罢罢!只愿你嫁的丈夫比我朱买臣强些才好。"媳妇头一扬:"好歹总比你强一分!"说完拜了两拜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买臣心里又恨又苦,提笔在墙上写下四句诗:
嫁狗随狗,嫁鸡随鸡; 妻子弃我,我不弃妻。
转眼买臣五十岁那年,正赶上汉武帝下诏求贤。买臣赶到长安上书,在公车署等候召见。同乡严助向朝廷举荐了他的才学。汉武帝知道买臣是会稽人,必定熟悉当地民情,当即封他做会稽太守,命他即刻赴任。会稽的官员们听说新太守要来,连忙征调民夫修整道路。买臣的前妻后来嫁的那个男人,也被征来干活。他前妻蓬头赤脚,跟着来送饭。忽然看见太守的车驾前呼后拥而来,躲在人堆里偷看,竟是前夫朱买臣!
买臣在车上一眼认出故妻,叫人把她带到后车,一同回到府衙。前妻羞得无地自容,跪在地上连连磕头。买臣让人把她现在的丈夫也叫来。那汉子趴在地上,头都不敢抬。买臣大笑着对前妻说:"就这样的男人,也没见比我朱买臣强到哪儿去啊!"前妻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,骂自己有眼无珠,情愿当婢女伺候他一辈子。买臣叫人打来一桶水泼在台阶下,对她说:"要是这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,你我也许还能复合。念在少年夫妻的情分上,我把后园一块空地给你们夫妇耕种过活吧。"前妻跟着丈夫走出府衙,街上的人指指点点:"这就是新太守的夫人哪!"她羞愤难当,走到后园就投河自尽了。有诗为证:
漂母尚知怜韩信,结发怎忍弃贫儒。 早知覆水难收取,悔不当初任读书。
另有一首诗说这嫌贫爱富的世态炎凉,可不光是买臣的妻子这样。诗云:
世人只爱论成败,谁识真龙污泥埋? 莫怪妇人眼界浅,天下几个识英才?
这讲的是妻子抛弃丈夫的故事。接下来再说个丈夫抛弃妻子的,同样是嫌贫爱富、忘恩负义,到头来落得个薄情寡义的名声,被世人唾骂。
话说南宋绍兴年间,临安城虽是天子脚下、富贵繁华之地,可街面上讨饭的乞丐还是不少。这些乞丐里头有个领头的叫"团头",管着手底下几十号叫花子。平日里乞丐们讨来的吃食银钱,团头都要抽一份"日头钱";赶上刮风下雨讨不着饭的时候,团头就熬几锅稀粥接济大伙儿,连破衣烂袄也是团头张罗。所以这帮乞丐对团头那是服服帖帖,跟伺候主子似的,半点不敢造次。
这团头靠着收份子钱,还能在乞丐堆里放贷生利。要是不去赌钱嫖妓,几年下来竟也能置办起家业来。可有一桩——"团头"这名字实在难听。任凭你置下多少田产,传到第几代,终究脱不了"叫花子头儿"的名声,比不得寻常百姓人家。出门没人敬重,只好关起门来在家里充大爷。不过话说回来,要论"良贱"之分,娼妓、戏子、衙役、兵卒才算下九流,倒还轮不着乞丐。您看春秋时伍子胥逃难,不也在吴市吹箫讨饭?唐朝郑元和落魄时唱莲花落,后来不也飞黄腾达?可见乞丐不过是穷,身上又没刺着金印。
闲话少说。且说杭州城里有家姓金的团头,传到金老大这辈已是第七代。这家底攒得厚实,住的是高宅大院,穿的是绫罗绸缎,仓里堆着米,囊中揣着钱,还使唤着丫鬟仆人。虽算不得顶尖的富豪,在城里也是排得上号的。金老大有骨气,早把团头的差事让给同族的金癞子,自己乐得清闲。可街坊们叫顺了口,仍管他叫"团头家"。
这金老大五十出头,老伴儿没了,膝下就一个闺女叫玉奴。这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标致——肌肤似雪欺霜,眉眼如画,要不是没梳着宫妆,活脱脱就是陈后主的宠妃张丽华再世。金老大把这闺女当眼珠子疼,自小教她读书写字。长到十五六岁,诗词歌赋信手拈来,刺绣女红样样精通,弹琴吹箫更是拿手。金老大仗着女儿才貌双全,一心想找个读书人当女婿。可名门望族嫌他家出身,寻常商贾他又看不上,一来二去竟把闺女耽搁到十八岁还没许人家。
这天隔壁老丈来串门:"太平桥下有个姓莫的秀才,二十岁年纪,相貌堂堂,学问也好。就是爹娘死得早,家贫娶不起亲。前些日子刚考上太学生,愿意入赘。您看这门亲事......"金老大忙道:"劳烦老丈保媒!"那老丈找到莫稽,实话实说:"金家祖上做过团头,如今早不干了。就看中他家姑娘才貌双全,家底又厚。秀才要是不嫌弃......"莫稽嘴上没吭声,心里盘算:"我如今吃了上顿没下顿,入赘他家岂不两全其美?顾不得旁人笑话了。"便道:"承蒙美意,只是聘礼......"老丈拍胸脯:"只要秀才点头,其他包在我身上!"
择了个黄道吉日,金家送来新衣裳,莫稽就这般做了上门女婿。洞房花烛夜,莫稽见新娘子这般品貌,喜得不知如何是好——不花一文钱就得了美娇娘,从此吃穿不愁。朋友们知道他家境贫寒,也都体谅,没人笑话。满月那天,金老大摆下酒席,让女婿请同窗好友来吃酒,好显摆显摆。一连热闹了六七天,谁知惹恼了金癞子。
这癞子越想越气:"都是团头,不过你多干了几代,攒下些钱财。论起来我还是玉奴的亲叔公,如今侄女出嫁,连张请帖都不送?你女婿不过是个穷秀才,难不成明日就当宰相了?"当即召集五六十个叫花子,浩浩荡荡杀到金家。但见这群人——
破帽开花,衣衫打结,有的裹着烂草席,有的捧着豁口碗。满院子"爹呀娘呀财主呀"乱叫,耍蛇的、逗狗的、扮猴的,闹得乌烟瘴气。敲着竹板唱淫词艳曲的,往脸上抹白灰装鬼的,活脱脱一群恶鬼出世,钟馗见了都要头疼。
金老大听见动静开门,癞子带着人一窝蜂涌进来,直奔酒席胡吃海塞,嘴里还嚷:"快叫侄女女婿来磕头!"吓得秀才们四散奔逃,连莫稽也混在人群里溜了。金老大只得赔笑脸:"今日是女婿做东,改日专程摆酒赔罪。"又塞钱又送酒,还搭上活鸡活鹅,直到天黑才把这帮瘟神送走。
玉奴在闺房里气得直掉眼泪。莫稽在朋友家躲了一宿,第二天回来时,翁婿俩你看我我看你,脸上都挂不住。莫稽心里像堵了块石头,可谁也不好说破。这正是:贫贱夫妻百事哀,一场闹剧暗结怨。
这世上啊,有种苦叫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。
话说金玉奴这姑娘,生怕自家出身不好,总想着要争口气。她天天催着丈夫莫稽用功读书,只要是古今的好书,不管多贵都买来给他看。还舍得花钱请人来家里讲学论道,又出银子让丈夫结交名士。这么着,莫稽的学问一天比一天好,名声也渐渐起来了。二十三岁那年中了举人,接着又考中进士。琼林宴那天,他戴着乌纱帽,穿着官袍,骑着高头大马回家。快到老丈人家门口时,街坊一群小孩挤着看热闹,指指点点说:"瞧啊,金团头家的女婿当官啦!"莫稽在马上听见这话,心里跟针扎似的,可又不好发作。见了老丈人,面上恭恭敬敬行礼,肚子里却憋着火,暗想:"早知今日能飞黄腾达,王侯将相家的闺女还不随我挑?偏摊上个乞丐头子当岳父,这辈子都洗不掉这污点!将来生了孩子,还是乞丐头的外孙,岂不让人笑话?"可木已成舟,妻子又贤惠,挑不出错处休不得。这真是做事不三思,后悔来不及啊!从此整天闷闷不乐。玉奴问了几回,他都不搭腔,弄得妻子莫名其妙。说来可笑,这莫稽光想着如今富贵,倒把当年吃糠咽菜时,全靠媳妇资助的恩情全忘了。这人心哪,要是长歪了,良心都能喂狗。
没过多久,莫稽被派到无为军当司户。老丈人摆酒送行,这会儿那些乞丐们自然不敢来闹了。好在临安到无为军是水路,莫稽带着妻子坐船赴任。船行到采石矶江边,正是月明如昼的晚上,莫稽翻来覆去睡不着,索性起来到船头看月亮。四下无人,他又想起乞丐岳父的事,越想越窝火。突然恶向胆边生:"除非这女人死了,另娶名门闺秀,才能洗刷这耻辱。"眼珠一转计上心来,回舱哄玉奴起来赏月。玉奴睡得正香,被他硬拉起来,迷迷糊糊披着衣裳走到舱口,刚探出头,冷不防被莫稽一把推下江去!这负心汉马上叫醒船夫,催着快开船,还塞了三两银子封口。船夫们心知肚明,谁敢多嘴?几个笨丫鬟真当主母失足落水,哭了一场也就罢了。正是:
嫌那乞丐名头臭,富贵翻脸弃糟糠。 天定姻缘拆不散,负心郎君骂名扬。
您猜怎么着?莫稽的船刚走,新任淮西转运使许德厚的官船正好停到采石矶。许大人和夫人正在舱里赏月喝酒,忽然听见岸边有妇人哭得凄凄惨惨。许大人忙叫人去看,果然有个女子坐在江岸,便请上船问话。这一问才知,竟是刚被丈夫推下水的金玉奴!
原来玉奴落水时,迷迷糊糊觉得有东西托着她漂到岸边。等她爬上岸,丈夫的船早没影了,这才明白人家是嫌贫爱富要她命呢!如今虽捡回条命,却无家可归,越想越伤心。许大人听完,和夫人也跟着掉眼泪,当场认她做干女儿,给换了干净衣裳,嘱咐全船不许声张。
转眼到了淮西上任。这许大人正是莫稽的顶头上司。有回莫稽来拜见,许大人看他相貌堂堂,心里暗叹:"可惜一副好皮囊,偏做这等缺德事!"过了几个月,许大人突然对下属说:"我有个亲生女儿,才貌双全,想招个女婿。诸位可有合适人选?"大伙儿都知道莫稽新丧偶,齐声推荐他。许大人假装犹豫:"就怕人家少年得志,看不上寒门。"下属们都说:"他一个穷小子出身,能高攀您家,简直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!"许大人这才说:"那你们先去探探口风,别提是我的意思。"
莫稽一听能攀上转运使大人,乐得差点蹦起来,满口答应。许大人却故意拿乔:"我这闺女娇生惯养,就怕司户大人年轻气盛..."话没说完,莫稽急得赌咒发誓会百般忍让。当下送了金花彩缎作聘礼,择了吉日准备入赘。
这边许夫人早跟玉奴交了底:"你爹是要给你出这口恶气。"玉奴擦干眼泪,重新梳妆打扮。成亲那晚,莫稽穿着大红官服,帽插金花,骑着骏马,在鼓乐声中得意洋洋来到许府。谁见了不夸一声好女婿?
采石江边锣鼓震天,一匹白马踏着红绸而来。这新郎官莫司户可真是春风得意,谁能想到当初的穷书生如今成了转运司的乘龙快婿?许家府上张灯结彩,红毡从大门口直铺到正堂,十几个乐师把唢呐吹得震天响。
莫司户刚勒住马缰,许公就穿着官服迎出来,那些来贺喜的官员们识趣地告辞。新娘子顶着红盖头,被两个嬷嬷搀着出来时,门槛外的司仪扯着嗓子喊"拜天地",三跪九叩的礼数一样不落。等交拜完送入洞房,莫司户只觉得脚底发飘,像踩在云彩上似的,仰着下巴就往新房里闯。
谁知刚跨过门槛,七八个婆子丫鬟举着细竹竿从门后窜出来,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。那官帽早被打飞了,竹竿雨点般落在肩背上,疼得他抱着头直喊:"岳父岳母救命啊!"这时新房里传出脆生生的声音:"别打死了这负心汉,带过来我瞧瞧。"众人这才停手,揪耳朵的揪耳朵,拽胳膊的拽胳膊,活像庙里泥塑的六贼戏弄弥勒佛似的,把他拖到喜床前。
莫司户还嘴硬:"下官犯了什么罪?"一抬头,烛光里端坐的新娘子掀开盖头——竟是当年被他推下江的发妻金玉奴!莫稽顿时面如土色,腿一软就跪下了:"娘子饶命!"许公这时踱进来笑道:"贤婿别怕,这是老夫在采石江救的义女,可不是鬼魂。"莫稽脑门磕得咚咚响:"下官知罪了!"
玉奴"呸"地啐他一脸:"忘恩负义的贼!当年你穷得叮当响入赘我家,靠着我爹的钱读书考功名。琼林宴上穿着官袍多威风?转头就把结发妻子推下江!"她越说越气,眼泪把胭脂冲得一道道的,"要不是恩爹搭救,我早喂了江鱼,你倒在这儿娶新妇!"
许公看骂得差不多了,扶起莫稽劝道:"既然后悔了,往后好好待我闺女。今晚权当你们新婚,往事都揭过罢。"又悄悄嘱咐夫人来打圆场。这丈母娘又是哄又是劝,直到三更天才让小两口和好。
第二天许公摆酒,把聘礼原封退回:"一女不嫁二夫,这些金花彩缎贤婿带回去。"见莫稽臊得脖子都红了,又补了句:"听说贤婿嫌前岳家是团头出身,如今老夫这转运使的官职,可还入眼?"羞得莫稽差点钻到桌子底下。
后来这夫妻俩倒比从前更恩爱。许公夫妇把玉奴当亲闺女疼,连莫稽都感动了,把团头老丈人接来奉养。等许公夫妇过世时,玉奴披麻戴孝像亲女儿一样送终。两家人从此世代交好,真应了那句老话——姻缘天注定,强求也枉然。
金玉奴棒打薄情郎
技在墙东花在西,自从落地任风吹;
枝无花时还再发,花若离枝难上枝。
这四句乃昔人所作《弃妇词》。言妇人之随去,如花之附于枝。枝若无花,逢春再发;花若离枝,不可复合。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,同甘同苦,从一而终;休得慕富嫌贫,两意三心,自贻后悔。
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,其妻有眼不识泰山,弃之而去;到后来,悔之无及。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?姓甚名谁?那名臣姓朱,名买臣,表字翁子,会稽郡人氏。家贫未遇,夫妻二口,住于陋巷蓬门。每日,买臣向山中砍柴,挑至市中,卖钱度日。性好读书,手不释卷。肩上虽挑却柴担,手里兀自擒着书本朗诵咀嚼,且歌且行。市人听惯了,但闻读书之声,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,可怜他是个儒生,都与他买。更兼买臣不争价钱,凭人估值,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。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,又读书,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,买臣全不为意。
一日,其妻出门汲水,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,拍手哄笑,深以为耻。买臣卖柴回来,其妻劝道:“你要读书,便休卖柴;要卖柴,便休读书。许大年纪,不痴不颠,却做出恁般行径,被儿童笑话,岂不羞死!”买臣答道:“我卖柴以救贫贱,读书以取富贵,各不相妨,由他笑话便了。”其妻笑道:“你若取得富贵时,也不去卖柴了。自古及今,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?却说这般没鼻的话!”买臣道:“富贵贫贱各有其时。有人算我八字,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,常言海水不可斗量,你休料我。”其妻道:“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,故意耍笑你,你休听信。到五十岁时,连柴担也挑不动,饿死是有分的,还想做官?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,等你去做!”买臣道:“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。遇了周文王,以后车载之,拜为尚父。本朝公孙弘丞相,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,整整六十岁,方才际遇今上,拜将封侯。我五十岁上发迹,比甘罗虽迟,比那两个还早,你须耐心等去。”其妻道:“你休得攀今吊古。那钓鱼,牧豕的,胸中都有才学。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,便读到一百岁,只是这个嘴脸,有甚出息?晦气做了你老婆!你被儿童耻笑,连累我也没脸皮。你不听我言,抛却书本,我决不跟你终身。各人自去走路,休得两相担误了。”买臣道:“我今年四十三岁了,再七年,便是五十。前长后短,你就等耐也不多时。直恁薄情,舍我而去,后来须要懊悔!”其妻道:“世上少甚挑柴担的汉子,懊悔甚么来?我若再守你七年,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。你倒放我出门,做个方便,活了我这条性命。”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,留他不住,叹口气道:“罢,罢!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。”其妻道:“好歹强似一分儿。”说罢,拜了两拜,欣然出门而去,头也不回。买臣感恨不已,题诗四句于壁上云:
嫁犬逐犬,嫁鸡逐鸡;
妻自弃我,我不弃妻。
买臣到五十岁时,值汉武帝下诏求贤。买臣到西京上书,待诏公车。同邑人严助荐买臣之才。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,必知本土民情利弊,即拜为会稽太守,驰驿赴任。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,大发人夫,修治道路;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,其妻蓬头跣足,随伴送饭。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,从旁窥之,乃故夫朱买臣也。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,还认得是故妻,遂使人招之,载于后车。到府第中,故妻羞惭无地,叩头谢罪。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。不多时,后夫唤到,拜伏于地,不敢仰视。买臣大笑,对其妻道:“似此人,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。”其妻再三叩谢,自悔有眼无珠,愿降为婢妾,伏事终身。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,向其妻说道:“若泼水可复收,则汝亦可复合。念你少年结发之情,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。”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,路人都指着说道:“此即新太守夫人也。”于是羞极无颜,到于后园,遂投河而死。有诗为证;
漂母尚知怜饿士,亲妻忍得弃贫儒。
早知覆水难收取,悔不当初任读书。
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,世情皆然,不止一买臣之妻也。诗曰:
尽看成败说高低,谁识蛟龙在污泥?
莫怪妇人无法眼,普天几个负羁妻?
这个故事,是妻弃夫的。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,一般是欺贫重富,背义忘恩,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,被人讲论。
话说故宋绍兴年间,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,富庶之乡,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。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”团头”,管着众丐。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,团头要收他日头钱。若是雨雪时,没处叫化,团头却熬些稀粥,养活这伙丐户,破衣破袄,也是团头照管。所以这伙丐户,小心低气服着团头,如奴一般,不敢触犯。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,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。若不嫖不赌,依然做起大家事来。他靠此为生,一时也不想改业。只是一件,“团头”的名儿不好。随你挣得有田有地,几代发迹,终是个叫化头儿,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。出外没人恭敬,只好闭着门,自屋里做大。虽然如此,若数着”良贱”二字,只说娼、优、隶、卒四般为贱流,到数不着那乞丐。看来乞丐只是没钱,身上却无疤瘢。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,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;唐时郑元和做歌郎,唱莲花落,后来富贵发达,一床锦被遮盖,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。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,到不比娼、优、隶、卒。
闲话休题。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,姓金,名老大,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。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,住的有好房子,种的有好田园,穿的有好衣,吃的有好食;真个廒多积粟,囊有余钱,放债使婢;虽不是顶富,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。那金老大有志气,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,自己见成受用,不与这伙丐户歪缠。然虽如此,里中口顺,还只叫他是团头家,其名不改。金老大年五十余,丧妻无子,止存一女名唤玉奴。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,怎见得?有诗为证:
无瑕堪比玉,有态欲羞花。
只少宫状扮,分明张丽华。
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,从小教他读书识字。到十五六岁时,诗赋俱通,一写一作,信手而成。更兼女工精巧,亦能调筝弄管,事事伶俐。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,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。论来就名门旧族中,急切要这一个女子,亦不易得;可恨生于团头之家,没人相求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,没前程的,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。因此高低不就,把女儿直捱到一十八岁,尚未许人。偶然有个邻翁来说:“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,年二十岁,一表人才,读书饱学。只为父母双亡,家贫未娶,近日考中,补上太学生,情愿入赘人家。此人正与今爱相宜,何不招之为婿?”金老大道:“就烦老翁作伐,何如?”邻翁领命,径到太平桥下,寻那莫秀才,对他说了:“实不相瞒,祖宗曾做个团头的,如今久不做了。只贪他好个女儿,又且家道富足,秀才若不弃嫌,老汉即当玉成其事。”莫稽口虽不语,心下想道:“我今衣食不周,无力婚娶,何不俯就他家,一举两得?也顾不得耻笑。”乃对邻翁说道:“大伯所言虽妙,但我家贫乏聘,如何是好?”邻翁道:“秀才但是允从,纸也不费一张,都在老汉身上。”邻翁回覆了金老大。择个吉日,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着,莫秀才过门成亲。
莫稽见玉奴才貌,喜出望外,不费一钱,白白的得了个美妻;又且丰衣足食,事事称怀。就是朋友辈中,晓得莫稽贫苦,无不相谅,到也没人去笑他。到了满月,金老大备下盛席,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,荣耀自家门户。一连吃了六七日酒,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。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。他道:“你也是团头,我也是团头,只你多做了几代,挣得钱钞在手。论起祖宗一脉,彼此无二。侄女玉奴招婿,也该请我吃杯喜酒。如今请人做满月,开宴六七日,并无三寸长、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。你女婿做秀才,难道就做尚书、宰相?我就不是亲叔公?坐不起凳头?直恁不觑人在眼里!我且去蒿恼他一场,教他大家没趣!”叫起五六十个丐户,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。但见:
开花帽子,打结衫儿,旧席片对着破毡条,短竹根配着缺糙碗。叫爹叫娘叫财主,门前只见喧哗;弄蛇弄狗弄猢狲,日内各呈伎俩。敲板唱杨花,恶声聒耳;打砖搽粉脸,丑态逼人。一班泼鬼聚成群,便是钟馗收不得。
金老大听得闹吵,开门看时,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,一拥而入,嚷做一堂,癞子径奔席上,拣好酒好食只顾吃,口里叫道:“快教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!”唬得众秀才站脚不住,都逃席去了;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。金老大无可奈何,只得再三央告道:“今日是我女婿请客,不干我事!改日专治一杯,与你陪话。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,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、活鹅之类,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,当个折席。直乱到黑夜,方才散去。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。这一夜,莫稽在朋友家借宿,次早方回。金老大见了女婿,自觉出丑,满面含羞。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,只是大家不说出来。正是:
哑子尝黄柏,苦味自家知。
却说金玉奴只怕自己门风不好,要挣个出头,乃劝丈夫刻苦读书,凡古今书籍,不惜价钱,买来与丈夫看。又不吝供给之费,请人会文会讲。又出资财,教丈夫结交延誉。莫稽由此才学日进,名誉日起。二十三岁发解,连科及第。这日,琼林宴罢,乌帽宫袍,马上迎归。将到丈人家里,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,指道:“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。”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,又不好揽事,只得忍耐。见了丈人,虽然外面尽礼,却包着一肚子忿气,想道:“早知有今日富贵,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?却拜个团头做岳丈,可不是终身之玷!养出儿女来,还是团头的外孙,被人传作话柄。如今事已如此,妻又贤慧,不犯七出之条,不好决绝得。正是事不三思,终有后悔。”为此心中怏怏,只是不乐。玉奴几遍问而不答,正不知甚么意故。好笑那莫稽,只想着今日富贵,却忘了贫贱的时节,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,化为春水,这是他心术不端处。
不一日,莫稽谒选,得授无为军司户。丈人治酒送行,此时众丐户,料也不敢登门闹吵了。喜得临安到无为军是一水之地。莫稽领了妻子,登舟起任。行了数日,到了采石江边,维舟北岸。其夜月明如昼,莫稽睡不能寐,穿衣而起,坐于船头玩月。四顾无人,又想起团头之事,闷闷不悦。忽然动一个恶念:“除非此妇身死,另娶一人,方免得终身之耻。”心生一计,走进船舱,哄玉奴起来看月华。玉奴已睡了,莫稽再三逼他起身,玉奴难逆丈夫之意,只得披衣,走出舱门口,舒头望月。被莫稽出其不意,牵出船头,推堕江中。悄悄唤起舟人,分付:“快开船前去,重重有赏!不可迟慢。”舟子不知明白,慌忙撑篙荡桨,移舟于十里之外。住泊停当,方才说:“适间奶奶因玩月堕水,捞救不及了。”却将三两银子赏与舟人为酒钱。舟人会意,谁敢开口?船中虽跟得有几个蠢婢子,只道主母真个堕水,悲泣了一场,丢开了手。不在话下,有诗为证:
只为团头号不香,忍因得意弃糟糠。
天缘结发终难解,赢得人呼薄幸郎。
你说事有凑巧!莫稽移船去后,刚刚有个淮西转运使许德厚,也是新上任的,泊舟于采石北岸,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坠水处。许德厚和夫人推窗着月,开怀饮酒,尚未曾睡。忽闻岸上啼哭,乃是妇人声音,其声哀怨,好生不忍。忙呼水手打看,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于江岸,便教唤上船来,审其来历。原来此妇正是无为军司户之妻金玉奴。初坠水时,魂飞魄荡,已拚着必死。忽觉水中有物,托起两足,随波而行,近于江岸。玉奴挣扎上岸,举目看时,江水茫茫,已不见了司户之船,才悟道丈夫贵而忘贱,故意欲溺死故妻,别图良配。如今虽得了性命,无处依栖,转思苦楚,以此痛哭。见许公盘问,不免从头至尾细说一遍。说罢,哭之不已,连许公夫妇都感伤堕泪,劝道:“汝休得悲啼,肯为我义女,再作道理。”玉奴拜谢。许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换了,安排他后舱独宿。教手下男女都称他小姐,又分付舟人,不许泄漏其事。不一日,到淮西上任。那无为军正是他所属地方,许公是莫司户的上司,未免随班参谒。许公见了莫司户,心中想道:“可惜一表人才,干恁般薄幸之事。”约过数月,许公对僚属说道:“下官有一女,颇有才貌,年已及笄,欲择一佳婿赘之。诸君意中,有其人否?”众僚属都闻得莫司户青年丧偶,齐声荐他才品非凡,堪作东床之选。许公道:“此子吾亦属意久矣,但少年登第,心高望厚,未必肯赘吾家。”众僚属道:“彼出身寒门,得公收拔,如蒹葭倚玉树,何幸如之!岂以入赘为嫌乎?”许公道:“诸君既酌量可行,可与莫司户言之。但云出自诸君之意,以探其情。莫说下官,恐有妨碍。”众人领命,遂与莫稽说知此事,要替他做媒。莫稽正要攀高,况且联姻上司,求之不得,便欣然应道:“此事全仗玉成,当效衔结之报。”众人道:“当得,当得。”随即将言回复许公。许公道:“虽承司户不弃,但下官夫妇钟爱此女,娇养成性,所以不舍得出嫁。只怕司户少年气概,不相饶让。或致小有嫌隙,有伤下官夫妇之心。须得预先讲过,凡事容耐些,方敢赘入。”众人领命,又到司户处传话;司户无不依允。此时司户不比做秀才时节,一般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。选了吉期,皮松骨痒,整备做转运使的女婿。
却说许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说:“老相公怜你寡居,欲重赘一少年进士,你不可推阻。”玉奴答道:“奴家虽出寒门,颇知礼数。既与莫郎结发,从一而终。虽然莫郎嫌贫弃贱,忍心害理,奴家各尽其道,岂肯改嫁,以伤妇节?”言毕,泪如雨下。夫人察他志诚,乃实说道:“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土就是莫郎。老相公恨其薄幸,务要你夫妻再合。只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婿,却教众僚属与莫郎议亲,莫郎欣然听命,只今晚入赘吾家。等他进房之时,须是如此如此,与你出这口呕气。”玉奴方才收泪,重匀粉面,再整新妆,打点结亲之事。
到晚,莫司户冠带齐整,帽插金花,身披红锦,跨着雕鞍骏马,两班鼓乐前导,众僚属都来送亲。一路行来,谁不喝采!正是:
鼓乐喧阗白马来,风流佳婿实奇哉!
团头喜换高门眷,采石江边未足哀。
是夜,转运司铺毡结彩,大吹大擂,等候新女婿上门。莫司户到门下马,许公冠带出迎,众官僚都别去。莫司户直入私宅,新人用红帕覆首,两个养娘扶将出来。掌礼人在槛外喝礼,双双拜了天地,又拜了丈人、丈母,然后交拜。礼毕,送归洞房,做花烛筵席。莫司户此时心中如登九霄云里,欢喜不可形容。仰着脸,昂然而入。才跨进房门,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、丫环,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劈脑打将下来。把纱帽都打脱了,肩背上棒如雨下,打得叫喊不迭,正没想一头处。莫司户被打,慌做一堆蹭倒,只得叫声:“丈人,丈母,救命!”只听房中娇声宛转,分付道:“休打杀薄情郎,且唤来相见。”众人方才住手。七八个老妪、丫环,扯耳朵,拽胳膊,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,脚不点地,拥到新人面前。司户口中还说道:“下官何罪?”开眼看时,画烛辉煌,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,不是别人,正是故妻金玉奴。莫稽此时魂不附体,乱嚷道:“有鬼,有鬼!”众人都笑起来。只见许公自外而入,叫道:“贤婿休疑。此乃吾采石江头所认之义女,非鬼也。”莫稽心头方才住了跳,慌忙跪下,拱手道:“我莫稽知罪了,望大人包容之。”许公道:“此事与下官无干,只吾女没说话就罢了。”玉奴唾其面,骂道:“薄幸贼!你不记宋弘有言:贫贱之交不可忘,糟糠之妻不下堂。当初你空手赘入吾门,亏得我家资财,读书延誉,以致成名,侥幸今日。奴家亦望夫荣妻贵。何期你忘恩负本,就不念结发之情,恩将仇报,将奴推堕江心。幸然天可怜见,得遇恩爹提救,收为义女,倘然葬江鱼之腹,你别娶新人,于心何忍?今日有何颜面,再与你完聚?”说罢,放声而哭,千薄幸,万薄幸,骂不住口。莫稽满面羞惭,闭口无言,只顾磕头求恕。许公见骂得勾了,方才把莫稽扶起,劝玉奴道:“我儿息怒,如今贤婿悔罪,料然不敢轻慢你了。你两个虽然旧日夫妻,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烛。凡事看我之面,闲言闲语一笔都勾罢。”又对莫稽说道:“贤婿,你自家不是,休怪别人。今宵只索忍耐,我教你丈母来解劝。”说罢,出房去。少刻夫人来到,又调停了许多说话,两个方才和睦。
次日,许公设宴,管待新女婿,将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,道:“一女不受二聘。贤婿前番在金家已费过了,今番下官不敢重叠收受。”莫稽低头无语。许公又道:“贤婿常恨令岳翁卑贱,以致夫妇失爱,几乎不终。今下官备员如何?只怕爵位不高,尚未满贤婿之意。”莫稽涨得面皮红紫,只是离席谢罪。有诗为证:
痴心指望缔高姻,谁料新入是旧人?
打骂一场羞满面,问他何取岳翁新?
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妇和好,比前加倍。许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,待莫稽如真婿;玉奴待许公夫妇,亦与真爹娘无异。连莫稽都感动了,迎接团头金老大在任所,奉养送终。后来许公夫妇之死,金玉奴皆制重服,以报其恩。莫氏与许氏世世为通家兄弟,往来不绝。诗云:
宋弘守义称高节,黄允休妻骂薄情;
试看莫生婚再合,姻缘前定枉劳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