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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亭亭抿嘴一笑,手指轻轻点着桌面:"这不还是'五行'那一套嘛。"紫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:"得,我认罚就是。"

春辉眼睛一亮,拍手道:"我明白了!上头还有个'卯金刀'呢!"见众人一脸茫然,她解释道:"《汉书·五行志》里不是有'为虫臭恶'这句话么?那是班固引用刘向的话。所以她说'五行'篇,我就对'卯金刀'喽。"

座中有人打趣道:"臭虫的主人公能不能也讲个典故?"紫芝眼珠一转:"你们可知道咱们本朝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众人笑着打断:"又扯本朝了,罚酒罚酒!"紫芝连忙改口:"那我讲晋朝的郭璞总行吧?他注解《尔雅》时提到过'负盘臭虫',难道你们不该......"她故意顿了顿,眨眨眼道:"不该罚我一杯么?"

春辉笑骂:"好个促狭鬼!一句话分两截说,这不是存心让我们吃臭虫么?"紫芝正色道:"这话可得说清楚。那爱吃臭虫的主儿,吃的其实是形似蜂的负盘。要是当成咬人的臭虫,那可大错特错了。"春辉拿扇子虚点她:"吃个臭虫还要考据,你也忒较真了。"紫芝理直气壮:"不辨明白,将来都乱吃怎么办?姐姐担待得起么?"春辉作势要拧她:"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?看这架势,我竟成了臭虫不成?你可知我这臭虫最爱咬人?"紫芝连忙讨饶:"好姐姐饶了我吧,认罚认罚!"

兰言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,轻轻叩了叩桌子:"二位别闹了,天可不早啦,快接着行令吧。"

琼英抽了宫室类的题目,朗声道:"承尘——干宝《搜神记》'飞上承尘'。双声对双声,该敬芷馨姐姐一杯。"兰言闻言眉头微蹙,耕烟凑过来悄声问:"姐姐为何摇头?"兰言低声道:"原文本是'鸠来为我祸也飞上承尘'十个字连成一句。琼英妹妹嫌前半句不吉利,只取后半句。可我细看这签文,竟像是她的谶语......"耕烟心头一跳,扬声问道:"姐姐为何偏选《搜神记》?刘峻《辨命论》、班彪《北征赋》不都有'尘'字么?"琼英怔了怔:"本来想用《何水部集》里'寻玉尘于万里'的,不知怎地就冒出这句来。"

芷馨接过令签,抽到财宝类,念道:"真珠——陆贾《新语》'禹捐珠玉于五湖之渊'。'玉于'双声,该敬秀英姐姐。"闺臣忽然想起什么,转头问宝云:"前日托姐姐问师母的话,可有回音?"宝云笑道:"家母说姐姐那颗珠乃无价之宝。家父虽珍藏无数,这般成色的也不过两颗。"她掰着手指数道,"龙珠在额,蛟珠在皮,蛇珠在口,鱼珠在目,鳖珠在足,蚌珠在腹——姐姐这颗正是大蚌所产的'合浦珠'。"锦枫惊讶道:"师母好眼力!"闺臣便把锦枫杀蚌取珠的往事说了,众人听得又是惊叹又是唏嘘。春辉举杯道:"方才说王祥卧冰求鱼已是奇孝,谁知锦枫姐姐为母取参竟敢闯龙潭。这杯酒咱们都得干,也好沾些孝心。"

秀英抽到列女类签子时,忽然眼圈一红:"咱们在这儿饮酒作乐,却不知家中......"她声音哽咽,念出《战国策》的句子:"汝朝去而晚来,则吾倚门而望。"玉芝接口道:"汝暮去而不还,则吾倚闾而望。"这话像把刀子,戳得闺臣、锦枫几个离家久的姑娘泪如雨下。座中但凡有老亲在故乡的,都跟着抹起眼泪。兰芝急得直跺脚:"姐姐何苦来!飞什么不好偏飞这两句?到底该谁接令都闹糊涂了。"

妩儿替秀英解围道:"'而晚'、'而望'都是双声,该我饮一杯。这是应急的令,就不转敬了。"题花却道:"应急还在其次,《战国策》虽未作正令用过,可宝塔词里早用滥了,怕是要罚酒。"秀英忙道:"那我改引枚乘《七发》'麦秀蔪兮雉朝飞'如何?"紫芝插嘴:"姐姐怎么不用《齐书》'虱有谚言,朝生暮孙'?要不徐干《中论》'小人朝为而夕求其成'也行啊,这样满座都能喝酒。"兰言打圆场:"就用原句吧,省得换人又要争执。《战国策》与正令不重复,使得的。"

妩儿抽到虫名叠韵,念道:"蒲卢——《尔雅》'果蠃蒲卢'。'果蠃'二字与本题都是叠韵,该敬玉蟾姐姐。"春辉击节赞叹:"《诗经》说'螟蛉有子,蜾蠃负之',《尔雅》又说'果蠃蒲卢'。一物三名不算奇,难得全是叠韵。古人起名的巧思,真是登峰造极了。"题花补充道:"还有更妙的——把'蠃'字里的'虫'换成'鸟',《博雅》就叫'果鸁桑飞';再换成'果'字,《诗经》又称'果臝之实'。同音三变,既是虫名又是鸟名还能当瓜名,连造字都透着机巧。"玉儿忽然质疑:"祝姐姐把'虫'念成'蟲'音,可有出处?"题花拍额笑道:"是我匆忙说错了!'虫'本是古'虺'字,该读'毁'。认罚认罚!你这考据功夫,真真叫人招架不住!"

兰言笑眯眯地拍了拍手,对玉儿说:"小玉儿啊,你这么机灵,姐姐再考考你。你说店铺的'铺'字,该怎么写呀?"

玉儿眨眨眼,脆生生答道:"自然是金字旁的'铺'啦!"

兰言又问道:"那账本的'账'字呢?"

玉儿一听就撅起了嘴:"姐姐这是考乡下没读过书的人呢!我记得古书上都写着'计簿'二字,后来不知哪个自作聪明的,硬给改成贝字旁。姐姐这么考我,莫不是把我看成不识字的村姑了?"

兰言连忙笑着赔不是:"玉老先生别生气,是我冒失了,认罚认罚!"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
这时玉蟾抽到了花卉叠韵的题目,她清了清嗓子说:"这些日子在老师府上,我想到一句:'芄兰《家语》人善人之室,加入芝兰之室。'这'加入'是双声,该香云姐姐接令了。"

兰言拍手道:"妙啊!这句飞得正是'言道其实',偏偏又飞到香云姐姐那儿,真是巧极了。明日老师看见这单子,定要夸我们这些学生年纪虽小,却懂得好歹。"

小春打趣道:"光夸宝云姐姐,今日的主人岂不是被冷落了?"

春辉眨眨眼:"谁说冷落了?你把'芝兰'二字倒过来念,不就是今日的主人么?"众人听了哄堂大笑,都说:"这飞花令接得巧,春辉姐姐真是心巧嘴也巧!"

香云抽到虫名叠韵,念道:"'螳螂《吴越春秋》夫黄雀但知伺螳螂之有味。'本题叠韵,该再芳姐姐接令。"

兰言叹道:"世人只见眼前利,哪管身后祸。就像这黄雀,光想着吃螳螂,却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公子哥儿射下来。古人说'利令智昏',真是一点不假!"

青钿提醒道:"再芳姐姐,该你啦。"那边再芳因为之前紫芝的臭虫令多喝了几杯,正打着盹儿呢。忽然被叫到,慌忙接过签筒,抽出一支高声念道:"身体双声。"众人一听,想起兰荪的脚筋笑话,都憋着笑。紫芝悄悄写了张纸条攥在手里。

只见再芳扭着身子苦思冥想,一边用牙签剔牙。紫芝凑过去说:"姐姐是不是肉丸子塞牙了?我帮你剔出来。"再芳仰头张嘴,紫芝往里瞧了瞧:"这个好剔,红豆大小,红彤彤的。"说着用牙签一挑,往地上一扔:"我说怎么这么红,原来是个臭虫。"

再芳又说:"左边也塞得厉害,你再帮我剔剔。"紫芝又剔出一块,丢在地上:"我还当是芝麻呢,原来是虱子皮。"顺手就把纸条塞给了再芳。

再芳一看纸条,乐得合不拢嘴,忙念道:"'秃头《谷梁传》季孙行父聘于齐,齐使秃者御秃者。'重字双声,敬琼芳姐姐一杯。"逗得众人忍俊不禁。

春辉笑道:"这都是紫芝捣的鬼。我跟你打个赌:要是能再飞出个'秃'字,不管是双声还是叠韵,我喝一杯。不过得跟身体有关才行。"紫芝眼珠一转:"有了!《东观汉记》说'窦后少小头秃',这是本题双声。还有《说文解字》说仓颉见秃头人趴在禾中造了字..."春辉赶紧打断:"查出书的不算!"紫芝吐吐舌头:"那罚我喝三杯好了。"

这时青钿说:"方才玉儿给紫芝抽的明明是天文,我见题目太宽才改成虫名,结果还是让她灌了好几杯。"紫芝笑嘻嘻道:"还得谢谢亭亭姐姐那句《汉书》,连笑话都省了。"春辉摇头:"这亏吃大了,九十多个人都被臭虫搅糊涂啦!待会儿这笑话非得补上不可。"

琼芳抽到兽名双声:"'騊駼《司马文园集》轶野马,騊駼。'野马叠韵,本题双声,敬银蟾姐姐一杯。"题花打趣道:"这两句听着像是要套车走人了。"丫鬟们接口:"车早套好啦!"玉芝笑道:"祝才女说的是书,谁问你们套车了?看这架势,你们是想家了吧?"

幽探看看天色:"时候不早,不知还有几位没接令。"玉儿数了数:"还有八位呢。"众人催着上饭,兰芝却说:"还早还早,慢慢来。"

银蟾抽到蔬菜叠韵:"'壶卢刘义庆《世说》东吴有长柄葫芦,卿得种来否?'本题双声,敬兰芳姐姐一杯。"兰言又考玉儿:"这句什么意思呀?"玉儿答道:"这是陆家兄弟初见刘道真,以为要问什么大道理,谁知他只问带没带葫芦种子来。"紫芝插嘴:"我也学刘道真问一句:婉春姐姐,你们会稽山老虎多,来时可带了虎须?"婉春纳闷:"要虎须做什么?"紫芝坏笑:"给兰荪、再芳两位姐姐做牙签呀!"

兰言招手:"玉儿,把单子拿来我瞧瞧。"玉儿递过去,兰言看了看皱眉道:"这'壶卢'二字怎么写成两样了?"

话说众人正讨论该用哪个字才对,玉儿眨巴着眼睛,脆生生地说:"虽说历来写草头的多,可依我看呀,这壶是喝酒的器具,卢是盛饭的家什。北方这东西可大着呢,多半都是当器皿用的。古人起名字,准是这个理儿。《诗经》里'八月断壶'这句,压根儿没带草头。再说草头那俩字,葫是大蒜,芦是蒲苇,意思差得老远。倒不如不要草头最贴切。当年崔豹虽然没说明白,可人家就是这么用的。"

兰言听得直拍手:"哎哟喂,玉老先生说得在理!往后咱们再写这俩字,可不能再'依样画葫芦',得改写成'新样壶卢'才成!"

那边蔡兰芳抽着地理双声的签,皱着眉头琢磨:"我想了两句,一句要请大家喝酒,一句不用。要是图吉利吧,偏生不用请酒那句。"兰言笑道:"先把吉利话说出来再议。"

兰芳清清嗓子念道:"黄河——王嘉《拾遗记》上说'黄河千年一清,圣人之大瑞也'。这'千年'二字既是双声又是叠韵,该敬锦心姐姐一杯。"兰言追问:"那要请大家喝酒的是哪句?"

青钿抢着说:"我猜着啦!是不是虞荔《鼎録》里那句'寇盗平,黄河清'?"兰芳摇头:"不是《鼎録》,是《吕氏春秋》里'吕梁未发,河出孟门'。"兰言笑道:"这句可好,'吕梁'、'孟门'都是双声。来来来,咱们满座都饮半杯。"

言锦心抽着花卉双声的签,不好意思地说:"我可没佳句,胡乱应付罢了。方才各位姐姐飞花令句句精妙,倒让我想起——荷花,李延寿《南史》里'此步步生莲花也'。这'步步'二字是双声,该敬闺臣姐姐一杯。"

青钿忙按住酒杯:"慢着!这部《南史》虽没正式用过,可我记得红英、尧春两位姐姐赌琴棋时提过李延寿《南史》。红英姐姐还借着'李'字讲过元元皇帝的笑话呢。姐姐用重了书,该罚一杯。"井尧春笑道:"青钿姐姐记岔啦!我用的是《北史》,可不是《南史》。"

青钿只好干了一杯,嘟囔着:"今儿个真是糊涂了,酒喝得比往常都多,都怪那'湖州老儿'气着我。"

闺臣抽着时令双声的签,对兰芝说:"姐姐,天都擦黑了,正所谓'臣卜其昼,未卜其夜'。咱们先用饭吧。我就用'黄昏'二字交卷,也好记着今日欢聚,差点儿要通宵达旦呢。"青钿撇嘴:"'黄昏'倒是应景,可惜是俗语。"闺臣笑道:"《淮南鸿烈》里明明写着'日至虞渊,是谓黄昏',怎么是俗语?"春辉打趣道:"她才喝完酒又惦记吃饭,真是好胃口。"

正说着,忽听得远处传来阵阵乐声。只见丫鬟来报:"宝云小姐,各色花灯都在小鳌山楼上楼下挂好了,分作两层。请您先去瞧瞧,若有不妥还能改。夫人怕各位才女看灯时没有花炮太冷清,特地叫府中女乐在那儿候着呢。"众人听了都说:"既然挂好了,咱们同去逛逛,回头再来接令。"说罢离了凝翠馆。

宝云对兰芬说:"姐姐要是能把这些灯球数目算清楚,我才真服你。"兰芬听得一头雾水,只好含糊应道:"我只会算天文地理、勾股定理这些,哪会算什么灯球。"

董花钿感叹道:"正月里在小鳌山看灯的情景还在眼前,转眼都入夏了。"乐声越来越近,不多时来到小鳌山。只见三面二十七间大楼连成一气,唯南面是低矮回廊。楼上楼下挂满花灯,各式花样五彩缤纷,高低错落有致。兰芬惊叹道:"难怪姐姐说这灯球难算呢!"
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论果赢佳人施慧性 辩壶卢婢子具灵心

  话说亭亭点头道:“还是‘五行’哩。”紫芝道:“不必说,我吃一杯。”

  春辉道:“我也晓得了,上面还有‘卯金刀’哩。”众人不憧。春辉道:“《汉书·五行志》曾有‘为虫臭恶’之句,却是班固引刘向的话,所以他说“五行’篇,我说‘卯金刀’了。”

  众人道:“请教臭虫主人可能也说一个?”紫芝道:“你们可晓得本朝有个喜吃臭虫的?”众人道:“又说本朝了,罚一杯。”紫芝道:“我说晋朝郭璞,可使得?他注《尔雅》,曾言‘负盘臭虫’,难道你们还不该吃……”略停一停,又接著道:“一杯么?”春辉道:“你把一句话分做两截说,这个意思,也教我们吃臭虫了。”紫芝道:“话虽如此,但喜臭虫之人,乃吃的是负盘,其形似蜂;

  若认做咬人的臭虫,那就错了。”春辉道:“吃到这些臭东西,还要替他考正,你也忒爱引经据典了。”紫芝道:“若不替他辩明,将来都要乱吃,姐姐还当得住么?”春辉道:“他吃臭虫,为何我当不住?看这光景,我又变做臭虫了。你可晓得我这臭虫是爱咬人的?”说著,走了过来。紫芝道:“好姐姐!莫咬!算我说错,罚一杯。”兰言道:“二位姐姐莫闹臭虫了,天已不早,快接令罢。”

  琼英掣了宫室双声道:

  “承尘干宝《搜神记》飞上承尘。

  本题双声,敬芷馨姐姐一杯。”兰言听了,望了一望,不住摇头。窦耕烟暗暗问道:“姐姐为何摇头?”兰言道:“此书原是‘鸠来为我祸也飞上承尘’一连十个字,才是一句。今琼英姐姐因上半句话语不好,只飞下半句。我细细把他一看,那知此句竟是他的谶语,也是一位不得其死的。”耕烟道:“待我问他一声。”

  因叫道:“姐姐要飞‘尘’字,书中甚多,即如刘峻《辨命论》、班彪《北征赋》,以及《晋纪·总论》、屈原《渔父》之类,都可用得,必定要用《搜神记》,这是何意?”琼英道:“妹子原想用《何水部集》‘寻玉尘于万里,守金龟于千年’。

  谁知不因不由,忽把此句飞了出来。”

  姚芷馨掣了财宝双声道:

  “真珠陆贾《新语》禹捐珠玉于五湖之渊。

  ‘玉于’双声,敬秀英姐姐一杯。”

  闺臣道:“适因此珠,偶然想起昨托宝云姐姐请问师母之话,可曾问过?”

  宝云道:“昨日姐姐去后,妹子细问家母,据说姐姐之珠,乃无价之宝,务须好好收藏。家父真珠虽多,类如此等的,也只得两颗。但各珠名号不同,其类有龙、蛟、蛇、鱼、鳖、蚌之分,龙珠在额,蛟珠在皮,蛇珠在口,鱼珠在目,鳖珠在足,蚌珠在腹,姐姐之珠,乃大蚌所产,名‘合浦珠’。”廉锦枫道:“师母这双慧眼,真是神乎其神。此珠果是大蚌腹中之物。”宝云道:“姐姐何以晓得?”

  闺臣就把锦枫取参杀蚌各话说了,众人听了,莫不赞叹锦枫之孝。春辉道:“刚才我们说王休徵卧冰求鱼,已是奇孝,谁知锦枫姐姐入海取参,竟将性命置之度外,如此奇孝,曾席也该立饮一杯,大家也好略略学个样子。”众人饮毕。

  秀英掣了列女双声,想了多时,忽然垂下泪来道:“此时我们只顾在此饮酒。

  只怕家中都是:

  朝姝《战国策》汝朝去而晚来,则吾倚门而望。”

  玉芝道:“‘汝暮去而不还,则吾倚闾而望。’”闺臣同锦枫、亭亭听了,都泪落如雨。座中凡有老亲而在异乡的,听了此句,又见秀英、闺臣这个样子,登时无不堕泪。兰芝道:“姐姐:这是何苦!甚么飞不得,单要飞这两句?究竟那位接令?真闹糊涂了。”司徒妩儿道:“他在那里伤心,我替盟姐说罢:‘而晚’、‘而望’俱双声,敬妩儿妹妹一杯。此系时音,不敢替主人转敬。”题花道:“时音还是其次;至《战国策》正令虽未飞过,宝塔词却用的不少,只怕要罚一杯。”

  秀英道:“我用玫乘《七发》‘麦秀囗[上氵下斩]兮雉朝飞’。”紫芝道:“姐姐何不用《齐书》‘虱有谚言,朝生暮孙’;或用徐干《中论》‘小人朝为而夕求其成’?普席岂不都有酒么?”兰言道:“秀英姐姐不必另飞,省得接令换人又要争论,好在《战国策》与正令还不重复,也可用得。”

  司徒妩儿掣了虫名叠韵道:

  “蒲卢《尔雅》果蠃蒲卢。

  ‘果蠃’,本题俱叠韵,敬玉蟾姐姐一杯。”春辉道:“《诗经》是‘螟岭有子,蜾蠃负之’;《尔雅》又是‘果蠃蒲卢’。一物而兼三名,原不为奇,最难得都是叠韵。古人命名之巧,无出其右,这可算得千古绝唱了。”题花道:“此中还有几个奇的:若把‘蠃’之当中‘虫’字换个‘鸟’字,《博雅》谓之‘果鸁桑飞’,却又变成鸟名;再把‘鸟’字换做‘果’字,《诗经》谓之‘果臝之实’,忽又变成瓜名。三个都是同音。这个不但命名甚巧,并且造字也巧。”玉儿道:

  “祝才女把‘虫’字读做‘蟲’音,不知有何出处?只怕错了。”题花道:“我愿知‘虫’是古‘虺’字,应当读‘毁’,只因一时匆忙说错,罚一杯。你这玉老先生,我实在怕了!”

  兰言道:“玉儿,你既这样聪明,我再考你一考:请教店铺之‘铺’,应做何写?”玉儿道:“应写金旁之‘铺’。”兰言道:“帐目之‘帐’呢?”玉儿道:“此字才女只好考那乡村未曾读书之人。我记得古人字书于帐字之下都注‘计簿’二字,谁知后人妄作聪明,忽然改作贝旁,其实并无出处。这是乡村俗子所写之字,今才女忽然考我,未免把我玉儿看的过于不知文了。”兰言道:“玉老先生莫动气,是我唐突,罚一杯!”

  玉蟾掣了花卉叠韵道:“我们连日在老师府上,妹子有个比语,说来求教:

  芄兰《家语》人善人之室,加入芝兰之室。

  ‘加入’双声,敬香云姐姐一环。”兰言道:“此句飞的乃‘言道其实’,万不可少,恰恰飞到香云姐姐,尤其凑巧。明日老师看见这个单子,见了此句,必说我们这些门生虽然年轻,还是识得好歹的。”小春道:“独赞宝云姐姐,岂不把今日的主人落空么?”春辉道:“何尝落空!你把飞的‘芝兰’二字翻个筋斗,岂不是今日的主人么。”众人听了,不觉大笑,都道:“这句飞的原巧,也难得春辉姐姐这副锦心,这张绣口。”

  香云掣了虫名叠韵道:

  “螳螂《吴越春秋》夫黄雀但知伺螳螂之有味。

  本题叠韵,敬再芳姐姐一杯。”兰言道:“每见世人惟利是趋,至于害在眼前,那里还去管他。所以俗语说的:‘人见利而不见害,鱼见食而不见钩。’就如黄雀一心要捕螳螂,那知还来到口,而自己却命丧王孙公子之手,岂非为螳螂所害?

  古人因贪利之辈不顾祸患,故设此语以为警戒;无如世人虽知其语之妙,及至利到跟前,就把‘害’字忘了。所谓‘利令志昏’,能不浩叹!”

  青钿道:“再芳姐姐接令了。”花再芳因紫芝臭虫之令又多饮几杯,正在打盹,忽听此言,连忙接过签桶,掣了一枝,高声念道:“身体双声。”众人听了,想起兰荪的脚筋,由不得又要发笑;因再芳性情不好,大家也不敢多言。紫芝却暗暗写了一个纸条拿在手里。只见再芳在那里一面摇著身子寻思,一面拿著牙杖剔牙。紫芝趁势过去道:“姐姐只怕也是肉圆子塞在牙缝里,我替你剔出来。”

  再芳仰首张口。紫芝朝里望一望道:“这个好剔,只有豆大,是个红的。”接过牙签,放入口内,朝外一剔,看了一看,撂在地下道:“我说为何通红,原来是个臭虫。”再芳道:“左边也塞的狠,你也替我剔出来。”紫芝又剔出,朝地下一丢道:“我只当是些脂麻,原来是几张虱子皮。”就势把纸条递过,随即归位。

  再芳看了,乐不可支,慌忙说道:

  “秃头《谷梁传》季孙行父聘于齐,齐使秃者御秃者。

  重字双声,敬琼芳姐姐一杯。”引的众人由不得好笑。春辉道:“这都是紫芝妹妹造的孽。我同你赌个东道:除前书之外,如再飞个秃字,或双声,或叠韵,我吃一杯。并且听飞之句仍要归到形体,至于苏武秃节效贞,孔融秃巾微行之类,那都不算。”紫芝想一想道:“有了:《东观汉记》:‘窦后少小头秃,不为家人所齿。’这是本题双声。又《许氏说文》:‘仓颉出,见秃人伏禾中,因以制字。’这是‘因以’双声。还有《风俗通》:‘五月忌翻盖屋瓦,令人发秃。’这是‘屋瓦’双声。别的虽有,大家用过之书我都忘了,必须查查单子去。”春辉道:“查出不算。”紫芝道:“既如此,就吃三杯饶你罢!”春辉道:“我记得他们议论‘菽水’,《风俗通》倒象有人用过。”紫芝道:“呸!我也吃一杯。”

  青钿道:“刚才玉儿替紫芝姐姐掣的实系天文,我因题目过宽,所以改个虫名,那知还是教他灌了好几杯。”紫芝道:“并且亭亭姐姐说的那句《汉书》,还多谢你们把笑话也免了。”春辉道:“这个亏吃的不小。怎么九十多人都被他闹臭虫搅糊涂了?少刻这笑话一定要补的。”

  叶琼芳掣了兽名双声道:

  “騊駼《司马文园集》轶野马,騊駼。

  ‘野马’叠韵,本题双声,敬银蟾姐姐一杯。”题花道:“这两句竟是套车要走了。”众丫环道:“车都套齐,久已伺候了。”玉芝道:“祝才女说的是书,何尝问你们套车。看这光景,你们倒想家了。”史幽探道:“正是。天已不早,此令不知还有几人。”玉儿道:“还有八位才女。”众人齐催拿饭。兰芝只说:“天时尚早,尽可从容。”

  宰银蟾掣了蔬菜叠韵道:

  “壶卢刘义庆《世说》东吴有长柄葫芦,卿得种来否?

  本题双声,敬兰芳姐姐一杯。”兰言道:“玉儿,我考你一考:此句怎讲?”玉儿道:“这是当日陆士衡弟兄初见刘道真,以为道真不知问些甚么大学问的话,谁知他只问壶卢种可曾带来。”紫芝道:“我也学刘道真了,请问婉春姐姐:你们会稽山的老虎最多,你来时可曾把虎须带来?”婉春道:“姐姐要他何用?”

  紫芝道:“我要两根送兰荪、再芳二位姐姐做剔牙杖。”兰言道:“玉儿:你把单子拿来我看。”玉儿送过,兰言看了道:“这‘壶卢’二字,为何写做两样?

  究竟用那个为是?”玉儿道:“历来写草头虽多,但据我的意思:壶是饮器,卢的饭器,北边此物极大,大都做为器用,古人命名,必是因此。《诗》有‘八月断壶’之句,并非草头。至于草头二字,葫是大蒜,芦是蒲苇,会义指事,迥然不同,不如无草头最切。当日崔豹虽未言其所以,却已用过。”兰言道:“玉老先生请罢!将来我们再写这两上字,断不‘依样葫芦’一定要改‘新样壶卢’的。”

  蔡兰芳掣了地理双声,忖一忖道:“妹子虽想了两句,但一有普席之酒,一无普席之酒,若取吉利,却无普席之酒。”兰言道:“且把吉利的交了卷再讲。”

  兰芳道:

  “黄河王嘉《拾遗记》黄河千年一清,圣人之大瑞也。

  本题双声,‘千年’叠韵,敬锦心姐姐一杯。”兰言道:“普席之酒却是何句?”

  青钿道:“我猜著了:莫非虞荔《鼎録》‘寇盗平,黄河清’么?”兰芳道:“并非《鼎録》。是《吕氏春秋》‘吕梁未发,河出孟门’。”兰言道:“这句却有‘吕梁’、‘孟门’两个双声,既如此,我们普席各位半杯。”

  言锦心掣了花卉双声道:“妹子并无好句,不过搪塞完卷。至于以上所飞之句,处处入妙,却有一比:

  荷花李延寿《南史》此步步生莲花也。

  重字双声,敬闺臣姐姐一杯。”青钿道:“且慢斟酒!这部《南史》,正令虽未用过,我记得刚才红英、尧春二位姐姐以琴棋二字打赌,曾用李延寿《南史》;

  并且红英姐姐曾借‘李’字说过元元皇帝一个笑话。姐姐误用重书,只怕要罚一杯。”井尧春道:“春钿姐姐记错了!我用的是李延寿的《北史》,并非《南史》。”

  青钿只得饮了一环道:“我今日闹的糊里糊涂多吃了许多酒,总是‘湖州老儿’把我气的。”

  闺臣掣了时令双声道:“兰芝姐姐:天已黄昏,所谓‘臣卜其昼,未卜其夜’。

  请赐饭罢。妹子就用‘黄昏’三字交卷,以记是日欢聚几至以日继夜之意。”青钿道:“‘黄昏’二字,虽是对景挂画,就只可惜是个俗语。”闺臣道:“‘日至虞渊,是谓黄昏。’见《淮南鸿烈》,岂是俗语。”春辉道:“他才把酒干了,倒又想吃,真是好量。”

  忽闻远远的一片音乐之声,只见丫环向宝云道:“各灯都在小鳌山楼上楼下分两层挂了,请小姐先去看看,如有不妥,趁此好改。夫人恐众才女过去看灯,未备花炮,觉得冷淡,现命府中女清音在彼伺候。”众人道:“即已挂齐,我们就同去走走,少刻再来接令。”一齐出席,离了凝翠馆。

  宝云道:“兰芬姐姐如把这些灯球算的不错,我才服哩。”兰芬听了,甚觉不懂,只得含糊应道:“妹子只能算算天文、地理、勾股之类,何能会算灯球。”

  董花钿道:“我们今年正月在小鳌山看灯,那知转眼又交夏令了。”只闻音乐之声渐渐相近,不多时,来到小鳌山,原来三面串连大楼二十七间,只南面一带是低廊,楼上楼下俱挂灯球,各种花样,五色鲜明,高低疏密,位置甚佳。兰芬道:

  “怪不得姐姐说这灯球难算哩。”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