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林之洋这两只大脚,可遭了大罪。那些宫女们天天给他缠足,用药水熏啊洗啊,不到半个月,脚面硬生生折成两段,十个脚趾头都烂了,血水就没干过。这天正疼得钻心,宫女们还架着他走路。他越想越气,心里暗道:"我林之洋忍了这么久,就盼着妹夫和多九公来救我。如今他们音信全无,与其零零碎碎受这活罪,不如死了痛快!"
他扶着宫女勉强挪了几步,疼得实在走不动了,扑到床上就喊:"快去告诉你们国王,要杀要剐随他便,这脚我是死也不缠了!"说着就把绣花鞋一甩,扯着裹脚布就要撕。宫女们慌忙来拦,屋里顿时乱作一团。
那管事嬷嬷见势不妙,赶紧去禀报。不一会儿就带着国王口谕回来:"王妃若不听话,就把她的脚吊在房梁上!"林之洋这会儿早把生死置之度外,反倒催着宫女:"赶紧动手!让我早点死,我谢你们八辈祖宗!"可等真把脚吊起来,那滋味比刀割还疼。他起初还咬牙硬撑,后来实在受不住,杀猪似的嚎起来:"饶命啊!我缠!我缠!"
打这以后,林之洋再不敢反抗。宫女们为了讨好国王,下手更狠了。他想寻死,可众人日夜盯着,真是叫天天不应。渐渐地,脚上烂肉化成脓水流尽,只剩几根骨头,倒显得小巧了。头发抹得油光水滑,身子天天用香汤洗得白净,眉毛修得弯弯的,再点上胭脂,插满珠翠,竟也有几分姿色。
这天国王亲自来看,见他面若桃花腰似柳,越看越喜欢,当场摘下手串给他戴上。林之洋羞得满脸通红,国王却捧着他的脚左看右闻,弄得他坐立不安。回宫后,国王当即定下吉日,第二天就要成亲。
林之洋盼着唐敖他们来救,可眼看着吉时将至,外头一点动静都没有。想起家中妻子,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。这两只脚如今软得像棉花,走路都得人搀着,哪还有当年走南闯北的威风?这晚他哭到天明,天刚亮就被宫女们拉起来梳妆。脸上扑了厚厚的粉,脚上套着大红绣花鞋,头上凤冠霞帔叮当作响。
晌午过后,宫女们捧着珠灯来请:"吉时已到,请娘娘上殿。"林之洋一听,魂都吓飞了。众人不由分说把他架上凤辇,来到大殿时,国王早等着了。他战战兢兢行完礼,正要入洞房,忽听宫外喊声震天——原来唐敖他们终于来了!
多九公满头大汗冲进船舱时,吕氏母女正哭作一团。他喘着气道:"打听到了!林兄被国王看中,要封贵妃呢!"话没说完,吕氏就晕了过去。婉如一边哭一边掐人中,醒来后吕氏跪着直磕头:"姑爷、九公,快救救他吧!"唐敖赶紧让两个姑娘把人扶起来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
多九公喘着粗气回到船上,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子。他搓着手对唐敖说:"老哥我刚才求了那宫里的使者,托国舅爷帮忙说情,愿意把咱们船上的货物全孝敬出去,只求能赎出林兄。那使者倒是帮忙传话了,可国舅爷说吉日都定好了,万万改不得,死活不肯往上报。我这真是没辙了,只能回来。唐老弟,你可有什么好主意?"
唐敖听得脸色发白,手指头直打颤,想了老半天才开口:"眼下吉时都快到了,怕是难挽回。我看啊,不如写几份求情的状子,往各个衙门递。要是碰上哪位正直的大臣,肯在国王面前说句公道话,说不定还能救出舅兄。除此之外,实在没别的法子了。"
吕氏在里间听见,赶忙掀帘子出来,眼睛还红着:"姑爷这主意好!他们这么大的国家,当官的那么多,总该有几个忠臣吧?这状子递上去,准能救我丈夫。姑爷快多写几份,赶紧送去!"
唐敖当下就起草了求情的文书,请多九公帮着修改。两人分头抄了好几份,连饭都顾不上吃,急匆匆进城去了。可谁知每到一个衙门,里头的人看完就把状子扔出来:"这事不归我们管,你们找别处去!"
跑了几十个衙门,回回都是这话。两人饿着肚子跑到太阳西斜,只能垂头丧气回船。吕氏听他们说完经过,哭得差点背过气去。娘俩抱头痛哭,整整哭了一宿。唐敖听着那哭声,心里跟刀绞似的,睁着眼坐到东方发白,还是想不出办法。
天刚蒙蒙亮,多九公就过来敲门:"咱们在船上干坐着也不是事儿,不如再去城里打听打听?万一他们改了日子,咱们也好另想法子。"唐敖苦笑着摇头:"吉日就在今天,哪还能改?就算改了,又能怎样?"
多九公压低声音说:"要是真能改期,咱们船上那些货物银钱,凑一凑也不少。不如到邻国去,把家当都送给那儿的国王,求他帮着说情。说不定邻国国王看在情面上,能放林兄出来呢。"
吕氏在舱里听见,抹着眼泪就冲出来:"这法子好!求你们快去打听!"唐敖没法子,只好跟着多九公又进城。刚走到街口,就听见满城人都在传:今天国王要迎王妃进宫,还要大赦囚犯,官员们都去道贺了。
两人一听,心都凉透了。多九公长叹一声:"还打听什么呀!回去吧,劝劝他们想开些。这木已成舟,也是林兄命里该有这一劫。"唐敖攥着拳头说:"这两日我在船上,想起舅兄的事就心如刀割。现在回去告诉他们没指望了,岂不是往伤口上撒盐?咱们还是在街上转转,躲会儿再回去吧。"
多九公点点头,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。日头渐渐爬到头顶,多九公摸着肚子说:"饿得慌,路边有个茶摊,咱们去垫垫肚子吧。"进了茶摊刚坐下,要了两碗茶和点心,就见个算卦的摇着签筒走过来。唐敖心里烦闷,随手抽了根签递过去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观丽人女主定吉期 访良友老翁得凶信
话说林之洋两只“金莲”,被众宫人今日也缠,明日也缠,并用药水熏洗,未及半月,已将脚面弯曲折作两段,十指俱已腐烂,日日鲜血淋漓。一日,正在疼痛,那些宫娥又搀他行走。不觉气恼夹攻,暗暗忖道:“俺林之洋捺了火气,百般忍耐,原想妹夫、九公,前来救俺;今他二人音信不通,俺与其零碎受苦,不如一死,倒也干净!”手扶宫人,又走了几步,只觉疼的寸步难移。奔到床前,坐在上面,任凭众人解劝,口口声声只教保母去奏国王,情愿立刻处死,若要缠足,至死不能。
一面说著,摔脱花鞋,将白绫用手乱扯。众宫娥齐来阻挡,乱乱纷纷,搅成一团。
保母见光景不好,即去启奏。登时奉命来至楼上道:“国主有令:王妃不遵约束,不肯缠足,即将其足倒挂梁上,不可违误!”林之洋此时已将生死付之度外,即向众宫娥道:“你们快些动手!越教俺早死,俺越感激!只求越快越好!”于是随着众人摆布。谁知刚把两足用绳缠紧,已是痛上加痛,及至将足吊起,身子悬空,只觉眼中金星乱冒,满头昏晕,登时疼的冷汗直流,两腿酸麻。只得咬牙忍痛,闭口合眼,只等早早气断身亡,就可免了零碎吃苦。挨了片时,不但不死,并且越吊越觉明白。两足就如刀割针刺一般,十分痛苦。咬定牙关,左忍右忍,那里忍得住!
不因不由杀猪一般喊叫起来,只求国王饶命。保母随即启奏,放了下来。从此只得耐心忍痛,随著众人,不敢违拗。众宫娥知他畏惧,到了缠足时,只图早见功效,好讨国王欢喜,更是不顾死活,用力狠缠。屡次要寻自尽,无奈众人日夜捉防,真是求生不能,求死不得。
不知不觉,那足上腐烂的血肉都已变成脓水,业已流尽,只剩几根枯骨,两足甚觉瘦小;头上乌云,用各种头油,业已搽的光鉴;身上每日用香汤熏洗,也都打磨干净;那两道浓眉,也修的弯弯如新月一般;再加朱唇点上血脂,映著一张粉面,满头朱翠,却也窈窕。国王不时命人来看。这日保母启奏:“足已缠好。”国王亲自上楼看了一遍,见他面似桃花,腰如弱柳,眼含秋水,眉似远山。越看越喜,不觉忖道:“如此佳人,当日把他误作男装,若非孤家看出,岂非埋没人才。”因从身边取出一挂真珠手串,替他亲自戴上,众宫人搀著万福叩谢。国王拉起,携手并肩坐下,又将金莲细细观玩;头上身上,各处闻了一遍,抚摸半晌,不知怎洋才好。
林之洋见国王过来看他,已是满面羞惭,后来同国王并肩坐下,只见国王刚把两足细细观玩,又将两手细细赏鉴;闻了头上,又闻身上;闻了身上,又闻脸上:弄的满面通红,坐立不安,羞愧要死。
国王回宫,越想越喜。当时选定吉期,明日进宫。并命理刑衙门释放罪囚。林之洋一只想唐、多二人前来相救,那知盼来盼去,眼看著明日就要进官,仍是毫无影响。一时想起妻子,心如刀割,那眼泪也不知流过多少。并且两只“金莲”,已被缠的骨软筋酥,倒象酒醉一般,毫无气力,每逢行动,总要宫娥搀扶。想起当年光景,再看看目前形状,真似两世人。万种凄凉,肝肠寸断。这日晚上,足足哭了一夜。到了次日吉期,众宫娥都绝早起来替他开脸;梳裹、搽胭抹粉,更比往日加倍殷勤。那双“金莲”虽觉微长,但缠的弯弯,下面衬了高底,穿著一双大红风头鞋,却也不大不小;身上穿了螂衫,头上戴了凤冠,浑身玉佩叮珰,满面香气扑人,虽非国色天香,却是袅袅婷婷。用过早膳,各王妃俱来贺喜,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,到了下午,众宫娥忙忙乱乱,替他穿戴齐整,伺侯进宫。不多时,有几个宫人手执珠灯,走来跪下道:“吉时已到。请娘娘先升正殿,伺候国主散朝,以便行礼进宫。就请升舆。”林之洋听了,倒象头顶上打了一个霹雳,只觉耳中嘤的一声,早把魂灵吓的飞出去了。众官娥不由分说,一齐搀扶下楼,上了凤舆,无数宫人簇拥,来到正殿,国王业已散朝,里面灯烛辉煌。众宫人搀扶林之洋,颤颤巍巍,如鲜花一枝,走到国王面前,只得弯著腰儿,拉著袖儿,深深万福叩拜。各王妃也上前叩贺。正要进宫,忽听外面闹闹吵吵,喊声不绝,国王吓的惊疑不止。
原来这个喊声却是唐敖用的机关。
唐敖自从那日同多九公寻访林之洋下落,访来访去,绝无消息。这日两人分头去访。唐敖寻了半日,回船用饭,因吕氏母女啼哭,正在解劝。只见多九公满头是汗,跑进船上道:“今日费尽气力,才把林兄下落打听出来。”吕氏慌忙问道:“俺丈夫现在何处?究竟存亡若何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问来问去,恰好遇见同舅府中内使,才知林兄因国王看货欢喜,留在宫内,封为贵妃。因他脚大,奉命把足缠好,方择吉日成亲。今脚已裹好,国王择定明日进宫。”话未说完,吕氏早已哭的晕倒。
婉如一面哭著,把吕氏唤醒,吕氏向唐、多二人叩头,哭哭啼啼,只求“姑爷、九公,救俺丈夫之命”。唐敖命兰音、婉如把吕氏搀起。
多九公道:“老夫刚才恳那内使求国舅替我们转奏,情愿将船上货物尽数孝敬,赎林兄出来,虽承内使转求,无奈国舅因吉期已定,万难挽回,不肯转奏。老夫无计可施,只得回来。唐兄可有甚么妙计?”唐敖吓的思忖多时道:“此时吉期已到,恐难挽回。为今之计,惟有且写几张哀怜呈词,到各衙门递去,设遇忠正大臣,敢向国王直言谏诤,救得舅兄出来,也未可知。除此实无别法。”吕氏道:“姑爷这个主意想的不差!他们偌大之国,官儿无数,岂无忠臣?这个呈词递去,必能救得丈夫出来。就请姑爷多写几张,早早递去!”唐敖当时作了哀怜稿儿,托多九公酌定。二人分著写了几张,惟恐耽搁,连饭也不敢吃,随即进城,但遇衙门,就把呈词递进。谁知里面看过,仍旧发出道:“这不干我们衙门之事,你到别处递去。”
一连几十处,总是如此。二人饿著跑到日暮,只得回船。吕氏问知详细,只哭的死去活来。娘儿两个,足足哭了一夜。唐敖听著,心如剑刺,东方渐亮,急的瞪目痴坐,无计可施。
多九公走来道:“我们与其在船闷坐,何不上去探听?设或改了吉期,就好另想别法了。”唐敖道:“吉期就在今日,何能更改。即使改了,又有何法?”多九公道:“倘能另改吉期,我们船上货物银钱,也还不少,即到邻邦,船上尽其所有都馈送那国王,恳其代为转求;设或他看邻邦分上,情不可却,放林兄出来,也未可知。”吕氏在内听了,早又带泪出来道:“此计甚好,就求速速上去打听!”唐敖只得答应,同多九公进城。只听四处纷纷传说:今日国主收王妃进官,释放罪囚,各官都叩贺去了。二人听了,更觉心冷如冰。多九公叹道:“你听这话,还探听甚么!只好回去劝劝他们。如今木已成舟,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。”唐敖道:“这两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,至亲相关,心中已如针刺;此刻回去,他们听见一无指望,更要恸上加恸,教人听著,何能安身。我们只好在此走走,暂且躲避躲避。”
多九公只得点头,又向前行。不知不觉,天已正午。多九公道:“此时腹中甚饿,路旁有个茶坊,我们何不进去吃些点心,充充饥也好。”说罢,进去检副座儿坐了,倒了两碗茶,要了两样点心。只见有个起课的走来。唐敖一时无聊,因在课桶内抽了一签,递了过去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