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老虎盯着小山和若花,前爪按地,尾巴甩得呼呼响,眼看又要扑上来。两个姑娘吓得直喊"糟了",腿都软了。就在这节骨眼上,忽然传来一阵鼓声,震得整座山都在晃悠。只见高峰上窜下来一匹怪马,浑身雪白,背上长着独角,四只虎爪,拖着条黑尾巴。这马一张嘴就发出鼓声,冲着老虎就奔过来。那大虫一见它,扭头就跑得没影了。
若花拍着胸口说:"这牲口虽说长角,看着倒像骡马,怎么老虎见了就跑?妹妹可认得?"小山眼睛一亮:"我听人说过驳马,头上长角,叫声像打鼓,专吃虎豹。这马角长在背上,八成是驳马的亲戚。"正说着,那马已经溜达到跟前,摇头摆尾温顺得很,往地上一趴就啃起草来。
小山壮着胆子摸它背上的毛,突然灵机一动:"姐姐,咱们脚疼上不了山,不如骑它过去?它背上有角能扶着,再拿丝带拴住脖子当缰绳。"说着解下腰带,对着马念叨:"我叫唐闺臣,为寻亲到此。要是你能通人性,就驮我们过山,回去定给你立长生牌位,天天烧香。"真把丝带系在马脖子上,包袱往角上一挂,扶着若花先骑上去。
若花抓紧独角,回头叮嘱:"妹妹抱紧我腰。"手里丝带一抖,那驳马撒开四蹄就往山上跑。两人骑在马上稳稳当当,心里乐开了花。不一会儿翻过山岭,正撞见那只老虎在追猎物。驳马立刻发出鼓声要冲过去,若花赶紧勒住丝带,停在块大石头旁。两人刚下马解包袱,那马已经蹦跳着追老虎去了。
歇过脚继续赶路,小山怕若花脚疼,早早找了山洞休息。第二天若花揉着肚子说:"这几天光吃松子柏实,饿得慌。得再吃顿豆面才行。"小山这才知道两人体质不同,忙取出干粮。若花吃饱后腿脚果然有劲了。
又走两天,两人正算着路程,忽然林子里传来喊声:"可算回来了!"吓得她们赶紧按剑戒备。只见林之洋气喘吁吁跑来:"我在树下老远看见戴帽兜背包袱的,就知道是你们!"原来她们绕来绕去,竟已经回到小蓬莱石碑附近。林之洋天天上山张望,今天终于等着了。
下山后,小山把遇见樵夫收到父亲书信的事说了。林之洋看完信直拍大腿:"妹夫说要等你考中才女才见面,顶多再等一年!"其实小山心里早乐开花,还故意说:"要不咱们再等等?"急得林之洋连连摆手,又嘱咐她改名叫闺臣。吕氏听说肯回岭南也高兴:"考中才女多风光,要是能带上若花婉如一起中就更好了。"当下张罗着开船返航。
话说这姐妹俩一路行船,每日里不是吟诗作赋,就是谈文论艺。闺臣趁着空闲,把那泣红亭的碑文仔仔细细抄录了一份。见那蕉叶残缺不全,便小心包好,沉入海中。又拿碑记给婉如看,谁知婉如也是半个字都认不得。
闺臣心里暗想:"这碑记虽落在我手里,可上面记的都是百年后的事。要想知道其中详情,非得等百十年后,把这些人的生平事迹和碑记一一对照才行。也不知将来能不能遇上个有缘人?若能有个读书人把这故事写成话本子,倒也是桩千古美谈。"正要把碑记收进箱子里,忽见婉如养的那只白猿蹦蹦跳跳过来,一把抓过碑记,像模像样地翻看起来。
闺臣看得直乐:"你这猴儿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,倒也罢了。这碑上的事,你哪里看得懂?如今我要把这宝贝交给有缘人,你能替我办成这件大事么?"说着伸手夺回碑记,笑道,"等你再修炼个几百年,得道成仙了再说吧。"
收好碑记,她忽然想起那匹神骏的驳马,便写了块"良马之位"的牌位供在船上,早晚都要上香祭拜。
这一日顺风顺水,转眼就到了两面国地界。谁知天公不作美,突然起了狂风巨浪,只得赶紧收帆靠岸。林之洋搓着手道:"我在海外闯荡这些年,连女儿国的酷刑都不怕,唯独怵这两面国的人。他们那张脸皮底下藏着副坏心肠,防不胜防不说,还厚着脸皮讹人钱财。"
闺臣好奇道:"他们怎么讹人的?"林之洋就把当年在此遇劫,多亏徐丽蓉兄妹相救的事说了一遍。若花听了忙道:"既然有过前车之鉴,舅舅今晚可要当心。咱们夜里都别睡,叫水手们带着鸟枪轮流守夜,您也得时不时出来巡视。"
林之洋连连称是,当即出去安排。到了夜里,船上梆子声、铃铛声响个不停,他和多九公时不时就出来转一圈。
天刚蒙蒙亮,风浪总算停了。众人正要起锚开船,忽见数十只小船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,把大船团团围住。只听"砰砰砰"一阵枪炮响,吓得水手们连鸟枪都不敢放。眨眼间,一群强盗就跳上了大船。
为首那个大盗大摇大摆走进中舱,在上首坐定。左右站着几个持刀大汉,个个头戴浩然巾,满脸凶相。闺臣姐妹躲在里间偷看,吓得浑身直哆嗦。喽啰们像老鹰抓小鸡似的,把多九公、林之洋和水手们押到大盗面前。
二人抬头一看——这不正是前年被徐丽蓉用弹弓打伤的那个强盗头子么!只见那大盗指着林之洋喝道:"这不是那个满口'俺'、'俺'的囚徒吗?来人啊,把他脑袋砍下来!"
林之洋吓得魂飞魄散,扯着嗓子喊:"大王要杀要剐都随您,可说我称'俺',这真是天大的冤枉!我林之洋这辈子何曾说过'俺'字?连'俺'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啊!求大王说明白,让我死也死个明白!"
喽啰们面面相觑,上前禀报:"大王,他连'俺'的来历都不晓得,怕是认错人了?方才夫人交代过,若是误伤人命,回去都要受罚..."
大盗挥挥手:"罢了,放了他。去把船上的女眷都带上来!"喽啰们立刻把吕氏、乳母和闺臣姐妹押了过来。大盗扫了一眼,冷笑道:"前年那个用弹弓打我的丫头不在。船上有什么货物?"
"回大王,只有百来担白米,二十担粉条,二十担青菜,还有几十口衣箱。"
大盗哈哈大笑:"虽说礼轻,倒也是份心意。再去仔细瞧瞧,可别把燕窝当成粉条了!要是真有燕窝,本大王又能打牙祭了。"转头看见闺臣三人,眼睛一亮:"这三个丫头生得标致,正好夫人跟前缺使唤的。既然他们大老远送来,本大王就笑纳了!来人啊,把她们带回山寨孝敬夫人。路上小心看管,要是跑了人,提头来见!"
多九公和林之洋跪地苦求,强盗们哪里肯听。不由分说就把闺臣、若花、婉如押上小船,连米粮衣箱也搬了个精光。只听一声呼哨,小船扬起风帆,转眼就没了踪影。吕氏哭得死去活来,林之洋急得直跺脚,赶紧和多九公划着小船追去打听消息。
再说闺臣三人被押上贼船,心知凶多吉少,一心想跳海逃生。可那些喽啰里三层外三层围着,看得死死的。不多时到了山寨,那大盗亲自把她们带进内室。
屋里迎出个妇人,娇声道:"相公怎么去了这么久?"大盗笑道:"我怕昨日那个黑丫头不合夫人心意,今日特地去寻了三个俊俏的来。"转头对闺臣三人喝道:"还不快给夫人磕头!"
三人抬眼看去,只见那妇人三十不到,中等姿色,脸上涂脂抹粉,浑身绫罗绸缎,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只得上前道了个万福,垂手站在一旁。
大盗得意道:"这三个丫头和昨日那个一样不懂规矩,连磕头都不会。夫人瞧着可还满意?"那妇人盯着三人看了又看,忽然脸上一红,转头笑道:"今日山寨添丁进口,怎么不摆酒庆贺?"两个老妈子赶紧道:"酒席早已备下,请夫人和大王入席。"
"就在这儿摆吧。"妇人说着,眼睛还不住往三人身上瞟。不一会儿酒菜摆好,夫妻二人对坐饮酒。大盗提议:"不如让这四个丫头在席前学学规矩,将来伺候夫人也方便。"妇人点点头,立刻叫老妈子去传唤。
那老婆子应了一声,领进来个黑皮肤的小姑娘。闺臣抬眼一看,这姑娘满脸泪痕,模样倒是清秀,约莫十五六岁年纪。老婆子带着黑姑娘和闺臣姐妹来到宴席前,让她们分列两旁站着。那强盗头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,手里攥着酒杯,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灌了好几杯道:"夫人不如让这四个丫头轮流斟酒,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场如何?"女强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勉强点头道:"你们四个都去给大王敬酒。"
四人嘴上应着,脚下却像生了根。若花眼珠一转,心想:"这女贼既叫我们斟酒,不如趁机灌醉那强盗头子,再求女贼放我们回去。"当下提起酒壶,给他们夫妻俩斟得满满当当,又悄悄给闺臣、婉如使眼色。那俩姑娘会意,也上前轮番倒酒。黑姑娘见她们都去了,只得也跟着斟了一巡。
强盗头子乐得嘴都合不拢,这酒喝到欢处,越喝越来劲。四个姑娘手不离壶,直灌得他前仰后合,身子像风里的芦苇直晃荡。到最后醉眼朦胧,只管盯着她们傻笑。
女强盗冷眼瞧着,忽然嗤笑一声:"看相公这模样,莫非是看上她们了?"强盗头子满脸堆笑不敢接话,只顾嘿嘿傻乐。女强盗又道:"我房里原有老婆子伺候,用不着这么多丫鬟。相公既然喜欢,不如把她们四个都收作小妾?"闺臣姐妹听得心里直打鼓,暗叫不好:"这下性命要交代在这儿了!"
强盗头子定了定神:"夫人此话当真?"女强盗道:"骗你作甚!我又生不出孩子,你与她们成了好事,往后多生几个儿女,也不枉你这些日子辛苦。"若花一个劲儿瞅闺臣,闺臣又瞅婉如,姐妹三个顿时面如土色,身子抖得像筛糠。闺臣扯扯二人衣袖退后两步,低声道:"听女贼这话,咱们怕是活不成了。得先商量个死法,省得临到头慌了手脚。"若花急道:"是投井还是找菜刀抹脖子?"闺臣摇头:"厨房有人怎么自尽?不如投井干净。"婉如带着哭腔:"二位姐姐千万带上我!要是丢下我,可就真没活路了!"若花叹气:"这当口性命攸关,妹妹还有心思说笑!"婉如委屈道:"我哪儿说笑了?"若花道:"你说丢下你就没命,难道带你跳井反倒有命了?"
这时女强盗开口道:"这事你可满意?若使得,我这就给你挑个好日子。"强盗头子喜得浑身发软,冲着夫人连连作揖:"我早想纳妾,日思夜想不是一天两天了,就怕夫人生气不敢提。今日夫人这话,可说到我心坎里......"
话没说完,只听哗啦啦一阵响,女强盗早把宴席掀了个底朝天,菜汤酒水泼了丈夫一身。屋里杯盘碗盏满天飞,她顺势往地上一倒,哭嚎得像杀猪:"没良心的强盗!我只当你真给我找丫鬟,谁知存着这般歹心!你既要纳妾,还要我作甚?不如死了干净!"说着抓起剪刀对准喉咙,银牙紧咬,蛾眉倒竖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浑身哆嗦着就要往脖子上扎。
强盗头子吓得魂飞魄散,夺过剪刀跪地求饶:"方才多喝了几杯昏了头,酒后胡言,求夫人饶恕,往后绝不敢再起邪念!"女强盗哭闹不休,口口声声骂丈夫负心,非要寻死。哭喊着又解下衣带往梁上挂,被丈夫抢下来;猛地要往墙上撞,又被拦住。强盗头子慌得六神无主,只得磕头如捣蒜:"我发誓再不敢动歪心思,夫人偏不信。不如叫人打我一顿立个规矩,往后若再犯,加倍责罚!"当即喊来四个执刑的小喽啰:"我酒后失言得罪夫人,夫人要寻短见。按山寨规矩打我二十军棍。若夫人心疼我皮肉受苦回心转意,算你们大功一件。我虽怕老婆,你们可别往外传——叫人知道强盗也惧内,岂不笑掉大牙?"说着趴倒在地。四个喽啰没法子,只得举起竹板,你一下我一下轻轻打着。强盗头子装模作样喊疼,直求夫人开恩。刚打完二十下,女强盗突然指着他道:"你起这歹心,我本该与你不共戴天。既然你肯受皮肉之苦,我也未必非要寻死。只是方才打得轻飘飘的,要我真消气,须得让我亲手再打二十下!"强盗头子听了,只顾砰砰磕响头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遇难成祥马能伏虎 逢凶化吉妇可降夫
话说那虎望著小山、若花,按著前足,摇著大尾,发威作势,又要迎面扑来。
二人连说“不好……”正在惊慌,忽闻一阵鼓声如雷鸣一般,振的山摇地动。从那鼓声之中,由高峰撺下一匹怪马:浑身白毛,背上一角,四个虎爪,一条黑尾。
口中放出鼓声,飞奔而来。大虫一见,早已逃撺去了。若花道:“此兽虽然有角,无非骡马之类,生的并不凶恶,为何虎却怕他?阿妹可知其名么?”小山道:“妹子闻得驳马一角在首,其鸣如鼓,喜食虎豹。此兽角虽在背,形状与驳马相仿,大约必是驳马之类。”只见此兽走到眼前,摇头摆尾,甚觉驯熟,就在面前卧下,口食青草。小山见他如此驯良,用手在他背上抚摩,因向若花道:“妹子闻得良马最通灵性。此时我们断不能上山,何不将他骑上?或能驼过岭去,也未可知,况他背上有角,又可抱住,不致倾跌。必须把他颈顶缚住,就如丝缰一般,带在手里,才不致乱走。不知他可听人调度?我且试他一试。”随将身边丝绦解下,向驳马道:“我唐闺臣因寻亲至此,蒙若花姐姐携伴同行,不意一时足痛不能上山,今幸得遇良马。吾闻良马比君子,若果能通灵性,即将我们驼过岭去,将来回归故土,当供良马牌位,日日焚香,以志大德。”一面说著,将丝绦缚在驳马顶上,包袱都挂角上,牵至一块石旁,把若花搀扶上去,一手抱角,一手牵著丝绦。小山登在石上,就在若花身后,也骑在驳马背上。若花道:“阿妹将我身背抱紧,我放辔头了。”手提丝绦抖了两抖,驳马放开四足,竟朝岭上走去。二人骑在马上,甚觉平稳,欢喜非常。不多时,越过高岭,来到岭下。那个大虫正在赶逐野兽,驳马一见,早已放出鼓声,要想奔去。若花忙提丝绦,带到一块石旁,把马勒住,都由石上慢慢下来,取了包袱,解下丝绦。驳马连撺带跳,转眼间越过山峰,追赶大虫去了。
二人略略歇息,背了包袱,又走数里。小山恐若花足痛,早早寻个石洞歇了。
次日又朝前进,若花道:“今日喜得道路平坦,缓步而行,尚不费力。但我自从吃这松实柏子,腹中每每觉饿,连日虽然吃些桑椹之类,也不济事。此地离船甚远,必须把豆面再吃一顿,方叶行路;不然,腿上更觉无力了。”小山道:“妹子自从吃了松实柏子,只觉精神陡长,所以日日以他为粮。那知姐姐却是如此。
何不早说?”即将豆面取出。若花饱餐一顿,登时腿脚强健。又走两日。这日在路闲谈,小山道:“我们自从上山,走了半月,才到镜花岭;如今从泣红亭回来,已走七日,看来已有一半路程。这二十余日,舅舅、舅母,不知怎样盼望!”若花道:“婉如阿妹缺了伴侣,只怕还更想哩。”
忽听林内有人叫道:“好了!好了!你们回来了!”二人小觉吃了一吓,忙按宝剑,将脚立住,遥见林之洋气喘嘘嘘跑来道:“俺在那边树下远远看著两人,头戴帽兜,背著包袱,俺说必是你们回来,好极!好极!几乎盼杀俺了!”小山道:“甥女别后,舅母身上可好?舅舅为何不在山下看守船只,却走出若干路程,吃这辛苦?”若花道:“阿父山下何日起身?离船几日了?阿母、阿妹,身体可安?”林之洋道:“你们两个想是把路走迷了?前面已到小蓬莱石碑,顷刻就要下山,怎说这话?俺因你们去了二十多日不见回来,心里记挂,每日上来望望,今日来了多时,正在盼望,那知你们巧巧回来。”二人听了,如梦方醒,更叹仙家作用之奇。
即同林之洋下山上船,放下包袱,见过吕氏、婉如;乳母替他们除了帽兜,脱去箭衣。喘息定了,小山才把“遇见樵夫,接著父亲之信,嘱我回去赴试,俟中才女,方能相见”的话,告诉一遍。林之洋把信看了。欢喜道:“妹夫说等甥女中过方能相聚。不过再隔一年,就可相见。”小山道:“话虽如此,安知父亲不是骗我?况海外又无便船,如何就能回乡?”林之洋听了,惟恐小山又要上去,连忙说道:“据俺看来:这话决不骗你,他若立意不肯回家,为甚寄信与你?甥女只管放心!好在这路俺常贩货来往,将来甥女考过,你父亲如不回家,俺们仍旧同来;如今早早回去,也免你母亲在家挂念。”小山听罢,正中下怀,暗暗欢喜,故意说道:“舅舅既允日后仍旧同来,甥女何必忙在一时?就遵舅舅之命,暂且回去,将来再计较。”林之洋点头道:“甥女这话才是,但你父亲信内嘱你改名‘闺臣’,自然有个道理,今后必须改了,才不负你父亲之意。”因向婉如道:“已后把他叫作闺臣姐姐,莫叫小山姐姐了。”随即张罗开船。唐闺臣把信收过。吕氏见闺臣肯回岭南,也甚喜道:“此番速速回去,不独你母亲放心,那考才女也是一桩大事。你若中了才女,你父母面上荣耀,不必说了,就是俺们在亲友面前,也觉光彩。倘能携带若花、婉如也能得中,那更好了。”
大家一路闲谈。姊妹二个,都将诗赋日日用功。闺臣偷空,把泣红亭碑记另用纸笔抄了。因蕉叶残缺,即包好沉入海中。又将碑记给婉如观看,也是一字不识。因此更觉爱护,暗暗忖道:“此碑虽落我手,上面所载事迹,都是未来之事,不能知其详细,必须百余年后,将这百人一生事业,同这碑记细细合参,方能一一了然。不知将来可能得遇有缘?倘能遇一文士,把这事迹铺叙起来,做一部稗官野史,也是千秋佳话。”正要放入箱内,只见婉如所养那个白猿忽然走来,把碑记拿在手内,倒象观看光景。闺臣笑道:“我看你每每宁神养性,不食烟火,虽然有些道理,们这上面事迹,你何能晓得。却要拿著观看?如今我要将这碑记付给有缘的,你能替我办此大功么?大约再修几百年,等你得道,那就好了。”
一面说笑,将碑记夺过,收入箱内。因与白猿斗趣,偶然想起驳马,随即写了良马牌位,供在船上,早晚焚香。
一路顺风。光阴迅速,这日到了两面国,起了风暴,将船收口。林之洋道:
“俺在海外,那怕女儿国把俺百股磨折,俺也不惧,就只最怕两面国:他那浩然中内藏著一张坏脸,业已难防;他还老著面皮,只管讹人钱财。”闺臣道:“他们怎样讹人?”林之洋就把当日在此遇盗,亏得徐丽蓉兄妹相救的话说了一遍。
若花道:“前年既有此事,阿父倒不可大意。到了夜晚,大家都不可睡,并命众水手多带鸟枪来往巡更,阿父不时巡查:一切谨慎,也可放心了。”林之洋连连点头,即到外面告知众人。到了日暮,前后梆铃之声,络绎不绝;多、林二人不时出来巡查。
天将发晓,风暴已息,正收拾开船。忽有无数小舟蜂拥而至,把大船团团围住,只听枪炮声响成一片。船上众人被他这阵枪炮吓的鸟枪也不敢放。登时有许多强盗跳上大船。为首一个大盗,走进中舱,在上首坐了,旁列数人,都是手执大刀个个头戴浩然巾,一脸杀气。闺臣姊妹在内偷看,浑身发抖。众偻罗把多、林二人并众水手如鹰拿燕雀一般,带到大盗面前。二人朝上望了一望,那上面坐的,原来就是前年被徐蓉弹子打伤的那个大盗。只见他指著林之洋喊道:“这不是口中称‘俺’的囚徒么?快把他首级取来!”众偻罗一齐动手。林之洋吓的拚命喊道:“大王杀我,我也不怨;剐我,我也不怨,任凭把我怎洋,我都不怨:
就只说我称‘俺’,我甚委屈!我生平何曾称‘俺’?我又不知‘俺’是甚么。
求大王把这‘俺’字说明,我也死的明白。”众偻罗道:“禀大王:他连‘俺’的来历还不知,大王莫认差了?刚才来时,夫人分付,倘误伤人命,回去都有不是。求大王详察。”
大盗道:“既如此,把他放了。你们再把船上妇女带来我看。”众偻罗答应,将吕氏、乳母、闺臣、若花、婉如带到面前。大盗看了道:“其中并无前年放弹恶女。他这船上共有若干货物?”众偻罗道:“刚才查过,并无多货,只有百十担白米,二十担粉条子,二十担青菜,还有几十只衣箱。”大盗笑道:“他这礼物虽觉微末,俗语说的:‘千里送鹅毛,礼轻人意重。’只好备个领谢帖儿,权且收了。你们再去细看,莫粑燕窝认作粉条子;若是燕窝,我又有好东西吃了。
但他们那知我大王喜吃燕窝,就肯送来?那三个女子生的都觉出色,恰好夫人眼前正少丫环,既承他们美意远远送来,所谓‘却恐不恭,受之有愧’,也只好备个领谢帖儿。尔等即将他们带至山寨,送交夫人使用。一路须要小心,倘有走失,割头示众!”众偻罗答应。多、林二人再三跪求,那里肯听。不由分说,把闺臣、若花、婉如掳上小舟。所有米粮以及衣箱,也都搬的颗粒无存。一齐跳上小船。
只听一声胡哨,霎时扯起风帆,如飞而去。吕氏嚎咷恸哭;林之洋只急的跺脚捶胸,即同多九公坐了三板,前去探信。
闺臣姊妹三人,被众人掳上小舟,明知凶多吉少,一心只想撺下海去;无奈众人团团围住,步步堤防,竟无一隙之空。不多时,迸厂山裹。随后大盗也到,把他三人引进内室。里面有个妇人迎出道:“相公为何去了许久?”大盗道:“我恐昨日那个黑女不中夫人之意,今日又去寻了三个丫环回来,所以耽搁。”因向闺臣三人道:“你们为何不给夫人磕头?”三人看时,只见那妇人年纪未满三旬,生的中等人材,满脸脂粉,浑身绫罗,打扮却极妖媚,三人看了,只得上前道了万福,站在一旁。大盗笑道:“这三个丫环同那黑女都是不懂规矩,不会行礼,连个以头抢地也不知道。夫人看他三个生得可好?也还中意么?”妇人听了,把他三人看了,不觉愣了一愣,脸上红了一红,因笑道:“今日山寨添人进口,为何不设筵席?难道喜酒也不吃么?”旁边走过两个老嬷道:“久已预备,就请夫人同大王前去用宴。”妇人道:“就住此处摆设最好。”老嬷答应。登时摆设齐备,夫妻两个对面坐了。
大盗道:“昨日那个黑女同这三个女子都是不知规矩,夫人何不命他都到筵前跟著老嬷习学,将来伺候夫人,岂不好么?”妇人点头,分付老嬷即去传唤。
老嬷答应,带了一个黑女进来。闺臣看时,那黑女满面泪痕,生的倒也清秀,年纪不过十五六岁。老嬷把黑女同闺臣姊妹带至筵前,分在两旁侍立。大盗一面看著,手里拿著酒杯,只喜的眉开眼笑,一连饮了数杯道:“夫人何不命这四个丫环轮流把盏,我们痛饮一番,何如?”妇人听了,鼻中哼了一声,只得点头道:
“你们四个都与大王轮流敬酒。”四人虽然答应,都不肯动身。若花忖道:“这个女盗既教我们斟酒,何不趁此将大盗灌醉,然后再求女盗放我们回去,岂不是好?”随即上前执壶,替他夫妻满满斟了下来;因向闺臣、婉如暗暗递个眼色。
二人会意,也上前轮流把盏。那个黑女见他们都去斟酒,只得也去斟了一巡。
大盗看了,乐不可支,真是酒入欢肠,越饮越有精神。那里禁得四人手不停壶,只饮的前仰后合,身子乱幌,饮到后来,醉眼朦胧,呆呆望著四人只管发笑。
妇人看著,不觉冷笑道:“我看相公这个光景,莫非喜爱他们么?”大盗听了,满面欢容,不敢答言,仍是嘻嘻痴英。妇人道:“我房中向有老嬷服侍,可以无须多婢。相公既然喜爱,莫若把他四个都带去作妾,岂不好么?”闺臣姊妹听了,暗暗只说:“不好!性命要送在此处了!”大盗把神宁了一宁道:“夫人此话果真么?”妇人道:“怎好骗你!我又不曾生育,你同他们成了喜事,将来多生几个儿女,也不枉连日操劳一场。”
若花听了,只管望著闺臣,闺臣把眼看著婉如:姊妹三个,登时面如傅土,身似筛糠。闺臣把他二人衣服拉了一把,退了两步,暗暗说道:“适听女盗所言,我们万无生理。但怎样死法,大家必须预先议定,省得临时惊慌。”若花道:“我们还是投井呢?还是寻找厨刀自刎呢?”闺臣道:“厨房有人,岂能自刎;莫若投井最好。”婉如道:“二位姐姐千万携带妹子同去。倘把俺丢下,就没命了!”
若花道:“阿妹真是视死如归。此时性命只在顷刻,你还斗趣!”婉如道:“俺怎斗趣?”若花道:“你说把你丢下就没命了,难道把你带到井里倒有命了?”
只听那妇人道:“此事不知可合你意?如果可行,我好替你选择吉期。”大盗听了,喜笑颜开,浑身发软,望著妇人深深打躬道:“拙夫意欲纳宠,真是眠思梦想,已非一日,惟恐夫人见怪,不敢启齿。适听夫人之言,竟合我心。……”
话未说完,只听碗盏一片声响,那妇人早把筵席掀翻,弄了大盗一身酒菜,房中所有器具,撂的满天飞舞。将身倒在地下,如杀猪一般,放声哭道:“你这狠心强贼!我只当你果真替我寻丫环,那知借此为名,却存这个歹意!你即有心置妾,要我何用?我又何必活在世上,讨人憎嫌!”说罢爬起,拿了一把剪刀,对准自己咽喉,咬定银牙,紧皱蛾眉,眼泪汪汪,气喘嘘嘘,浑身乱抖,两手发颤,直向颈顶狠狠刺来。大盗一见,吓的胆战心惊,忙把剪刀夺过,跪求道:“刚才只因多饮几怀,痰迷心窃,酒后失言,只求夫人饶恕,从此再不妄生邪念了。”妇人仍是啼哭,口口声声,只说丈夫负义,务要寻死。一面哭著,又用带子套在颈上,要寻自尽,又被大盗枪去;猛然一头要朝壁上撞去,也彼大盗拦住。大盗心忙意乱,无计可施,只得磕头道:“我已立誓不放再存恶念,无如夫人执意不信。
如今只好教他们打个样子,已后再犯,就照今日加倍责罚,也是情愿。”因命老嬷把四个行杖偻罗传进内室道:“我酒后失言,忤了夫人,以致夫人动怒,只要寻死。只得烦你们照军门规矩,将我重责二十。如夫人念我皮肉吃苦,回心转意,就算你们大功一次。我虽惧怕夫人,你们切莫传扬出去,设或被人听见强盗也会惧内,那才是个笑话哩。”将身爬在地下。四个偻罗无可奈何,只得举起竹枪,一递一换,轻轻打去。大盗假意喊叫,只求夫人饶恕。刚打到二十,妇人忽然手指大盗道:“你存这个歹意,我本与你不共戴天;今你既肯舍著皮肉,我又何必定要寻死?但刚才所打,都是虚应故事,如果要我回心转意,必须由我再打二十,才能消我之气。”大盗听了,惟有连连叩首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