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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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一路风尘仆仆,走了好些日子。这天正赶路呢,忽然听见路上行人都在传,说史逸将军已经遇难了。他们一听这话,心里更着急,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分。

眼瞅着日头西斜,三人来到小瀛洲山脚下。文萁抬头望了望天色,正琢磨着找个客栈歇脚。随行的家将们连忙摆手:"这山方圆几百里都没人烟,里头尽是些豺狼虎豹,还有成群结队的强盗,专挑过路人下手。咱们得再赶个一二十里路,才能找到住处。"

文萁一听有强盗,反倒来了精神:"这不是正好?咱们去会会这些强盗,也算是替过往客商除害了。"文蒒也凑过来,满脸好奇:"就是就是,我还从没见过强盗长啥样呢。"

承志急得直跺脚:"两位贤弟啊,你们看看这天色!山路这么难走,就算上去了,黑灯瞎火的能看清什么?不如等咱们从陇右回来,赶个大早再来看。现在骆家兄弟生死未卜,咱们得抓紧赶路才是。"说着拉起两人的手就要走,"我在江湖上闯荡多年,见过的强盗多了去了。你们要想知道强盗什么样,路上我慢慢讲给你们听。"

文蒒一边跟着走,一边追问:"兄长快说说,这些强盗都长什么样?分几种啊?"

承志叹了口气:"要说长相,他们个个脸上抹得乌漆嘛黑,哪还看得出本来面目?不过..."他压低声音,"你只要冷眼瞧着,那些有钱有势就趾高气扬,没钱没势就点头哈腰的;面上笑嘻嘻,心里打着坏主意的;满嘴甜言蜜语,肚子里全是坏水的——这些多半就是强盗。最容易认的就是那双贼眼,见着钱财就发红。"

文蒒听得入神:"那种类呢?"

"那可多了去了。"承志掰着手指数起来,"有杀人放火的,有图财害命的,有不敬天地的..."他越说越快,一口气数了二三十种强盗。正说着,忽然发现已经走出二三十里地,前面隐约可见几处灯火。

三人赶紧找了家客栈住下。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启程,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陇右。一打听才知道,史逸将军被武九思的大军偷袭,退守到大关时城池已经陷落,现在下落不明。武九思的兵马正驻守在这里。

他们在城里转悠了好几天,到处打听骆承志的消息。这天在街上遇见个老人家,文蒒凑上去小声问:"老丈可知道骆大公子的下落?"那老头左右张望了一下,也压低声音说了几句。谁知文蒒听完突然大叫:"你这不是废话吗!"吓得老头转身就跑。文萁埋怨道:"二哥你急什么?他刚才说什么了?"文蒒气呼呼地说:"这老头绕来绕去,最后就说知道骆公子是朝廷要犯,其他一概不知!"

三人又找了几天,还是一无所获。商量之下,只好先回淮南去。返程又经过小瀛洲山脚时,忽然看见一队人马围着一个女子厮杀。那领头的年轻将领渐渐招架不住,眼看就要败下阵来。

承志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,突然激动地说:"远处那个年轻人,看着像是骆家兄弟!"文萁二话不说抽出佩刀:"那还等什么?咱们去帮忙!"文蒒也亮出兵刃,大喝一声:"那女子休要猖狂!"两人纵马就冲了上去。

承志赶紧朝那年轻将领喊道:"前面可是骆家兄弟?"那人闻言一愣,仔细打量了承志一番,突然惊喜地喊道:"你莫不是徐家哥哥?怎么到这儿来了?"承志三言两语说明来意,又问道:"贤弟这些年去哪儿了?怎么跟这女子打起来了?"

骆承志擦了把汗,眼中闪过一丝狠色:"这事说来话长。咱们先解决了这女子,再慢慢细说!"说着举起兵器,四人一齐朝那女子攻去。

那女子武艺虽高,可架不住四个年轻将领围攻,眼瞅着刀法越来越乱,气力也跟不上了。正危急时,忽听远处有人高喊:"骆家哥哥和各位好汉快住手,别伤了我小姨子!我史述来也!"骆承志一听,连忙跳出战圈,抹了把汗问道:"史家兄弟,这话从何说起?"史述喘着气摆手:"兄长先让三位壮士停手,容小弟慢慢道来。"众人听得真切,只得收了兵器退后几步。

那女子眼睛一亮,惊喜道:"原来是史述表兄!你怎么会在这儿?"骆承志见是熟人,便说:"既是亲戚,这荒郊野外不是说话的地方,不如先上山再细说。"一行人沿着山道往上走,日头偏西时才到山寨。女子跟着侍女往后寨去了,裙角扫过石阶上的青苔。

骆承志拉着史述向余承志介绍:"这位是史伯伯的公子史述。当年军前分别后,我逃到陇右见到史伯伯,呈上血书。史伯伯收留了我,让我改姓洛,跟着师父学武艺,一晃十多年过去。"他说着声音低下来,"史伯伯早想起兵迎回主上,可夜观天象时总见武后气运正盛,紫微星暗淡。直到去年,才见紫微垣渐放光芒。谁知刚起兵就......"洛承志喉头动了动,"如今史伯伯下落不明,我和史家兄弟带着千余人马逃到这山上。原本占山的几百好汉见我们骁勇,自愿归降。正愁无处可去时,竟遇上三位仁兄。"

史述接过话头:"方才兄长与那女子交手时,我已把她随行车马都劫上山,本想审问为何探我们行踪。谁知竟是我舅母!"洛承志诧异:"这话怎么说?"史述苦笑道:"我舅父宰宗原是陇右都督,去世后舅母申氏带着两个表妹住在西蜀。大表妹银蟾自幼与我定亲,方才那女将是我二表妹玉蟾。她们为考才女,跟着母亲和两位表姐妹闵兰荪、毕全贞回乡应试,路过此地。玉蟾表妹怕山中有猛兽惊扰母亲,特来探路,我们却误会了。"

洛承志这才恍然大悟,连忙向三人赔罪。正说着,厨下已备好酒席。宰家母女辞别史述,带着兰荪、全贞继续赶考去了。忽然探子来报:武九思的家眷不日要从此经过。史述与洛承志对视一眼,火光映得两人眼中锋芒闪烁。

原文言文

  史将军陇右失机 宰少女途中得胜

  话说三人走了几日,行至中途,只听过往人传说,史逸业已被难。随即趱行。

  这日来到小瀛洲山下,天色已晚,三人止步,意欲觅店歇宿。众家将道:“这座大山,周围数百里,向无人烟。里面强盗最多;豺狼虎豹,无所不有,每每出来伤人。因此山下并无人家,必须再走一二十里才有歇处。”文萁道:“此处既有强盗,倒要会他一会,且替客商除除害也是好事。”文蒒道:“如此甚好。我们且去望望,这些强盗,从未见过,究竟是何模样?”承志听了,不觉发急道:“二位贤弟:你看天色业已黄昏,不但山路崎岖,难以上去;即使上去遇见强盗,你又何能见他模样?莫若日后陇右回来,起个绝早,再去看罢。此时骆家兄弟存亡未卜,二位既仗义而来,自应趱路,岂可在此耽搁?素日我在山南海北,见的强盗最多,你要问他面目以及名色,我都深知;且随我来,等我慢慢细讲。”于是携了二人,一齐举步。

  文蒒道:“请教兄长:世间强盗是何面目?共有几等名色?”

  承志道:“若论面目,他们面上莫不涂抹黑烟,把本来面目久已失了,你却从何看起?惟有冷眼看他,或者略得真神。”文蒒道:“请教怎样看法?”

  承志道:“你只看他一经有钱有势,他就百般骄傲;及至无钱无势,他就各种诌媚。满面虽然含笑,心中却怀不良;满嘴虽系甜言,胸中却藏歹意。诸如此类,虽未得其皮毛,也就略见一斑了。其中最易辨的,就只那双贼眼:因他见钱眼红,所以易辨。”

  文蒒道:“请教名色呢?”承志道:“若论名色,有杀人放火的强盗,有图财害命的强盗。”文萁道:“只得这几种么?”承志听了,随口答道:“岂止这几种!有不敬天地的强盗,有不尊君上的强盗,有藐视神明的强盗,有毁谤圣贤的强盗,有忘了祖先的强盗,有不孝父母的强盗,有欺兄灭嫂的强盗,有逆长犯上的强盗,有诬罔正人的强盗,有欺压良善的强盗,有凌辱孤寡的强盗,有挟制贫穷的强盗,有损人利己的强盗,有口是心非的强盗,有谣言惑众的强盗,有恶口咒人的强盗,有负义忘恩的强盗,有嫌贫爱富的强盗,有不安本分的强盗,有无事生非的强盗,有作践庙宇的强盗,有秽溺字纸的强盗,有轻弃五谷的强盗,有荼毒生灵的强盗,有暗箭伤人的强盗,有借刀杀人的强盗,有造言害人的强盗,有设计坑人的强盗,有淫人妻女的强盗,有诱人子弟的强盗,有离人骨肉的强盗,有间人弟兄的强盗,有破人婚姻的强盗,有引人嫖赌的强盗,有谋人财产的强盗,有夺人事业的强盗,有坏人名节的强盗,有陷人不义的强盗,有唆人兴讼的强盗,有唆人不和的强盗,有说人闺阃的强盗,有说人是非的强盗,……诸如此类,一时何能说得许多。只顾闲谈,下知不觉离了小瀛洲已有二三十里。且喜前面已有人家,我们趁早投宿,以便明早趱路。”上前觅店安歇。

  不一日,赶到陇右。细细打听,原来史逸被武九思大兵掩杀,及至退到大关,城池已陷,只得远逃。现在武九思在此镇守。三人即到各处探听骆承志下落,毫无影响。这日又在街上侦探,遇一老者,问起骆公子消息。那老者轻轻说道:“你们问的莫菲宾王之子骆大郎么?”文蒒见他不敢高声,即到跟前附耳道:“我们问的正是此人,求老翁指教。”老者听了,也在文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。文蒒听罢,不觉喊道:“既如此,你又何必轻轻细语?真真混闹!”那老者见他喊叫,慌忙跑开。文萁埋怨道:“二哥只管慢慢盘问,为何大惊小怪把他吓走?刚才他说骆家哥哥现在何处?”文蒒道:“你道他说甚么?他道:‘你问骆公子么?’我说‘正是。’他道:‘你们问他怎么?’我说:‘我要问他下落。’他道:‘原来你要问他下落。我实对你说罢:我只晓得他是钦命要犯,至于下落,我却不知。’”余承志道:“这个老儿说来说去,原来也同我们一样。文蒒道:“谁知我低声下气,恭恭敬敬,却去吃他一个冷闷。”文萁搔首道:“杳无消息,这却怎处?此番辛苦,岂不用在空地!”

  三人一连又找数日,也是枉然。只得商议,且回淮南。走了几日,出了陇右边界。这日又到小瀛洲山下。文蒒、文萁正想上山望望,忽见有员小将带著一伙强人围著一个女子在那里战斗,战了多时,那小将看着抵挡不住。

  余承志道:“远远望去,那个少年宛似骆家兄弟。可惜不能问话,这却怎好?”

  文蒒道:“我们何不助他一臂之力?”文萁道:“既是骆家兄弟,承志哥哥且去同他答话,我们与这女子迎敌。”即同文蒒身边行取利刃,迎了上去,大声喊道:“女子休得逞强!我二人来了!”登时斗在一处。

  余承志叫道:“那位可是骆家兄弟么?”骆承志听了,撇了女将,把余承志上下打量,虽多年未见,究竟面貌相似,因大声问道:“尊驾莫非徐家哥哥?因何到此?”余承志慌忙上前,把面投血书,“今同文蒒、文萁来此探听贤弟消息”话,略略说了几句。因问道:“贤弟到此几年?为何与这女子争斗?”

  骆承志道:“此话提起甚长。我们把这女子杀了,慢慢再讲。”各举利刃,一齐上前。

  那女子虽然武艺高强,那里敌得四员小将,看看刀法散乱,力怯难支。忽听远远有员小将喊道:“骆家哥哥并诸位壮士休要动手,莫把我的小姨子伤害!我史述来了!”骆承志连忙跳出圈子叫道:“史家兄弟:此话怎讲?”史述道:“兄长且请三位壮士暂停贵手,小弟慢慢讲这缘故。”众人听的明白,只得住手退后。

  女子叫道:“原来是史述表兄!为何却在此处?”骆承志道:“既是亲眷,此非说话之地,且请上山,慢慢再讲。”大家一齐上山。走了多时,进了山寨,女子往后寨去了。

  骆承志指著史述向余承志道:“此即史伯伯之子,名叫史述。当日兄弟自军前分手,逃到陇右,见了史伯伯,呈了血书,蒙史伯伯收留,改为洛姓,命跟教师习学诸般武艺,至今十有余年。史伯伯久欲起兵保主上复位,因常观天象,武后气数正旺,唐家国运未转,耽搁多年。这几年,武后气运日见消败,紫微垣已吐光芒。昨因武后回光反照,气运已衰,正好一举成功;不料起兵未久,竟致全军覆没。史伯伯不知逃奔何处。小弟同史家兄弟蒙史伯伯派在后队按应,因大事已去,只得带了本队一千人马逃至此山。山上向有数百强人,聚集多年;他见我们弟兄骁勇,情愿归降。我们正在‘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’,见他如此,因此暂在此山权且避难。不想今日得遇三位仁兄,真是三生有幸。不知史家兄弟与这女子是何亲眷。

  史述道:“刚才兄长与这女子战斗,小弟即将他的车辆人口抢掳上山,意欲拷问为何来探行藏;谁知却是小弟舅母,又是小弟岳母。”洛承志道:“此话怎讲?”史述道:“小弟母舅姓宰名宗,与年曾任陇右都督,久已去世;寄居西蜀。

  舅母申氏,膝下两个表妹:一名宰银蟾,一名宰玉蟾。那银蟾即家君自幼代弟所聘者。刚才那员女将,就是玉蟾。因考才女一事,同了母亲,姐姐并两个姨表姐妹,一名闵兰荪,一名毕全贞,回籍赴试,从此路过。我玉蟾表妹素日最孝,他恐山上藏有虎豹惊吓老母,前来探路;那知我们只当他有意来探行藏,与他争斗。

  若非问明,几乎误事。这三位兄长尊姓大名?从何到此?”洛承志将三人名姓来意说了。史述这才明白,深赞三人义气。洛承志再三拜谢,随命下人大排筵宴。

  宰氏姊妹即同母亲别了史述,带著兰荪、全贞应试去了。忽有小卒来报:武九思家眷不日从此经过。史述同洛承志听了,当时计议要去报仇。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