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

镜花缘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海上风浪渐歇,暮色里唐敖听得邻船传来阵阵哭声,那声音凄凄切切,听得人心里发酸。他赶忙叫水手去打听,原来也是家乡来的货船,在大洋里遭了风浪,船身破损得厉害。唐敖叹道:"都是家乡人,俗话说兔死狐悲。咱们船上正好带着工匠,明儿耽搁半日,帮他们修修船也是积德的事。"林之洋拍着大腿说:"妹夫这话正合我意!"当即派水手过去传话。那边船上的人感激不尽,哭声这才渐渐止住。

天色已晚,邻船派了水手过来道谢。众人各自安歇。

东方刚泛起鱼肚白,忽然岸上喊杀声震天。唐敖带着多九公、林之洋冲到船头一看,好家伙!岸边密密麻麻站着百来个强盗,个个头包儒巾,脸上抹着黑灰,手里明晃晃的刀枪映着晨光。为首的扯着嗓子吼:"识相的快把买路钱交出来!"三人哪见过这阵仗,吓得腿都软了。林之洋扑通跪在船头:"大王明鉴,咱们是小本买卖,实在没有银钱孝敬,求大王饶命啊!"那强盗头子狞笑着举起钢刀:"少废话!"眼看就要跳上船来。

说时迟那时快,只听"嗖"的一声,邻船飞出一粒弹子,正打在那强盗头子面门上,把他打得仰面栽倒。紧接着弓弦声接连响起,弹子像雨点般飞向岸上,竟是弹无虚发,每发必倒一人。唐敖定睛一看,邻船船头立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,蓝绸包头,绿箭衣紫裤衬得身形挺拔。她左手挽弓右手发弹,专挑那些膀大腰圆的强盗打,转眼间放倒了十几个大汉。剩下的乌合之众吓得魂飞魄散,七手八脚拖着受伤的同伙四散逃命。

唐敖三人连忙过船拜谢。那姑娘还礼道:"我姓章,祖籍中原。不知三位尊姓大名?"听唐敖自报家门后,姑娘眼睛一亮:"您莫非是岭南的唐伯伯?当年我父亲在长安与您还有骆、魏几位结拜,您不记得了么?"见唐敖疑惑,姑娘眼圈微红:"侄女本姓徐,叫丽蓉。因徐敬业叔叔出事,父亲带着我们改姓逃到海外......"

正说着,一个青年从船舱跃出。原来徐承志早被喧闹惊醒,见妹妹出手利落便没露面。听唐敖说明原委,这对失散多年的兄妹抱头痛哭。

忽然岸上尘土飞扬,一队人马疾驰而来。多九公急得直跺脚:"定是贼人搬救兵来了!"徐承志抄起妹妹找来的长枪——那沉甸甸的铁枪在他手里竟轻若无物。只见来人都穿着青衫儒巾,为首的将领举着令旗喊话,原来是淑士国驸马派来追兵的。徐承志婉拒招揽后,那将领恼羞成怒下令擒拿。只见徐承志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,杀得官兵人仰马翻,连将领大腿上都挨了一枪。

刚打退官兵,又来了伙强盗。那强盗头子插着野鸡翎,张弓就朝徐承志射来。徐承志枪尖一挑打落弹丸,与那武艺高强的强盗战作一团。正僵持间,强盗突然栽倒——原来是徐丽蓉在船上放了冷箭。众喽啰见首领受伤,顿时作鸟兽散。

风波平息后,徐丽蓉到唐敖船上与司徒妩儿等人相见。林之洋张罗着修好船只,吕氏给徐家兄妹准备了衣裳盘缠。徐承志归心似箭,却坚持要等建功立业后再风风光光迎娶司徒妩儿。唐敖见他心意已决,也不便勉强。两日后,这对历经磨难的兄妹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。

承志看着船上货物堆积如山,只取了衣裳被褥,把路费原封不动退了回去。他换上粗布衣衫,和妩儿、丽蓉告别众人,改姓余氏,投奔文隐去了。多九公这边也收拾停当,扬帆起航。

船行数日,过了穿胸国地界。林之洋倚着船舷直纳闷:"都说人心长在胸口正中间,可这穿胸国的人胸口都透亮,他们的心长哪儿去了?"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老夫听说他们原先胸口也是好好的。后来这些人行事不端,遇事就皱眉头,心就往一边歪。今儿歪一点,明儿偏一点,日子久了心就挪了窝,胸口没了主心骨。前心长出个'歪心疔',后心肿起个'偏心疽',烂得前后透亮,什么药都治不好。"

"后来有个祝由科的术士,用符咒取了中山狼的心、波斯狗的肺给他们补上。病是好了,可这狼心狗肺本来就是歪的偏的,怎么治胸口还是个大窟窿。"林之洋一拍大腿:"敢情狼心狗肺真不是好东西!"

又行了几日,到了厌火国。唐敖邀多九公、林之洋上岸逛逛。刚走没多远,迎面撞见一群面如锅底、形似猿猴的当地人,围着他们叽里呱啦说个不停,还伸手比划。唐敖愣在原地,多九公忙拱手道:"我们只是路过,身上没带银钱。贵国遭了旱灾,自有国王赈济,我们实在帮不上忙。"那些人仍不依不饶,林之洋火冒三丈:"九公!咱们漂洋过海是为赚钱,可不是来撒钱的!要钱没有,要命一条!"

见讨不到好处,多数人散了,还剩几个伸着手不肯走。林之洋扯着多九公袖子:"跟这些穷鬼磨叽什么!"话音未落,那群人突然张嘴喷火,霎时浓烟滚滚,火舌直扑面门。林之洋的胡子"滋啦"一声烧没了影儿,三人连滚带爬逃回船上。那些喷火怪人追到岸边,对着船头狂喷烈焰,烧得水手们焦头烂额。

正慌乱间,海里突然蹿出许多裸身妇人,半浮在水面张嘴喷水。那水柱像瀑布似的浇向岸上,火势顿时小了。林之洋趁机放了两枪,那群喷火怪才退去。定睛一看,救命的竟是当初在元股国放生的人鱼!火灭之后,人鱼们甩着尾巴潜入深海。

多九公望着涟漪未平的海面感叹:"春天唐兄放生时,哪想到今日反被它们救了一船人性命。古人说'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',诚不我欺啊。"唐敖却皱眉:"可惜水手还用鸟枪打伤一条。"林之洋挠着光溜溜的下巴:"这些鱼跟了咱们几天就消失了,怎么偏赶今日来报恩?世上多少忘恩负义之徒,连鱼鳖都不如!九公,它们莫非能掐会算?"

多九公摇头:"要真能未卜先知,当初也不会被渔网抓住了。但凡鳞甲羽毛之属,都有灵性。黄雀尚知衔环报恩,何况这些人鱼?"林之洋又疑惑:"厌火国离元股国远着呢,能是同一批鱼?"多九公笑道:"新旧何必计较。就像有人嗜吃狗肉,最后反被群犬咬死。我们放鱼得救,正是天道循环。"

唐敖望着渐远的海岸嘟囔:"他们说的话,我半个字都听不懂。"多九公拍拍他肩膀:"这算什么,等到了歧舌国,那才叫天书呢!"唐敖眼睛一亮:"我正想学音韵之学,歧舌国还有多远?"多九公掰着手指数:"过了结胸、长臂、翼民那些国度,就是歧舌地界了。"

林之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,愁眉苦脸地说:"今儿个可把我这胡子全烧没了,这会儿嘴边还火辣辣地疼,这可咋整啊?"

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可惜啊,老夫有个好方子,这些年在外头跑,一直没配齐药材。"

唐敖一听来了精神:"是什么灵丹妙药?说出来也好造福百姓啊。"

多九公眯着眼睛道:"这东西遍地都是,叫'秋葵',叶子长得跟鸡爪子似的,又叫'鸡爪葵'。等花开得最盛的时候,用半瓶麻油,每天把新鲜花朵夹进去。等油浸满了花,封好瓶口存着。要是被火烧伤,抹上就能解毒止痛。伤得重的多抹几次,没有不见效的。要是实在着急没药,用麻油调大黄末抹上也行。眼下没有葵油,只好先用这个法子将就了。"

唐敖感叹道:"天下偏方多的是,可惜年深日久都失传了。要么是方子里没有贵重药材,大家不当回事,就这么埋没了。谁能想到不值钱的东西反倒能治病呢?我小时候脸上长了个肉疙瘩,不痛不痒的,开始像绿豆大,后来长到黄豆大小。后来有人告诉我个方子,用乌梅肉去核烧成灰,碾成末调水敷上,没几天就好了。还有种叫'猴子'的肉疙瘩,拿铜钱套住,用艾草灸三次,以后再也不长。可见药效好坏不在价钱高低,要是光看价钱来选药,那可要害死人了!"

多九公打趣道:"林兄都四十出头了,今儿个把胡子一烧,露出这张白净脸,看着倒像二十来岁,难怪船上伙计都管你叫'雪见羞'。"

唐敖接话:"虽说舅兄外号叫'雪见羞',脸上没雪..."

"谁知道厌火国那些人嘴里会喷火呢!"多九公一拍脑门,"都怪老夫记性差,光顾着游玩,把'口吐火焰'这茬给忘了。林兄现在嘴疼,可别又把大黄给忘了。"说着取出药来递给林之洋。林之洋用麻油调药抹在脸上,过了两天果然好了。

这天大伙儿在船楼上眺望,忽然觉得燥热难当,转眼就跟三伏天似的,人人汗如雨下,喘不过气来。唐敖擦着汗问:"这都入秋了,怎么突然这么热?"

多九公指着远处说:"这儿靠近寿麻国地界了。古书上说'寿麻之国,正午没影子,大喊没回声,酷热难当,不能久留'。幸好有条岔路能绕过去,再走半天就不热了。"

唐敖好奇道:"这么热的地方,当地人怎么活啊?"

多九公解释道:"海外传说他们白天最热的时候都泡在水里,等太阳落山才敢出来。也有人说他们从小就这样,倒不觉得热,可要是离开本国,就算夏天也会冻死。依老夫看,泡水的说法未必靠谱,但离乡冻死这话倒有道理。就像喜暖的花木,移到冷地方往往活不成,一个道理。"

唐敖若有所思:"听说仙人能与虚空合体,所以正午没影子;还有先天不足的孩子也会没影子。寿麻国的人没影子,不知是什么缘故?"

多九公捻着胡须说:"大概是他们天生阳气不足。就像代洲有火焰山,海里有沃焦山,遇水就着。这些地方老夫都去过。其他书上记载的火山就更多了,年代久远也记不清了。"

唐敖点头道:"天下既有五湖四海的水,自然要有沃焦山、炎洲这样的火,天地造化讲究平衡,水火相济嘛。不过这暑气熏得我头晕,九公给点街心土解解暑吧。"

多九公笑道:"唐兄不过是中了点暑气,闻闻'平安散'就好。"取出个小瓷瓶。唐敖接过来,揭开盖子倒些药末在掌心,深吸几口,连打几个喷嚏,顿时神清气爽:"这么好的药,九公不如把方子告诉我?日后也好传给别人。"

多九公边写边说:"这方子用西牛黄四分,冰片六分,麝香六分,蟾酥一钱,火硝三钱,滑石四钱,煅石膏二两,大赤金箔四十张,全部碾得越细越好,收在瓷瓶里别透气。专治夏天中暑头晕,昏迷不醒或是绞肠痧,吹进鼻子里立刻见效。连骡马热晕了吹这个也能醒,所以又叫'人马平安散'。古方用朱砂,我怕染衣服,改成了白色。"写完把方子递给唐敖。

过了炎火山,船到长臂国。只见几个渔民在海边捕鱼,胳膊伸出来足有两丈长。唐敖惊叹:"这胳膊比身子还长,真是稀奇!"

多九公意味深长地说:"凡事不能强求。就像赚钱,该是你的自然能伸手拿到,不该得的硬要去够,时间久了把胳膊抻得老长,反倒成了废人,有什么用呢!"

又航行数日,到了翼民国。三人上岸走了几里路,半个人影都没见着。林之洋怕走太远想回船,唐敖却听说这里的人脑袋长、有翅膀能飞不远,还是卵生的,非要看个究竟。林之洋拗不过他,只好跟着。

再走几里终于见到人。那些人身长五尺,脑袋也有五尺长,长着鸟嘴红眼睛,满头白发,背上生着翅膀,浑身碧绿活像披着树叶。有的走路,有的低飞,飞起来离地不过两丈高,飞来飞去倒也好看。

林之洋纳闷:"他们个个身长五尺,脑袋也是五尺,这脑袋怎么长得这么长?"

多九公笑道:"老夫听说这儿的人最爱听奉承话,北方俗话叫'爱戴高帽子'。今儿个戴一顶,明儿个戴一顶,满头都是高帽子,日子久了脑袋就被撑长了——这都是戴高帽子戴出来的。"

唐敖恍然大悟:"难怪古书上说是卵生,活像长着四条腿的鸟。"

林之洋突发奇想:"要是卵生的,这些女人肯定都会下蛋。咱们不如买些人蛋带回去,卖给戏班子岂不发财?"

多九公哭笑不得:"戏班子要这个干什么?"

林之洋指着人群说:"您看这些女人,有老有少的..."

那会儿正聊得热闹,多九公捋着胡子眯眼笑道:"要说这生蛋的事儿啊,年纪大的生的自然是老蛋,年纪轻的生的准是嫩蛋。"唐敖听得直摇头感叹,这说法可真是稀奇。

正说着话,忽听得甲板上乱哄哄一片。原来是个年轻水手顶着毒日头干活,突然两眼一翻就栽倒在船板上。大伙儿急得团团转,赶忙来寻九公讨救命的方子。

多九公不慌不忙,从药箱里捏出一小撮褐色药末:"去,照着这个分量,再剥几瓣大蒜,要不多不少刚刚好。捣烂了兑碗井水,澄出渣子灌下去就成。"正巧水舱里存着清冽的井水,众人七手八脚配好药,扶着那水手灌下去。不过半盏茶的工夫,那小伙子眼皮就开始颤动,脸色也渐渐缓过来了。

林之洋看得直咂嘴:"九公啊,这灵丹妙药叫个什么名堂?"多九公故意卖关子,眼睛笑成两道缝:"你猜猜看?"

究竟这药有什么名堂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遇强梁义女怀德 遭大厄灵鱼报恩

  话说唐敖听邻船妇女哭的甚觉惨切。即命水手打听,原来也是家乡货船,因在大洋遭风,船只打坏,所以啼哭。唐敖道:“既是本国船只,同我们却是乡亲,所渭‘兔死狐悲’。今既被难,好在我们带有匠人,明日不妨略为耽搁,替他修理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林之洋道:“妹夫这话,甚合俺意。”随命本手过去,告知此意。那边甚是感激,止了哭声。

  因已晚了,命水手前来道谢。大家安歇。

  天将发晓,忽听外面喊声不绝。唐敖同多、林二人忙到船头,只见岸上站着无数强盗,密密层层,约有百人,都执器械,头戴浩然巾,面上涂著黑烟,个个腰粗膀阔,口口声声,只叫:“快拿买路钱来!”三人因见人众,吓的魄散魂飞!林之洋只得跪在船头道:“告禀大王:俺是小本经纪,船上并无多货,那有银钱孝敬。只求大王饶命!”那为首强盗大怒道:“同你好说也不中用!且把你性命结果了再讲!”手举利刃,朝船上奔来。忽见邻船飞出一弹,把他打的仰面跌翻。只所得刷、刷、刷……弓弦响处,那弹子如雨点一般打将出去,真是“弹无虚发”,每发一弹,岸上即倒一人。唐敖看那邻船有个美女,头上束著蓝绸包头,身穿葱绿箭衣,下穿一条紫裤,立在船头,左手举著弹弓,右手拿著弹子,对准强人,只检身长体壮的一个一个打将出去,一连打倒十余条大汉。剩下许多软弱残卒,发一声喊,一齐动手,把那跌倒的,三个抬著一个,两个拖著一个,四散奔逃。

  唐敖同多、林二人走过邻船,拜谢女子拯救之恩,并问姓氏。女子还礼道:“婢子姓章,祖籍天朝。请问三位长者上姓?贵乡何处?”唐敖道:“他二人一姓多,一姓林。老夫姓唐名敖,也都是天朝人。”女子道:“如此说,莫非岭南唐伯伯么?”唐敖道:“老夫向住岭南。小姐为何这样相称?”女子道:“当日侄女父亲曾在长安同伯伯并骆、魏诸位伯伯结拜,难道伯伯就忘了?”唐敖道:“彼时结拜虽有数人,并无章姓,只怕小姐认差了。”

  女子道:“侄女原是徐姓,名唤丽蓉。父名敬功。因敬业叔叔被难,我父无处存身,即带家眷,改徐为章,逃至外洋,贩货为生。三年前父母相继去世。侄女带著乳母,原想同回故乡,因不知本国近来光景,不敢冒昧回去,仍旧贩货度日。不意前日在洋遭风,船只伤损。

  昨蒙伯伯命人道及盛意,正在感激,适逢贼人行动,侄女因感昨日之情,拔刀相助,不想得遇伯伯。”只见徐承志也跳过船来。原来徐承志听见外面喧嚷,久已起来,正想动手,困见邻船有个女子,连发数弹,打倒多人,看其光景,似可得胜,不便出来分功。俟贼人退去,这才露画,走到邻船。唐敖将他兄妹之事。备细告知,二人抱头恸哭。

  忽见岸上尘土飞空,远远有支人马奔来。多九公道:“不好了!此必贼寇约会多人前来报仇,这便怎好?”徐承志道:“我的兵器前在淑士国匆匆未曾带来,船上可有器械?”徐丽蓉道:“船上向有父亲所用长枪,不知可合哥哥之用?众水手都拿他不动,现在前舱,请哥哥自去一看。”徐承志急忙进舱,把枪取出,恰恰合手,著实欢喜。只见岸上人马已近。

  个个身穿青杉,头戴儒巾,知是驸马差来兵马,连忙提枪上岸。为首一员大将,手执令旗出马道:“吾乃淑士国领兵上将司空魁。今奉驸马将令,特请徐将军回国,立时重用;如有不遵,即取首级回话。”徐承志道:“我在淑士三年之久,并未见用,何以才出国门,就要重用?虽承驸马美意,但我原是暂时避难,并非有志功名,即使国王让位,我亦不愿。请将军回去,就将此话上覆驸马。此时承志匆匆回乡,他日如来海外,再到驸马眼前谢罪。”司空魁大声说道:“徐承志既不遵令,大小三军速速擒拿!”令旗朝前一摆,众军发喊齐上。徐承志舞动长枪,略施英勇,把众兵杀的四散奔逃。司空魁腿上早著了一枪,几乎坠马,众军簇拥而去。

  徐承志等他去远,刚要回船,前面尘头滚滚,喊声渐近,又来许多草寇。个个头戴浩然巾,手机器械,蜂拥而至,为首大盗,头上双插雉尾,手举一张雕弓,大声喊道:“何处来的幼女,擅敢伤我偻罗!”手举弹弓,对准徐承志道:“你这汉子同那女子想是一路,且吃我一弹!”只听弓弦一响,弹子如飞而至。徐承志忙用枪格落尘埃,挺身上前,大盗掣出利刃,斗在一处,众偻罗枪刀并举,喊声不绝。那大盗刀法甚精,徐承志只能杀个平手。正想设法取胜,忽见他弃刀跌翻,倒把徐承志吃了一吓。原来徐丽蓉恐有疏虞,放了一弹,正中大盗面上。随又连放数弹,打倒多人。众偻罗将主将抢回,纷纷四窜。

  徐承志这才回船。丽蓉也到唐敖船上,与司徒妩儿姑嫂见面,并与吕氏及婉如见礼。林之洋命人过去修理船只。徐承志归心似箭,即同妹子商议,带著妩儿同回故乡。唐敖意欲承志就在船上婚配,一路起坐也便。承志因感妻子贤德,不肯草草,定要日后勤王得了功名,方肯合卺,唐敖见他立意甚坚,不好勉强。过了两日,船只修好。林之洋感念徐承志兄妹相救之德,因他夫妇俱是匆促逃出,并未带有行囊,嘱付吕氏做了衣帽被褥,并备路费送去。

  承志因船上货财甚多,只将衣帽被褥收下,路费璧回。当时换了衣帽,同妩儿、丽蓉别了众人,改为余姓,投奔文隐去了。多九公收拾开船。

  走了几日,过了穿胸国。林之洋道:“俺闻人心生在正中。今穿胸国胸都穿通,他心生在甚么地方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闻他们胸前当日原是好好的;后来因他们行为不正,每每遇事把眉头一皱,心就歪在一边,或偏在一边。今日也歪,明日也偏,渐渐心离本位,胸无主宰。因此前心生一大疔,名叫‘歪心疔’,后心生一大疽,名叫‘偏心疽’:日渐溃烂。

  久而久之,前后相通,医药无效。亏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将‘中山狼’、‘波斯狗’的心肺取来补那患处。过了几时,病虽医好,谁知这狼的心,狗的肺,也是歪在一边、偏在一边的,任他医治,胸前竟难复旧,所以至今仍是一个大洞。”林之洋:“原来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!”

  行了几日,到了厌火国。唐敖约多、林二人登岸。走不多时,见了一群人,生得面如黑墨,形似猕猴,都向唐敖唧唧呱呱,不知说些甚么。唐敖望著,惟有发愣。一面说话,又都伸出手来,看其光景,倒象索讨物件一般。多九公道:“我们乃过路人,不过上来瞻仰贵邦风景,那有许多银钱带在船上。况贵邦被旱失收,将来国王自有赈济,我们何能周济许多!”那些人听了,仍是七言八语,不自散去。多九公又道:“我们本钱甚小,货物无多,安能以货济人。”林之洋在旁发躁道:“九公!俺们千山万水出来,原图赚钱的,并不是出来舍钱的。任他怎样,要想分文,俺是不能!”众人见不中用,也就走散。还有数人伸手站著。林之洋道:“九公!俺们走罢,那有工夫同这穷鬼瞎编!”话才说完,只听众人发一声喊,个个口内喷出烈火,霎时烟雾迷漫,一派火光,直向对面扑来。林之洋胡须早已烧的一干二净。三人吓的忙向船上奔逃,幸亏这些人行路迟缓,刚到船上,众人也都赶到,一齐迎著船头,口中火光乱冒,烈焰飞腾,众水手被火烧的焦头烂额。

  正在惊慌,猛见海中撺出许多妇人,都是赤身露体,浮在水面,露著半身,个个口内喷水,就如瀑布一般,滔滔不断,一派寒光,直向众人喷去。真是水能克火,霎时火光渐熄。

  林之洋趁便放了两枪,众人这才退去。再看那喷水妇人,原来就是当日在元股国放的人鱼。

  那群人鱼见火已熄了,也就入水而散。林之洋忙命水手收拾开船。多九公道:“春间只说唐兄放生积德,那知隔了数月,倒赖此鱼救了一船性命。古人云:‘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’这话果真不错。”唐敖道:“可恨水手还用鸟枪打伤一个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鱼当日跟在船后走了几日,后来俺们走远,他已不见,怎么今日忽又跑来?俺见世人每每受人恩惠,到了事后,就把恩情撇在脑后,谁知这鱼倒不忘恩。这等看来:世上那些忘恩的,连鱼鳖也不如了!请问九公:难道这鱼他就晓得俺们今日被难,赶来相教么?”多九公道:“此鱼如果未卜先知,前在元股国也不校人网著了。总而言之:凡鳞、介、鸟、兽为四灵所属,种类虽别,灵性则一。如马有垂缰之义,犬有湿草之仁,若谓无知无识,何能如此?即如黄雀形体不满三寸,尚知衔环之报,何况偌大人鱼。”林之洋道:“厌火离元股甚远,难道这鱼还是春天放的那鱼么?”多九公道:“新旧固不可知。老夫曾见一人,最好食犬,后来其命竟丧众犬之口。以此而论:此人因好食犬,所以为犬所伤;当日我们放鱼,今日自然为鱼所救。

  此鱼总是一类,何必考真新旧。以衔环、食犬二事看来,可见爱生恶死,不独是人之恒情,亦是物之恒情。人放他生,他既知感,人伤他生,岂不知恨?所以世人每因口腹无故杀生,不独违了上天好生之德,亦犯物之所忌。”

  唐敖道:“他们满口唧唧呱呱,小弟一字也不懂,好不令人气闷。”多九公道:“他这口音,还不过于离奇,将来到了歧舌,那才难懂哩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正因音韵学问,盼望歧舌,为何总不见到?”多九公道:“前面过了结胸、长臂、翼民、豕喙、伯虑、巫咸等国,就是歧舌疆界了。”

  林之洋道:“今日把俺一嘴胡须烧去,此时嘴边还痛,这便怎处?”多九公道:“可惜老夫有个妙方,连年在外,竟未配得。”唐敖道:“是何药品?何不告诉我们,也好传人济世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物到处皆有,名叫‘秋葵’,其叶宛如鸡爪,又名‘鸡爪葵’。此花盛开时,用麻油半瓶,每日将鲜花用筋夹入,俟花装满,封口收贮,遇有汤火烧伤,搽上立时败毒止痛。伤重者连搽数次,无不神效。凡遇此患,加急切无药,或用麻油调大黄末搽上也好。此时既无葵油,只好以此调治了。”唐敖道:“天下奇方原多,总是日久失传。或因方内并无贵重之药,人皆忽略,埋没的也就不少。那知并不值钱之药,倒会治病。即如小弟幼时,忽从面上生一肉核,非疮非疣,不痛不痒,起初小如绿豆,渐渐大如黄豆,虽不疼痛,究竟可厌。后来遇人传一妙方,用乌梅肉去核烧存性,碾末,清水调敷,搽了数日,果然全消。又有一种肉核,俗名‘猴子’,生在面上,虽不痛痒,亦甚可嫌。若用铜钱套住,以祁艾灸三次,落后永不复发。可见用药不在价之贵贱,若以价值而定好丑,真是误尽苍生!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已四旬以外,今日忽把胡须烧去,露出这副白脸,只得二旬光景,无怪海船朋友把他叫做‘雪见羞’。”唐敖道:“舅兄绰号虽叫‘雪见羞’,但面上无雪;

  谁知厌火国人,口中却会放火!”多九公道:“这怪老夫记性不好,只顾游玩,就把‘生火出其口’这话忘了。林兄现在嘴痛,莫把大黄又要忘了。”随即取出递给。林之洋用麻油敷在面上,过了两天,果然痊愈。

  这日大家正在舵楼眺望,只觉燥热异常,顷刻就如三伏一般,人人出汗,个个喘息不止。唐敖道:“此时业已交秋,为何忽然燥热?”多九公道:“此处近于寿麻疆界,所以觉热,古人云:‘寿麻之国,正立无影,疾呼无响,爰有大暑,不可以往。’亏得另有岔路可以越过,再走半日,就不热了。”唐敖道:“如此煖地,他们国人如何居住?”多九公道:

  “据海外传说:彼处白昼最热,每到日出,人伏水中;日暮热退,才敢出水。又有人说:其人自幼如此,倒不觉热,最怕离了本国,就是夏天也要冻死。据老夫看来:伏水之说,恐未尽然;至离本国就要冻死,此话倒还近理,即如花木有喜暖的,一经移植寒地,往往致死,就是此意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闻得仙人与虚合体,日中无影;又老人之子,先天不足,亦或日中无影。寿麻之人无影,不知何故?”多九公道:“大约他们受形之始,所禀阳气不足,以致代洲有火焰山;海中有沃焦山,遇水即燃。这都是老夫向日到过的。其余各书所载火山不能枚举,从前曾否走过,事隔多年,也记不清了。”唐敖道:“据小弟看来:天下既有五湖四海许多水,自然该有沃焦、炎洲许多火,也是天地生物,不偏不倚,水火既济之意。但小弟被这暑热熏蒸,头上只觉昏晕,求九公把街心土见赐一服。”多九公道:“唐兄不过偶尔受些暑气,只消嗅些‘平安散’就好了。”即取出了一个小瓶。唐敖接过,揭开瓶盖,将药末倒在手中,嗅了许多,打了几个喷嚏,登时神情气爽,道:“如此妙药,九公何不将药方赐我?日后传人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方用西牛黄肆分,冰片陆分,麝香陆分,蟾酥壹钱,火硝叁钱,滑石肆钱,煅石膏贰两,大赤金箔肆拾张,共碾细末,越细越好,磁瓶收贮,不可透气。专治夏月受暑,头目昏晕,或不省人事,或患痧腹痛,吹入鼻中,立时起死回生。如骡马受热晕倒,也将此药吹人即苏,故又名‘人马平安散’。古方用朱砂配合,老夫恐他污衣,改用白色。”把方写了。唐敖接过,再三致谢。

  炎火山过去,路过长臂国。有几个人在海边取鱼。唐敖道:“他这两臂伸出来竟有两丈,比他身子还长,倒也异样。”多九公叹道:“凡事总不可强求。即如这注钱财,应有我分,自然该去伸手,若非应得之物,混去伸手,久而久之,徒然把臂弄的多长,倒象废人一般,于事何济!”

  又走几日,到了翼民国。将船泊岸。三人上去,走了数里,并未看见一人。林之洋惟恐过远,意欲回船;唐敖因闻此国人头长,有翼能飞不能远,并非胎生,乃是卵生,决意要去看看。林之洋拗不过,只得跟著前进。又走数里,才有人烟。只见其人身长五尺,头长也是五尺;一张鸟嘴,两个红眼,一头白发,背生双翼;浑身碧绿,倒象披著树叶一般。也有走的,也有飞的。那飞的不过离地二丈。来来往往,倒也好看。林之洋道:“他们个个身长五尺,头长也是五尺。他这头为甚主得恁长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闻说此处最喜奉承,北边俗语叫作‘爱戴高帽子,今日也戴,明日也戴,满头尽是高帽子,所以渐渐把头弄长了:这是戴高帽子戴出来的’。

  唐敖道:“怪不得古人说是卵生,果然象个四足鸟儿。”林之洋道:“若是卵生,这些女人自然都会生蛋了。俺们为甚不买些人蛋?日后到了家乡,卖与戏班,岂不发财么?”多九公道:“班中要他何用?”林之洋道:“俺看这些女人,也有年纪老的,也有年纪小的。

  若会生蛋:那年纪老的,生的自然是老蛋;年纪小的,代如此。即如这样煖地,他能居住,其阳气不足,可想而知,自然立日无影了。”

  忽听船上人声喧哗,原来有个水手受了暑热,忽然晕倒。众人发慌,特来讨药。多九公忙从箱中取了一撮药末道:“你将此药拿去,再取大蒜数瓣,也照此药轻重,不多不少,一齐捣烂,用井水一碗和匀,澄清去渣,灌入腹中,自然见效。”众人接了。恰好水舱带有并水,登时配好,灌了下去。不多时,苏醒过来,平复如旧。林之洋道:“九公:这是甚药,恁般灵验?”多九公道:“你道是何妙药?”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