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一日,多九公、林之洋、唐敖三人行至翼民郡,见那街上行人个个背上生着翅膀,正在空中飞来飞去。林之洋看得眼都直了,扯着多九公袖子直问:"九公,这些人怎么都长着鸟翅膀?"
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这翼民郡的人啊,祖上都是飞禽转世。你看他们飞得多自在,比咱们走路可快多了。"
正说着,忽见几个白发老翁慢悠悠从天上飘下来,竟是雇了年轻力壮的翼民背着飞。唐敖一拍大腿:"咱们也雇几个飞着回船吧!"林之洋早走得两腿发酸,连忙招手叫来三个膀大腰圆的翼民。三人往他们背上一趴,只听耳边风声呼呼,转眼间就回到了船上。
船行至豕喙国,三人上岸一看,满街都是长着猪嘴的人,说话南腔北调。唐敖纳闷道:"这些人怎么都生得这般模样?"多九公压低声音道:"这都是阳间扯谎精转世。阎王爷罚他们托生成猪嘴,一辈子只能吃糟糠。"
又过了两日,来到伯虑国。唐敖拉着林之洋上岸,只见街上行人个个昏昏欲睡,走路都闭着眼睛。回到船上,唐敖直摇头:"这些人怎么跟没睡醒似的?"
多九公正在船舱里配药,头也不抬地说:"你们可听说过'杞人忧天,伯虑愁眠'?这伯虑国的人啊,最怕睡觉,生怕一睡不醒。可越是不睡,越是精神恍惚,真睡下去反倒容易长眠不醒。"说着把一包药粉包好,"老夫配的这些药,就是预备救那些突然昏睡之人的。"
林之洋听得直咂嘴:"这海外诸国,真是一个比一个稀奇。九公,您老见识广,给咱们说说那炎火山的事呗?"
多九公眼睛一亮:"说起火山啊,老夫可见过不少。有的山上终年冒烟,有的石头一碰就冒火,还有那火浣布..."话没说完,林之洋突然插嘴:"九公,那戏班子里的小旦,当真肚子里只有曲子没有蛋黄?"
唐敖忍俊不禁,多九公气得胡子直翘:"你这莽汉,整日就知道插科打诨!"三人说笑间,大船已扬帆起航,朝着下一处奇异的国度驶去。
话说这一日,唐敖望着伯虑国的百姓,忍不住问道:"九公啊,您看这地方的人怎么个个愁眉苦脸的,他们能活多大岁数?"
多九公捋着胡子直摇头:"这些人打小懂事起就满肚子愁事,从没见他们开怀笑过。您瞧瞧,年纪轻轻的小伙子,头发胡子都愁白了,整天就是混日子,哪还顾得上活多久。"
唐敖听得直咂嘴:"看来愁过头了真伤身子。听您这么一说,我可得把烦心事都抛了,开开心心多活几年才好。"
又走了些日子,船到了巫咸国。林之洋搬出绸缎去卖,唐敖闹肚子没法下船,多九公也乐得在船上歇着。唐敖闷得慌,溜达到船尾舵楼,指着岸上一片绿荫问:"九公,那边大大小小的树是什么品种?"
多九公眯眼瞧了瞧:"大的是桑树,当地人当柴火烧;小的是木棉。这儿不产丝绸,向来穿棉布衣裳,所以林兄才带绸缎来卖。"
唐敖纳闷道:"奇怪,古书上说'巫咸人采桑往来',我还当是产丝的地方呢,原来有桑树不养蚕。这么好的桑叶白白糟蹋了,您说我舅兄这趟买卖能赚吗?"
多九公压低声音:"早年间要是赶巧了能发大财——遇上木棉欠收,当地人见了丝绸跟见了宝贝似的抢着买。不过这两年木棉长得好,利润就薄了。好在他们织布手艺差,富贵人家还是会买些丝绸,只要货少就能赚。"
正说着,唐敖又捂着肚子皱眉。多九公忙从怀里掏出个药包:"早说是痢疾啊!这药引子都写在包上,照方吃五六副准好。"唐敖服了药,果然见效。
傍晚林之洋回来,拍着大腿说:"巧了!前几年有两个外乡姑娘带来蚕种,如今本地人也学会织绸了。幸亏咱们在白民国卖了一半存货,剩下这些再卖两天就能脱手。"
第二天唐敖又服了一剂药,肚子全好了。他拉着多九公直道谢:"九公这药简直是仙丹!什么灵药这么管用?"
多九公摸着胡子笑:"说来话长。我高祖母当年得这病,曾祖父割股熬药才治好。后来老太太六十岁又犯病,怕曾祖父再割肉,每次煎药都要亲眼盯着。眼看病情加重,曾祖父赤脚披发,一步一磕头上小方丈山求神仙,情愿减寿换药方。三天三夜不吃不喝,第四天遇上个老渔夫传授此方,连服五剂就好了,后来活到一百岁无疾而终。"
唐敖听得直拍手:"这般孝心感动神仙,难怪药方灵验。九公何不把这方子刊印流传,造福百姓?"
多九公搓着手为难:"家里就靠这个方子吃饭,要是人人都知道了......"
唐敖摇头打断:"哪有行善反遭殃的道理?您看窦氏济人折桂、于公治狱驷马高车,都是善有善报。您要刊印药方,说不定令郎就能金榜题名呢!"
多九公眼睛一亮:"唐兄说得在理!回去我就把祖传秘方都刻印出来。不如现在先抄几份,沿途散发,让海外百姓也受益。"
唐敖连连称是,多九公当下提笔写下药方:"苍术三两,杏仁二两,羌活二两......赤痢用灯心草煎汤,白痢加姜片......"唐敖接过方子细看,忽然想起骆红蕖托付的事来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观奇形路过翼民郡 谈异相道出豕喙乡
话说多九公道:“林兄,你道是何妙药?原来却是‘街心土’。凡夏月受暑昏迷,用大蒜数瓣,同街心土各等分捣烂,用井水一碗和匀,澄清去渣,服之立时即苏。此方老夫曾救多人。虽一文不值,却是济世仙丹。”
这日过了结胸国。林之洋道:“他们国人为甚胸前高起一快?”多九公道:“只因他们生性过懒,且又好吃,所渭‘好吃懒做’。每日吃了就睡,睡了又吃,饮食不能消化,渐渐变成积痞,所以胸前高起一快,久而久之,竟成痼疾,以致代代如此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病九公可能治么?”多九公道:“他如请我医治,也不须服药,只消把他懒筋抽了,再把馋虫去了,包他是个好人。”
唐敖道:“此时忽又燥热异常,是何缘故?”多九公道:“我们只顾闲谈,那知今日风帆甚顺,此处已近炎火山,古人所谓:‘炎火之山,投物辄燃。’就是指此而言。”林之洋道:“《西游记》有个火焰山,这里又有炎火山,原来海外竟有两座火山。”多九公笑道:
“林兄此言未免把天下看的过小了。若论火山,只就老夫所见而言:海外耆薄国之东有火山国,山中虽落大雨,其火仍旧;火中常有白鼠走至山边觅食,猎人捕获,以毛做布,就是如今‘火浣布’。又自燃洲有树生于火山,其皮亦可织为‘火浣布’。两域且弥山,昼望山孔如烟,夜望如灯。崦嵫之北,其山有石,若以两石相打,登时只觉水润,润后旋即出火。又炎洲有火林山,火生的自然是小蛋。俺们有了老蛋、小蛋,到了家乡,那些戏班为甚不要?
只怕小蛋还更值钱哩!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把‘旦’字认作白字了。他们小旦并非鸡蛋之‘蛋’,你如不信,把他肚腹剖开,里面并无蛋黄,只有一肚曲子。还有拿的好身段,推的好衫子,并且还有绝纱的小嫩嗓子。”林之洋道:“九公说他并无蛋黄,据俺看来:只怕还有元丝课哩。再要搜寻,大约金镯子也是有的。就是那扛旗儿二等小旦,万不济,也有几块洋钱,也有一个包金镯子。就只令俺不懂的,刚才说的明明是个‘旦’字,为甚是‘白’字?若是‘白’字,下面多了一横,上面少了一撇,这是怎讲?”
唐敖道:“舅兄何必只管谈论小旦,你看这些飞的,飘飘扬扬,比走甚快。我们到此,离船已远。才见几位老翁,竟有雇人驼著飞的。据小弟愚见:我们回船,何不也雇入驼去,岂不爽快?”林之洋正因走的腿酸,听见此话,即雇三个驼夫,一齐伏在肩上,登时展翅飞起,转眼间到了船上,驼夫收翅落下。三人下来,开发脚钱,起锚扬帆。
这日到豕喙国,游了片时回船。唐敖道:“此国人为何生一张猪嘴?而且语音不同,倒象五方杂处一般,是何缘故?”多九公道:“当日我曾打听,不得其详。后在海外遇一奇人,细细谈起,方才明白。原来本地向无此国。只因三代以后,人心不古,撒谎的人过多,死后阿鼻地狱容留不下;若令其好好托生,恐将来此风更甚。因此冥官上了条陈,将历来所有谎精,择其罪孽轻的俱发到此处托生。因他生前最好扯谎,所以给一张猪嘴,罚他一世以糟糠为食。世上无论何处谎精,死后俱托生于此,因此各人语音不同。其嘴似猪,故邻国都以‘豕喙’呼之。”
走了两日,路过伯虑国。唐敖又要上去游玩。多九公因配药不能同去,林之洋同唐敖去了。二人去后,多九公配了许多痢疟及金疮各药,以备沿途济人之用。方才配完,唐、林二人也就回来。
唐敖道:“怪不得九公不肯上去,原来此地另是一种风气。刚才小弟见他们那种磕睡光景,好无兴趣,并且行路时也是闭目缓步。如此疲倦,何不在家睡睡?必定勉强出来,这是何意?”多九公道:“海外有两句口号,说这伯虑国的风俗,难道林兄也不知么?”林之洋道:“海外都说:‘杞人忧天,伯虑愁眠。’九公所说口号,莫非就是这两句?怎叫‘忧天、愁眠’。俺却不懂。”多九公道:“当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压死,所以日夜忧天,此人所共知的。这伯虑国虽不忧天,一生最怕睡觉:他恐睡去不醒,送了性命,因此日夜愁眠,此地向无衾枕,虽有床帐,系为歇息而设,从无睡觉之说;终年昏昏迷迷,勉强支持。往往有人熬到数年,精神疲惫,支撑不住,一觉睡去,百般呼唤,竟不能醒。其家聚哭,以为命不可保,及至睡醒,业已数月。亲友闻他醒时,都来庆贺,以为死里逃生,举家莫不欢喜。
此地惟恐睡觉,偏偏作怪,每每有人睡去竟会一睡不醒,因睡而死的不计其数,因此更把睡觉一事视为畏途。”唐敖道:“此处既有睡去不醒之人,无怪更要愁眠。但睡去不醒,未免过奇,不知何故?”多九公道:“他们如果也象常人夜眠昼起,照常过日子,何至睡去不醒。因他终年不眠,熬的头晕眼花,四肢无力;兼之日夜焦愁,胸中郁闷,一经睡去,精神涣散,就如灯尽油干,要想气聚神全,如何能够!自然魄散魂销,命归泉路了。”唐敖道:
“此地寿相如何?”多九公道:“他们自从略知人事,就是满腹忧愁,从无一日开心,也不知喜笑欢乐为何物。你只看他终日愁眉苦脸,年未弱冠,须发已白、不过混一天是一天,那里还讲寿数。”唐敖道:“可见过于忧愁,也非养生之道。今听九公之言,小弟从此把心事全都撇去,乐得宽心多活几年。
又走几时,到了巫咸国。把船收口。林之洋发了许多绸缎去卖。唐敖因肚腹不调,不能上去;多九公向来游玩,原是奉陪的,今见唐敖不去,乐得船上养静。唐敖闷坐无聊,来到后面舵楼,四面望一望道:“请教九公:那边青枝绿叶,大小不等,是何树木?”多九公道:“大树是桑,居民以此为柴;小树名叫木棉。此地不产丝货,向无绸缎,历来都取锦絮织而为衣,所以林兄特带绸缎来此货卖。”唐敖道:“小弟向日因古人传说:‘巫咸之人,采桑往来。’以为必是产丝之地,那知却是有桑无蚕。可惜如此好桑,竟为无用之物,舅兄此去,货物可能得利?”多九公道:“当初有人来此贩货,如财运亨通,竟可大获其利:因木棉失收,国人无以为衣,丝货一到,就如得了至宝一般,莫不争著购买。近来此树茂盛。
来此贩货的不能十分得利。但木棉究竟制造费力,兼之此地不善织纺,如有丝贩到此,那富贵之家,或多或少,也都出价置买。就只利息不能预定,只要客贩稀少,也就获利了。”唐敖道:“偏偏小弟今日患痢,不能前去一看。”多九公道:“贵恙既是痢疾,何不早说?老大有药在此。”即取一包药末道:“药引都在上面,按引调服,不过五六服就可痊愈。”唐敖随即照引服了。当时林之洋也就回来,谈起货物:“原来此地数年前外邦来了两个幼女,带了许多蚕子,在此养蚕织纺,连年日渐滋生;本处也有人学会织机,都以丝绵为衣,俺们丝货虽不获利,还不亏本。喜得前在白民国卖了一半,存的不多,再耽搁两日,就好出脱了。”安歇一宿,次日仍去卖货。
唐敖又把药末用了一服,竟自痊愈,著实欢喜。来至后面,再三拜谢道:“九公此药,不啻仙丹,是何妙品,如此神效?”多九公道:“当日老夫高祖母常患此病,我曾祖百般医治,总不见好,后来亏得割股煎药,才能脱体。过了几年,我高祖母年已六旬,又患此恙。
因素日晓得我曾祖为人最孝,恐有割股等事,到了煎药时,总要亲自过目,方肯下咽。后来日重一口,我曾祖无计可施。回敝处有座大山,名叫小方丈,恐有仙人在内,于是赤足披发,一步一拜,来到山上,叩求神仙垂救,情愿减寿代母。如是三日三夜,水米不曾沾唇;
到第四日,有个渔翁传了此方。一连进了五服,这才痊愈。又活四十年,到了一百岁,无疾而终。所以此方流传至今。”唐敖道:“九公令曾祖既割股于前,又叩寿于后,如此孝心,自然该有神仙传此妙方。既这等神效,九公何不刊刻流传,使天下人皆免此患,共登寿域,岂不是件好事?”多九公道:“我家人丁向来指此为生,若刊刻流传,人得此方,谁还来买?老夫原知传方是件好事,但一经通行,家中缺了养赡,岂非自讨若吃么?”唐敖摇头道:“那有此事!世间行善的自有天地神明鉴察。若把药方刊刻,做了偌大善事,反要吃苦,断无此理。若果如此,谁肯行善?当日于公治狱,大兴驷马之门;窦氏济人,高折五枝之桂;救蚁中状元之选;埋蛇享宰相之荣。诸如此类,莫非因作好事而获善报,所谓:‘欲广福田,须凭心地,’九公素称达者,何以此等善事倒不修为?即如今曾祖以孝心感格。而得仙方之报;今九公传了此方,又安知不别有富贵之报?况令郎身入黉门,目前虽以舌耕为业,若九公刻了此方,焉知令郎不联捷直上?那时食了皇家俸禄,又何须几个药资为家口之计呢?”多九公点头道:“唐兄赐教极是。日后老夫回去,定将此方刊刻流传,并将祖上所有秘方也都发刻,以为济世之道。就以今日为始,我将各种秘方,先写几张,以便沿途施递,使海外人也得此方,岂不更好!”唐敖道:“‘人有善念,天必从之。’九公既发这个善心,日后自有好处。请教此方究竟是何妙药?”多九公道:“此方用苍术(米泔浸陈土炒焦)叁两,杏仁(去皮尖,去油)贰两,羌活(炒)贰两,川乌(去皮,面包煨透)壹两伍钱,生大黄(炒)壹两,熟大黄(炒)壹两,生甘草(炒)壹两伍钱,共为细末。每服肆分,小儿减半;孕妇忌服。赤痢,用灯心叁拾寸煎浓汤调服;白痢,生姜叁片,煎浓汤调服;赤白痢,灯心叁拾寸,生姜叁片,煎浓汤调服;水泻,米汤调服。病重的不过五六服即愈,但灯心、生姜,必须照方浓煎,才有药力。”把方写了。唐敖接过,看一看道:“小弟每见医家治痢,用大黄数钱之多,仍不中用;何以此方只消数厘,就能立见奇效,可见用药全要佐使配合得宜,自然与众不同。”说著闲话,忽然想起骆红蕖所托的事来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