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易紫菱正笑着打趣紫芝妹妹:"你这丫头可真是会逗乐子,难怪连公主都说你淘气。"紫芝眨巴着眼睛,转头问姚芷馨:"芷馨姐姐既然爱看人下棋,想必也是位高手吧?"
姚芷馨抿嘴一笑:"跟姐妹们说句实话,我在外洋那些年,除了养蚕纺纱,就爱打打棋谱,或是跟蘅香姐姐对弈。虽说会下,也就是图个快活,一天少说也要下上百十盘。"
旁边的香云听了直摇头:"就算是随手乱摆,叫吃也不至于下这么多盘啊。"
"我们这叫'跑棋',"芷馨解释道,"两边棋子飞也似的你来我往,所以下得特别快。"
香云不以为然:"要我说啊,姐姐既然要下棋,还是慢些好。棋谱上不是说了么:'多算胜,少算不胜。'若是细细琢磨,自然能走出妙手;要是光图快,不但棋艺难长进,只怕越下越差。老话说得好:'快棋慢马吊,纵高也不妙。'下围棋最忌讳这个'快'字。"
紫琼点头附和:"平日里多打打谱,再琢磨琢磨,等摸到些门道了,你想快都快不起来。所以这棋谱啊,可是少不了。"
芷馨忽然想起什么:"我打的谱都是'双飞燕'、'倒垂莲'这些常见套路,可怎么都找不着'小铁网'这个定式。"
香云若有所思:"好像在什么'武库'谱里见过,你问这个做什么?"
芷馨有些不好意思:"我下棋有个毛病,最爱往'小铁网'里钻。可一钻进去就出不来,好不容易做活一小块,外势全丢光了。去年回乡时,常跟亲戚姐妹们下棋解闷,她们都知道我这个癖好,每次对弈就故意给我设'小铁网'。我心里明白不该往里跳,可到时候总忍不住。她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'小铁网'。姐姐要是有这谱,借我瞧瞧,回去也好破她们的局。"
紫菱听了直叹气:"我以前也常打谱,后来吃了个大亏,现在都不打了。"
紫芝好奇道:"打谱还能吃亏?"
紫菱苦笑道:"说出来你们可别笑话。有回在老家跟姐妹们下棋,没走几步就碰上谱上的套路。我正好记得这路变化,心里暗喜,以为稳操胜券。谁知到了紧要关头,对方突然变招,下的全是谱上没有的。我一下子慌了神,随手应付几着,转眼间半盘棋就被吃得干干净净。"
紫芝替她抱不平:"姐姐当时心一乱,下的棋自然没章法。被吃几个臭子倒没什么,可惜开头那些好棋也被吞了,真是冤枉。所以我说啊,做人还是本分最好。就像姐姐这盘棋,要是不耍花样,按平常的路数下,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。好比有些人写文章,总爱东抄西凑,生怕别人看出来,还要添些自己的话硬凑成篇。结果就像个穿绫罗绸缎的贵人,偏要戴草帽穿草鞋,反倒不伦不类。要是让粗布衣裳的人这么穿戴,反倒自然得很。可见装模作样终究瞒不过人。"
正说着,素云和井尧春走过来,见状笑道:"咱们紫芝妹妹的话匣子一开,怕是要说到天黑。不如弹琴去罢。"尧春点头:"正好。这儿太吵,咱们找个清静地方。"
两人便约了吕尧蓂、田舜英、孟瑶芝往古桐台去。路上遇见从海棠社过来的阴若花和由秀英,尧春早听说她俩琴艺高超,就邀着一同前往。
七个人在古桐台上,有的抚琴,有的切磋指法,正说得热闹,紫芝也跟了过来。尧春打趣道:"妹妹那篇草帽高论说完啦?"紫芝笑嘻嘻道:"我说话向来没个准,长短随心。哪像各位姐姐弹琴,非得奏完一曲才罢休。"
吕尧蓂劝道:"妹妹何不也学学琴?等学会了,遇上风清月朗的好时候,与知音共赏,最能怡情养性。就算独自一人,有琴相伴也不寂寞。"
紫芝连连点头:"可不是!方才听五位姐姐合奏,到最后热闹处突然齐刷刷停下,那份默契实在难得,我到现在还佩服得很呢。"
瑶芝忍俊不禁:"各位听听,紫芝妹妹这话可露怯了。她不说人家弹得好,光说五个人能同时停下不容易,也不想想会弹琴的人,难道还不知曲终该何时收手么?"
紫芝委屈道:"我也学过两天,可泛音总是哑的,就没兴致继续了。以前瑶芝姐姐和素云姐姐弹琴时,我去请教,她们总说我性子太急,不是学琴的料。"
紫芝撅着嘴,一脸不服气:"我偏不信这个邪!姐姐们快教教我,这泛音到底怎么才能弹得响亮?"
秀英放下手中的茶盏,轻轻一笑:"说起泛音啊,其实也不难。妹妹要学的话,记住左手按弦的力道——不能太重,也不能太轻,要像蜻蜓点水那样轻巧。弹不响多半是按得太死,要是太轻呢,又不成调子。这'蜻蜓点水'四个字,可是泛音的诀窍。"
"既然有这等妙法,怎么琴谱上都不写明?"紫芝扯着谱子哗啦啦翻,"藏着掖着做什么?"
瑶芝正往香炉里添檀香,闻言笑道:"谱上光讲八种基本指法就够啰嗦了,哪还顾得上说这些?再说了,编谱的人哪能料到有人会把泛音当难题呢。"
田舜英搁下绣绷凑过来:"妹妹要练泛音,我有个笨法子。每天调好弦后别急着弹整曲,就记着'蜻蜓点水'四个字,轻轻按着弦反复弹'仙翁'这两个音。"她手指虚按琴弦比划着,"弹过来是仙翁仙翁,弹过去也是仙翁仙翁,这么练上两天,没有不会的。"
若花正在整理琴穗,闻言抬头:"等妹妹会了泛音,剩下那八种指法——什么擘托勾踢、抹挑摘打,初看眼花缭乱,其实稍加练习就能掌握,根本不值一提。"
"对了!"紫芝突然拍手,"前年背过的指法歌诀,如今忘得差不多了,总共有几句来着?"
秀英用帕子拭了拭琴面:"歌诀共八句,最要紧的是头两句——'弹欲断弦方入妙,按令入木始为奇'。这口诀但凡琴谱都有,妹妹细细体会自然能明白。"
紫芝眼珠一转:"好姐姐,你说泛音要像蜻蜓点水,不如弹个样子给我瞧瞧?"秀英也不推辞,当即按弦弹了一串清越的"仙翁"声。紫芝有样学样地按弦,却还是闷响,急得直跺脚:"秀英姐姐!莫非这琴弦也长着嘴眼?你们按准了它的眼所以出声,我按到它的嘴就哑巴了!哪位姐姐行行好,像先生把着学生写字那样把着我的手教吧?"
瑶芝"噗嗤"笑出声:"六位姐姐当初学琴时,可曾被人这么把着手教过?学个琴也能这般花样百出!"若花笑着招手:"阿妹过来。"果然握着紫芝的手带她弹了几遍。练着练着,紫芝突然眼睛一亮:"我会了!"若花刚松开手,就听她弹出清亮的泛音,活像荷叶上滚动的露珠。
"你们先练着。"紫芝一溜烟跑到白蒁亭,扯着紫云的袖子说:"那边不是写字画画就是下棋弹琴,我们也得找点乐子,不然姐妹们岂不闷得慌?"
紫云正在摆弄一盆兰草,闻言抬头:"今日人多,依我看得分几样玩法。不如我们挨个问问,先安排几桌双陆马吊,再分几处花湖象棋。剩下的或投壶秋千,或斗草垂钓,不爱玩的就作诗联句,如何?"绿云在旁边连连点头:"姐姐说得是,不然实在安排不开,也玩不尽兴。"说着就唤丫鬟去准备器具。
紫云转向蒋春辉和董青钿:"这事还得劳烦二位姐姐帮着张罗,不然实在分派不过来。"蒋春辉望着满院子的人发愁:"眼下人挤人的,除去那些弹琴下棋的,还剩多少位姐姐?"
紫芝扳着手指如数家珍:"弹琴的有尧春、尧蓂、舜英、若花、秀英、瑶芝、素云七位;下棋的是紫琼、紫菱、芷馨、香云四位;写扇子的有书香、文锦、巧文、月芳、绣田、紫绡、红红、亭亭八位;画扇子的是墨香、题花、丽娟、银蟾、凤雏、蕙芳六位。统共二十五位。剩下七十五位里,除去更衣的二十五位,实打实还有五十位。"说得众人都笑起来。
宝云揉着太阳穴:"紫芝妹妹这记性!那些姐姐们谁在哪儿我原是知道的,可要一个个报出名姓来,实在为难。今日全靠妹妹替我各处照应着。"她说着蹙眉揉了揉脚,"连着跑动五日,偏生今日脚又疼了。"
紫芝瞅着她三寸金莲直摇头:"要我说啊,姐姐这脚缠到四寸也够看了,何苦非要三寸?如今连路都走不利索。"董青钿作势要拧她嘴:"好你个刻薄丫头!方才宝云姐姐夸你记性好,我今儿倒要考考你——待会儿你去各处转转,若能说准姐妹们分了几处,每处几人,总共多少人,除了琴棋书画那些,其余半点儿不差,我就把这翡翠镯子送你;要是说错了,你那翡翠鼻烟壶可得归我。敢不敢赌?"
紫芝眼睛一亮:"原来姐姐是惦记我的鼻烟壶!既这么着,宝云姐姐给做个见证。"宝云连连摆手:"罢了罢了,我才不当这冤大头呢!"
紫芝撅着嘴,一脸不服气地说:"省得到时候反悔,跟你们闹得不愉快。"题花闻言抬头,轻轻一笑:"我最爱当中间人,就图赚点中人钱,怎么不来找我?"两人齐声道:"那太好了,就拜托姐姐做中人。"
题花眯着眼睛说:"你们先把赌注放我这儿,我才放心。"青钿二话不说就把镯子递过去。紫芝也摸出烟壶塞给题花:"姐姐可别偷吃完了,最近这种酸味的可难找啦。"题花噗嗤笑出声:"怕什么,吃完了我还有'昔酉儿'备着。"紫芝眨眨眼:"咦?姐姐还没出嫁呢,就先爱上吃'昔酉儿'啦?"题花一听,啪地放下毛笔,抄起扇子就要追打。
紫芝像只受惊的兔子,一溜烟跑到文杏阁。只见师兰言、章兰英、蔡兰芳、枝兰音四人正摆开马吊牌,宰玉蟾、钱玉英、孟玉芝在旁边观战。众人挪了挪位置让她坐下。蔡兰芳招呼道:"紫芝姐姐不来玩两把?"紫芝摆摆手:"今儿个受主人所托,得帮着招呼客人呢。我看你们玩会儿就得走。"
章兰英转头问师兰言:"咱们是按古谱打,还是照时谱来?是用'三花落尽十字变熟门'的规矩,还是'百子上桌十子算熟门'?"师兰言捻着牌沉吟:"要打自然是时谱简便。至于百子上桌十子算熟门,未免太野,谱上可没这规矩。要照这么打,'鲫鱼背'的花色也该废了。"
宰玉蟾插话道:"说起'鲫鱼背',我听说有个固定套路,不知各家该怎么留牌?"紫芝抢着说:"我记得桩家留红万、九十、三万、六索,其余都是十子和饼子;四八之家留百子、九饼、一万、一索、三万、三索、七万、七索;么五九家留九万、九索、五万、五索,剩下全是十字;二六之家留一张空堂、四张饼子、三张十字、二索当面、四肩在底..."她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。
宰玉蟾听得直咂舌:"都说紫芝姐姐嘴皮子利索,听她讲牌经就跟燕子似的,叽叽喳喳没个完。照这么看,将来紫芝姐夫要不惧内,我都不信!"众人哄笑起来,都说玉蟾这话说得妙。
钱玉英好奇道:"我向来只当是随便打着玩,没想到还有古谱今谱之分?"章兰英解释道:"古谱嘛,就是小花色多些。像'百后趣'、'趣后百'、'大参禅'、'小参禅'、'捉极献极'、'捉百献极'这些,今谱都给删了。"
玉芝纳闷:"花样多不是更有趣吗?干嘛要删?嫌太热闹?"师兰言摇头:"删这些不为别的。这些小花样几乎每局都会出现,要是较真起来,总有要赔的人家,还得查牌补张。局局如此太麻烦,索性删了图个简便。况且四门花色已经够丰富了,像'双叠'、'倒捲'、'香侣'、'桌吊'这些,哪样不精彩?真要会打,变化多着呢,何必死磕那几个小花样。"
蔡兰芳拍板:"别争了,咱们就打时谱吧。"枝兰音小声说:"我刚学,花样越少越好,怕应付不来。"众人翻开谱子开始洗牌。
宰玉蟾忽然问:"听说现在有种玩法,把马吊抽掉八张,三个人打叫'蟾吊',这是什么讲究?"蔡兰芳笑道:"原本四人打马吊,马是四条腿;三人打就叫蟾吊,蟾三条腿;两人玩就叫梯子吊,梯子两条腿嘛。"
玉蟾恍然大悟:"那要是一个人玩,岂不是要叫'商羊吊'了?"师兰言解释道:"打蟾吊的人啊,多半是刚入门,还没尝到马吊的滋味。就像乡下人进城,满眼胡同不知道往哪走,只好先打蟾吊,头绪少些。"
玉芝插嘴:"我听人说蟾吊热闹,马吊闷气,所以都爱蟾吊。"兰言摇头:"这话可不对。马吊原本四十张牌,抽掉八张改蟾吊图热闹,那还不如打天九,把三长四短都去掉,满手天九地八,有什么意思?就像养由基百步穿杨,传的是他能射穿杨叶,要是射中杨树就算本事,那箭箭都中又有什么稀奇?蟾吊抽掉清张,就算把把成花样,也味同嚼蜡。"
宰玉蟾又问:"还有人说马吊费神,蟾吊省心,所以喜欢蟾吊,姐姐觉得呢?"兰言正色道:"当初设计马吊,本就不是给粗心人玩的。要说费神,干脆别打蟾吊,岂不更省心?"兰芳拍手笑道:"兰言姐姐这番话说得痛快!要不然久而久之,马吊的好处都要被这些粗心人埋没了。"
紫芝撅着嘴,眼睛滴溜溜一转,忽然拍手笑道:"各位姐姐先别急着打牌,我给大家讲个笑话解闷儿。"她清了清嗓子,眉飞色舞地说起来:"从前有个痴迷打蟾吊的,死了去见阎王爷。阎王拍着惊堂木骂他:'好好的马吊不打,偏要学那花里胡哨的蟾吊!得,今儿就罚你变个癞蛤蟆去!'"
"这人投了蛤蟆胎,可那牌瘾啊,就跟长在骨头里似的。"紫芝边说边学蛤蟆蹦跳的样子,逗得兰芳直捂嘴,"有天他带着一帮蛤蟆兄弟出门溜达,他在前头蹦跶,小蛤蟆们跟在后头。他回头一看乐了:'咱们这队形,活像马吊里的牌阵呀!'小蛤蟆们七嘴八舌问叫啥名堂,他得意洋洋道:'这叫公领孙!'"
兰英正喝茶呢,噗嗤一声喷了出来。玉蟾抱着胳膊冷笑,紫芝却越说越起劲:"那些蛤蟆顿时炸了锅,嚷嚷着:'敢拿我们当孙子?'冲上来就是一顿揍。有个小蛤蟆捡起石子'嗖'地砸他脑门上:'说!这叫啥牌?'那蛤蟆疼得直哎哟:'佛顶珠!佛顶珠!'"
"另一个撕下他脚皮问名堂,他缩着脖子答'佛赤脚'。"紫芝模仿蛤蟆缩头缩脑的模样,玉英好奇地往前凑,"后来被打得浑身是血,他居然说这叫'硃砂鼎'。等被涂成黑炭,又改口'铁香炉'。蛤蟆们气笑了:'照这么说,把你染绿了岂不成绿毛龟?'"
紫芝突然蹲下身子,两手撑地学香炉:"那蛤蟆急中生智,撅着屁股喊:'香炉不都三条腿吗?'"她猛地跳起来假装要跑,却故意踉跄一下,"结果'啪叽'摔在粪堆里!"众人笑得前仰后合,玉蟾却冷着脸哼了一声。
"那些蛤蟆拍着肚皮笑:'可算添新花样啦——狗吃屎!'"紫芝说完自己先笑弯了腰,忽然瞥见玉蟾刀锋似的眼神,连忙捂住嘴:"哎呀忘了玉蟾姐姐在这儿!早听说小瀛洲四大高手都打不过您..."
玉蟾慢慢伸出青白的手掌:"要不姐姐试试斤两?"紫芝吓得倒退三步,干笑着往门口溜:"我、我去帮宝云姐姐招呼客人!"话音未落就提着裙子跑没影了。
廊下风铃叮当作响,玉蟾盯着晃动的门帘,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沿。
看围棋姚姝谈弈谱 观马吊孟女讲牌经
话说易紫菱笑道:“这紫芝妹妹真会取笑,怪不得公主说你淘气。”紫芝道:“芷馨姐姐既喜观阵,自然也是高棋了?”姚芷馨道:“不瞒姐姐说,妹子向在外洋,除养蚕纺机之外,惟有打谱,或同蘅香姐姐下下棋。虽说会下,就只驶些,每日至少也下百十盘。”香云道:“就是随手乱丢,叫了也不能这些盘。”芷馨道:“我们这棋叫做‘跑棋’。彼此飞忙乱赶,所以最快。”香云道:“依我说:姐姐既要下棋,到底还要慢些。谱上说的:‘多算胜,少算不胜。’如果细细下去,自然有个好著儿;若一味图快,不但不能高,只怕越下越低。俗语说的好:‘快棋慢马吊,纵高也不妙。’围棋犯了这个‘快’字,最是大毛病。”紫琼道:“时常打打谱,再讲究讲究,略得几分意思,你教他快,他也不能。所以这谱是不可少的。”芷馨道:“妹子打的谱都是‘双飞燕’、‘倒垂莲’、‘镇神头’、‘大压梁’之类,再找不著‘小铁网’在那谱上。”香云道:
“倒象甚的‘武库’有这式子,你问他怎么?”芷馨道:“妹子下棋有个毛病,最喜投个‘小铁网’。谁知投进去,再也出不来;及至巴巴结结活一小块,那外势全都失了。
去年回到家乡,时常下棋解闷,那些亲戚姐妹都知妹子这个脾气,每逢下棋,他们就大起‘小铁网’。妹子原知投不得,无如到了那时,不因不由就投进去。因此他们替妹子取个外号,叫作‘小铁网’。姐姐如有此谱,给妹子看看,将来回去,好去破他,”紫菱道:“妹子当日也时常打谱,后来因吃个大亏,如今也不打了。”紫芝道:
“怎么打谱倒会吃亏呢?”紫菱道:“说起来倒也好笑:我在家乡,一日也是同亲戚姐妹下棋,下未数著,竟碰到谱上一个套子,那时妹子因这式子变著儿全都已得,不觉暗暗欢喜,以为必能取胜。下来下去,不意到了要紧关头,他却沉思半晌,忽然把谱变了,所下的著儿,都是谱上未有的;我甚觉茫然,不知怎样应法才好。一时发了慌,随便应了几著,转眼间,连前带后共总半盘,被他吃的干干净净。”紫芝道:“姐姐那时心里发慌,所下之棋,自然是个乱的。那几个臭著儿被他吃去,倒也无关紧要;我不可惜别的,只可惜起初几个好谱著儿也被他吃去,真真委屈。所以妹子常说,为人在世,总是本来面目最好。即如姐姐这盘棋,起初下时,若不弄巧闹甚么套子,就照自己平素著儿下去,想来也不致吃个罄净。就如人家做文,往往窃取陈编,攘为己有,惟恐别人看出,不免又添些自己意思,杂七杂八,强为贯串,以为掩人耳目;那知他这文就如好好一人,浑身锦绣绞罗,头上却戴的是草帽,脚上却穿的是草鞋,所以反觉其丑。如把草帽草鞋放在粗衣淡服之人身上,又何尝有甚么丑处!可见装点造作总难遮人耳目。”
只见素云同井尧春走来望一望道:“我这紫芝妹妹话匣子要开了,有半天说哩,我们还是弹琴去罢。”尧春道:“如此甚好。但此地过于热闹,我们须找静些地方才好。”
于是约了吕尧蓂、田舜英、孟瑶芝仍到古桐台去。适值阴若花、由秀英从海棠社走来,尧春素闻二人弹得一手好琴,携了二人一同来到古桐台。
七个人,弹琴的弹琴,讲究指法的讲究指法,正在说笑,只见紫芝也走来。井尧春道:“妹妹那段草帽讲完么?”紫芝道:“话不过随嘴乱说,长也由得我,短也由得我;
比不得诸位姐姐抚琴,定要整套弹完才歇哩。”吕尧蓂道:“妹妹将来何不学学?如学会了,到那风清月朗时候,遇见知音,大家弹弹,倒是最能养心、最可解闷的,在我们闺中,真可算得良朋益友;就是独自一人,只要有了他,也可消遣的。”紫芝道:“正是。刚才妹子听你们五琴合弹,到得末后正在热闹之际,猛然鸦雀无声,恰恰一齐住了,实在难得!我至今还是佩服。”瑶芝笑道:“诸位姐姐:你说紫芝妹妹这话可是外行不是外行?他且不讲人家抚的好,只说五个人难得一齐住,也不思想人家既会弹,难道连个弹完还不知道么?”
紫芝道:“妹子也曾学过。无奈学了两天,泛音总是哑的,因此不甚高兴。往常瑶芝姐姐同素云姐姐弹时,我去问问,他们总不肯细心教我,说我性子过急,难以学会;
我实不服。请教这个泛音究竟怎样才响?”秀英道:“苦论泛音,也无甚难处,妹妹如要学时,记定左手按弦,不可过重,亦不可太轻,要如蜻蜓点水一般,再无不妙。其所以声哑者,皆因按时过重;若失之过轻,又不成为泛音。‘蜻蜓点水’四字,却是泛音要诀。”紫芝道:“泛音既有如此妙论,为何谱上都无此说?他却秘而不宣,是个甚么意思?”瑶芝道:“他那谱上单论八法,尽够一讲,那还说到这个,况且他又怎能晓得有人把个泛音算做难事哩。”田舜英道:“妹妹要学泛音,也不用别法,每日调了弦,你且莫弹整套,只将蜻蜓点水四字记定,轻轻按弦,弹那‘仙翁’两字;弹过来也是‘仙翁仙翁’;弹过去也是‘仙翁仙翁’,如此弹去,不过一两日,再无不会的。”若花道:“阿妹把泛音会了,其余八法,如:‘擘’、‘托’、‘勾’、‘踢’、‘抹’、‘挑’、‘摘’、‘打’之类,初学时倒象头绪纷纭,及至略略习学,就可领略,更是不足道的。”紫芝道:“还有几句歌诀,这两年没去弄他,我倒忘了,不知共有几句?”
秀英道:“歌决虽有八句,第一却是‘弹欲断弦方入妙,按令入木始为奇’这两句是要紧的。此诀凡谱皆有,你细细揣摩,自能得其大意。”
紫芝道:“姐姐:你说泛音要如蜻蜒点水一般,我要请姐姐弹个样儿,我也好弹。”
秀英随即按著弦,“仙翁仙翁”弹了一阵。紫芝也按着弦弹了几声,谁知按不得法,仍是哑音,不觉着急道:“秀英姐姐!莫是这弦也有嘴眼罢?你们按的得法,按了他的眼,所以有声;我按的不得法,按了他的嘴,所以哑了。只好恳那位姐姐,要象先生教学生写字样子,用个‘把笔’法儿把把我才好。”瑶芝道:“不知六位姐姐当日学时可有这个把法?真是学个琴儿也是古怪的!”若花笑道:“阿妹过来,我来把你。”于是把著紫芝两手又弹一阵“仙翁”。把了多时,紫芝道:“我会了。”若花把手放开,随他自弹,果然弹的竟成泛音。紫芝道:“你们且弹,我去去就来。”
说罢,来到白蒁亭,向紫云道:“他们写字的写字,画画的画画,下棋的下棋,弹琴的弹琴,我们也想甚么顽的才好,不然,这许多姐姐不要闷气么?”紫云道:“今日人多,据我主意:须分几样顽法。莫若我们挨著问问,先派几桌双陆、马吊;再派几桌花湖、象棋,余者或投壶、秋千、抛毬;甚至斗草、垂钓,无所不可,如不喜顽的,或做诗联句,悉听其便。你道如何?”绿云在旁点头道:“姐姐所论极是。
不如此,也分派不开,也不足尽兴。”随命丫环预备调摆。
紫云向蒋春辉、董青钿道:“这件事必须二位姐姐同我们挨著问问,分派分派;不然,再也分派不开。”蒋春辉道:“如今弄的满眼都是人,也不知除了他们琴棋书画,还剩几位姐姐?”紫芝道:“这个妹子都记得,等我数给你听:那弹琴的是尧春、尧蓂、舜英、若花、秀英、瑶芝、素云七位姐姐;那下围棋的是紫琼、紫菱、芷馨、香云四位姐姐;那写扇子的是书香、文锦、巧文、月芳、绣田、紫绡、红红、亭亭八位姐姐;那画扇子的是墨香、题花、丽娟、银蟾、凤雏、蕙芳六位姐姐。共计二十五位。下存七十五位;再除大解、小解二十五位,实存五十位。”说的众人不觉好笑。宝云道:“紫芝妹妹真好记性!至于那处那几位,我原都晓得,你要教我一位一位念他名姓,这个实实不能。今日全仗妹妹替我各处照应照应;此时也不知都在此处,也不知有到别处去的,弄的糊里糊涂,这才叫做慢客哩。”
当时蒋看样同众人分了马吊一桌、双陆一桌、象棋一桌、花湖一桌、十湖一桌。余者或投壶、斗草、抛毬、秋千之类,也分了几处。还有不喜顽的,或吟诗、猜谜、垂钧、清谈,各听其便。登时都在文杏阁、凝翠馆、芍药轩、海棠社、桂花厅、百药圃,分在几处坐了。宝云道:“紫芝妹妹记性又好,走路又灵便。今日众姐妹或在这里,或在那里,惟恐照应不周,未免慢客,务必拜托妹妹替我挨著时常看看。若丫环者嬷躲懒,缺了茶水,千万告诉我。”因把脚扬一扬道:“一连跑了五天,偏偏今日他又疼了。”紫芝道:“我劝姐姐:就是四寸也将就看得过了;何必定要三寸,以致缠的走不动,这才罢了?”
董青钿道:“他是我们老姐姐,你也要刻薄他?刚才宝云姐姐说你记性好,我今日同你赌个东道:少时你到各处挨著看看众姐妹共分几处,某处几人,共若干人,除了琴棋书画,其余如说的丝毫不错,那才算得好记性,我情愿将手上这副翡翠镯送你;你若说错,就把翡翠壶儿送我。不知你可敢赌?”紫芝道:“原来你倒看上我的鼻烟壶儿!
既如此,宝云姐姐做个中人,我就赌这东道。”宝云道:“罢!罢!罢!我不做中人。
省得临期反悔,同你们淘气。”题花笑道:“妹子最喜做中人,希图落点中资,为甚么不来托我?”二人道:“如此甚好,就托姐姐做中人。”题花道:“你们二位把赌的东西放在我处,我才放心哩。”青钿随即把镯子交代了。紫芝也把烟壶递给题花道:“姐姐切莫把烟偷吃完了,近来象这酸味的少的很哩。”题花笑道:“不妨。如吃完了,我有‘昔酉儿’。”紫芝道:“怎么姐姐还未出阁,预先倒喜吃‘昔酉儿’了?”题花听了,把笔放下,举著扇子赶来要打。
紫芝飞忙跑开,来到文杏阁。只见师兰言、章兰英、蔡兰芳、枝兰音四人在那里要打马吊,旁边是宰玉蟾、钱玉英、孟玉芝观局。大家搬了坐。蔡兰芳道:“紫芝姐姐何不打两吊?”紫芝道:“妹子今日受了主人之托,要替他照应客,所以不能奉陪。我看你们斗两牌,还要到别处去哩。”章兰英道:“请教兰言姐姐:我们还是打古谱、打时谱呢?还是三花落尽,十字变为熟门;还是百子上桌,十子就算熟门呢?”师兰言道:
“要打,自然时谱简便。至于百子上桌,十子就算熟门,未免过野,这是谱上未有的。
若照这样打法,那‘鲫鱼背’色样也可废了。”宰玉蟾道:“正是,妹子闻得‘鲫鱼背’有个谱儿,不知各家是怎样几张?”紫芝道:“我记得桩家是红万、九十、三万、六索,余皆十子、饼子;四八之家,百子、九饼、一万、一索、三万、三索、七万、七索;么五九家,九万、九索、五万、五索,余皆十字;二六之家,一张空堂、四张饼子、三张十字、二索当面、四肩在底。二六之家,关赏斗十,桩家立红,九十加捉;四八之家,以百子打桩,或发三万,或发三索;大家照常斗去,那就上了。”宰玉蟾道:“怪不得人说紫芝姐姐嘴头利害,你只听他讲这牌经,就如燕子一般,满口唧卿咋咋,叫个不住。
看这光景,将来紫芝姐夫加不惧内,我再不信。”众人听了,都道:“玉蟾姐姐这句道得好。”钱玉英道:“妹子向来只知打著顽,不知此中还有古谱、今谱之分。倒要请教是何分别?”章兰英道:“古谱哩,不过小色样多些;今谱小色样少些。诸如‘百后趣’、‘趣后百’、‘大参禅’、‘小参禅’、‘捉极献极’、‘捉百献极’之类,今谱尽都删了。”玉芝道:“色样多些,岂不有趣,为何倒要删去?难道嫌他过于热闹么?”师兰言道:“他删去不为别的,因此等小色样,每牌皆有,如果斗上,其中恐有犯赔之家,必须检查灭张;若牌牌如此。未免过烦,因此删去,以归简便。况此中四门色样不一而足,其余如‘双叠’、‘倒捲’、‘香侣’、‘桌吊’之类,何尝不妙。只要会打,千变万化之处甚多,又何必在几个小色样时刻较量哩。”蔡兰芳道:“不消再议,我们打时谱罢。”枝兰音道:“妹子才初学,色样越少越好,省得照应不来。”大家翻了谱子,都打起来。
宰玉蟾道:“请教诸位姐姐:如今还有把马吊抽去八张,三个人打著顽,叫作‘蟾吊’,那是甚么意思?”蔡兰芳道:“他因向来四人打马吊,马是四条腿;所以三人打就叫蟾吊,蟾是三条腿;还有两人顽的叫作‘梯子吊’,盖因梯子只得两条腿。”玉蟾道:“若是这样,将来一人顽,势必叫作‘商羊吊’了。”师兰言道:“姐姐你道那打蟾吊的是个甚么主见?皆因粗明打吊,尚未得那马吊趣味;或者当日学时本由蟾吊学成,一时令其骤改马吊,就如乡里人进城,满眼都是巷子,不知走那一路才好;只好打个蟾吊,倒底头绪少些。”玉芝道:“我听人说:‘蟾吊热闹,马吊闷气,因此都爱蟾吊。’”兰言道:“这话更错了。马吊本好好四十张,今抽去八张,改为蟾吊,以图热闹;试问若图热闹,如打天九,把三长四短全都去了,满手天九、地八,亦有何味?即如当日养由基百步穿杨,至今名传不朽者,因其能穿杨叶,并非说他射中杨树,就算善射,若射中杨树就算善射,纵箭箭皆中,亦有何起。即如蟾吊抽去清张,纵牌牌成色样,亦不过味同嚼蜡。”宰玉蟾道:“我还听见人说:‘马吊费心,蟾吊不费心,所以人喜蟾吊。’请教姐姐此话可是?”兰言道:“这做马吊的,当日做时,原不许粗心浮气人看的。若谓马吊费心,何不竟将蟾吊不打,岂不更省许多心血?”兰芳道:“兰言姐姐把这蟾吊真驳的有趣;不然,久而久之,被这粗心浮气的把马吊好处都埋没了。”
紫芝道:“诸位姐姐且慢打吊,我说个笑话:一人好打蟾吊。死后,冥官道:“好好马吊不打,你却矫揉造做去打蟾吊。也罢,如今就罚你变个蟾去!”此人转世虽变了蟾,那打吊心肠,仍是念念不忘。一日,同了素常相好的许多小蟾出去游玩;他前走,小赡随后,他道:‘我们这个走法,好象马吊一副色样。’众蟾道:‘叫做甚么?’他道:‘叫做“公领孙”。’众蟾鼓噪道:‘把我们做他孙子,这还了得!’不由分说,一齐动手,把他按住,也有打的,也有骂的。有一小蟾,取了一个石子,狠狠朝他头上一丢道:‘你说!这是甚么色样?说不出,再打!’他道:‘求诸位莫打,容我说!这叫“佛顶珠”。’又一小蟾把他足上皮撕下一片道:‘你说!这是甚么?’他道:‘这是“佛赤脚”。’又一蟾拿著竹片,把他打的浑身是血道:‘这是甚么?’他道:‘这是“譟砂鼎”。’又一蟾取些黑泥,把他涂的浑身漆黑道:‘这是甚么?’他道:‘这是“铁香炉”。’众蟾道:‘刚才他身上是红的,所以说是譟砂鼎;此刻身上涂黑了,因而说是铁香炉,难道把你身上涂绿了,就算“绿毛龟”么?究竟不象,还要打!’他道:‘诸位若说不象,真真委屈,你们暂且松手,让我做个香炉样儿给你们看。’众蟾果然一齐闪开。他把三足立在地下,把腰朝上一拱道:‘诸位请看,难道香炉不是三只脚么?’说罢,他就势想要逃走,连忙将身一纵,远远落在地下;谁知不巧,恰恰将嘴碰在一堆粪上,众蟾看见一齐笑道:‘好了!如今蟾吊新添一副色样了!’他忍著臭气问道:‘请教诸位:这副色样叫做甚么?告诉我,我好添在谱上。’众蟾道:‘叫作“狗吃屎”。’”说的众人笑个不了。
玉蟾听了,望著紫芝只管冷笑。紫芝道:“妹子实在一时疏忽,忘你大名;若要记得,怎敢犯讳!我尝听得银蟾姐姐说,小瀛洲四员猛将都敌你不过,妹子还敢放肆么?”
玉蟾把手伸出道:“姐姐,你拿手来试试,妹子何尝有甚么力量。”紫芝吓的连忙跑开道:“姐姐莫给我苦吃,我还到各处替宝云姐姐照应客哩。”说著,去了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