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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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国舅爷听了唐敖一番话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拍着大腿连声道:"高!实在是高!您这一个'疏'字,可算是点醒梦中人啊!照这么看,咱们女儿国这水患,总算是找到根治的法子了。"说着就起身告辞,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下人备好酒席,好生招待贵客。

等那国舅的轿子走远了,多九公捋着胡子直纳闷:"林之洋那档子事,前些日子看那阵仗,分明是铁板钉钉没得改了。怎么今儿个听国舅这口气,倒像是还有转圜余地?莫非..."他忽然压低声音,"莫非林兄弟压根儿就没成亲?"

唐敖望着远处河道上忙碌的民夫,若有所思:"八成是百姓们闹得厉害。国王怕激起民变,这才把婚事给缓下来了。"

"这事儿咱们慢慢再打听。"多九公话锋一转,"眼下这治河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。要是办砸了,别说林兄弟回不了家,咱们几个怕是也要吃不了兜着走。"他忧心忡忡地望着河堤,"明儿个看过河道,唐兄弟打算怎么着手?"

唐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比划:"这河患说白了就是淤塞不通。明日咱们先勘测清楚,把河道往深里挖,再把河口拓宽,上下来路都给它疏通了。就像个大漏斗,装得多排得快,自然就不会泛滥成灾。"

"这么简单的道理,他们本地人就想不到?"多九公直摇头。

唐敖苦笑道:"昨儿我找人打听过了。这女儿国铜铁金贵,连菜刀都是竹制的,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银刀。您没见药铺招牌都写着'咬片'么?不是他们不想用刀切药,实在是没家伙事儿啊!好在咱们船上带着铁器,明儿个画些图样教他们打造工具就是。"

多九公恍然大悟:"难怪!我说怎么满大街药铺都挂着'咬片咀片'的幌子,还当是他们有什么讲究。敢情是没刀使啊!"说着自己先乐了,"这倒好,咱们老家的药铺虽用刀切药,招牌倒学着古人写'咬咀',没想到这典故竟出在女儿国!"

第二天一大早,国舅就陪着唐敖去勘察河道。连着转了两天,唐敖心里有了底:"这河就像个反扣在屋顶的澡盆,堤岸越垒越高,河床反倒越来越浅。水一大就四处漫灌,平地都能变成汪洋。"他边说边比划,"得把这'澡盆'埋到地下去,把盘底挖成锅底,容水量大了,自然就安稳了。"

国舅听得两眼放光:"贵人真是一语道破天机!只是..."他搓着手为难地说,"这挖河的工具..."

"工具您放心。"唐敖笑道,"我们船上有生铁,现打都来得及。不过..."他望着高耸的堤岸皱起眉头,"这积年的土方可不是小数目,少说也得几十万人手。"

国舅一拍胸脯:"这个包在我身上!百姓们苦水患久矣,听说要治河,保准一呼百应!"说着又想起什么,"对了,东头那段淤沙..."

唐敖捡起几块石子摆弄着:"治淤沙得像射箭,河道必须笔直。您看那段河偏偏七拐八弯,淤沙走到拐角就卡住。再说这河口该是喇叭状,他们倒好,弄成个葫芦嘴——窄处进水宽处出,水势都泄了劲,哪还带得动泥沙?"

国舅听得连连点头,阳光照在河面上,映得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闪闪发亮。远处传来民夫们夯土的号子声,混着流水声在河谷里回荡。

国舅听得连连拍大腿,眼睛都亮了起来:"高!实在是高!贵人这番见解,可比那些《河渠书》《沟洫志》强多了。不过咱们啥时候动工?我好去禀报国王,让各衙门早做准备。"

唐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:"眼下得先打造工具。明日国舅多派些工匠来,等器具齐备了,再挑个好日子开工。"国舅二话不说,立刻吩咐随从去召集工匠,明儿一早就来报到,还特意加派了差役听候调遣。交代完这些,国舅便告辞离去。

唐敖连夜画好工具图样,又托付多九公去张罗铁料。第二天工匠们到齐后,唐敖把图纸一摊开,挨个指点。这些女扮男装的工匠们心灵手巧,不像那些榆木疙瘩的汉子,稍微点拨就心领神会。不过三两日功夫,所有工具都打造完毕。选了个黄道吉日,工程正式启动。

开工那天,国舅亲自到河边督工。唐敖指挥众人分段筑起土坝,先把第一段的水车到第二段坝里,等第一段河床挖深疏通后,再推倒第二段土坝放水。就这么一段接一段往下挖,每段都往深里掘。后来挖出的泥土实在太多,唐敖又教工人们用辘轳吊筐运土。虽然费劲,可百姓们年年遭水患,这回都拼了命来帮忙。挑河的挑河,筑堤的筑堤,不出十日就大功告成,连各处支流也都疏浚通畅。

唐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,夜深才回住处。百姓们看在眼里,几个老者凑钱给他立了生祠,还挂上"泽共水长"的金字匾额。这消息传到宫里,有位世子赶紧跑来告诉林之洋。

原来林之洋被逼着和国王成亲那晚,躺在牙床上突然想起在黑齿国的玩笑话——当时唐敖笑他会被女儿国扣下,没想到竟一语成谶。他打定主意装木头人,任凭国王怎么折腾都纹丝不动。想起家中妻子,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。再想到这些日子被缠足、穿耳、毒打的遭遇,看着烛光下国王那张俊脸,只觉得杀气腾腾。国王折腾了两晚,终究拿他没办法。

后来国王忙着治河的事,索性免了他的缠足功课,把他送回楼上。林之洋正望着窗外掉眼泪,忽然来了个年轻世子,扑通就跪下了:"母妃别难过,听说天朝来的唐贵人正在治河,等河道修好,父王就送您回去。"

林之洋连忙扶起世子细问,这才知道唐敖揭榜治河的事。他抹着眼泪说:"小国王这般惦记俺,等俺回家一定早晚焚香保佑你。待俺妹夫完工后,千万给俺捎个信儿。"世子替他擦泪道:"母妃放心,儿臣一有消息就来报信。"说完就走了。

自从林之洋被送回楼上,宫娥们知道他不是真王妃,连茶饭都怠慢。多亏世子天天来照应,他才没饿着。转眼过了半个月,这日世子慌慌张张跑来:"母妃大喜!唐贵人已经完工,父王今日去验收,高兴得很,命满朝文武奏乐相送,还赏了万两谢仪。听说明日就送您回船!"

林之洋喜得直搓手:"这些日子多亏小国王照应,等俺回去......"话没说完,世子突然"扑通"跪下,眼泪汪汪地说:"儿臣如今大祸临头,求母妃救命!"

林之洋吓一跳,赶紧搀他:"这是怎么说?"世子哭道:"自从八岁被立为储君,西宫娘娘就想让她儿子取代我。如今父王听信谗言要杀我,等父王去轩辕国祝寿时,我必遭毒手。求母妃明日带我一起逃走吧!"

林之洋为难地挠头:"俺们天朝风俗不同,小国王得改穿女装,还要裹脚......"世子急得直摇头:"只要能活命,粗茶淡饭我也甘心!"林之洋又说:"不如等俺先回船,你再偷偷......"话没说完,世子已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。

究竟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佳人喜做东床婿 壮士愁为学桉妻

  话说国舅闻唐敖之言,不觉点头道:“贵人所言这个‘疏’字,顿开茅塞,足见高明。想来敝邦水患,从此可以永绝了。老夫还要回去覆命,暂且失陪,明日再来奉陪去看河道。”分付人役预备酒宴,小心伺候。乘舆呵殿而去。多九公道:“林兄之事,若据前日用兵征剿光景,竟是毫无挽回;今日据国舅之言,又象林兄不久就要回来。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亲?令人不解。”唐敖道:“大约此事全亏众百姓之力。国王恐人众作乱,所以暂缓吉期,也未可知。”

  多九公道:“这且慢慢再去打听。第治河一事,关系非轻,倘有疏虞,不但林兄不能还乡,就是我们也不知如何结局。老夫颇不放心。明日看过河道,唐兄究竟是何主见?”唐敖道:“这个河道,其实看也罢,不看也罢。小弟久已立定一个主意。我想:河水泛滥为害,大约总是河路壅塞,未有去路,未清其源,所以如此。明日看过,我先给他处处挑挖极深,再把口面开宽,来源去路,也都替他各处疏通。大约河身挑挖深宽,自然受水就多,受水既多,再有去路,似可不致泛滥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治河既如此之易,难道他们国中就未想到么?”唐敖道:“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们,我唤了两个人役,细细访问。此地向来铜钱甚少,兼且禁用利器,以杜谋为不轨;国中所用,大约竹刀居多,惟富家间用银刀,亦甚希罕。所有挑河器具,一概不知。好在我们船上带有生铁,明日小弟把器具画出样儿,教他们制造。看来此事尚易成功。”多九公道:“原来此地铜铁甚少,禁用利器。怪不得此处药店所挂招牌,俱写‘咬片、咀片’;我想好好药品,自应切片,怎么倒用牙咬?腌腊姑且不论,岂非舍易求难么?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,今听唐兄之言,无怪要用牙咬了,我们家乡药店虽用刀切,招牌亦写‘咬咀’字样,虽系遵著古人医书,谁知这故典却出在女儿国的。”

  次日,国舅陪唐敖出城看河。一连两日。看毕回来,唐敖道:“连日细看此河受病处,就是前日所说那个‘疏’字缺了。以彼处形势而论:两边堤岸,高如山陵,而河身既高且浅,形像如盘,受水无多,以至为患。这总是水大之时,惟恐冲决漫溢,且顾目前之急,不是筑堤,就是培岸。及至水小,并不预为设法挑挖疏通,到了水势略大,又复培壅。以致年复一年,河身日见其高。若以目前形状而论,就加以浴盆置于屋脊之上,一经漫溢,以高临下,四处皆为受水之区,平地即成泽国。若要安稳,必须将这浴盆埋在地中。盆低地高,既不畏其冲决,再加处处深挑,以盘形变成釜形,受水既多,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。”国舅道:

  “贵人所能河道受病情形,恰中其弊,足见天朝贵人留心时务,识见高明。至浴盆屋脊之说,尤其对症,真是指破迷团。惟求贵人大发恻隐,早赐拯拔,使敝邦‘屋脊’之祸水由地中行,永庆安澜,得免涂炭,不独苍生感戴,即敝邦国主,亦当铭感不忘,但挑挖深通,不知天朝向来用何器具?尚求指教。”

  唐敖道:“敝处所用器具甚多,无如贵邦铜铁甚少,无从措办。‘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’。今既一无所有,纵使大禹重生,亦当束手。幸而我们船中带有钢铁,制造尚易。第河道一时挑挖深通,使归故道,施工其难。盖堤岸日积月累,培壅过高,下面虽可深挑,而出土甚觉费事;倘能集得数十万人夫,一面深挑,一面去其堤岸,使两岸之土不致壅积,方能易于藏事。不知人夫一时可能齐集?”国舅道:“若讲人夫,贵人只管放心。此地河道,为患已久,居民被害已深,闻贵人修治河道,虽士商人等,亦必乐于从事;况又发给工钱饭食,那些小民,何乐不为?但还有一事:昨日所看此河东首刷淤之处,贵人曾言彼处当年办理不善,以致淤沙停积,水无去路,因而不时为患。其受病之由,尚求指教。”

  唐敖道:“凡河人淤沙,如欲借其水势顺溜刷淤,那个河形必须如矢之直,其淤始能顺溜而下。昨看那边河道到了刷淤之处,河路不直,多有弯曲,其淤遇弯即停,何能顺溜而下?再者:刷淤之处,其河不但要直,并且还要由宽至窄,由高到低,其淤始得走而不滞。假如西边之淤要使之东去,其西这口面如宽二十丈,必须由西至东,渐渐收编,不过数丈。是宽处之淤,使由窄路而出,再能西高东低,自然势急水溜,到了出口时,就如万马奔腾一般,其淤自能一去无余。今那边刷淤之处,不但处处弯曲,而且由窄至宽,事机先己颠倒,其意以为越宽越畅;

  那知水由窄处流到宽处,业已散漫无力,何能刷淤?无怪越积越厚,水无去路了。”

  国舅连连点头道:“贵人高论,胜如读《河渠书》、《沟洫志》。但开工吉期,定在何时?以便启奏国主,谕令该管各官早为预备。”唐敖道:“此时必须先造器具。明日国舅多派工匠过来。俟器具造齐,再择吉期开工。”国舅点头,即命随从速传工匠,明早伺候;并多派人役,听候差遣。说罢别去。唐敖将器具样儿画了,并托多九公照应把铁发来。次日,许多工人传到,唐敖把样儿取出,一一指点,登时开炉打造。众工人虽系男装,究竟是些妇女,心灵性巧,比不得那些蠢汉,任你说破舌尖,也是茫然;这些工人,只消略为指点,全都会意。不过两三日,都造齐备。择了开工吉期。

  是日,国舅同至河边。唐敖命人逐段筑起土坝。先把第一段之水车到第二段坝内,即将第一段挖深通;就把第二段土坝推倒,将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内,再挑第三段;逐段都动起工来,总是尽力深挑。后来所挖之土,一时竟难上岸,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内,用辘轳搅上,每取土一筐,要费许多气力,好在众百姓年年被这水患闹怕,此番动工,举国之人,齐来用力,一面挑河,一面起堤,不上十日,早已完工。又把各处来源去路,也都挑挖疏通。这里唐敖指点监工,那众百姓见他早起晚归,日夜辛勤,人人感仰。早有几个老者出来攒凑银钱,仿照唐敖相貌,立了一个生祠;又竖一块金字匾额,上写“泽共水长”四个大字。

  此事传入宫内,早有一位世子把这情节对林之洋说了。原来林之洋那日同国王成亲,上了牙床,忽然想起:“当日在黑齿国,妹夫同俺顽笑,说俺被女儿国留下。今日果然应了。这事竟有预兆。那时九公曾说:‘设或女儿国将你留下,你却怎处?’俺随口答道:‘他如留俺,俺给他一概弗得知。’这话也是无心说出,其中定有机关。今日国王既要同俺成亲,莫若俺就装作木雕泥塑,给他们弗得知,同他且住几时,看他怎样。”因存这个主见,心心念念,只想回家,一时想起妻子,身如针刺,泪似涌泉。又想自从到此,被国王缠足、穿耳、毒打、倒吊,种种辱没,九死一生。这国王恁般狠毒,明是冤家对头,躲还躲不来,怎敢亲近!如此一想,灯光之下,看那国王虽是少年美貌,只觉从那美貌之中,透出一股杀气;虽不见他杀人,那种温柔体态,倒象比刀还觉利害。越看越怕,惟恐日后命丧他手,更是心冷如冰,体软如绵。一连两夜,国王费尽心机,终成画饼。

  虽觉扫兴气恼,因河道一事,究竟牵挂,不敢把他奈何。后来同国舅议定治河一事,思来想去,留此无用,只得将他送归楼上,索性把缠足、抹粉一切工课也都蠲了,林之洋得了这道恩赦,虽未得归故乡,暂且脚下松动。就只不知将来可能放归,又不知前日众百姓为何喧嚷,细问宫娥,都是支吾。

  这日正在思乡垂泪,有个年轻世子走来下拜道:“儿臣闻得天朝有位唐贵人来此治河,俟河道治好,父王即送阿母回去。儿臣特地送信,望阿母放心。”林之洋把世子搀起细问,才知揭榜一事。因垂泪道:“蒙小国王念俺被难,前来送信。俺林之洋倘骨肉团圆,惟有焚香报你大德。俺妹夫河道治完,还求送俺一信。

  更望在老国王跟前,替俺美言,早放俺回去,便是俺救命恩人了。”世子上前替林之洋揩泪道:“阿母不须悲伤。儿臣再去探听,如有佳音,即来送信。”说罢去了。林之洋自从国主送回楼上,众官娥知他日后仍回天朝,并非本国王妃,那个肯来照管,往往少饭无茶,十分懈怠。幸亏世子日日前来照应,茶饭始得充足。

  林之洋深为感激。不知不觉,将及半月,两足虽己如旧,但穿上男鞋,竟瘦了许多。这日世子匆匆走来道:“告禀阿母:唐贵人已将工程办完。今日父王出去看河,十分欢喜,因唐贵人乃天朝贵客,特命合朝大臣,许多鼓乐,护送归舟,并送谢仪万两。闻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。儿臣探听真实,特来送信。”林之洋欢喜道:“俺自老同王送回楼上,蒙小国王百般照应,明日回去,不知甚时相见,俺林之洋只好来再报大情。”

  世子见左右无人,忽然跪下垂泪道:“儿臣今有大难,要求阿母垂救!如念儿臣素日一点孝心,大发恻隐,儿臣就有命了。”林之洋忙搀起道:“小国王有甚大难?快告俺知。”世子道:“儿臣自从八岁蒙父王立储,至今六载。不幸前岁嫡母去世,西宫阿母专宠,意欲其子继立,屡次陷害儿臣,幸而命不该绝。近日父王听信谗言,痛恨儿臣,亦有要杀儿臣之意。此时若不远走,久后必遭毒手。

  况父王指日即往轩辕祝寿,内外臣仆,莫非两宫羽翼;儿臣年纪既幼,素日只知闭户读书,又无心腹,安能处处防备?一经疏虞,性命难保。阿母如肯垂怜,明日回船,将儿臣携带同去。倘脱虎穴,自当衔环结草以报大恩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们家乡风俗与女儿国不同,若到天朝,须换女装。小国王作男子惯了,怎能改得?

  就是梳头、裹脚,也不容易。”世子道:“儿臣情愿更改。只要逃得性命,就是跟著阿母,粗衣淡饭,我也情愿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带小国王同去,宫娥看见,这便怎处?莫若等俺回船,小国王暗地逃去,岂不是好?”世子听了,连连摇头。

  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