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人一路走到城门口,守关的兵丁呼啦啦围上来,挨个儿把他们从头到脚摸了个遍。林之洋被摸得浑身不自在,嘴里嘟囔着:"这些当差的把咱们当贼防呢!可惜没吃着那蹑空草,要不我早翻墙进城了,看他们还能搜个什么劲儿!"
进了城,只见满街的人个个头戴方巾,身穿青布长衫,连做买卖的也斯斯文文捧着书本。街边铺子里摆的不是纸墨笔砚,就是青梅酱菜,连酒馆里都飘着书卷气。唐敖瞧着稀奇:"这地方连贩夫走卒都打扮得像读书人,咱们且去打听打听风俗。"
正说着,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读书声。家家户户门前挂着金漆匾额,什么"贤良方正"、"孝悌力田",还有"通经孝廉"的,密密麻麻排了一路。拐角处有家"经书文馆",门框上贴着对联:"优游道德之场,休息篇章之囿",里头读书声震得屋檐都在抖。
林之洋掂了掂肩上包袱:"我进去碰碰运气,你俩要一起不?"唐敖连连摆手:"可饶了我吧!上回在白民国贱卖了几个'晚生'的称呼,到现在还心疼呢。"林之洋挤眉弄眼:"要是红红、亭亭两位姑娘在跟前,你称晚生还委屈不?"唐敖正色道:"学问不分年纪,她们才学高,我心服口服。倒是那些白民,仗着年纪大就想充前辈,我才不认呢!"
多九公捋着胡子直点头:"唐兄这般胸襟,怕是离成佛作祖不远了。"林之洋却突然压低声音:"咱们别光顾着说闲话,让路人听见笑话。你们先逛着,我去去就来。"说完一溜烟钻进了学馆。
唐敖和多九公踱到巷子深处,忽然看见两块黑漆匾额,写着"改过自新"、"同心向善"。多九公咂嘴道:"这地方金字招牌遍地,黑匾倒少见,果然配得上'淑士'二字。"
等他们转回街口,林之洋已经提着空包袱笑嘻嘻迎上来。多九公纳闷:"看这架势是卖光了,怎么还倒贴本钱?"林之洋拍着大腿说:"那些穷酸书生砍价狠呐!为了一文钱能磨半天。后来我看他们可怜巴巴的样子,想起君子国的做派,索性亏本卖了。"说着突然噗嗤笑出声:"你们猜怎么着?我随口诌了句读过诗书,他们竟夸我有学问,这一路越想越乐!"原来方才馆里学生考他作诗,吓得他差点尿裤子,这会儿想起来倒觉得滑稽。
我琢磨了半天,只能推说要赶路不能耽搁,支支吾吾半天。可那些较真的读书人死活不依,非要听我作诗才肯放人。我被逼得没法子,忽然想起常听人说"搜索枯肠"就能作诗,就使劲儿在肚子里搜刮。可我这肠子里装的都是饭,哪有什么诗句?搜来搜去也搜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正着急呢,看见两个小学生在对对子。先生出的是"云中雁",一个对"水上鸥",一个对"水底鱼"。我灵机一动:"今儿个'诗思'不在家,不知啥时候回来。不过'诗思'不在,'对思'倒是在的。你们要听文采,我就对这个'云中雁'吧。"他们连连说好,催着问我怎么对。
我脱口而出:"鸟枪打!"这帮读书人都愣住了,非要我解释。我心想这些人还自称读书人呢,连这都不懂?就说:"你们只知道用'水上鸥'、'水底鱼'来对'云中雁',可这些字眼跟'云中雁'有啥关系?我这个'鸟枪打'才是从'云中雁'生出来的。"
他们更糊涂了:"这三个字怎么就是从'云中雁'来的?"我解释道:"抬头看见云中雁,举起鸟枪就打,这不是明摆着的吗?"他们这才恍然大悟,七嘴八舌地说:"果然别出心裁,难怪他说读过诸子百家。这意境怕是从《庄子》里'见弹而求鸮炙'化出来的。"
我一听这话,想起九公常跟妹夫讨论《庄子》《老子》,想必是部大书,就顺杆爬:"没想到我的用意被你们看穿了。你们学问也不赖啊,幸亏我用的是《庄子》,要是用《老子》《少子》,怕也瞒不过你们。"谁知他们又追问:"只听说过《老子》,哪来的《少子》?这书什么时候出的?里面写的啥?"
这下可把我问住了。我以为既有"老子"就该有"少子",平时听你们说什么"前汉书、后汉书","文子、武子",就顺嘴编出个"少子"来充门面。哪知道刚应付完对对子,又捅了娄子。他们非要我说清楚"少子"的来历才肯放人。
我眼珠一转,有了主意:"这'少子'是本朝太平盛世出的,作者是老子的后代。老子写《道德经》讲玄妙道理,这'少子'虽然写得有趣,却暗含劝人为善的意思。里头包罗万象,诸子百家、花鸟虫鱼、琴棋书画、医卜星相样样都有,还有灯谜酒令、双陆马吊、射箭踢球、斗草投壶各种游戏,既能提神醒脑,又能逗人发笑。这书我们带了不少,要是你们不嫌弃,我这就回去取来。"他们听了喜出望外,付了钱催我快去取书,我这才脱身回来。"
唐敖忍俊不禁:"舅兄这个'鸟枪打'幸亏遇到这些读书人,要是让别人听见,怕是要挨揍呢!"林之洋舔舔嘴唇:"我嘴是没肿,可说了这么多文绉绉的话,嘴里干得冒烟。刚才问那些学生要茶喝,他们那儿只有两片树叶泡的茶,倒了半天才半杯,现在还渴着呢。"
多九公指着前面:"正好有个酒楼,咱们去喝两杯,顺便打听打听风俗?"林之洋一听口水都要流出来了:"九公最懂我心!"
三人进了酒楼,刚坐下就来了个跑堂的。这酒保头戴儒巾,脸上架着眼镜,手里摇着折扇,文绉绉地作揖:"三位先生光临,是要饮酒乎?抑或用菜乎?"林之洋火冒三丈:"你一个跑堂的戴什么眼镜?还满嘴之乎者也,真是半瓶子醋晃荡!我最烦这套,有酒有菜赶紧上!"
酒保还在那摇头晃脑:"敢问先生,酒要一壶乎,两壶乎?菜要一碟乎,两碟乎?"林之洋"啪"地一拍桌子:"乎什么乎!再啰嗦老子揍你!"吓得酒保赶紧去端了一壶酒,两碟下酒菜——一碟青梅,一碟腌菜,恭恭敬敬给每人斟了一杯。
林之洋见了酒眼睛都亮了,端起杯子一饮而尽。谁知酒刚下肚,他就皱着脸直吐舌头:"小二!错把醋当酒了!"旁边坐着个驼背老头,正摇头晃脑吟诗,听见这话急忙摆手:"兄台既已饮矣,岂可言乎?你若言者,连累我也。我甚怕哉!"那文绉绉的腔调听得唐敖和多九公直起鸡皮疙瘩。
林之洋莫名其妙:"我骂小二关你什么事?"老头用两根手指抹了抹鼻子,慢条斯理道:"先生听者:这酒醋之分,在于价钱。为何酒贱醋贵?皆因味道不同。酒味淡故而贱,醋味厚所以贵。此中道理,人尽皆知......"
这会儿他要是知道自己弄错了,肯定不是故意的。先生您捡着这便宜,该多高兴啊!可您既然喝了人家的酒,就不该多嘴。不但多嘴,还非说是人家弄错了。
他要是听见这话,能善罢甘休吗?真要理论起来,价钱肯定得往上抬。先生您抬价,那是自找麻烦;您自己抬的价,谁还管得了?
可您喝的就是我喝的,既然喝的一样,涨价也得一起涨。向您讨钱,就等于向我讨钱;您都涨了价,我还能躲得掉?
要是我也跟着涨,这不是越闹越大吗?既然要闹大,干脆您替我给了。您要是不给,他能答应吗?他不答应,肯定得来找我。
我就算浑身是嘴,他能听我的?他不听,非得闹起来不可。真要闹急了,我只能撒腿就跑——跑啊跑,看您怎么收场!”唐敖和多九公听完,笑得直不起腰。林之洋抹了把脸道:“你这满嘴的‘之乎者也’,酸得我牙都要倒了,连我的名字都跟着发酸。随你怎么说,反正俺听不懂。就是这嘴里泛酸水,可怎么是好!”
他往桌上一瞅,只有两碟青梅和咸菜。这一看不要紧,嘴里更酸了,扯着嗓子就喊:“小二!赶紧多上几个下酒菜!”店伙计应声端来四个碟子:盐豆、青豆、豆芽、豆瓣。林之洋直皱眉:“这些俺吃不惯,再换几样来。”伙计又上了四样:豆腐干、豆腐皮、酱豆腐、糟豆腐。林之洋拍桌子道:“俺们又不是吃斋的,净给这些素菜算怎么回事?还有别的没有,赶紧拿来!”店伙计赔着笑:“这些菜肴在先生眼里自然粗陋,可在我们这儿,就算是王公贵族,吃的也不过如此。先生这般嫌弃,未免太挑剔了。实在没有别的了。”多九公打圆场:“下酒菜将就着够啦,可有什么好酒?”伙计答道:“酒分三等:上等的醇厚,中等的清淡,下等的更淡。先生们莫非偏好淡酒?”唐敖接口:“我们酒量浅,喝不得烈的,换壶淡的吧。”伙计赶忙换了酒。三人尝了尝,虽有些酸味,倒还能入口。林之洋咂着嘴道:“难怪有人说酒以酸为贵,苦的次之,敢情这话是从淑士国传出来的。”
正说着,门外进来个老者,头戴儒巾,身穿素袍,举止文雅,在楼下拣了张桌子坐下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说酸话酒保咬文 讲迂谈腐儒嚼字
话说三人来至关前,许多兵役上来,问明来历,个个身上搜检一遍,才放进去,林之洋道:“关上这些囚徒竟把俺们当作贼人,细细盘查。可惜俺未得着蹑空草,若吃了蹑空草,俺就撺进城去,看他怎样!”三人来到大街,看那国人都是头戴儒巾,身穿青衫,也有穿著蓝衫的,那些做买卖的,也是儒家打扮,斯斯文文,并无商旅习气。所卖之物,除家常日用外,大约卖青梅、齑菜的居多,其余不过纸墨笔砚,眼镜牙杖,书坊酒肆而已。唐敖道:“此地庶民,无论贫富,都是儒者打扮,却也异样。好在此地语言易懂,我们何不去问问风俗?”走过闹市,只听那些居民人家,接连三,莫不书声朗朗。门首都竖著金字匾额:也有写著“贤良方正”的,也有写著“孝悌力田”的,也有“聪明正直”的,也有“德行耆儒”的,也有“通经孝廉”的,也有“好善不倦”的;其余两字匾额,如“休仁”、“好义”、“循礼”、“笃信”之类,不一而足。上面都有姓名、年月。只见旁边一家门首贴著一张红纸,上写“经书文馆”四字。门上有副对联,写的是:
优游道德之场,休息篇章之囿。
正面悬著五爪盘龙金字匾额,是“教育人才”四个大字。里面书声震耳。
林之洋指著包袱道:“俺要进去发个利市,二位可肯一同走走?”唐敖道:“舅兄饶了我罢!我还留著几个‘晚生’慢慢用哩!前在白民国贱卖几个,至今还觉委屈。今到此地,看这光景,固非贱卖,但非其人,也觉委屈。”林之洋道:“当日妹夫如在红红、亭亭跟前称了晚生,心中可委屈?”唐敖道:“小弟若在两位才女跟前称了晚生,不但毫不委屈,并且心悦诚服。俗语说的:‘学问无大小,能者为尊。’他的学问既高,一切尚要求教,如何不是晚生?岂在年纪?若老大无知,如白民之类,他在我眼前称晚生,我还不要哩,二位才女如此通品,舅兄却直称其名,未免唐突。”林之洋道:“当日你们受了黑女许多耻笑,还有‘问道于盲’的话,彼时他们虽系羞辱九公,与妹夫无涉,但不把你放在眼里,随嘴乱说,也甚狂妄;今日提起,你不恨他也罢了,为甚反要敬他?”唐敖道:“凡事无论大小,如能处处虚心,不论走到何处,断无受辱之虞。我们前在黑齿,若一切谦逊,他又从何耻笑?
今不自己追悔,若再怨人,那更不是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那几日老夫奉陪唐兄游玩,每每游到山水清秀或幽僻处,唐兄就有弃绝凡尘要去求仙之意。此虽一时有感而发,若据刚才这番言谈,莫作先贤忠恕之道,倘诸事如此,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。唐兄学问度量,老夫万万不及,将来诸事竟要叨教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两个黑女才学高,妹夫肯称晚生,那君子国吴家弟兄跟前,妹夫也肯称晚生么?”唐敖道:“那吴氏弟兄学问虽不深知,据他所言,莫不尽情尽理,纯是圣贤仁义之道。此等人莫讲晚生,就是在他跟前负笈担囊拜他为师,也长许多见识。”
林之洋道:“俺们只顾乱讲,莫被这些走路人听见。你们就在左近走走,俺去去就来。
”说罢,向学馆去了。二人仍旧闲步,只见有两家门首竖著两块黑匾额,一写“改过自新”,一写“同心向善”,上面也有姓名、年月。唐敖道:“九公:你道此匾何如?”多九公道:“据这字面,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,所以替他竖这招牌。仔细看来,金字匾额不计其数,至于丑匾却只此两块。可见此地向善的多,违法的少。也不愧’淑士‘二字。”
二人信步又到闹市,观玩许久。只见林之洋提著空包袱,笑嘻嘻赶来。唐敖道:“原来舅兄把货物都卖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虽卖了,就只赔了许多本钱。”多九公道:“这却为何?”林之洋道:“俺进了书馆,里面是些生意,看了货物,都要争买。谁知这些穷酸,一钱如命,总要贪图便宜,不肯十分出价。及至俺不卖要走,他又恋恋不舍,不放俺出来。扳谈多时,许多货物共总凑起来,不过增价一文。俺因那些穷酸又不添价,又不放走,他那恋恋不舍神情,令人看着可怜;俺本心慈面软,又想起君子国交易光景,俺要学他样子,只好吃些亏卖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卖货既不得利,为何满面笑容?这笑必定有因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生平从不谈文,今日才谈一句,就被众人称赞,一路想来,著实快活,不觉好笑。
刚才那些生童同俺讲价,因俺不戴儒巾,问俺向来可曾读书,俺想妹夫常说,凡事总要谦恭,但俺腹中本无一物,若再谦恭,他们更看不起了。因此俺就说道:‘俺是天朝人,幼年时节,经史子集,诸子百家,那样不曾读过!就是俺们本朝唐诗,也不知读过多少!’俺只顾说大话,他们因俺读过诗,就要教俺做诗,考俺的学问。俺听这活,倒吓一身冷汗。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,生平又未做甚歹事,为甚要受考的魔难?就是做甚歹事,也罪不至此。
俺思忖多时,只得推辞俺要趱路,不能耽搁,再三支吾。偏偏这些刻簿鬼执意不肯,务要听听口气,才肯放走。俺被他们逼勒不过,忽然想起素日听得人说,搜索枯肠,就可做诗,俺因极力搜索。奈腹中只有盛饭的枯肠,并无盛诗的枯肠,所以搜他不出。后来俺见有两个小学生在那里对对子:先生出的是‘云中雁’,一个对‘水上鸥’,一个对‘水底鱼’。俺趁势说道:‘今日偏偏“诗思”不在家,不知甚时才来;好在“诗思”虽不在家,“对思”却在家。你们要听口气,俺对这个“云中雁”罢。’他们都道:‘如此甚好。不知对个甚么?
’俺道:‘鸟枪打。’他们听了,都发愣不懂,求俺下个注解。俺道:‘难为你们还是生童,连这意思也不懂?你们只知“云中雁”拿那“水上鸥”、“水底鱼”来对,请教:这些字面与那“云中雁”有甚爪葛?俺对的这个“鸟枪打”,却从云中雁生出的。’他们又问:
‘这三字为何从“云中雁”生发的?倒要请教。’俺道:‘一抬头看见云中雁,随即就用鸟枪打,如何不从云中雁生出的?’他们听了,这才明白,都道:‘果然用意甚奇,无怪他说诸子百家都读过,据这意思,只怕还从《庄子》“见弹而求鴞炙”套出来的。’俺听这话,猛然想起九公常同妹夫谈论‘庄子、老子’,约略必是一部大书,俺就说道:‘不想俺的用意在这书上,竟被你们猜出。可见你们学问也是不凡的,幸亏俺用“庄子”;若用“老子、少子”,只怕也瞒不过了。’谁知他们听了,又都问道:‘向来只有《老子》,并未听见有甚“少子”。不知这部“少子”何时出的?内中载著甚么?’俺被他们这样一问,倒问住了。俺只当既有‘老子’,一定该有‘少子’;平时因听你们谈讲‘前汉书、后汉书,’又是甚么‘文子、武子’,所以俺谈‘老子’随口带出一部‘少子’,以为多说一书,更觉好听;那知刚把对子敷衍交卷,却又闹出岔头。后来他们再三追问,定要把这‘少子’说明,才肯放走。俺想来一想,登时得一脱身主意,因向他们道:‘这部“少子”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,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,这人就是老子后裔。老子做的是《道德经》,讲的都是元虚奥妙;他这“少子”虽以游戏为事,却暗寓劝善之意,不外“风人之旨”,上面载著诸子百家,人物花鸟,书画琴棋,医卜星相,音韵算法,无一不备;还有各样灯谜,诸般酒令,以及双陆、马吊、射鹄、蹴球、斗草、投壶,各种百戏之类,件件都可解得睡魔,也可令人喷饭。这书俺们带著许多,如不嫌污目,俺就回去取来。’他们听了,个个欢喜,都要观看,将物价付俺,催俺上船取书,俺才逃了回来。”
唐敖笑道:“舅兄这个‘鸟枪打’幸而遇见这些生童;若教别人听见,只怕嘴要打肿哩!”林之洋道:“俺嘴虽未肿,谈了许多文,嘴里著实发渴。刚才俺同生童讨茶吃,他们那里虽然有茶,并无茶叶,内中只有树叶两片。倒了多时,只得浅浅半杯,俺喝了一口,至今还觉发渴。这却怎好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口里也觉发干,恰喜面前有个酒楼,我们何不前去沽饮三杯,就便问问风俗?’林之洋一闻此言,口中不觉垂涎道“九公真是好人,说出话来莫不对人心路!”
三人进了酒楼,就在楼下检个桌儿坐了。旁边走过一个酒保,也是儒巾素服,而上戴著眼镜,手中拿著折扇,斯斯文文,走来向著三人打躬陪笑道:“三位先生光顾者,莫非饮酒乎?抑用菜乎?敢请明以教我。”林之洋道:“你是酒保,你脸上戴著眼镜,已觉不配;你还满嘴通文,这是甚意?刚才俺同那些生童讲话,倒不见他有甚通文,谁知酒保倒通起文来,真是‘整瓶不摇半瓶摇’!你可晓得俺最喉急,耐不惯同你通文,有酒有菜,只管快快拿来!”酒保陪笑道:“请教先生:
酒要一壶乎,两壶乎?菜要一碟乎,两碟乎?”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:“甚么‘乎’不‘乎’的!你只管取来就是了!你再‘之乎者也’的,俺先给你一拳!”吓的酒保连忙说道:“小子不敢!小子改过!”随即走去取了一壶酒,两碟下酒之物,一碟青梅,一碟齑菜,三个酒杯,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,退了下去。
林之洋素日以酒为命,见了酒,心花都开,望著二人说声:“请了!”举起杯来,一饮而尽。那酒方才下咽,不觉紧皱双眉,口水直流,捧著下巴喊道:“酒保,错了!把醋拿来了!”只见旁边座儿有个驼背老者,身穿儒服,面戴眼镜,手中拿著剔牙杖,坐在那里,斯斯文文,自斟自饮。一面摇著身子,一面口中吟哦,所吟无非‘之乎者也’之类。正吟的高兴,忽所林之洋说酒保错拿醋来,慌忙住了吟哦,连连摇手道:“吾兄既已饮矣,岂可言乎,你若言者,累及我也。我甚怕哉,故尔恳焉。兄耶,兄耶!切莫语之!”唐、多二人听见这几个虚字,不觉浑身发麻,暗暗笑个不了。林之洋道:“又是一个通文的!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,与你何干?为甚累你?倒要请教。”老者听罢,随将右手食指、中指,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,道:“先生听者:今以酒醋论之,酒价贱之,醋价贵之。因何贱之?为甚贵之?
真所分之,在其味之。酒昧淡之,故而贱之;醋味厚之,所以贵之。人皆买之,谁不知之。
他今错之,必无心之。先生得之,乐何如之!第既饮之,不该言之。不独言之,而谓误之。
他若闻之,岂无语之?苟如语之,价必增之。先生增之,乃自讨之;你自增之,谁来管之。
但你饮之,即我饮之;饮既类之,增应同之。向你讨之,必我讨之;你既增之,我安免之?
苟亦增之,岂非累之?既要累之,你替与之。你不与之,他安肯之?既不肯之,必寻我之。
我纵辨之,他岂听之?他不听之,势必闹之。倘闹急之,我惟跑之;跑之,跑之,看你怎么了之!”唐、多二人听了,惟有发笑。林之洋道:“你这几个‘之’字,尽是一派酸文,句句犯俺名字,把俺名字也弄酸了。随你讲去,俺也不懂。但俺口中位股酸气。如何是好!”
桌上望了一望,只有两碟青梅、齑菜。看罢,口内更觉发酸。因大声叫道:“酒保!快把下酒多拿两样来!”酒保答应,又取四个碟子放在桌上:一碟盐豆,一碟青豆,一碟豆芽,一碟豆瓣。林之洋道:“这几样俺吃不惯,再添几样来。”酒保答应,又添四样:一碟豆腐干,一碟豆腐皮,一碟酱豆腐。一碟糟豆腐。林之洋道:“俺们并不吃素,为甚只管拿这素菜?还有甚么,快去取来!”酒保陪笑道:“此数肴也,以先生视之,固不堪入目矣,然以敝地论之,虽王公之尊,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样耳。先生鄙之,无乃过乎?止此而已,岂有他哉!”多九公道:“下酒菜业已够了,可有甚么好酒?”酒保道:“是酒也,非一类也,而有三等之分焉:上等者,其味哝;次等者,其味淡;下等者,又其淡也。先生问之,得无喜其淡者乎?”唐敖道:“我们量窄,吃不惯哝的,你把淡的换一壶来。”酒保登时把酒换了。三人尝了一尝,虽觉微酸,还可吃得。林之洋道:“怪不得有人评论酒味,都说酸为上,苦次之。原来这话出在淑士国的。”只见外面走进一个老者,儒巾淡服,举止大雅,也在楼下检个座儿坐了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