闺臣和紫芝几个姑娘围坐在花厅里,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艳。闺臣手里捏着个蚕茧,慢悠悠地说道:"我舅舅带这些蚕茧出海,原本是因为他眼睛不好,见风就流泪,带着能熏洗眼睛。谁曾想啊,到了小人国竟发了笔横财。"
紫芝歪着头,一脸好奇:"那些小人买蚕茧做什么?总不会个个都害眼病吧?"说着自己先笑出了声。
"你呀,"闺臣用蚕茧轻轻点了点紫芝的额头,"那些小人们手笨,做的帽子总是不像样。瞧这蚕茧织得不厚不薄,他们买去从中间剖开,镶上花边,钉上丝线,就成了顶顶精致的西瓜皮小帽啦!"
紫芝拍手笑道:"这么小的脑袋,戴上去怕是一阵风就给吹到爪哇国去了!"忽然又想起什么,"那长人国买酒坛子又是为何?总不会都是酒鬼吧?"
闺臣抿嘴一笑:"说出来更好笑。长人国的人最爱闻鼻烟,他们把酒坛子买回去,系上络子,稍加装饰,就成了上好的鼻烟壶。日子久了,泛黄的叫'老胚儿',带点红色的就叫'窝瓜瓤儿'呢!"
紫芝眼睛一亮,从怀里掏出个翡翠鼻烟壶:"早知如此,该让我这'水上飘'给他们瞧瞧,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。"她摩挲着壶身,一脸得意,"这壶在我手里盘了十几年,油光水滑的。"
小春凑过来打趣:"原来姐姐玩鼻烟壶是为赚钱啊?"紫芝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:"也不全是,有人喜欢的话,赚点手工钱罢了。"说着突然打了个喷嚏。
"姐姐这鼻烟开销不小吧?"小春眨着眼睛问。紫芝吐了吐舌头:"贵得很,我可买不起。"她凑到小春耳边,"都是'马扁儿'来的。"见小春一脸茫然,婉如笑着解释:"把'马扁'二字合起来想想。"
小春恍然大悟,笑得前仰后合。紫芝却认真起来:"要说鼻烟啊,第一要细腻,第二要带点酸味,最好还有椒香。闻着要清香透脑,不见渣滓才算上品。"说着递过自己的翡翠壶。
小春接过来一闻,顿时酸得眼泪直流,连打了好几个喷嚏:"这...这也太酸了!"紫芝又附耳道:"这是用'昔西儿'泡的。"见小春又要追问,婉如赶紧提醒:"这也是拆字格呢!"
紫芝转头问闺臣:"长人国的人闻鼻烟,是偶尔闻闻,还是成天不离手啊?"窗外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进屋里,落在她们衣襟上,像撒了一身胭脂。
闺臣慢悠悠地说:"听人说啊,那些穷苦人家买不起这稀罕物,只能偶尔闻一闻。可富贵人家呢,却是片刻都离不得的。"紫芝拍着手笑起来:"哎哟,那他们当初带去的酒坛子是什么样儿的?"闺臣眨着眼睛答道:"听说是宗女儿酒,那坛子能装八十多斤呢。"
紫芝又附耳过来,压低声音道:"照这么说,长人国的人闻个鼻烟也忒费劲了。"闺臣正要追问,春儿又要追着问缘由。紫芝歪着头,一脸好奇:"你想啊,既然他们时刻离不得鼻烟,难不成天天叫人抬着大酒坛子跟在屁股后头?那多麻烦呀!"
闺臣噗嗤一笑:"姐姐还没明白呢。他们用烟壶络子,就是为了挂在身边图个方便,哪会叫人扛着走?姐姐可太小看长人国了。"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名册,"这上头记着一百位才女的姓名籍贯,可不就是咱们今日这一百人么?每个人名后面还注明了家乡事迹。最末还有段总论,盖着个篆字图章,刻着四句话——'茫茫大荒,事涉荒唐;唐时遇唐,流布遐荒。'"
紫芝眼睛一亮:"后两句分明是要姐姐把这故事传遍天下嘛!"闺臣点点头:"所以我抄下了碑文。后来遇到个樵夫送来家书,催我赶考,说非要中了才女才能与父亲团聚,这才匆匆回来。"她忽然叹了口气,"可惜那碑记带回岭南后,被只白猿偷走了。"
宝云忙问:"这猴子从哪儿来的?"闺臣绞着帕子道:"是家父在小蓬莱捉的,养在船上,后来婉如妹妹带回家去。每回我看碑记,它都蹲在旁边盯着。我还打趣它说:'你整天修仙养性,不食人间烟火,看得懂这些字画么?要是能帮我把这故事传给文人墨士,写成话本流传开来,才算你的本事。'谁知它竟点点头,叼起碑记就蹿没影了。"
紫芝跺脚道:"偏叫这猴儿偷去,真气人!那段总论姐姐可还记得?"闺臣蹙眉道:"在船上读过两遍。这会儿要说,怕记不全,得写下来才行。"
宝云立刻唤丫鬟备好笔墨。闺臣道声"得罪",坐下边想边写。不多时写完,顺手把几副匾对也誊了。众人围上来,紫芝嚷道:"别挤着看啦,我念给大家听!"她清清嗓子,高声朗诵起来。
众人听得啧啧称奇。紫芝忽然捂着脸道:"咱们可得留神些,保不齐这些事儿将来要传出去。要是写在书里倒罢了,我最怕被编成戏文,把我扮成个三花脸的小丑,那可丢死人了!"兰芝抿嘴笑道:"你整日叽叽喳喳的,演个小丑也挺合适。"
史幽探正琢磨那句"薄命谁言座上无",转头问:"这话莫非是说咱们中间命苦的多?"宝云接话道:"要真如此,何不写成'薄命须言座上多'呢?"她又对师兰言道:"论里提到'师仿兰言',分明暗指姐姐。这几日宴会上姐姐应答公主的话,句句在理。不如姐姐给咱们解解这匾对的玄机?"
师兰言轻抚茶盏:"我哪解得开仙家谜题。不过对着这两联细想,倒琢磨出些门道......"
述奇形蚕茧当小帽 谈异域酒坛作烟壶
话说闺臣道:“我母舅带那蚕茧,因素日常患目疾,迎风就要流泪,带些出去,既可熏洗目疾,又可碰巧发卖。他又最再饮酒,酒量极大。每到海外,必带许多绍兴酒,即使数年不归,借此消遣,也就不觉寂寞。所有历年饮过空坛,随使撂在舱中,堆积无数。谁知财运亨通,飘到长人国,那酒坛竟大获其利;嗣后叹到小人国,蚕茧也大获其利。”紫芝道:“那个长人国想来都喜吃酒,所以买些坛子好去盛酒。但那蚕茧除洗目疾,用处甚少,他却买他怎么?难道那些小人都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么?”闺臣笑道:
“他们那是为此。原来那些小人生性最拙,向来衣帽都制造不佳。他因蚕茧织得不薄不厚,甚是精致,所以都买了去,从中分为两段,或用绫罗镶边,或以针线锁口,都做为西瓜皮的小帽儿,因此才肯重价买去。”紫芝道:“这样小头小脸,倒有个意恩。我不愁别的,我只愁若不钉上两根帽绊儿,只用小小一阵风,就吹到‘瓜洼国’去了。请教那长人国把酒坛买去又有何用?”闺臣道:“说来更觉可笑:原来那长人国都喜闻鼻烟,他把酒坛买会,略为装潢装潢,结个络儿,盛在里面,竟是绝好的鼻烟壶儿;并且久而久之,还充作‘老胚儿’,若带些红色,就算‘窝瓜瓤儿’了。”
紫芝道:“原来他们竟讲究鼻烟壶儿。可惜我的‘水上飘’同那翡翠壶儿未曾给他看见;他若见了,多多卖他几两银子,也不枉辛辛苦苦盘了几十年。”小春道:“姐姐这个‘十’字如今还用不著,我替你删去罢。”紫芝道:“我那壶儿当日在人家手里业已盘了多年,及至到我手里又盘好几年,前后凑起来,岂非几十年么了这个‘十’字是最要紧的,如何倒喜删去?幸亏姐姐未在场里阅卷,若是这样粗心浮气,那里屈不死人!”
小春道:“姐姐才说要把壶儿多卖几两银子,原来你顽鼻烟壶儿并非自己要顽,却是借此要图利的。”紫芝道:”我也并非专心为此;如有爱上我的,少不得耍赚几个手工钱。”
小春道:“我见姐姐于这鼻烟时刻不离,大约每年单这费用也就不少?”紫芝吐舌道:“这样老贵的,如何买得!不瞒姐姐说:妹子自从闻了这些年,还未买过鼻烟哩。”
小春道:“向来闻的自然都是人送的了?”紫芝道:“有人送我,我倒感他大情了。”
因附耳道:“都是‘马扁儿’来的。”小春道:“马扁儿这个地方却未到过,不知离此多远?”婉如道:“‘马扁’并非地名,姐姐会意错了。你把两字凑在一处,就明白了。”
小着想了一想,不觉笑道:“原来鼻烟都是这等来的,倒也雅致,却也俭朴。但姐姐每日如此狠闯,单靠‘马扁儿’,如何供应得上,也要买点儿协济罢?”紫芝道:“因其如此,所以这鼻烟壶儿万不可不多,诸如玛瑙、玳瑁、琥珀之类,不独盘了可落手工钱,又可把他撒出去弄些鼻烟回来。设或一时‘马扁儿’来的不接济,少不得也买些‘乾铳儿’或‘玫瑰露’勉强敷衍。就只乾铳儿好打嚏喷,玫瑰露好塞鼻子,又花钱,又不好,总不如‘马扁儿’又省又好。”
小春道:“他们诸位姐姐都要听闺臣姐姐外国话,我们只顾找岔,未免不近人情,妹子只问问鼻烟高下,就不问了。”紫芝道:“若论鼻烟:第一要细腻为主;若味道虽好,并不细腻,不为佳品。其次要有酸味,带些椒香尤妙,总要一经嗅著,觉得一股清芬,直可透脑,只知其味之美,不见形迹,方是上品;若满鼻渣滓,纵味道甚佳,亦非好货。”小春道:“姐姐近日‘马扁儿’不知可有酸的?我要请教请教。”紫芝从怀中取出一个翡翠壶儿,双手递过去。小春慌忙抢进一步,双手接过来,倒出闻了一闻,只觉其酸无对,登时打了几个嚏喷,鼻沸眼泪流个不住。不觉皱眉道:“姐姐,为何如此之酸?”紫芝又附耳道:“这是妹子用‘昔西儿’泡的。”小春道:“昔西儿是何药料?
卖几两银一个?我也买两个。”婉如笑道:“他这‘昔四儿’也同‘马扁儿’一样,都是拆字格。”小春听了,这才明白。
紫芝道:“请教闺臣姐姐:这个长人国闻鼻烟,还是偶尔一闻,还是时刻闻呢?”
闺臣道:“据说那些贫穷人家,没钱购买,不过偶尔一闻,至富贵人家,却是时刻不能离的。”紫芝道:“不知当日带去是甚等酒坛?”闺臣道:“闻得是宗女儿酒其坛可盛八十余斤。”紫芝道:“如此说,那长人国闻鼻烟也过于费事了。”闺臣道:“何以见得?”紫芝道:“他这鼻烟既是时刻不能离的,每日却教人抬著鼻烟坛子跟在后面,岂不费事?”闺臣笑道:“原来姐姐还不明白:他所以要烟壶络子者,原是挂在身边以图便易;岂有叫人扛抬之理。姐姐真小觑长人国了。”上飧著一百位才女名姓,原米就是我们今日百人。名姓之下,各注乡贯事迹。人名之后,有一总论。论后有一篆宁图章,镌著四句,是‘茫茫大荒,事涉荒唐;唐时遇唐,流布遐荒。’”紫芝道:“后面两句,岂非教姐姐流传海内么?”闺臣道:“妹子因此把碑记抄了。后来遇一樵夫,接得父东家信,催我作速回家,即赶考试,俟中过才女,父女方能会面,因此匆匆回来。”紫芝道:“姐姐且把碑记取来,人家行行。”闺臣道:“这个碑记带回岭南,不意却被一个得道白猿窃去。”宝云道:“此猿从何而来?”闺臣道:“此猿乃家父在小蓬莱捉获,养在船内;婉如妹妹带到家中。每逢妹子看那碑记,他也在旁观行。那时妹子曾对他取笑道:‘我看你每每宁神养性,不食烟火,虽然有些道理;但这上面画迹,你何能晓得,却要观看?如今我要将这碑记付给文人墨士,做为稗官野史,流传海内;你既观看,可能替我建此大功么?’谁知他听了把头点了两点,拿著碑记,将身一纵,就不见了;至今查无下落。”紫芝道:“偏偏被这猴子偷去,令人可恨。不知那段总论姐姐可还记得?”
闺臣道:“我在船上看过两遍。此时提起,虽略略记得,恐一时说不明白,必须写出才好。”
宝云随命丫环设下笔砚。闺臣道声“得罪”,坐下,写一句,想一句;幸而大略都还记得。不多时写完,随手又把几副匾对也写了。众人都围著观看。紫芝道:“与其大家慢慢传观,不如我念给诸位姐姐听。”于是高声刚涌,连匾带对,从头至尾念了一边。
众人听了,个个称奇。紫芝道:“据我看来:我们大家倒要留神好好顽,将来这些事,只怕还要传哩。若在书上传哩,随他诌去,我还不怕,我只怕传到戏上,把我派作三花脸,变了小丑儿,那才讨人嫌哩。”兰芝点点头道:“你只是跟著吵,那个三花脸看来也差不多。”因向史幽探道:“姐姐:他这‘薄命谁言座上无’一句,是个甚么意思?
难道内中薄命的多么?”幽探道:“若是多,他何不将‘谁’字改做‘须’字,‘无’字改做‘多’字呢?”宝云道:“话虽如此,但这对句同那‘泣红亭’三字究竟不佳。”
因向师兰言道:“那论上曾说‘师仿兰言’,明明道著姐姐,其中必有寓意。这几日我们赶宴,你在那里登答公主,以及一切言谈,莫不深明时务,洞达人情。他这匾对用意,大约姐姐也可参详大概。何不道其一二?倘竟详解不差,大家知所趋避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
师兰言道:“妹子那能解得仙机;若据对联两句细细猜详,却有个道理。”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