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桂岩的山鸡对着水潭跳舞,碧梧岭的孔雀展开五彩斑斓的尾羽。咱们接着说那林子里的事儿。
那些妇人浑身裹着丝绵,在桑树林里安家。有的正嚼着桑叶,有的从嘴里吐出细丝来。唐敖看得稀奇,扯了扯多九公的袖子:"九公您见识广,这些妇人是什么来路?"多九公捋着胡子说:"这儿靠近北海,叫作'呕丝之野'。古书上说这些妇人都是蚕变的。你看她们以桑林为家,吃桑叶吐丝线,活脱脱像传说中的鲛人泣珠。照老夫看啊,不如就叫她们'蚕人'——鲛人掉眼泪变珍珠,蚕人吐口水变丝线,倒是对仗工整。"
旁边林之洋眼睛都直了,搓着手说:"这些姑娘水灵灵的,咱带几个回去当媳妇多好!又能吐丝又能生娃..."话没说完就被多九公打断:"你小子不要命啦?万一她们脾气上来,吐丝把你裹成茧子,你挣都挣不开!瞧瞧附近那些男人,哪个不是被她们活活缠死的?"
这天船到跂踵国,海边几个打鱼的怪人把大伙儿看愣了。这些人方方正正像块门板,身高八尺,腰围也是八尺。红头发乱蓬蓬的,两只大脚板足有一尺厚两尺长。走路时翘着脚尖,脚跟死活不肯沾地,一步三晃悠,那讲究劲儿,真应了"宁可湿衣不可乱步"的老话。唐敖嫌他们太死板,连岸都懒得上。
转眼来到个大国,老远就看见城墙高得像山岭。林之洋忙着卖货去,唐敖拉着多九公上岸开眼界。谁知刚见着几个长人,唐敖就吓得连滚带爬跑回来,拍着胸口直喘:"九公救命!以前看书说长人有二三十丈高,我还当是吹牛。好家伙,刚才那几个少说七八丈,脚背都比咱们肚皮高!要是被他们瞧见,拎起来当蚂蚱看..."多九公笑着摇头:"这算什么,老夫当年听几个老海客聊天,他们见过的长人才叫稀奇。"
"有个老哥说他见过千里长的巨人,腰粗百余里,每天要喝五百斗天酒。还有个说在极北之地见过躺着的巨人,脚一跺就踩出山谷,身子横着能把江河截断。"多九公说着来了兴致,"最绝的是有位老裁缝,偷了巨人衣裳角料开布庄发了财。那巨人头顶青天脚踩地,不多不少十九万三千五百里高!"
旁边老海客们听得直咂嘴:"天风那么硬,他脸皮不得吹裂了?"讲故事的哈哈大笑:"人家脸皮厚着呢,要不怎么整天说大话不怕闪舌头!"又有个老头插嘴:"这算什么,我见过个躺着的更厉害,肚皮顶着天,脊梁贴着地,连翻身都翻不动!"
回船时林之洋正数银子乐开花。原来他卖掉了积压多年的空酒坛,连带着唐敖的花盆也销得精光。两人烫了壶酒庆祝,林之洋咂着嘴说:"做生意真要看运气,正经货卖不动,这些破烂倒成宝贝了。"唐敖刚想问买蚕茧做什么用,又来了一群顾客,忙到日头西斜才扬帆起航。
这日船行到白民国地界,远远望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,山色青翠欲滴,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。唐敖搓着手说:"这算什么好山色!照老夫看啊,这般峻岭上必定藏着奇花异草。"他转头问身边的多九公:"九公可知这是何名山?"
多九公捋着胡子,一步三晃悠地走到船头,眯眼望了望那山:"此山总名鳞凤山,东西绵延千余里,是西海第一大岭。山里草木繁茂,飞禽走兽数不胜数。可说来也怪,岭东半只鸟都寻不着,岭西连个兽影都见不到。"
唐敖听得直挠头:"这却为何?"
多九公那讲究劲儿上来了,整了整衣襟道:"传说这深山老林里,自古住着一麟一凤。麒麟镇守东山,凤凰坐镇西山。所以东边五百里尽是走兽不见飞禽,西边五百里全是飞禽没有走兽,倒像是划好了地盘似的。因此东山叫麒麟山,因满山桂树又叫丹桂岩;西山叫凤凰山,因遍植梧桐又名碧梧岭。"
唐敖正听得入神,忽见多九公眉头一皱:"可后来东山旁冒出个狻猊岭,西山旁多了个鷫鹴岭。那狻猊岭上有头凶兽叫狻猊,常带着一群怪兽来东山捣乱;鷫鹴岭上有只恶鸟叫鷫鹴,总领着怪鸟们骚扰西山。"
"这就奇了,"唐敖拍着船舷道,"麒麟乃百兽之长,凤凰是百鸟之王,难道狻猊不怕麒麟,鷫鹴不惧凤凰?"
多九公哈哈一笑:"老夫当年也这般疑惑。后来翻遍古籍才晓得,那鷫鹴本是西方神鸟,狻猊也算毛类首领,难怪敢来叫板。平日小打小闹,麟凤也懒得计较;若是闹得过分了,少不得要打上一场。前些年我路过此地,正撞见凤凰大战鷫鹴,两边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撕咬,打得那叫一个精彩。后来又见麒麟与狻猊相斗,百兽奔腾跳跃,震得地动山摇,看得人胆战心惊。不过邪不压正,每回都是狻猊、鷫鹴灰溜溜败走。"
正说着,忽听半空中传来阵阵嘶鸣,好似千军万马杀将过来。三人急忙冲出船舱,只见黑压压的鸟群遮天蔽日往山中飞去。唐敖兴奋地直搓手:"看这阵势,怕是鷫鹴又来生事了!咱们何不去开开眼界?"多九公点头称是,三人便叫上林之洋,把船泊在山脚,带上家伙什上了岸。
翻过一道山梁,满眼尽是梧桐。林之洋东张西望:"怪了,今日见着的都是些小鸟,连只大鸟的影子都没有,莫不是都去伺候凤凰了?"唐敖笑道:"林兄你看这些鸟儿,羽毛或紫或碧,鸣叫声比笙箫还好听,这般景致已是难得。"
忽然一阵清越鸟鸣破空而来,听得人神清气爽。唐敖惊叹道:"这声音简直要冲破云霄!"三人循声望去,却不见半点鸟影。那鸣叫声越来越响,震得人耳膜发颤。林之洋突然抱住脑袋乱跳:"哎哟喂!震死俺了!"原来有只小虫飞进他耳朵里大叫,声如雷鸣。他一把将那虫捏住,那虫竟在他手心里叫得更响了。
多九公凑近一看,惊道:"快看那些飞蝇!"只见树下一群小虫嗡嗡飞舞,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竟是它们发出来的。林之洋忙用纸筒小心装起一只,唐敖凑近细看——那虫儿红嘴绿毛,活像只小鹦鹉。多九公拍腿道:"这是细鸟啊!当年勒毕国进贡过,声如洪钟却能候日计时,又叫'候日虫'!"
正说着,忽然山中鸦雀无声。这时来个身高八尺的白衣牧童,扛着农具经过。唐敖上前行礼打听,牧童道:"此处是碧梧岭,过去就是丹桂岩,属白民国地界。再往前野兽出没,客官们可要当心!"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。
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这地方既然叫碧梧岭,八成梧桐树少不了。说不定凤凰就在这山上呢!咱们翻过对面那座山头瞧瞧去。"话音未落,三人已登上峰顶。只见西边山坡上梧桐成林,林子里立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——赤红的羽毛像朝霞般耀眼,六尺高的身子拖着丈把长的尾羽,蛇一样的脖颈配着鸡喙,浑身花纹灿烂。周围密密麻麻围着各色奇禽:有丈高的,有八尺的,青的黄的红的白的黑的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东边桂树林里也蹲着只大鸟,通体碧绿,长脖子老鼠脚,六尺来长的身子活像只大雁。边上簇拥的怪鸟更稀奇:三个脑袋六条腿的,四只翅膀两条尾巴的,奇形怪状说都说不完。多九公一拍大腿:"瞧见没?那绿毛的就是鷫鹴。今儿个准是又来惹事,凤凰才带着百鸟拦路,看样子又要干仗了。"
正说着,鷫鹴突然连叫两声。它身边"嗖"地飞出只五彩鸟儿,模样活像凤凰,就是尾巴短些。这小家伙落在丹桂岩上,抖开羽毛舒展翅膀,跳起舞来像团锦绣似的。偏巧岩边有块云母石,光可鉴人,映得它浑身彩光流转。林之洋瞪圆了眼睛:"这莫不是只母凤凰?"多九公摇头:"这叫山鸡,最爱臭美,常对着水面照影子,有回看得头晕栽进水里淹死。古人说它空有凤凰的皮相,没有凤凰的德行,管它叫'哑凤'。鷫鹴八成觉得这花里胡哨的家伙能镇住凤凰的跟班,才派它出来显摆。"
忽然西边林子里扑棱棱飞出只孔雀,七尺长的尾屏"唰"地展开,金翠交错的羽毛晃得人睁不开眼。那尾巴上的圆斑还会变色,红的黄的轮番闪现,活像移动的锦缎屏风。山鸡起初还硬撑着跳舞,后来见孔雀这般华美,羞得"嘎嘎"叫了两声,一头撞在云母石上断了气。唐敖叹道:"禽鸟尚有羞耻之心,人若不如旁人,反倒厚着脸皮装没事,真是怪事。"林之洋咧嘴一笑:"要都像山鸡这么想不开,世上早没人啦!要我说,脸皮厚点不就混过去了?"
孔雀得胜回巢后,东林又飞出只灰毛黄脚的尖嘴鸟,站在山坡上"唧唧喳喳"变着调子叫。西林马上应战,派来只五彩短尾鸟,歌声娇滴滴像唱小曲儿。唐敖听得入神:"这莫非就是会唱歌的鸣鸟?那灰毛的又是什么?"多九公眯着眼道:"那是反舌鸟,也叫百舌鸟。《月令》上说仲夏时节它就不叫了,可眼下......"林之洋插嘴:"这反舌鸟倒是个不守规矩的!"
突然东林鸟群骚动,猛地蹿出只怪模怪样的大鸟——身子像鹅,两丈高,翅膀张开有一丈宽,拖着九条长尾巴,脖子上竟挤着九个脑袋!这怪物跳到山冈上,九个脑袋同时发出刺耳的鸣叫。多九公胡子都翘起来了:"好家伙,九头鸟都出来了!"
丹桂岩山鸡舞镜 碧梧岭孔雀开屏
话说那些妇人俱以丝绵缠身,栖在林内,也有吃桑时的,也有口中吐丝的。唐敖道:“请教九公:这些妇人,是何种类?”多九公道:“此处近于北海,名叫‘呕丝之野’。古人言这妇人都是蚕类。此地既无城郭,这些妇人都以桑林为居,以桑为食,又能吐丝,倒象‘鲛人泣珠’光景。据老夫愚见:就仿鲛人之意,把他叫作‘蚕人’。鲛人泣珠,蚕人吐经,其义倒也相合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些女子都生的娇娇滴滴,俺们带几个回去作妾,又会吐丝,又能生子,岂不好么?”多九公道:“你把他作妾,倘他性子发作,吐出丝来,把你身子缠住,你摆脱不开,还把性命送了哩!你去问问,那些男子,那个不是死在他们手里!”
这日到了囗跂踵国。有几个国人在海边取鱼。一个个身长八尺,身宽也是八尺,竟是一个方人。赤发蓬头,两只大脚,有一尺厚、二尺长,行动时以脚指行走,脚跟并不著地,一步三摇,斯斯文文,竟有“宁可湿衣,不可乱步”光景。唐敖因这方人过于拘板,无甚可观,不曾上去。
这日到了一个大邦,远远望见一座城池,就如峻岭一般,好不巍峨。原来却是长人国。
林之洋自去卖货。唐敖同多九公上去,见了几个长人,吓的飞忙走回道:“九公!吓杀小弟了!当日我见古人书中,言长人身长一二十丈,以为必无这事,那知今日见的,竟有七八丈高,半空中晃晃荡荡,他的脚面比我们肚腹还高,令人望著好不害怕!幸亏早早逃走,他若看见,将我们用手提起,放在面前望望,我们身子已在数丈之外了!”
多九公道:“今日所见长人并不算长。若以极长的比较,他也只好算个脚面。老大向在外洋同几位老翁闲谈,各说生平所见长人。内中有位老翁道:‘当日我在海外,曾见一个长人,身长千余里,腰宽百余里;好饮天酒,每日一饮五百斗。当时看了,甚觉诧异。后来因见古书,才知名叫“无路”。’又一老翁道:‘老朽向在丁零之北,见一长人,卧在地下,其高如山,顿脚成谷,横身塞川,其长万余里。’又一老翁道:‘我曾见一极长之人,若将无路比较,那无路只好算他脚面。莫讲别的,单讲他身上这件长衫,当日做时,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买绝,连天下的裁缝也都雇完,做了数年才能做成。那时布的行情也长了,裁缝工价也贵了,人人发财。所以布店同裁缝铺至今还在那里祷告,但愿长人再做一件长衫,他们又好齐行了。彼时有一个裁缝,在那长衫底襟上偷了一块布,后来就将这布开了一个大布店,回此弃了本行,另做布行交易。你道这个长人身长若干?原来这人连头带脚,不长不短,恰恰十九万三千五百里!’众老翁都问道:‘为何算的这样详细?’老翁道:‘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,此人恰恰头顶天、脚踹地,所以才知就是这个里数。他不独身子长的恁高,并且那张大嘴还爱说大话,倒是身口相应。’众老翁道:‘闻得天上刚风最硬,每每飞鸟过高,都被吹的化为天丝。这位长人头既顶天,他的脸上岂不吹坏么?’老翁道:‘这人极其脸厚,所以不怕风吹。’众老翁道:‘怎晓他的脸厚?’老翁道:‘他脸如果不厚,为何满嘴只管说大话,总不怕人耻笑呢?’旁边有位老翁道:‘老兄以为这人头顶天、脚踹地就算极长了,那知老汉见过一个长人,较之刚才所说还长五百里。’众老翁道:‘这人比天还大,不知怎能抬起头来?’老翁道:‘他只顾大了,那知上面有天,因此只好低头混了一世。’又一老翁道:‘你们所说这些长人,何足为奇!当年我见一人,睡在地下就有十九万三千五百里之高,脊背在地,肚腹顶天,这才大哩!’众者翁道:‘此人肚腹业已顶天,毕竟怎样立起?倒要请教。’老翁道:‘他睡在那里,两眼望著天,真是目空一切,旁若无人。
如此之大,莫讲不能立起,并且翻身还不能哩!’说著闲话,回到船上。林之洋卖了两样货物,并替唐敖卖了许多花盆,甚觉得利。郎舅两个,不免又是一番痛饮。林之洋笑道:“俺看天下事只要凑巧:素日俺同妹夫饮酒存的空坛。还有向年旧坛,俺因弃了可惜,随他撂在舱中,那知今日倒将这个出脱;前在小人国,也是无意卖了许多蚕茧。这两样都是并不值钱的,不想他们视如至宝,倒会获利;俺带的正经货物,倒不得价。人说买卖生意,全要机会,若不凑巧,随你会卖也不中用。”唐敖道:
“他们买这蚕茧、酒坛,有何用处?”林之洋未曾回答,先发笑道:“若要说起,真是笑话!……”正要讲这缘故,因国人又来买货,足足忙了一日,到晚方才开船。
这日到了白民国交界。迎面有一危峰,一派清光,甚觉可爱。唐敖忖道:“如此峻岭,岂无名花?”于是请问多九公是何名山?多九公道:“此岭总名鳞凤山,自东至西,约长干余里,乃西海第一大岭。内中果木极盛,鸟兽极繁。但岭东要求一禽也不可得,岭西要求一兽也不可得。”唐敖道:“这却为何?”多九公道:“此山茂林深处,向有一麟一凤。麟在东山,凤在西山。所以东面五百里有兽无禽,西面五百里有禽无兽,倒象各守疆界光景。因而东山名叫麒鳞山,上面桂花甚多,义名丹桂岩;西山名叫凤凰山,上面梧桐甚多,又名碧梧岭。此事不知始于何时,相安已久。谁知东山旁有条小岭名叫狻猊岭,西山旁有条小岭名叫鷫鹴岭。狻猊岭上有一恶兽,其名就叫‘狻猊’,常带许多怪兽来至东山骚扰;鷫鹴岭上有个恶鸟,其名就叫‘鷫鹴’,常带许多怪鸟来至西山骚扰。”唐敖道:“东山有麟,麟为兽长,西山有凤,凤为禽长,难道狻猊也不畏麟,鷫鹴也不怕凤么?”多九公道:“当日老夫也甚疑惑。后来因见古书,才知鷫鹴乃西方神鸟,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长,无怪要来抗横了。大约略为骚扰。麟凤也不同他计较;若干犯过甚,也就不免争斗。数年前老夫从此路过,曾见凤凰与鷫鹴争斗,都是各发手下之鸟,或一个两个,彼此剥啄撕打,倒也爽目。盾来又遇麒麟同狻猊争斗,也是各发手下之兽,那撕打迸跳形状,真可山摇地动,看之令人心惊。毕竟邪不胜正,闹来闹去,往往狻猊、鷫鹴大败而归。”
正在谈论,半空中倒象人喊马嘶,闹闹吵吵。连忙出舱仰观,只见无数大鸟,密密层层,飞向山中去了。唐敖道:“看这光景,莫非鷫鹴又来骚扰了我们何不前去望望?”多九公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于是通知林之祥,把船拢在山脚下,三人带了器械,弃舟登岸,上了山坡。唐敖道:“今日之游,别的景致还在其次,第一凤凰不可不看:他既做了一山之主,自然另是一种气概。”多九公道:“唐兄要看凤凰,我们越过前面峰头,只检梧桐多处游去,倘缘分凑巧,不过略走几步,就可遇见。”大家穿过峻岭,寻找桐林,不知不觉,走了数里。林之洋道:“俺们今日见的都是小鸟,并无一只大鸟,不知甚故?难道果真都去伺侯凤凰么?”唐敖道:“今日听见各鸟,毛色或紫或碧,五彩灿烂,兼之各种娇啼,不啻笙簧,已足悦耳娱目,如此美景,也算难得了。”
忽听一阵鸟鸣之声,宛转嘹亮,甚觉爽耳,三人一闻此音,陡然神清气爽。唐敖道:“《诗》言:‘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’。今听此声,真可上彻霄汉。”大家顺著声音望去,只当必是鹤鹭之类。看了半晌,并无踪影,只觉其音渐渐相近,较之鹤鸣尤其洪亮。多九公道:“这又奇了!安有如此大声,不见形象之理?”唐敖道:“九公,你看:那边有颗大树,树旁围著许多飞蝇,上下盘旋,这个声音好象树中发出的。”说话间,离树不远,其声更觉震耳。三人朝著树上望了一望,何尝有个禽鸟。林之洋忽然把头抱住,乱跳起来,口内只说:“震死俺了!”二人都吃一吓,问其所以。林之洋道:“俺正看大树,只觉有个苍蝇,飞在耳边。俺用手将他按住,谁知他在耳边大喊一声,就如雷鸣一般,把俺震的头晕眼花。
俺趁势把他捉在手内。”话未说完,那蝇大喊大叫,鸣的更觉震耳。林之洋把手乱摇道:“俺将你摇的发昏,看你可叫!”那蝇被摇,旋即住声。唐、多二人随向那群飞蝇侧耳细听,那个大声果然竟是“不啻若自其口出”。多九公笑道:“若非此鸟飞入林兄耳内,我们何能想到如此大声,却出这群小鸟之口。老夫目力不佳,不能辨其颜色。林兄把那小鸟取出,看看可是红嘴绿毛?如果状如鹦鹉,老夫就知其名了。”林之洋道:“这个小鸟,从未见过,俺要带回船去给众人见识见识。设或取出飞了,岂不可惜?”于是卷了一个纸桶,把纸桶对著手缝,轻轻将小鸟放了进去。唐敖起初见这小鸟,以为无非苍蝇、蜜蜂之类,今听多九公之话,轻轻过去一看,果然都是红嘴绿毛,状如鹦鹉。忙走回道:“他的形状,小弟才去细看,果真不错,请教何名?”多九公道:“此鸟名叫‘细鸟’。元封五年,勒毕国曾用玉笼以数百进贡,形如大蝇,状似鹦鹉,声闻数里。国人常以此鸟候日,又名‘候日虫’。那知如此小鸟,其声竟如洪钟,倒也罕见!”
林之洋道:“妹夫要看凤凰,走来走去,遍山并无一鸟。如今细鸟飞散,静悄悄连声也不闻。这里只有树木,没甚好顽,俺们另向别处去罢。”多九公道:“此刻忽然鸦雀无闻,却也奇怪。”只见有个牧童,身穿白衣,手拿器械,从路旁走来。唐敖上前拱手道:“请问小哥:此处是何地名?”牧童道:“此地叫做碧梧岭,岭旁就是丹桂岩,乃白民国所属。过了此岭,野兽最多,往往出来伤人,三位客人须要仔细!”说罢去了。
多九公道:“此处既名碧梧岭,大约梧桐必多,或者凤凰在这岭上也未可知。我们且把对面山峰越过,看是如何。”不多时,越过高峰,只见西边山头无数梧桐,桐林内立著一只凤凰,毛分五彩,赤若丹霞;身高六尺,尾长丈余;蛇颈鸡喙,一身花文。两旁密密层层,列著无数奇禽:或身高一丈,或身高八尺;青黄赤白黑,各种颜色,不能枚举。对面东边山头桂树林中也有一个大鸟:浑身碧绿,长颈鼠足,身高六尺,其形如雁。两旁围著许多怪鸟:也有三首六足的,也有四翼双尾的,奇形怪状,不一而足。多九公道:“东边这只绿鸟就是鷫鹴。大约今日又来骚扰,所以凤凰带著众鸟把去路拦住,看来又要争斗了。”
忽听鷫鹴连鸣两声,身旁飞出一鸟,其状如凤,尾长丈余,毛分五彩;撺至丹桂岩,抖擞翎毛,舒翅展尾,上下飞舞,如同一片锦绣;恰好旁边有块云母石,就如一面大镜,照的那个影儿,五彩相映,分外鲜明。林之洋道:“这鸟倒象凤凰,就只身材短小,莫非母凤凰么?
”多九公道:“此鸟名‘山鸡’,最爱其毛,每每照水顾影,眼花坠水而死。古人因他有凤之色,无风之德,呼作‘哑凤’。大约鷫鹴以为此鸟具如许彩色,可以压倒凤凰手下众鸟,因此命他出来当场卖弄。”忽见西林飞出一只孔雀,走至碧梧岭,展开七尺长尾,舒张两翅,朝著丹桂岩盼睐起舞,不独金翠萦目,兼且那个长尾排著许多圆文,陡然或红或黄,变出无穷颜色,宛如锦屏一般。山鸡起初也还勉强飞舞,后来因见孔雀这条长尾变出五颜六色,华彩夺目。金碧辉煌,未免自渐形秽;鸣了两声,朝著云母石一头撞去,竟自身亡。唐敖道:“这只山鸡因毛色比不上孔雀,所以羞忿轻生。以禽鸟之微,尚有如此血性,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,反腼颜无愧?殊不可解。”林之洋道:“世人都象山鸡这般烈性,那里死得许多!据掩看来:只好把脸一老,也就混过去了。”孔省得胜退回本林。东林又飞出一鸟,一身苍毛,尖嘴黄足,跳至山坡,口中卿卿咋咋,鸣出各种声音。此鸟鸣未数声,西林也飞出一只五彩鸟,尖嘴短尾,走到山冈,展翅摇翎,口中鸣的娇娇滴滴,悠扬宛转,甚觉可耳。
唐敖道:”小弟闻得‘鸣鸟’毛分五彩,有百乐歌舞之风,大约就是此类了。那苍鸟不知何名?”多九公道:“此即‘反舌’,一名‘百舌’。《月令》‘仲夏反舌无声’,就是此鸟。”林之洋道:“如今正是仲夏,这个反舌与众不同,他不按月令,只管乱叫了。”忽听东林无数鸟鸣,从中撺出一只怪鸟,其形如鹅。身高二丈,翼广丈余,九条长尾,十颈环簇,只得九头。撺至山冈,鼓翼作势,霎时九头齐鸣。多九公道:“原来‘九头鸟’出来了。”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