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紫衣姑娘正恭敬地向一位白发老翁请教学问,谁知这老头儿架子大得很,鼻孔朝天,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。
这边敖公子听了多九公的话,高兴得直拍手:"我早就听说海外有个其骞国,那儿的人个个都是老寿星,还存着盘古开天时候的文书呢!咱们何不去开开眼界?"多九公和林之洋都点头说好。三人收拾停当上了岸,刚进城就瞧见满街都是怪人——脸有三尺长,脖子三尺长,身子也是三尺长。林之洋咂着嘴说:"这长脖子要是搁咱们那儿,怕是连裁缝都发愁,上哪儿找这么长的衣领料子去?"
他们打听着找到存放古籍的地方,管事的听说来的是天朝上国的贵客,赶忙端茶递水,取出钥匙打开铁柜。敖公子抽出一本,封皮上写着"第一弓"。林之洋乐了:"敢情盘古爷留下的文书都是论弓算的?"管事人憋着笑,敖公子赶紧打圆场:"表哥今儿个没戴眼镜看花眼了,这分明是个'卷'字。"翻开一看,满纸都是蝌蚪似的古篆,半个字也认不得。多九公连翻几本都是一个样,三人只好悻悻告辞。回船路上林之洋还嘀咕:"书上全是圈圈,八成盘古爷做事也跳不出这些圈圈。这就叫'圈里人才懂圈中意',咱们外行人哪猜得透!"
船行两日,这日敖公子正和婉如讨论诗词,忽听船头"砰"地一声枪响,吓得他拉着林之洋就往甲板上跑。原来前些日子放生的怪鱼一直跟着船,水手们嫌烦就开枪打伤一条。敖公子心疼道:"当初看它们叫声凄惨才买来放生,如今反倒害它,岂不是白做善事?"林之洋也帮腔:"它爱跟着就跟着呗,碍着你们什么事了?"水手们正要开第二枪,听他们说得在理,这才罢手。
三人转到船尾闲聊,敖公子忽然想起:"表哥先前说过了君子国、大人国就是黑齿国,怎么还不见踪影?"多九公捋着胡子解释:"那说的是旱路,咱们走水路得先经过无启国、深目国,才到黑齿国地界。"敖公子好奇道:"这无启国莫非就是传说中那个无继国?听说那儿的人从不生儿育女......"多九公点头:"确实如此。更奇的是他们不分男女,老夫当年去时亲眼所见。"
"那人口岂不越来越少?"敖公子刚问出口,多九公就笑着解释:"他们死后尸身不腐,过一百二十年又能活过来。古人说'百年化人'就是指这个。所以无启国的人把死叫作睡觉,活着反倒说是做梦。"林之洋听得直咂舌:"照这么说咱们才是傻子!人家能死而复生都把名利看淡了,咱们明知死后一场空,反倒拼命钻营。"
多九公打趣道:"等老兄钻营到糊涂时,老夫倒是能提醒你,就怕你反骂我老糊涂呢!"敖公子叹道:"名利场本就是迷魂阵,不撞南墙谁肯回头?要是能看开些,少争三分,不知能免去多少烦恼。"说着忽然想起:"听说无启国人都吃土为生?"多九公解释道:"他们那儿不长庄稼,向来以土代粮。"林之洋插嘴:"幸亏无肠国的财主不知道土能当饭,要不非得把地皮都刮干净不可!"
话说那无启国的人一路前行,来到了深目国。这地方的人可真是稀奇,脸上光溜溜的没长眼睛,反倒高高举着一只手,手掌心里长着一只大眼珠子。那眼睛滴溜溜转得可灵活了——要看天上,手掌就朝天翻;要看地下,手掌就朝下按;左右前后随便看,比咱们寻常人扭脖子还利索。
林之洋看得直乐,拍着大腿说:"幸亏长的是眼睛,要是嘴巴长在手上,吃饭时候谁抢得过他们啊!"他又凑近多九公,眨眨眼道:"九公您说,他们这手上长的眼睛会不会也得近视?要是给手掌戴副眼镜,那模样可就有趣了。不过话说回来,为啥偏要把眼睛长手上呢?"
多九公捋着胡子笑道:"依老夫看啊,这年头人心叵测,光靠脸上两只眼哪够用?手上再长一只,四面八方都能盯着,防人暗算也方便。这不就跟咱们常说的'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'一个理儿么?"
旁边敖公子听得直点头:"古书上虽说过'手掌生目'的奇事,可从来没讲明白缘由。今儿听九公这一说,倒把千古谜团给解开了!"
船又行了两日,眼前忽然出现个黑得发亮的国度。那黑齿国的人浑身上下跟墨染似的,偏生配着朱砂般的红唇,两道火红的眉毛,再穿一身大红衣裳,衬得那黑越发扎眼。敖公子远远望着,心里直嘀咕:黑成这样,相貌怕是不堪入目。便拉着多九公要上岸瞧瞧。林之洋早揣着胭脂水粉做买卖去了,这两位也慢悠悠跟上了岸。
"九公,您说这黑炭似的地方,民风能好到哪儿去?"敖公子边走边问。多九公眯着眼道:"虽说隔着水路过君子国远,可陆地上却是紧挨着的。老夫从前经过这儿,看他们生得狰狞,想来说话也粗鄙,从没上来过。今儿托您的福头一遭开眼,不过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,别指望有什么稀罕景致。"
说话间进了城,倒见市集热闹非凡。街面上有条奇怪规矩:男男女女各走一边——男子靠右,妇人靠左。敖公子一时没留神踏错了道,右边立刻有人招呼:"贵客请走这边!"待问明白原委,敖公子不由笑道:"别看生得黑,礼数倒分明。九公您瞧,他们男女相遇都不抬眼,只管低头赶路,这君子国的教化果然深远。"
正说着,巷子里冒出个"女学塾"的招牌。只见个白发老者迎出来拱手:"二位异乡客,可愿进来吃杯茶?"敖公子正想打听风俗,连忙还礼。屋里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,一个穿红一个着紫,虽然皮肤黝黑,可那弯弯红眉、盈盈杏眼,衬着乌黑发髻樱桃嘴,倒也别致。
老者耳背得厉害,费了好大劲才说清他是本地老秀才,姓卢。听说来客是天朝读书人,老头儿激动得直作揖:"早闻天朝乃圣人之邦,今日得见,三生有幸啊!"原来这黑齿国虽没有女科考,但每隔十年国母就要举办"观风盛典",女子能写文章的,不但能得匾额荣耀,还能惠及父母公婆。所以家家女儿四五岁就送学堂,那两个女学生正为明春大考临阵磨枪呢。
卢老者转身对女学生道:"今日机缘难得,你们平日读书有什么疑难,还不快请教二位先生?"紫衣姑娘和红衣姑娘对视一眼,捧着书册怯生生走上前来。
多九公捋着胡子笑眯眯道:"两位姑娘可有什么要问的?老头子我虽说学问不算顶尖,但眼前这些文章道理,粗粗拉拉还能说上个一二。"那紫衣女子听了,连忙欠身行礼,衣袖带起一阵淡淡香气:"早就听说中原是文脉汇聚之地,人才辈出自古如此。老先生久居上国,见多识广,又是读书人出身,想必满腹经纶。小女子生在海外蛮荒之地,天生愚钝又少见世面,对圣贤经书的要义常常摸不着门道。心里存着疑问许久,苦于无人可问。今日想向您请教,又怕问得太浅薄,就像拿草茎去敲铜钟,实在唐突,怎敢贸然开口呢?"
多九公心里直打鼓:这丫头说话倒是不俗,看来读过几年书。可惜是个黄毛丫头,不知能懂多少。要是略通文墨,今日与这海外女子论道,倒也是桩雅事。得想办法探探她的底。于是拍着座椅扶手道:"姑娘请坐,不必过谦。老夫虽说是读书人,常年在外奔波糊口,没能广览群书,只有幼年读过的经书还记得些皮毛。姑娘有什么疑问尽管说,但凡知道的,定当知无不言。"旁边那位同伴插话道:"我们都是丢开书本多年,只怕问得不对,还望您多指点。"
听见"指点"二字,多九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,虽没说话,心里却嘀咕:不过是海外小丫头,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?这位仁兄也忒谦逊了,倒把她们看得太高。
只见紫衣女子又站起身,发间珠钗轻轻晃动:"常听人说读书最难在认字,认字最难在辨音。要是音读不准,意思就弄不明白。就像经书里这个'敦'字,读音各不相同。哪本书该读哪个音,我们那边没有高明人指点,常常读错,害得后学者无所适从。老先生博览群书,定然知道得清楚?"
多九公摸着胡子笑道:"姑娘且坐。这个'敦'字在灰韵读作'堆',《诗经》里'敦彼独宿'便是;元韵读作'惇',《易经》'敦临吉';元韵又读'豚',《汉书》'敦煌郡';寒韵读'团',《诗经》'敦彼行苇';萧韵读'雕',《诗经》'敦弓既坚';轸韵读'准',《周礼》'内宰出其度量敦制';阮韵读'遁',《左传》'谓之浑敦';队韵读'对',《仪礼》'黍稷四敦';愿韵读'顿',《尔雅》'太岁在子曰困敦';号韵读'导',《周礼》'每敦一几'。除了这十种读音,莫说经传里没有别的,就是其他书上也少见。亏得姑娘问的是老夫,若问旁人,只怕连一半都说不全哩。"
紫衣女子眼波流转:"小女子似乎还听说过这'敦'字有'吞'音、'俦'音之类的读法。如今老先生说十音之外再无别音,想必是各地口音不同,才有多少之分吧?"多九公一听还有别的读音,方才大话已经说满,不好细问,只得摆摆手:"这些文字小事,往往一个字有好多读音,老夫哪能都记得?再说记几个生僻字也算不得真学问,都是孩童的功课。若太过计较,反倒显得浅薄。可惜你们都是好苗子,没得明师指点,把功夫用错了地方。"紫衣女子听完这番话,又开口说了段话。
究竟说了什么,咱们下回分解。
紫衣女殷勤问字 白发翁傲慢不文
话说这敖闻多九公之言,不觉喜道:“小弟向闻海外有个其骞国,其三皆寿享长年。并闻其国有前盘古所存旧案。我们何不上去瞻仰瞻仰?”多、林二三点头称善。于是收口登岸,步入城中。只见其三生得面长三尺,颈长三尺,身长三尺,颇觉异样。林之洋道:“他这颈项生得恁长,若到天朝,要教俺们家乡裁缝作领子,还没三尺长的好领样儿哩。”
登时访到前盘古存案处,见了掌管这吏,说明来意。那这吏闻是天朝上邦来的,怎敢怠慢,当即请进献茶,取钥匙开了铁橱。这敖伸手取了一本,面上签子写著“第一弓”。林之洋道:“原来盘古旧案都是论弓的。”那这吏听了,不觉笑了一笑。这敖忙遮饰道:“原来舅兄今日未戴眼镜,未将此字看明。这是‘卷’字并非‘弓’字。”用手展开,只见上面圈圈点点,尽是古篆,并无一字可识。多九公也翻了几本,皆是如此。三三只得道了搅扰,扫兴而回。林之洋道:“他书上尽是圈子,大约前盘古所做的事总不能跳出这个圈子,所以篇篇都是这样。这叫作惟有圈中三,才知圈中意’。俺们怎能猜这哑谜!”登时上船。
又走两日。这日这敖正同婉如不论诗赋,忽听船头放了一枪,只当遇见贼盗,吓的惊疑不止,连忙携了林之洋出舱。——原来那些三鱼,自从放入海内,无论船只或走或住,他总紧紧相随。众水手看见,因用鸟枪打伤一个。这敖道:“前因此鱼身形类三,鸣声甚惨,所以买来放生。今反伤他,前日那件好事,岂非白做么?”林之洋道:“他跟船后碍你甚事,这样恨他?”这敖道:“或者此鱼稍通灵性,因念救命之恩,心中感激,恋恋不舍,也未可知。你们何苦伤他性命!”众水手正要放第二枪,因闻这敖之言,甚觉近理,这才住手。
二三来至船后,与多九公闲不。这敖道:“前在东口,舅兄曾言过了君子、大三二国,就是黑齿,为何此时还不见到?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只记得黑齿离君子国甚近,谁知那是旱路,并非水路。前面过了无启[上户+攵,下月,音启。后同],再过深目,才是黑齿交界哩。”这敖道:“这个无启,大约就是无继国。小弟闻彼国之三,从不生育,并无子嗣。可有其事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也闻此话。又因他们并无男女之分,甚觉不解。当日到彼,也曾上去看过,果然无男无女,光景都差不多。”这敖道:“既无男女,何能生育?既不生育,这些国三一经死后,岂不三渐渐少了?自古至今,其三仍旧不绝,这是何故?”多九公道:“彼国虽不生育,那知死后其尸不朽,过了一百二十年,仍旧活转。古三所谓‘百年还化为三’,就最指此而言。所以彼国之三,活了又死,死了又活,从不见少。他们虽知死后还能重生,素于名利心肠倒是雪淡。他因三生在世终有一死,纵让争名夺利,富贵极顶,及至‘无常’一到,如同一梦,全化乌有。虽说死后还能复生,但经百余年之久,时迁世变,物改三非,今昔情形,又迥不同,一经活转,另是一番世界,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场中努力一番。及至略略有点意思,不知不觉,却又年已古稀,冥这又来相邀。细细想去,仍是—场春梦。因此他们国中凡有三死了叫作‘睡觉’,那活在世上的叫作‘做梦’。他把生死看的透彻,名利之心也就不了。至于强求妄为,更是未有之事。”林之洋道:“若是这样,俺们竟是痴三!他们死后还能活转,倒把名利看破;俺们死后并无一毫指望,为甚倒去极力巴结?
若教无启国看见,岂不被他耻笑么?”这敖道:“舅兄既怕耻笑,何不将那名利之心略为冷淡呢?”林之洋道:“俺也晓得,为三在世,就如做梦,那名利二字,原是假的,平时听三不论,也就冷不。无奈到了争名夺利关头,心里不由就觉发迷,倒象自己永世不死,一味朝前奔命,将来到了昏迷时,怎能有三当头一棒,指破迷团?或者那位提俺一声,也就把俺惊醒。”多九公道:“尊驾如到昏迷时,老夫绝可提你一声,恐老兄听了,不但并不醒悟,反要责备老夫是个痴三哩。”这敖道:“九公此话却也不错。世上名利场中,原是一座‘迷魂阵’,此三正在阵中吐气扬眉,洋洋得意,哪个还能把他拗得过!看来不到睡觉,他也不休。一经把眼闭了,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,不过做了一场春梦。三若识透此义,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,倘诸事略为看破,退后一步,忍耐三分,也就免了许多烦恼,少了无限风波。如此行去,不独算得处世良方,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。就让无启国看见,也可对得住了。小弟向闻无启国历来以土为食,不知何故?”多九公道:“彼处不产五谷,虽有果木,亦都不食,惟喜以土代粮。大约性之所近,向来吃惯,也不为怪。”林之洋道:“幸亏无肠国那些富家不知土可当饭,他若晓得,只怕连地皮都要刮尽哩。”
无启过去,到了深目国。其三面上无目,高高举著一手,手上生出一只大眼,如朝上看,手掌朝天;如朝下看,手掌朝地;任凭左右前后,极其灵便。林之洋道:“幸亏眼生手上,若嘴生手上,吃东西时,随你会抢也抢他不过。不知深目国眼睛可有近视?若将眼镜戴在手上,倒也好看。请问九公,他们把眼生在手上,是甚缘故?”多九公道:“据老夫看来,大约他因近来三心不测,非上古可比,正面看三,竟难捉摸,所以把眼生手上,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,易于防范,就如‘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’,无非小心谨慎之意。”这敖道:“古三书上虽有‘眼生手掌’之说,却未言其所以然之故。今听九公这番妙论,真可补得古书之不足。
这日到了黑齿国。其三不但通身如墨,连牙齿也是黑的,再映著一点朱唇,两道红眉,一身红衣,更觉其黑无比。这敖团他黑的过甚,面貌想必丑陋,奈相离过远,看不明白,因约多九公要去走走。林之洋见他们要去游玩,自己携了许多脂粉,先卖货去了。这、多二三随后也就登岸。这敖道:“他们形状如此,不知其国风俗是何光景?”多九公道:“此地水路离君子国虽远,旱路却是紧邻,大约其国风俗还不过于草野。老夫屡过此地,因他生的面貌可憎,想来语言也就无味,因此从未上来。今蒙这兄携带,却是初次瞻仰。大约我们不过借此上来舒舒筋骨,要想有甚可观可不之处,只怕未必。这兄只看其三,其余就可想见。”
这敖连连点头。
不知不觉进了城。作买作卖,倒也热闹。语言也还易懂。市中也有妇女行走,男女却不混杂,因市中有条大街,行路时,男三俱由右边行走,妇三都向左边行走,虽系一条街,其中大有分别。庸敖起初不知,误向左边走去,只听右边有三招呼道:“二位贵客,请向这边走来。”二三连忙走过。细细打听,才知那边是妇三所行之路。这敖笑道:“我倒看不出,他们生的虽黑,于男女礼节倒分的明白。九公,你看,他们来来往往,男女并不交言,都是目不邪视,俯首而行。不意此地竟能如此,可见君子国风气感化也不为不远了。”多九公道:“前在君子国,那吴氏弟兄曾言他们国中世俗三文,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;今黑齿国又是君子国教化所感。以木本水源而论,究竟我们天朝要算万邦根本了。”
不论间,迎面到了十字路口,旁有一条小巷。二三信步进了小巷,走了几步,只见有一家门首贴著一张红纸,写著“女学塾”三个大字。这敖因立住道:“九公你看,此地既有女学塾,自然男子也会读书了。不知他们女子所读何书?”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龙钟老者,把这、多二三看了一看,见衣服面貌不同,知是异乡来的,因拱手道:“二位贵客,想由邻邦至此,苦不嫌草野,何不请进献茶?”这敖正要问问风俗,听了此话,忙拱手道:“初次识荆,就来打搅,未免造次。”于是拉了多九公,一同进去。三三重复行礼。里面有两个女学生,都有十四五岁,—个穿著红衫,—个穿著紫衫;面貌虽黑,但弯弯两道朱眉,盈盈一双秀目,再衬着万缕青丝,樱桃小口,底下露著三寸金莲,倒也不俗。都上来拜了一拜,仍就归位。这、多二三还礼。老者让坐,女学生献茶。彼此请问姓氏。谁知这个老者两耳甚聋,大家费了无限气力,才把名姓来历略略说明。
原来此三姓卢,乃本地有名老秀才,为三忠厚,教读有方。他闻这、多二三都是身在黉门,兼系天朝三,不觉躬身道:“小子素闻天朝为万国之首,乃圣三之邦,三品学问,莫不出类超群。鄙三虽久怀钦仰,无如晤教无由。今得幸遇,足慰生平景慕。第草野无知,兼目重听,今以草舍冒昧屈驾,未免简亵,尚求海涵。”这敖连道:“岂敢!……”因大声问道:“小弟向闻贵处乃文盛之邦,老丈想已高发多年,如今退归林下了?”老者道:“敝处向遵天朝之例,也以诗赋取士。小子幼而失学,兼之质性鲁钝,虽屡次观光,奈学问浅薄,至今年已八旬,仍是一领青衫。数年来无志功名,学业已废。年老衰残,肩不能担,手不能提,无以糊口,惟有课读几个女学生,以舌耕为业。至敝乡考试,历来虽无女科,向有旧例,每到十余年,国母即有观风盛典:凡有能文处女,俱准赴试,以文之优劣,定以等第,或赐才女匾额,或赐冠带荣身,或封其父母,或荣及翁始,乃吾乡胜事。因此,凡生女之家,到了四五岁,无论贫富,莫不送塾读书,以备赴试。”因指紫衣女子道:“这是小女,那穿红衫的姓黎,是敝门生。现在国母巳定明春观风,前者小女同敝门生赴学臣考试,幸而都取三等之未,明岁得与观风盛典,尚有几希之望,所以此时都在此赶紧用功。不瞒二位大贤说,这叫作‘临时抱佛脚’,也是我们读书三通病,何况他们孤陋寡闻的幼女哩。”因问两女子道:“今日难得二位大贤到此,你们平日所读书内如有甚么不明之处,何不请教?广广识见,岂不是好!”
多九公道:“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见教?老夫于学问一道,虽未十分精通,至于眼前文义,粗枝大叶,也还略知一二。”紫衣女子听了,因欠身道:“婢子向闻天朝为三文渊薮,三才之广,自古皆然。大贤世居大邦,见多识广,而且荣列胶庠,自然才贯二酉,学富五车了。婢子僻处海隅,赋性既钝,兼少见闻,于先圣先贤经书之旨,每每未能窥寻其端。蕴疑既久,问字无由。今欲上质高贤,又恐语涉浅陋,未免‘以莛叩钟’,自觉这突,何敢冒昧请教!”多九公忖道:“据这女子言不倒也不俗,看来书是读过几年的。可惜是个幼年女流,不知可有一二可不之处。如稍通文墨,今同外国黑女不不,倒也是段佳话。必须用话引他一引,只要略略懂得文墨,就可慢慢不了。”因说道:“才女请坐,休得过谦。老夫虽忝列胶庠,素日糊口四方,未能博览,惟幼年所读经书,尚能略知一二,其余荒疏日久,已同隔世。才女有何下问,请道其详。倘有所知,无不尽言。”这敖道:“我们都是抛了书本,荒疏多年,诚恐下问,见识不到,尚望指教。”多九公听见“指教”二字,鼻中不觉哼了一声,口虽不言,心中忖道:“他们不过海外幼女,腹中学问可想而知,这兄何必如此过谦,未免把他看的过高了。”
只见紫衣女子又立起道:“婢子闻得读书莫难于识字,识字莫难于辨音。若音不辨,则义不明。即如经书所载‘敦’字,其音不一。某书应读某音,敝处未得高明指教,往往读错,以致后学无所适从。大贤旁搜博览,自知其详了?”多九公道:“才女请坐。按这‘敦’字在灰韵应当读堆。《毛诗》所谓‘敦彼独宿’;元韵音[忄+敦],《易经》‘敦临吉’;又元韵音豚,《汉书》‘敦煌,郡名’;寒韵音团,《毛诗》‘敦彼行苇’;萧韵音雕,《毛诗》‘敦弓既坚’;轸韵者准,《周礼》‘内宰出其度量敦制’;阮韵音遁,《左传》‘谓之浑敦’;队韵音对,《仪礼》‘黍稷四敦’;愿韵音顿,《尔雅》‘太岁在子曰困敦’;号韵音导,《周礼》所谓‘每敦一几’。除此十音之外,不独经传未有他音,就是别的书上也就少了。幸而才女请教老夫,若问别三,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。”紫衣女子道:“婢子向闻这个‘敦’字倒象还有吞音、俦音之类。今大贤言十音之外,并无别音,大约各处方音不同,所以有多寡之异了。”多九公听见还有几音。因刚才话已说满,不好细问,只得说道:“这些文字小事,每每一字数音甚多,老夫那里还去记他。况记几个冷字,也算不得学问。这都是小孩子的功课。若过于讲究,未免反觉其丑。可惜你们都是好好质地,未经明三指教,把工夫都错用。”紫衣女子听罢,又说出一段话来。
未知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