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朝至正年间,有两位道士真本无和文固虚,没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。这两人在威顺王府上当门客,不仅精通剑术,还懂兵法谋略,人称文武全才。可威顺王虽然养着他们,却从不当回事,只有王府里的卫君美看重他们。
那天春光明媚,威顺王在别苑游玩,叫两人来陪侍。真本无趁着四下无人,轻声对王爷说:"如今天下太平日子过久了,表面看着花团锦簇。在大王眼里,这自然是高枕无忧、尽情享乐的好时候,整天只顾着听曲看舞、遛狗跑马。可依我们看来,事情可大不一样啊!皇上年纪大了糊涂,奇皇后专横跋扈,哈麻、雪雪这帮人还用邪门歪道迷惑圣心。朝廷里贿赂成风,是非不分,天象示警没人管,百姓受苦没人问。武备松弛,朝政荒废,小人得志,君子隐退。这就像千钧重物悬在一根头发丝上,灾祸转眼就到,实在可怕啊!"
他越说越激动,手指不自觉敲着石桌:"苏老泉说过:'乱象已生却不见乱形,这才是真要出大乱子。'大王是皇亲国戚,镇守江汉要地,本该招贤纳士、操练兵马,节省开支、储备钱粮,暗中做好准备。万一哪天烽烟四起,天下大乱,您立刻就能高举义旗,带头勤王。上为君王分忧,下尽臣子本分,收复河山,光复社稷。等大功告成,您就功成身退,绝不居功,只求回到封地,永镇南方。让史官把您写成大元第一贤王,事迹藏进金匮,流芳万世。这该多风光!多气派!"
威顺王听得目瞪口呆,突然拍案而起:"你们是疯了吗?胡说八道些什么!再敢妖言惑众,本王就把你们送官查办!"两人默默退下,走到僻静处相视苦笑:"这堆行尸走肉,魂都散了,还指望他干什么?咱们不如去找真正的豪杰。这蠢货不值得辅佐,再不走就要大祸临头了。"
当晚月色如水,他们在黄鹤楼上题诗明志。真本无写道:"满腹韬略气如虹,宝剑寒光映月明。不学苏秦耍嘴皮,要辅真龙建奇功。"文固虚连写两首:"七尺男儿胆气豪,岂肯庸碌度昏朝?桥边黄石空等待,胸中自有龙韬妙。""宝剑出鞘寒光闪,刃上犹带仇人血。早知君王非明主,错把豪杰当等闲。"
威顺王得知后派人搜寻,两人早已无影无踪。没过多久天下大乱,果然应了他们预言。至正乙未年,倪文俊攻陷沔阳,威顺王的儿子报恩奴和元帅阿思蓝水陆并进攻打。结果战船在汉川搁浅,被火攻烧毁,报恩奴战死。王爷这才想起那两位高人,可怎么找都找不着。
后来陈友谅听说他们在光州、黄州一带,备厚礼去请,两人却悄悄去了四川。等明玉珍占据蜀地,慕名寻访时,又扑了个空。
等到大明平定天下,卫君美的哥哥当上西充县丞。君美去探望兄长,返程时遇上翻船事故,整船人都喂了鱼,只有他抱着一块木板漂到岸边。浑身湿透的君美摸出腰间几块碎银子,哆哆嗦嗦敲开附近农家的门。烤火取暖时,老农看他谈吐不凡,就好心收留了他。
几天后,君美在村口散步,忽然被两个道士拦住:"卫君怎么落魄至此?"抬头一看,竟是真本无和文固虚!听完君美遭遇,两人笑道:"小事一桩。"带着他翻山越岭,来到青城山深处的宅院。只见朱门高墙,奴仆成群,山珍海味摆满桌,歌舞伎乐绕梁飞。三人把酒叙旧,好不快活。
酒过三巡,君美问起他们这些年的经历。文固虚举着酒杯说:"自从离开黄鹤楼,我们就隐居黄牛峡。后来搬到青城山,没想到还能遇见故人,这份欢喜实在难以言表。只可惜壮志未酬,如今年华老去,像浮萍般漂泊无依,实在愧对老友啊!"
真本无突然拍案道:"成大事要懂见微知著!《易经》说'知几其神',子思讲'君子知微',都是这个理。自古以来豪杰无数,但能洞察先机的有几个?汉代张良就是典范。"他掰着手指分析:"刘邦手下三杰,张良又是三杰之首。项羽比刘邦厉害,却被刘邦灭了,全靠张良谋划。要我说张良比刘邦项羽都高明!刘邦封他们三杰时,杀心已起,张良看出来了,萧何韩信却懵懂不知,后来一个下狱一个灭族,只有张良安然无恙。"
文固虚接过话茬:"宋朝有位陈抟老祖。五代乱世时,他早看出赵匡胤要当皇帝,所以听到黄袍加身就大笑说'属猪人已著黄袍'。后来归隐华山,看似神仙,实则是深藏不露的大智者。比起张良,只怕还更胜一筹!"
君美听得入神,忽然问道:"二位既然隐居修道,怎么还放不下这些俗事?"两人哈哈大笑:"卫君怎么变迂腐了?死读书是酸儒的把戏,练气功是假道的勾当。我们修的可不是这些!"说着带他参观宅院,满屋金银绸缎都有美人掌管。最后来到一处山洞,里面堆着上百个骷髅。两人轻描淡写地说:"这些都是该杀之人。"吓得君美舌头打结。
第二天盛宴上,两位美人用玉盘托着明珠黄金献给君美。酒酣耳热时,真本无挥毫题诗:"百战英雄化尘埃,辽东鹤语成空谈。壮志未酬遗恨在,且看东风焚战船。"文固虚接着吟道:"豪杰埋骨五陵原,怒发冲冠意难平。眼前多少英雄血,虎啸龙腾终成空。"烛光摇曳中,三个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,仿佛那些消逝在历史烽烟里的豪杰幽灵。
那诗写的大抵都是这般调调,读罢便知这人是个什么脾性。君美一听人家吟的诗比自己高明,二话不说就填了首《喜迁莺》,端着酒杯敬了两位,自己打着拍子唱起来。词是这么说的:
这天地还是老样子,可叹往事凄凉,有本事的人都不得志。眼前景物全变了样,连街上走的人都换了面孔,哪还是从前那座城?世道就像下棋,坐在棋盘前才知落子艰难。输赢胜负,不过春梦一场,何必大惊小怪!冷清啊,在这异乡萍水相逢,倒能痛快喝个通宵。说起英雄豪杰,都跟做梦似的,连宝剑的锋芒都锈尽了。看透了天上浮云变幻,还管什么谁强谁弱!最叫人叹息的是,这回一去,怕是要像辽东丁令威化鹤归去,物是人非喽!
第二天君美说要回家,那两位笑道:"唐朝有红线女侠,如今咱们有碧线姑娘,就让她送你吧。"只见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姑娘,背着竹箱跟真、文二人一块送君美到青城山道上。姑娘忽然回头说:"再会无期,让我舞剑送行。"说着从箱里掏出四个鸡蛋大的白丸子——竟是雌雄宝剑!真、文二人手腕一抖,那剑光就像活了一般上下翻飞。转眼间天昏地暗,飞沙走石里只见电光霍霍,剑影交错。君美吓得两腿直哆嗦,回头一望,哪还有什么宅院?全是悬崖峭壁,连条山路都没有。他大气不敢出,眼皮都不敢眨,总觉得脖子上架着刀刃,魂儿都要吓飞了。
舞罢剑,真、文二人早没了踪影,只剩碧线姑娘挨着君美站着,从皮囊里倒酒对饮。等到夜深,姑娘拉着君美的手往东南方飞去,约莫三更天就到了家。君美只见床上堆满金银珠宝,碧线姑娘却早不见了,至今没人知道她使的什么法术。直到洪武二十年,君美的女婿单铉当库官时,偶然跟人提起老丈人这段奇遇,竟和这故事半点不差。
至正间,有道士真本无、文固虚,不知何许人。客威顺王门下,通剑术,晓兵,深于智略,号文武才。王虽畜之,未始奇也;惟樊口卫君美重之。一日,王游别苑,召二人侍,因从容讽曰:“方今天下太平日久,极盛而丰。在大王观之,固以为高枕肆志之日,惟声色狗马是务,焉知其他!在愚辈观之,盖有甚不然者。官里老而昏,奇氏宠而横,哈麻、雪雪之徒,又以演揲儿法蛊惑君心。贿赂公行,是非颠倒,天变于上而不悟,民困于下而不知。武备不修,朝政废弛,小人恣肆,君子伏藏。殆犹一发之引千钧,祸在旦夕,甚可畏也。苏老泉所谓:‘有乱之萌,无乱之形,是谓将乱。’大王朝廷懿亲,江汉藩屏,宜求贤纳士,选将练兵,节用储财,阴为之备。万一风尘草动,寰宇土崩,即便指麾义旗,率先赴难,上以纾君父之急,下以尽臣子之心,克复神州,光膺旧物。然后奉身而退,口不言功,恳请归藩,世守南纪。使执笔之臣,书为大元宗英,秘在金匮,垂之万年。岂不伟哉!岂不盛哉!”王怪之曰:“尔非病风狂痴耶!何言之不伦如是?吾将执尔送县官矣。”二人默然而退,计曰:“腐骨残肉,魂亡神耗者,尚何教以有为哉!盍求豪杰者而佐之。竖子不足谋矣!不去,祸且至。”于是题诗于黄鹤楼而遁。本无诗曰:
平生智略满胸中,剑拂秋霜气吐虹。耻掉苏秦三寸舌,要将事业佐英雄。
固虚成诗二首曰:
胆气堂堂七尺躯,壮心肯作腐儒迂?桥边黄石徒为尔,自有龙韬一卷书。
芙蓉出匣照寒铓,上带仇家血影光。前席早知无用处,错将豪杰待君王。
王知而求之,隐矣。未几乱作,悉如所言。
至正乙未,倪文俊陷沔阳,威顺之子报恩奴与湖南元帅阿思蓝水陆并进讨之。至汉川,水浅胶舟。文俊用火筏烧船,报恩奴遇害。王思之,百计觅二人,不能得。陈友谅闻其往来光、黄间,具书礼请之。不至,翩然入蜀。既而明玉珍据四川,素闻二人名,物色不可得。天朝既平群寇,四海一家,君美兄君彦为西充县丞。君美往省候之。回途舟败,同船之人,尽葬鱼腹。独君美负得一板,浪滚及岸,因而不死。然行李盘缠,一时俱尽。偶腰间碎银数星在,急投近岸民家,觅火燎衣,买食充腹,踯躅彷徨,计无所出。民家翁视其辞貌,知非常人,颇善待之。留数日,因出纵步,忽二道士前揖曰:“卫君一寒至此哉!”视之,真、文二故人也。告以困苦之状。曰:“无忧也。”挟往其家,则青城山也。高墙华屋,深院曲房,苍头数人,列侍左右,俎豆备水陆之珍,歌舞极声容之盛。与君美话旧,欢若平生。
因询其乱中出处,二人曰:“自辞黄鹤,即入黄牛。久隐青城,忽逢青眼,其为喜慰,殆不可言。所惜壮心凋落,一事无成,俯仰乾坤,飘摇萍梗,索居闲处,有愧故人。”乃与痛饮,饮酣气豪,论议蜂起。本无曰:“天下之事,在乎知几。几者事之微,吉凶之先见者也。《易》曰:‘知几其神乎?’又曰:‘君子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。’子思子曰:‘君子知微’,皆谓是也。古今以来,豪杰之士不少,其知几者几何人哉?吾于汉得张子房焉。子房事载史册,不必赘论,盍相与论其几乎。夫汉祖之臣,莫逾三杰,而子房又三杰之杰者也。项羽杰于高祖,而为高祖所灭,子房之谋也。是子房非特三杰之杰,并杰于高祖、项羽矣。且高祖为是三杰之目者,忌之之萌也,子房知之,萧何、韩信不知也,故卒受下狱之辱,夷族之祸。子房晏然无恙,夫祸不在于祸之日,而在于目三杰之时。天下未定,子房出奇无穷。天下既定,子房退而如愚,受封择小县,偶语不先发,其知几为何如哉?诚所谓大丈夫也矣。”固虚曰:“吾于宋得一人焉,曰陈图南。五代之乱,古所未有,不有英雄起而定之,则乱何时而已乎?图南窥见其几,有志大事,往来关、洛,岂是浪游,及闻赵祖登基,坠驴大笑,故有‘属猪人已著黄袍’之句,就已字观之,盖可见矣。既而拂袖归山,白云高卧,野花啼鸟,春色一般,远引高腾,不见痕迹,所谓寓大巧于至拙,藏大智于极愚,天下后世,知其为神仙而已矣!知其为隐者而已矣!孰得而窥其窔奥?方之子房,有过无不及。人亦有言,英雄回首即神仙,岂不信欤!”君美曰:“二公炼质名山,尘埃富贵,向闻高论,犹似未能忘情者,岂不为修行之累乎?”二人大笑曰:“卫君平日议论,如此之高,今之识趣,何如此之下?夫循行数墨,呫哔呻吟,儒之土苴。熊经鸟伸,导引服气,仙之糟粕,吾之所谓修行者,岂在是哉!”因引君美周视其家,锦绮充盈,金玉山积,各有美人掌之。最后,至一山岩中,有髑髅百枚,二人指曰:“此世间不义人也,余得而诛之。”君美为之吐舌,舌久不能收。
明日,大设宴,君美首席,两美人捧牙盘盛明珠十、黄金百两为寿,君美不敢却,但唯唯谢。于是剧饮大醉,本无赋诗曰:
盖世英雄盖世才,关河百战起尘埃。辽东白鹤空留语,天下黄金谩筑台!壮志已成终古恨,残编付与后人哀!东风万斛曹瞒舰,尽化周郎一炬灰。
固虚续吟曰:
豪杰消磨叹五陵,发冲乌帽气填膺!眼前不是无豪杰,身后何须论废兴!当道有蛇魂已断,渡江无马谶难凭。可怜一片中原地,虎啸龙腾几战争。
其诗大抵类此,则其人可想矣。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,乃制《喜迁莺》一阕,执杯酬谢于二公,自歌以侑焉。词曰:
乾坤如昨,叹往事凄凉,长才萧索。景物都非,人民俱换,非是旧时城郭。世事恰如棋子,当局方知难著。胜与败,似一场春梦,何须惊愕!寥落,相见处,萍水异乡,烂熳清宵酌。说到英雄身同梦,涩尽剑锋莲锷。看破浮云变态,休问谁强谁弱!堪叹息,这一番归去,似辽东鹤。
明日求归,二人曰:“唐有红线,今有碧线,当令送君也。”至则一好女子,其年可十七八,负竹箱,随真、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。顾谓曰:“后会难期,请为起舞。”碧线开箱,取白丸四,大如鸡卵,乃雌雄剑也。二人引而伸之,飞跃上下。须臾,天地晦冥,风云惨淡,惟于尘埃中见电光翕,交绕互缠。君美股战,行不成步,回望其居,皆陡壁穹崖,殊无有路。君美乃气不得出,目不得合,常若刃在其颈,心胆俱落。舞罢,失二人所在,独碧线旁君美立,倒皮囊中酒共饮。伺夜,握君美手东南而逝,将三更许抵家。但见金珠在榻,碧线亡去久矣,竟不知其何术也。洪武二十年,君美有婿单公铉为库官,间为人道妇翁事,亦与此吻合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