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大宋年间,有位叫何思明的读书人,自号"烂柯樵者"。这位老先生可了不得,五经六艺样样精通,尤其对《易经》钻研最深。他一生以弘扬儒家性理之学为己任,最看不惯的就是道家佛门那些说法。
每回在街上遇见和尚道士,他总要指着人家鼻子训斥:"天下百姓,就算做不了读书人,当个农夫、工匠、商贾不好吗?偏要干这行当!"他还专门写了三篇《警论》,每篇都洋洋洒洒几千字,把天地正理讲得明明白白,把异端邪说批得体无完肤,一心要匡正世道人心。
那上篇里头说得最痛快:"先贤讲得好,天就是理。说它是个实在东西,就叫天;说它主宰万物,就叫帝。帝就是天,天就是帝。哪有什么九重天上还住着个玉皇大帝?那些描画天宫神仙穿戴龙袍冕旒的说法,都是佛道两家的鬼话!"
老先生越说越激动,拍着桌子继续道:"更荒唐的是还有什么三天九霄、三十三重天,三清四御、十方天尊。照这么说,天倒成了官衙台阶,神仙们还要争地盘不成?最可气的是把张道陵捧作天师——天还要拜师?把个林家姑娘封为天妃——天还要娶妻?天是至理所在,圣人都要效法天道。那张道陵就算再厉害,终究是个凡人魂魄,要是天都要拜他为师,那天还不如张道陵了!"
说到这儿,何老先生气得胡子直抖:"那林家姑娘死后不过一缕游魂,要是天都要娶她为妻,岂不是说老天爷还惦记着男女之事?这还叫什么天理!这些人不敢直说道陵是玉帝,就封个天师,以为是敬天,其实是亵渎!不敢说林氏是鬼,就封个天妃,以为是尊天,其实是诬蔑!这等诬天慢天的行径,简直罪该万死!"
他又正色道:"世人只晓得抬头看天,见日月星辰、风雨雷电,以为吉凶祸福都是老天降下的。却不知每人心里都有个天,这个心天就是真正的天。丹心似火就是天的君王,灵台清明就是天的帝王。三纲五常如同日月之光,礼乐法度好比风雨之教。要是人心违背天理,灾祸自然找上门;要是心与天合,福气自然跟着来。明白人懂得这个道理,糊涂虫却懵然不知。"
老先生越说越痛心:"那些冥顽不灵的,以为老天听不见,就肆意为恶,却不知心天早记下了;那些心存侥幸的,以为能贿赂神明,整天烧香拜佛,却不知心天早看穿了;那些愚昧无知的,平时浑浑噩噩,出了事就怨天尤人。这些人啊,天天烧香念经,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亏心事;年年吃斋念佛,明知故犯的事儿可没少做!"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,句句戳心。
到了至正丁酉年正月初六,老先生忽然染病,没几天就病得不行了。学生们按民间习俗,偷偷给他办起了祈福法事。
何思明知道了,把学生们叫到床前训斥:"你们也算读书人,怎么这般糊涂?鬼神难道是酒肉能收买的?人命难道是纸钱能赎买的?这是要骗谁?骗老天爷吗?"当天夜里,老先生就断了气。可奇怪的是心口还温热着,学生们不敢入殓,轮流守了七天七夜。忽然发现被褥微微颤动,赶紧探鼻息,竟有热气呼出。众人手忙脚乱捣姜汁灌下去,过了好久,老先生慢慢睁开眼睛,天亮时呼吸也顺畅了。
直到初十那天,何思明才能开口说话。他把弟子们叫到跟前,叹着气说:"佛道二教之宏大,鬼神之事之真切,我今天才算真正明白了!从前我见识短浅,对佛老之言多有诋毁,如今被削去官职禄位,差点回不来。你们要记住这个教训啊!"
弟子们追问详情,老先生摆摆手:"孔圣人不说怪力乱神,可有些事也不能不让你们知道,好叫你们明白因果报应丝毫不爽。"他慢慢讲起那段奇遇:"那天我病得快不行时,看见两只苍蝇落在床前,转眼就变成了人。穿着青衣,扎着黄头巾,额头上还系着红带子,朝我作揖说:'奉命来请先生。'"
何思明当时还问:"谁派你们来的?" 那两人答:"内台。" "如今兵荒马乱的,怎么去得?再说我在朝中也没有熟人啊。" "是酆都内台。" "我是读书人,没听说过什么酆都内台!" 那两人一听就恼了,掏出个网兜似的袋子,把何思明往里一装。这袋子用细绳编成,何思明坐在里头,被两人提着在树梢上飞。只听得树叶子刷拉拉擦过布袋,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。
后来飞进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,四下无边无际,波涛汹涌,腥风扑面。可那黄巾人提着袋子如履平地,何思明倒也不觉得难受。又飞了半天,总算见到路,才把他放出来。
押解到一处关卡,守门的深目高鼻,卷发虬髯,活像个西域人。他问黄巾人:"什么篆?" "朱篆。" 正说着,又见两个穿黑衣的差役押着个男人和三个妇人过来。守门人又问:"什么篆?" "黑篆。" 守门人很谨慎:"得仔细验看。"两边各自亮出腰牌,一块红字,一块黑字,都认不得是什么文字。 "没错。"守门人这才放行。黄巾人带着何思明走左边回廊,那些黑衣人押着人犯往右边去了。
何思明忍不住问:"这是哪儿?" "酆都第一关。" 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死了,又问:"那朱篆黑篆是什么意思?" "阴司提人,暂时拘来还要放还的用朱篆,永世不得超生的用墨篆。" 何思明一听,失声叫道:"这么说我还能还阳?" 黄巾人叹道:"虽说能还阳,可也少不了一番周折。" 何思明见他语气和善,连忙央求:"这一路全仰仗二位照顾了。" 黄巾人却摇头:"自有上头做主,我们哪敢徇私?" 又走了几里路,进了座铁围城。城门守卫盘问得更严。终于来到内台衙门,黄巾人提醒道:"您虽无大罪,可阴司法度森严,不比阳世。"说着解下绳子捆住何思明脖子,牵着他进去。
先过冠服司,主事的命人扒下他的衣冠,说:"送到自房收着。"何思明顿时变成个蓬头垢面的囚徒,脖子上拴着绳子往前走。
到了仪门,一个黄巾人先进去通报。不一会儿带着五六个差役出来,押着何思明上堂跪下。只见堂上那位大人穿戴得像王爷似的,左右侍卫林立......
有人问我:“你不是衢州的儒生何思明吗?”我点头承认。那高台上的尊者沉声道:“儒者之贵,在于上能探问天地初开之玄妙,中能效法圣贤智慧,下能穷究万物之理。贯通乾坤,参透精微;融汇天地精华,调和阴阳元气。探究无形中蕴含的奥妙,领悟阴阳动静的根本。以深沉静默为体,以变化莫测为用。来去无迹,融会贯通,这才配称儒者,连鬼神都难以窥测其境界。可你呢?固执己见,写些文章诽谤仙真,讥讽佛道。竟敢把至高无上的天比作台阶,把至尊无上的帝王当作割据的诸侯戏说,妄自议论天师的名号,胡乱辩驳天妃的称谓,罪过大了!”
他越说越严厉,手指敲着案几:“儒家经典里提到天的可不少,《春秋》写‘天王’,《诗经》说‘好比天帝的妹妹’、‘昊天之子’,照你这般论调,天既没有师也没有妃,哪来的王、妹、子?”说着命人取来名册,用朱笔在我名字上重重一抹,又在旁边批注几行。
“你本该做六品官,出入显要之地。”他冷冷道,“因你不信仙佛,亵渎鬼神,现降为七品。”我连忙叩头认错,请求改过。
“这人当面顺从,心里不服。”尊者对左右道,“带他去地狱看看,好叫他心服口服。”几个鬼卒立刻揪住我,交给个黄巾力士带去省业司。那里有座宝塔,塔边站着个和尚,四周香烛缭绕,经幡飘动。黄巾恭敬行礼,我也跟着拜。和尚从塔里取出一颗大明珠,放在金盘上,黄巾双手捧着在前引路,我跟在后面,四周越来越暗。
“这位师父是谁?”我小声问。 “导冥和尚。”黄巾答。 “这珠子做什么用?” “地藏菩萨的愿珠。地狱里业障深重,全靠珠光破除黑暗。不然鬼王在暗处吃人心肝,谁也出不去。”
第一个地狱叫“勘治不义之狱”,砖砌的长槽里炭火熊熊,火苗蹿得老高。鬼卒让罪人跪在火槽边,抽出烧红的铁条,手指粗细,接连刺穿十几人的眼睛,再串起来吊着,像晒鱼干似的。
“这些人生前不友爱兄弟,视如仇敌,轻慢人伦,重利忘义。”黄巾解释道。
第二个是“勘治不睦之狱”,全是妇人,老老少少都被钩子扎穿舌头,下面吊着西瓜大的石球不停旋转,舌头抻出一尺多长,痛得她们浑身发抖。
“这些妇人生前不守妇道,闹得家宅不宁,亲人反目成仇。”黄巾摇头。
东南边更大的“阎浮总狱”里乌泱泱全是人,不让我进去。北边的“剔镂狱”把罪人绑在柱子上,用刀割得像蓑衣似的,扇子一扇肉条直颤,浇上热醋昏死过去,再泼醒继续割,反复十几次。
“这是惩治那些残害良善的恶人。”黄巾说。隔壁“秽溷狱”是个沸腾的粪池,恶臭扑鼻,鬼卒用长叉把人按进去煮,烂成蛆虫后捞出来炒,炒成灰再浇粪汁变回人形,循环受刑。
“那些诽谤君子的小人,就在这儿。”黄巾捂着鼻子说。他嫌恶地摆手:“别挨个看了,直接去重点地方。”
我们穿过刻着“惩戒赃滥”的大门,里面十几个赤条条的人趴着。几个夜叉牵着饿鬼进来,拿刀从活人身上割肉煎熟了喂鬼,直到只剩骨架。阴风一吹,肉又长回来继续割。还有铁蛇铜狗啃咬骨髓,惨叫声震耳欲聋。
“这都是些道貌岸然的贪官。”黄巾冷笑,“有的假装清廉暗受贿赂,有的仗势欺人鱼肉乡里。”我竟认出其中一两个熟人。
看完地狱,我们回去还了宝珠。尊者训诫道:“今后好好改过,若再犯绝不轻饶!”黄巾送我回去时换了条近路,经过新建的“蜉蝣关”。守关鬼差听说我是读书人,非要我写篇《蜉蝣关铭》。我问关名含义,他解释:“所有投胎的鬼魂都从此过,可没多久又回来,像蜉蝣朝生暮死似的。”
我提笔写道:“巍巍雄关镇厚土,赫赫威仪守关人。取名蜉蝣喻精义,众生由此入红尘。去时未久复归来,恰似虫命一日终。浮生光阴如电逝,魂灵往来何匆匆?但看此名当醒悟,六道轮回早脱身。他日逍遥无拘束,天门大开废关城。诸君听我铭中誓,永守此义莫变更。”
守关鬼差很高兴,痛快放行。二更时分到家,只见自己的尸体躺在地上,妻儿弟子围着痛哭。黄巾猛地推我一把,我跌进尸身,突然惊醒。
后来何思明果然只做到知县,但处处谨慎清廉,再不敢有半点差错,想来是地狱之游让他长了记性。
何思明,大宋人,号烂柯樵者。通五经,尤专于《易》,以性学自任,酷不喜老、佛。间遇其徒于道,辄斥之曰:“四民之中,纵不为士,为农、为工、商,岂不可也?何至为是哉?”著《警论》三篇,每篇反复数千言,推明天理,辨析异端,匡正人心,扶植世教。其上篇略曰:“先儒谓:天即理也。以其形体而言,谓之天;以其主宰而言,谓之帝。帝即天,天即帝。非苍苍之上,别有一天。宫室居处,端冕垂旒,若世之帝王者,此释、老之论也。不特此也,又有所谓三天、九天、三十三天;三帝、九帝、十方诸帝,何天之多而帝之众耶?由是言之,天未免如阶级之形,帝未免有割据之争矣。甚者尊汉张道陵为天师,天岂有师乎?以宋林氏女为天妃,天果有妃乎?盖天者,理之所从出,圣人法天。道陵纵圣,亦人鬼耳,使天而师之,是天乃道陵之不若也。林女既死,特游魂耳。使天而妃之,是天犹有情欲之未忘也,乌得为天哉?彼以道陵天师也,不敢遽指为帝,而加以师称,所以尊天。不知无是理,适所以慢天。彼以林氏天女也,不敢侪以为鬼,而蒙以妃号,所以敬天。不知为是说,乃所以诬天也。诬天慢天,罪不容诛矣。”又谓:“世之人,徒知在天之天,故见日月星辰之光,风雨霜露之显,吉与凶,天之为也;祸与福,天之降也,是则然矣。然不知有己之天焉,己之天,即天之天。是故丹扃煌煌,天之君也;灵台湛湛,天之帝也。三纲五常,炳焕昭晰,非日月星辰之光乎?礼乐法度,明白正大,非风雨霜露之教乎?己之君与天之君戾,则凶也祸也,必以类而从;天之帝与己之帝合,则吉也福也,亦以类而至。达者信之,愚者懵焉。冥顽之徒,谓天为不闻,造恶自若,然心之天则固闻矣;侥幸之徒,谓天为可谄,淫祀是务,然心之帝已斥之矣。庸昧之辈,谓帝为可罔,矫诬是为。寻常昧昧也,而指天曰此可恃;平昔蚩蚩也,而怨天曰此罔知。每夕焚香,不可告者多矣;终年素食,知而犯者屡焉。”其持论言近指远,类如此。
至正丁酉正月初六日,偶得疾,数日加亟,诸生从俗,私为之祷。思明知之,训之曰:“贤辈虽曰读书,而烛理未彻,鬼神岂可以酒肉私?人命岂可以纸钱买?吾谁欺?欺天乎?”是夜卒。独心下稍暖,不敢殓。诸生环守之,凡七昼夜,觉绵动,候之。鼻中气勃勃出,急捣姜汁灌之,良久眼开,天明而呼吸续矣。十日始能言,乃召弟子告曰:“二教之大,鬼神之著,其至矣乎!曩吾僻见,过毁老、释,今致削官减禄,几不能生,小子识之。”
门人请其详,思明曰:“子不语怪,固然。亦不可不使汝曹知果报之不虚也。始吾病革时,见两苍蝇堕床前,视之,已变为人矣。青衣、黄巾、红抹额,揖余曰:‘奉命召君。’余问:‘谁召?’其人曰:‘内台。’余曰:‘乱离道梗,何由可去?且无知己在台。’其人曰:‘酆都内台也。’余曰:‘吾儒者,不知所谓酆都内台。’其人怒,囊余袋中,袋类网罟,结细绳为之。余坐袋内,两人持之行树巅如飞,时觉树梢拂袋,谡谡有声。既又入空濛中,渺渺茫茫,四无畔岸,波涛汹涌,腥风袭人。黄巾挈囊,如履平地,余亦不觉有所苦也。又半日,方有路,始出余袋中。押过一所,若把截处,守者高鼻深目,拳发胡须,类回回人。问黄巾曰:‘何篆?’对曰:‘朱篆。’又有二皂衣,引一男子三妇人来,守者又问:‘何篆?’皂衣曰:‘黑篆。’守者曰:‘不可不仔细,请观之。’各出一牌,长可寸半,阔可寸许,一朱字,一墨字,皆不可识。守者曰:‘是矣。’放入门。黄巾偕余遵左廊而行,彼则循右廊而去。余因问曰:‘此为何所?’曰‘酆都第一关也。’余方悟已死,复问其:‘所持牌,何有朱、墨之异?’曰:“冥司追人,暂至而复出者,则以朱。永不出者则以墨。’余不觉失声曰:‘然则我当复生也?’黄巾曰:‘虽当复生,亦甚费周折。’余见其颇有相眷之意,因浼之曰:‘某此行,全赖二公作成。’黄巾曰:‘自有主者,我何能焉?’行数里,入铁围城,城门守者问如前而加切。俄抵台府,黄巾曰:‘君虽无重罪,然阴道尚严,不比凡世。’解索缚余颈,牵以入。先过冠服司,主者令去余衣巾曰:‘送寄自房收。’余短衣囚首,带索而行。
“及仪门,一黄巾先去,顷间,引五六人出,执余以入,跪阶下。台尊服章如王者,侍卫甚多。问余曰:‘尔非衢州儒士何思明乎?’余曰:‘是也。’台尊曰:‘所贵乎儒者,上窥鸿濛,中法圣智,下穷物理?辟干阖坤,造妙诣微;陶冶精醇,橐龠元和。究无中有象之蕴,妙阴阳动静之根。渊默澄凝以为体,翕忽变化以为用。出入无方,会三于一,夫是之谓儒,而鬼神莫能窥之矣。今尔偏执己见,造作文词,谤毁仙真,讥讪道佛。天至大,以阶级比之;帝至尊,以割据戏之;妄论天师之号,妄辨天妃之称。其罪大矣。且儒书中言天者不一,若《春秋》书‘天王’,《诗》称‘伣天之妹’、‘昊天其子’,使皆若尔论,天既无师与妃,又安得有王、有妹、有子者乎?尔之学诚拘而不通,滞而有碍。拘则局于一器,滞则胶于一隅。不通则固陋,有碍则鄙僻,真俗腐迂谬之士,胡可冒儒者之名乎?’命取何姓簿来,于余姓名下,以朱笔抹之,复傍注之,毕。省谕曰:‘尔本合为六品官,出入华要。由尔弗信仙佛,诬罔鬼神,特降为七品。’余顿首谢,且请改过。台尊曰:‘此人面承腹诽,退有后言,可令阅狱,折服其心。’数卒捽余下,付黄巾领去省业司。中有宝塔一座,僧立塔傍,香烛幡幢,荧煌罗列。黄巾再拜,余亦拜。僧开塔取一大珠,以金盘承之,黄巾以双手擎捧前行,余随之,皆幽暗境也。余问:‘僧谁乎?’曰:‘导冥和尚也。’又问:‘珠何为?’曰:‘地藏王菩萨愿珠也。狱中业气深重,赖珠光照破。不尔,则鬼王于暗中食人心肝,不得出矣。”
“于是首造一狱,曰‘勘治不义之狱’,以砖砌一长槽,满堆炭火,火上焰烨烨然红,呼罪人跪槽边,出火中铁条,大如指,刺入人眼,连十余贯而吊之,如悬槁鱼。黄巾曰:‘此男子在世,不能恭友兄弟,视如秦越,轻灭大伦,惟重财利,受此报也。’次一狱曰:‘勘治不睦之狱’,皆妇人,老少相杂,每人舌上挂一钩,钩上悬一圆石如西瓜,旋转不已,舌出长尺余,痛不可当。黄巾指曰:‘此妇人在世,不能和顺闺门,执守妇道,使夫家分门割户,患若贼仇,受此报也。’东南一狱稍大,谓之‘阎浮总狱’,九流百姓,诸等混杂之人,皆在其中,不令余入也。总狱之北,曰‘剔镂’,绑人于柱,以刀镂之如蓑衣,持小扇煽之,茸茸然动,浇以热醋,绝而复苏,仍沃以水,肉如故,镂十余度。盖世之凶恶,虐害良善者,治于此。邻剔镂狱曰‘秽溷’狱,狱尽大粪池,滚沸如汤,臭不可近,鬼以长叉叉人下煮之,出没其间,顷刻溃烂,化为蛆虫,又以竹箩捞蛆于锅中,细炒之,炒辄成灰,仍汲粪汁洒之,复成人,亦十余度。余问‘此治何事?’黄巾曰:‘此世之小人,谤毁君子者,治于此。’已,乃相谓曰:‘不须遍历,直引去那里看了罢!’遂出,逾百步许,入一门,榜曰‘惩戒赃滥’之门,亦大狱也。裸十余人于地,夜叉数辈,状貌狞恶,以铁索牵八九饿鬼来,夜叉抽刀于裸者胸股间割肉,置锅中煎之,以啖饿鬼,啖尽又割,至余筋骨而后已。少焉,业风一吹,肢体如故。又有铁蛇铜犬,咋人血髓,叫苦之声动地,皆人间清要之官,而招权纳赂,欺世盗名,或于任所阳为廉洁,而阴受包苴,或于乡里恃其官势,而吩咐公事,凡瞒人利己之徒,皆在其中。亦有一二与余相识者。
“观毕,回省业司,纳珠还僧,赴台复命。台尊又赐训曰:‘今当改过,毋作昔非,若更不悛,罪在不赦。’乃敕黄巾送归,方得去索散行,往冠服司取衣服。黄巾曰:‘公在此相候,吾二人去领符来相送。’食顷,至曰:‘今取捷径,不由旧路矣。’遂同行,出数关,中一关新创,匾曰‘蜉蝣’。把关者知余儒者,俾作《蜉蝣关铭》,余请命名之义,彼曰:‘凡鬼受生人间者,悉从此出,然不久复至,犹蜉蝣朝生夕死然。’余承命撰数语酬之,铭曰:
有崇者关,镇厚地也。有赫其威,把关吏也。名之蜉蝣,精取义也。凡厥有生,自兹逝也。去未逾时,旋复至也。何殊此虫,一日毙也。南阎浮提,光阴易也。幢幢往来,曷少憩也。请视斯名,悟厥譬也。六道四生,早出离也。逍遥无方,证忉利也。举为天人,关可废也。敬听余铭,发弘誓也。咨尔幽灵,守勿替也。
把关者喜,便放余行。至二更,行至家。正见身卧地上,灯照头边,妻子门人,悲啼痛哭。黄巾猛一推余,不觉跌入尸内,恍然而寤矣。”
其后思明果终知县。所至以清慎自将,并无瑕玷,号称廉洁,盖有所儆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