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口有个叫吉复卿的,是唐朝吉温的后人。宋朝建炎年间,他祖上有个叫吉深的,补了润州金坛县尉的缺,就在那儿安了家。子孙世代住在金坛,靠着家底厚实,在乡里数一数二,人称"吉半州家"。这复卿生来就与众不同,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。他和毗陵的富户赵得夫、姜彦益交情最深,三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。复卿性子豪爽,最爱打抱不平。
有一回,三人揣着大把银子到闽浙一带做生意。那时候杭州城里有两位名妓,一个叫蒋秋娘,一个叫陶玉箫,在乐籍里都是拔尖的人物。得夫和彦益跟她们打得火热,复卿劝了好几回,那两位只当耳旁风。不到两年光景,钱袋子就见了底。回家收拾收拾又出来,在妓院里撒银子像撒水似的。再过一年,彻底精光了。这俩私下商量,把家产变卖一空,全换成银子往杭州跑,连家里老小都不管不顾。
复卿急得直跺脚,好说歹说劝不动,气得一甩袖子独自去了福建。临行摆酒送别,席间苦口婆心:"咱们既是过命的交情,有些话不能不说。良药苦口,忠言逆耳,就算我人微言轻,二位难道不为妻儿老小想想?"那两位嘴上应着:"兄长说得是,我们记下了。"其实左耳进右耳出。
复卿在福州生意做得顺当,一晃三年才返程。船过钱塘江,头件事就是去找那俩兄弟。谁知在街上撞见时,差点没认出来——两人瘦得脱了形,衣衫破烂得像叫花子。三人在路边执手相看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。复卿赶紧拉他们上船,拿出好衣裳给换上,烫了热酒暖身子,好一番安慰。那二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:"当初没听哥哥劝,落到这步田地。可恨那些娼妓翻脸不认人,我俩万贯家财都填了无底洞,昨儿路过她们门口,竟像不认识似的赶我们走。这口气咽不下,非宰了她们不可!"
复卿连忙劝解:"二位平日走惯烟花巷,还不知道她们是什么路数?何必动这肝火。人命关天,可不敢起恶念。不如早些回家,缺本钱我这儿有。古人说朋友有通财之义,要是只晓得喝酒玩乐,穷了不相帮,难了不相顾,那还算个人吗?"当下各借给他们两万贯。
这俩拿了钱,转头又往妓院跑。妓女见他们衣冠楚楚容光焕发,惊讶得很,又摆出从前那副笑脸。复卿催他们动身,两人支吾道:"容我们收拾收拾,哥哥先走一步。"复卿一跺脚:"这叫什么话!我若先走,你们准又挪不动腿。便是等上一两个月,也断没有抛下兄弟的道理!"
谁知没过多久,彦益在妓院染了病,得夫天天去照料,也传染上了。不到十天,两人先后咽了气。复卿哭得肝肠寸断,买了上等寿衣棺材,按礼数装殓,宰羊备酒祭奠,暂时停灵在灵隐寺。开船前又带着酒菜去哭祭,当场写了七首诗:
(此处原诗七首,按现代口语转述如下)
"生死之交不敢忘,一杯浊酒泪两行。黄泉路上结伴走,莫怨春风哭断肠。"
"人生匆匆似飞梭,黄金买笑尽蹉跎。露水姻缘休再念,且随佛祖念弥陀。"
"当年歌舞醉红楼,而今冷月照僧头。要问人间伤心事,恍如大梦一场休。"
"两朵娇花颜色好,看花人却去得早。恰似章台杨柳枝,转眼他人怀中抱。"
"阴阳两隔路茫茫,江湖空留薄幸名。邻家妻儿哭声惨,听来最是断人肠。"
"唱罢舞罢不肯休,繁华哪为少年留。早知死后无葬处,何必千金买风流。"
"白骨如今没土埋,当初惜财是痴呆。"
祭奠完毕,扬帆回家。过了一个多月,专程去毗陵探望两家妻小,把前因后果说清楚,连殡葬细节都交代明白。又拿出四万贯给两家,托族人帮着经营产业,保她们衣食无忧。安慰道:"两位贤弟的灵柩,等我再去杭州时,定当运回故乡,选块风水宝地安葬,不必挂心。"
后来复卿在两浙做生意,赚了十倍利钱。亲自到灵隐寺,亲手把尸骨装进小木匣,带回无锡山里买地安葬。所有花费都是他掏腰包,还请和尚做了三天三夜水陆道场超度亡魂。这般义气,江湖上人人称赞。
到了元末天下大乱,百姓惶惶不安。复卿正坐在家里发愁,忽然见得夫、彦益联袂而来。他一时忘了二人已死,高兴地起身相迎。彦益问:"兄长愁眉不展,可是遇上难处?"复卿说了世道艰难。两人齐声道:"不妨事,我们已求得上天旨意,带阴兵来护佑府上。"说完就不见了,复卿这才想起他们早不在人世。从此吉家虽在乱世,却总能逢凶化吉,平安无事。
洪武二年,复卿八十一岁,无疾而终。又过了两年,同县的徐建寅在四川苍溪县当县丞。有天山里遇见百余人的仪仗队,旌旗招展甲胄鲜明,还以为是上司巡察,忙站在路边等候。等队伍到了跟前,发现领头的竟是复卿。老人家下马寒暄,把家乡事问了个遍。徐县丞是复卿的世交晚辈,壮着胆子问:"老伯去世多年,怎会在此?"复卿笑道:"上天念我积了些阴德,命我掌管两川都辖院。蜀地大小神灵都归我调遣,前面村子里的古庙就是我的衙门。手下四个判官还缺两位,已保奏得夫、彦益来补缺,不日就到。你且替我修修庙宇,我自会保佑一方平安。你年纪轻轻初入仕途,若无冥冥相助,怎能建功立业?"
徐县丞连忙请教为官之道。复卿送他两个字:"廉、恕。廉洁方能约束自身,宽恕才能亲近百姓。心正自然养浩然之气,待民宽厚则民心归附。民心所向,政令自然畅通。"说罢翻身上马,转眼消失在山路上。
徐县丞恍恍惚惚走到前村,果然有座破败古祠立在山头。打听乡老,说是"都辖相公庙",近来常有人看见车马出入,灵验得很。徐县丞把遇见复卿的事说了,带头捐钱修庙,派县吏邹忠监工。不久庙宇焕然一新,正堂塑了复卿像,东西厢房是得夫和彦益。还专程去夔州请太守盛南金撰写碑文。从此这庙香火鼎盛,求雨治病无不灵验,声名远播。
那徐大人任期一满,顺路回乡探亲,专程去拜访复卿的两个儿子元礼和元信。刚坐下寒暄,就提起当年那桩奇事。元礼放下茶盏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:"说来也怪,前些日子我们兄弟俩做了同样的梦。梦里两个陌生人说,多亏令尊大人举荐,让他们当上了两川都辖院的判官,第二天就要启程赴任,特意来辞行。"
他搓了搓手,继续道:"更奇的是,最近从毗陵来的乡亲说,那户人家也做了同样的梦。我们正百思不得其解,今日听您这么一说,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先父已然成神。而您二位,真真是让我们亡父在九泉之下也得享哀荣的恩人啊!"
第二年开春,徐大人再度赴任。路过那座庙宇时,只见朱漆大门映着朝阳,琉璃瓦闪着金光。庙前香案上摆满三牲祭品,酒浆泼洒的痕迹还未干透。从早到晚,前来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,有拄着拐杖的老妪,也有牵着孩童的妇人。十里八乡的村民,个个神情肃穆,跪拜时额头抵着青砖,生怕错过神明赐福的机缘。
如今这庙里的香火啊,比那灶膛里的柴火还旺。神明显灵的事迹越传越广,来还愿的善男信女把门槛都踏平了。
京口吉复卿,唐吉温之后。宋建炎间,有讳深者,补润之金坛尉,遂尔家焉。子孙世为金坛人,以资雄乡邑。人呼吉半州家。复卿生有异质,一目重瞳。与毗陵富室赵得夫、姜彦益为友,交莫逆。复卿气豪,勇于为义。三人尝挟重资,商闽、浙间。时武林妓蒋秋娘、陶玉箫,擅声乐籍。得夫、彦益与昵甚厚,复卿屡劝止之,往来自若。仅二载,囊橐一空。于是言还,再治装而出,买笑缠头,挥金不吝。又期年,罄矣。二人私议,悉货产业,载以适武林。门户老小,皆不顾。复卿患之,百喻莫听。怒而入闽,置酒与别,席间苦口规谏曰:“吾与子既为深交,安可缄默,药石之箴,朋友之责,纵人微言轻,弗能感悟,二公独不为妻子计乎?”则佯应之曰:“兄言是,吾辈知所警矣。”复卿寓福州,生理如意,荏苒三秋,才方返棹。比过钱塘,首访二子,遇之于途。憔悴其形,褴褛其服,几不相识,握手道左,不任唏嘘!复卿即拉诣舟中,易以美衣,饮以醇醪,慰劳再三,情礼交至。二人泣数行下曰:“余惟不用兄言,故至于此,然悔无及矣。所恨烟花泼贱,乃大无情,吾二人万金之资,因渠破荡。昨过其门,如不相识,麾叱使去。惧为己羞,必杀之而后已。”复卿解之曰:“二公平生遨游花街柳陌中,岂不知彼门庭如此,尚奚怒为?人命至重,切不可辄兴恶念,但早收拾回归。若要本钱,此间一一应付,古人谓朋友有通财之义,若只衔杯酒,逐嬉游,贫穷不相恤,患难不相顾,犬彘将不食其肉,尚可谓之人哉?”于是各以二万假之。二人挈所得,又复过妓者之家,妓见其衣巾整饬,颜色光华,颇以为讶,款待如旧。复卿促之回,二人绐曰:“容略收拾,少候数时,万一有干,宜在先发。”复卿曰:“嘻,是何言欤!我若一去,子必不能动身;便一两月,亦须等候,岂敢相抛耶?”无何,彦益遇疾,卧于妓家。得夫日往扶持,亦染其症,未浃旬,相继殒殁。复卿往哭尽哀,缯衣漆棺,殓皆如礼,仍刲羊酾酒设祭,暂殡于灵隐寺僧舍。比开舟,又携酒肴往奠,赋诗悼之,诗曰:
生死交情不敢亏,一杯重奠泪双垂。游魂好共故人去,莫向东风怨子规。
人间急景似飞梭,枉费黄金买笑歌。断雨残云休更念,相携莲座礼弥陀。
秋月春花闲妓馆,清风明月寄僧房。欲知人世伤心事,浑似南柯梦一场。
名花两朵色偏娇,惆怅看花客去遥。绝似章台杨柳树,别人手里舞长条。
泉路茫茫隔死生,江湖赢得浪游名。邻家怕听妻儿哭,断尽人肠是此声。
舞困歌阑未肯休,繁华不为少年留。早知白骨无埋处,惜取黄金换土丘。
酹毕,解缆。抵家月余,即走毗陵,省其妻子,告以物故之由,述其殡殓之悉。又出四万缗付二家,责其族人为之经纪,使不失所。慰之曰:“贤夫骨殖,待区区过杭,必当取回贵乡,求福地安葬,勿虑也。”已而复卿果贸迁两浙,获利十倍。躬往灵隐,手自启赞,以小木函贮之,带回无锡山中,买地以窆。百需所出,皆自复卿。并召僧建水陆斋三昼夜,以荐冥福,清风高谊,传播江湖间。
俄值元末丧乱,人咸汹汹,复卿无以为计,默坐于家。忽得夫、彦益联袂而来,复卿忘其死也,欣然相接。彦益曰:“公何燕居深念,似有重忧?”复卿告以故。两人同应曰:“无妨,吾已请命上天,令率阴灵卫公宅眷。”言讫隐形,方悟其死。自尔,复卿之家,虽出入兵戈中,鲜遇惊恐,安然如平时。至洪武己酉,寿八十一,无疾而终。
又二年壬子,同县徐建寅为四川苍溪丞,于山中见旌旗甲马,从者百余,气象甚都。谓是上司官员,立道傍,候其过。至则复卿也,顾徐曰:“闻尔哦松此邑,久欲一见。”便下马叙话,问乡曲及其家事甚详。徐于复卿为通家子,因再拜问曰:“姻丈谢世以来,服已阕矣,何得若是?”复卿云:“上帝以余薄有阴骘,命为两川都辖院主者。职事尊重,全蜀土地社公,及不入祀典神祇,悉听节制。前村古宇,吾所治也,部下判官四,今尚缺二员,已奏保得夫、彦益矣,早晚将至。子当为吾修葺庙貌,吾当为国福祐生灵。况尔少年,乍到官守,非吾阴相,曷致声名?”徐拱手请教。复卿曰:“廉、恕两字符也。惟廉可以律身,惟恕可以近民,廉则心有养,恕则民易亲,民亲化行,能事毕矣。”语讫,策马去,其疾如飞。徐惘然,前至村落,果有故祠一所,峙于山椒。询之乡老,曰:“此都辖相公庙也,多年颓圮,近间,稍稍有人见骑马导从,出入其中,颇著灵响。老夫辈拟新其栋宇,尚未兴工。”徐丞闻之喜,告以见复卿事,即劝成之,兼助其费,专委县吏邹忠董其役。未几而完,仍揭旧额,塑复卿象于堂中,肖得夫、彦益于东西庑。遣人走夔州,求太守盛南金文,刻碑序公事迹。由是威惠大振,利泽昭彰,远方之民,水旱疾疫,祷辄立应。
后徐任满,便道过家,访复卿二子元礼、元信,首及兹事,元礼曰:“余兄弟向梦二人言,蒙尊公谬举为两川都辖院判官,来日起程,敬诣拜别。近有至自毗陵者,能言其家,亦得梦如此,皆莫晓所谓。今闻公所说,则悟先子之为神,而于二君,亦可谓生死而骨肉者也。”明年,徐再任,往竭于庙,则丹碧辉煌,于时有耀,牲牢酒楮,祭日无虚,处处村村,家家户户,莫不虔诚礼拜,冀沾福惠。迨今神迹显著,香火不绝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