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三·琼奴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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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常山有个姑娘叫王琼奴,字润贞。这丫头命苦,两岁上就没了爹。她娘童氏带着她改嫁给了当地富户沈必贵。沈家没儿子,待琼奴比亲闺女还亲。

转眼琼奴十四岁了,出落得跟朵花似的。不光模样俊,还精通诗词音律,那德行、言谈、相貌、女红样样拔尖儿。十里八乡的媒婆都快把沈家门槛踏破了,最上心的要数同村的徐从道和刘均玉两家。

徐家祖上做过官,如今清贫;刘家是暴发户,钱多得流油。两家儿子——徐苕郎和刘汉老,都是十六岁的俊秀少年。沈必贵愁得直搓手:许给刘家吧,嫌人家门第低;许给徐家吧,又怕闺女跟着受苦。

这天他找族里明白人讨主意。那老先生捋着胡子说:"挑女婿看人品,管他穷富作甚?"见沈必贵还犹豫,又出个主意:"二月二龙抬头,你摆桌酒,把俩后生都请来。再找几个会看人的长辈,暗地里相看相看。"

花朝节这天,沈家张灯结彩。刘汉老穿着绫罗绸缎,行礼时却僵手僵脚;徐苕郎一袭青布长衫,言谈举止反倒落落大方。族长沈耕云瞧着有意思,指着堂上四幅画说:"两位贤侄以这'惜花春起早'四景为题,当场作诗如何?"

刘汉老憋得满脸通红,半句也憋不出来。徐苕郎提笔蘸墨,唰唰唰写下四首七律。头一首写姑娘清早看海棠,怕露水打湿绣鞋,提着裙子唤丫鬟掌灯;第二首写少女夜半赏月,丫鬟催了几遍还不肯睡;第三首写姑娘们戏水,笑闹着说捧起了月亮;第四首写摘花时怕刺扎手,花香却沾了满身。

满座宾客拍案叫绝。刘家父子臊得饭都没吃完就溜了。不出半月,徐家送来聘礼。沈必贵越看女婿越喜欢,干脆让苕郎住进沈家读书。

有天童氏染了风寒,苕郎去探病,正撞见在煎药的琼奴。四目相对,少年郎看得呆了——这姑娘杏眼桃腮,比画上的仙女还俊。回去后他封了张空信笺让丫鬟送去。琼奴抿嘴一笑,回诗道:"红霞似的信纸映红脸,郎君何必空纸传情?不是奴家不会写相思,是这两个字实在难下笔。"

苕郎美滋滋拿着诗稿跟人显摆,偏叫刘汉老瞧见了。这刘家小子本就记恨徐家抢亲,回去添油加醋一说,他爹刘均玉竟诬告徐、沈两家谋反。官府不分青红皂白,把徐家发配辽东,沈家充军岭南。

分别那日,琼奴和苕郎隔着囚车泪眼相望。围观百姓没有不抹眼泪的。后来沈必贵死在戍所,童氏母女流落到驿站旁开了间小酒馆。有个姓吴的军官看中琼奴要强娶,童氏推说女儿早许了人家。

吴指挥派媒婆威胁:"徐家小子在辽东生死不明,就算活着也回不来。跟了我们大人,吃香喝辣不好么?"琼奴把剪子抵在脖子上说:"人无信义,猪狗不如!"当夜她就悬了梁,幸亏发现得早才救回来。

吴指挥恼羞成怒,派人砸了酒馆。多亏老驿丞杜公收留,母女俩才在驿站的回廊下安身。这天来了几个辽东军汉借宿,其中有个少年总偷看童氏。老太太心里一动,掀帘子问:"这位军爷,可是故人?"

话说这徐苕啊,原本是浙江常山人。小时候他爹给他定了门亲事,是同乡沈必贵家的闺女。可还没等成亲呢,两家都摊上事儿了——沈家被发配到南海,徐苕充军去了东辽,这一别就是好些年。

那天徐苕在驿站歇脚,看见个老妈妈,那眉眼活脱脱像他丈母娘,忍不住就红了眼眶。驿站老板娘童氏瞧见了,问他怎么回事。徐苕抹着眼泪说:"那沈家闺女叫琼奴,表字润贞,定亲那年才十四,如今该十九了。可这些年音信全无,连他们流落到哪个州郡都不知道。"

童氏转身就进了里屋,把这话原原本本说给琼奴听。琼奴手里的绣花针"啪嗒"掉在地上,轻声说了句:"要真是这样,可就是老天开眼了。"第二天童氏把徐苕叫进屋细细盘问,你猜怎么着?这人还真是当年的徐苕,如今改名叫子兰了,这些年一直没娶亲。

童氏当时就嚎啕大哭,拍着大腿说:"我就是你丈母娘啊!你老丈人早没了,我们娘俩流落到这儿,九死一生才活下来,哪想得到还有重逢的日子!"这事儿传开后,连驿丞杜大人都感动得直搓手,大伙儿凑钱给他们办了喜事。

新婚夜里,红烛高烧,琼奴却哭成了泪人。她念着杜甫那句"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",字字都像在说他们。徐苕轻轻拍着她的背:"别哭,咱们好好过日子。等来年我带你回辽东,往后都是甜日子。"

谁知好景不长。徐苕那个叫丁总旗的同伴是个厚道人,主动说:"你们新婚燕尔的,别急着赶路。我们几个去各府送文书,你留下陪媳妇,等公事办完一块儿回辽东。"可那挨千刀的吴指挥听说后,硬说徐苕是逃兵,把人抓进大牢活活打死了,尸首就藏在炭窑里。

这吴指挥还派媒婆来威胁:"那小子早见阎王去了,趁早死了心!改日就抬花轿来接人,要敢不从,有你们好看!"琼奴让母亲假意应下,等媒婆走了,咬着嘴唇说:"女儿宁可死,也不能让那畜生糟蹋!"

正巧那天晚上,监察御史傅大人路过驿站。琼奴扑通跪在当院,对着青天喊:"我丈夫的冤情能昭雪了!"傅大人看完状纸,连夜写了奏章。两个月后圣旨下来,可验尸时却找不着尸首。正在公堂上审问呢,突然刮起一阵旋风。

傅大人对着旋风作揖:"亡魂若有灵,请带我们去找。"说来也怪,那风打着旋儿引路,直跑到炭窑前,"呼"地吹开炭灰,露出伤痕累累的尸首。吴指挥当场就瘫软在地认了罪。

下葬那天,琼奴穿着素服送丈夫到城外。众人一转身的工夫,只听"扑通"一声——她跳进了坟边的池塘。傅大人含泪让人把他们合葬,上报朝廷赐了"贤义妇之墓"的碑文。童氏后半生都由官府供养,总算得了善终。

原文言文

  琼奴,姓王氏,字润贞,常山人。二岁而父殁。母童氏,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,沈无子,爱之过己生。年十四,雅善歌辞,兼通音律,德、言、容、功,四者咸备,远近争求纳聘焉。时同里有徐从道、刘均玉者,请婚尤切。徐本华胄而清贫,刘实白屋而暴富。徐之子名苕郎,刘之子名汉老,皆仪容秀整,且与琼奴同年。必贵欲许刘,则鄙其阀阅之卑微;欲许徐,则虑其家道之穷迫,犹豫迟疑,莫之能定。

  一日,谋于族人之有识者,彼为之画策曰:“但求佳婿,勿论其他。”必贵曰:“然则何以知其佳乎?”曰:“易耳!子盛为酒食,特召二生,仍请前辈之善藻鉴者,使潜窥之,一则观器量之如何,二则试词翰之能否,择其善者而从焉,于选婿乎何有!”必贵深然之。至二月花晨,开筵会客,凡乡里之号名胜者,咸集于庭。均玉、从道,亦各携其子而至。汉老虽人物整然,雍容应对,而登降揖让,未免矜持。苕郎则眉目清新,言谈儒雅,衣冠朴素,举止自如。席中有耕云者,沈之族长也,号知人,一见二生,已默识其优劣矣,乃扬言于众曰:“宗侄必贵,有女及笄。徐、刘二公,欲求缔好,两门子弟,人物并佳,但未审姻缘果在谁耳?”必贵起对曰:“此事尊长主之,则善矣。”耕云曰:“古人有射屏、牵丝、设席等事,皆所以择婿也,吾则异于是。”因呼二生至前,指壁间所挂“惜花春起早”、“爱月夜眠迟”、“掬水月在手”、“弄花香满衣”四画曰:“二郎少摅妙思,试为咏之,中目、夺衣,在此一举。”奈何汉老生居富室,懒事诗书,闻命睢盱,久而不就。苕郎从容染翰,顷刻而成。呈上,耕云啧啧称赏。其诗曰:

  胭脂晓破湘桃萼,露重荼コ香雪落。媚紫浓遮刺绣窗,娇红斜映秋千索。辘轳惊梦起身来,梳云未暇临妆台。笑呼侍女秉明烛,先照海棠开未开。右惜花春起早

  香肩半亸金钗卸,寂寂重门锁深夜。素魄初离碧海堧,清光已透朱帘罅。徘徊不语倚阑干,参横斗落风露寒。小娃低语唤归寝,犹过蔷薇架后看。

  右爱月夜眠迟

  银塘水满蟾光吐,嫦娥夜入冯夷府。荡漾明珠若可扪,分明兔颖如堪数。美人自挹濯春葱,忽讶冰轮在掌中。女伴临流笑相语,指尖擎出广寒宫。右掬水月在手

  铃声响处东风急,红紫丛边久凝立。素手攀条恐刺伤,金莲怯步嫌苔湿。幽芳撷罢掩兰堂,馥郁馨香满绣房。蜂蝶纷纷入窗户,飞来飞去绕罗裳。右弄花香满衣

 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,大以为耻,父子竟不终席而逸矣。于是四座合词,皆以苕郎为好,而苕郎之婚议,亦自此而成。不出月余,已择日送聘矣。既而必贵以爱婿之故,欲其数相往还,遂招置馆中,读书进学。

  偶童氏小恙,苕郎入问疾,而琼奴正侍母汤药,不虞苕之至也,回避弗及,乃相见于母榻前。苕郎盼之,姿色绝世。出而私喜,封红笺一幅,使婢送与琼奴。拆之,空纸也。琼奴笑成一绝,以答苕曰:

  茜色霞笺照面赪,玉郎何事太多情?风流不是无佳句,两字相思写不成。

  苕郎持归,以夸于汉老。汉老正恨其夺己之配,以白均玉。均玉不咎子之无学,反切齿徐、沈入骨。恨之,即诬以事,俱不得白。徐阖室役辽阳,沈全家戍岭表。诀别之际,黯然魂消,观者莫不为之下泪。遂散去,南北不相闻。已而必贵倾殂,家事零落。惟童氏母女在,萧然茅店,卖酒路傍。虽患难之中,琼奴无复昔时容态,而青年粹质,终异常人。有吴指挥者悦之,欲娶以为妾,童氏以许人辞。吴知其故,遣媒谓曰:“徐郎辽海从戍,死生未卜,纵饶无恙,又安能至此而成姻乎?与其痴守空营,蹉跎岁月,盍不归我贵家,任汝母女受用,亦不虚度一生也。”琼奴坚然不肯。吴又使媒妪传言,且压以官府。童氏惧,与琼奴谋曰:“一从苕去,五阅星霜,地角天涯,鱼沉雁杳,真所谓君处北海,寡人处南海,风马牛之不相及也。汝之身事,终恐荒唐。矧又父遽沦亡,他乡流落,权门侧目,欲强委禽,吾孤儿寡妇,其何术以拒之?”琼奴泣曰:“徐门遭祸,本自儿身,脱别从人,背之不义。且人之异于禽兽者,以其有诚信也,弃旧好而结新欢,是忘诚信,苟忘诚信,殆犬彘之不若;儿有死而已,其肯为之乎?”因赋《满庭芳》一阕以自誓云:

  彩凤群分,文鸳侣散,红云路隔天台。旧时院落,画栋积尘埃!谩有玉京离燕,向东风似诉悲哀!主人去,卷帘恩重,空屋亦归来。泾阳憔悴女,不逢柳毅,书信难裁。叹金钗脱股,宝镜离台!万里辽阳郎去也,甚日重回?丁香树,含花到死,肯傍别人开?

  是夜,自缢于房中,母觉而救解,良久方苏。吴指挥者闻之,怒,使麾下碎其酿器,逐去他居,欲折困之。时有老驿使杜君,亦常山人,必贵存日,相与善,怜童氏孤苦,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。

  一日,客有戎服者三四人,投驿中。杜君问所从来,其人曰:“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,差往南海取军,暂此假宿耳。”值童氏偶立帘下,中一少年,特淳谨,不类武卒,数往还相视,而凄惨之色可掬。童氏心动,即出问之:“尔谁耶?”对曰:“苕姓徐,浙江常山人,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,与苕为婚,未成亲而两家缘事。沈谪南海,苕戍东辽,不相闻者数载矣。适因入驿,见妈妈状貌,酷与苕外母相类,故不觉感怆,非有他也。”童氏复问:“沈家今在何处?厥女何名?”曰:“女名琼奴,字润贞,开亲时年方十四,以今计之,当十九矣。第忘其所寓州郡,难以寻觅耳。”童氏入语琼奴,琼奴曰:“若然,天也。”明日,召使至室中,细问之,果苕郎也,今改名子兰矣,尚未娶。兰氏大哭曰:“吾即汝丈母,汝丈人已死,吾母女流落于此,出万死以得再生,不图今日再能相见。”遂白于杜君及苕之同伴,众口嗟叹,以为前缘。杜君乃率钱备礼,与苕毕姻。合卺之夕,喜不塞悲,琼奴诉其衷怀,不任凄断。因诵杜少陵《羌村》诗:“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。”此句殆为今日设也。苕抚之谆切,曰:“第毋伤感,且尽绸缪,姑候来年,挈尔同归辽东,则鱼水欢情,永永相保矣。”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,忠厚人也,谓苕曰:“君方燕尔,莫便抛离,勾军之行,不必渠往,我辈当分诣各府投文。君善抚室,且此相待,公事完日,相与归辽。”苕置酒饯别,诸人起程。

  不料吴指挥者缉知,以逃军为名,捕苕于狱,杖杀之,藏尸于窑内。亟令媒恐童氏曰:“彼已死矣,可绝念矣,吾将择日舁轿来迎汝女,若又不从,定加毒手。”媒求诺反命,琼奴使母诺之。媒去,语母曰:“儿不死,必为狂暴所辱,将俟夜引决矣!”母亦无如之何。是晚,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,琼奴仰天呼曰:“吾夫之冤雪矣。”乃具状以告。傅公即抗章以闻。又两月得请,就命鞫问,而求尸未得。政谳讯间,羊角风自厅前而起。公祝之曰:“逝魄有知,导吾以往。”言讫,风即旋转,前引马首,径奔窑前,吹开炭灰,而尸见矣。公委官检验,伤痕宛然,吴遂伏辜。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,琼奴哭送,自沉于冢侧池中,因命葬焉。公言诸朝,下礼部,旌其冢曰:“贤义妇之墓”。童氏亦官给衣廪,优养终身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