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·金凤钗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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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德年间,扬州城里有个富户吴防御,住在春风楼旁边,跟官宦人家崔老爷是邻居。两家交情特别好,好到什么程度呢?崔家有个儿子叫兴哥,吴家有个闺女叫兴娘,俩孩子还在吃奶的时候,崔老爷就上门提亲,想给两个孩子定娃娃亲。吴防御一口答应,还特意拿了支金凤钗当信物。

可谁曾想,崔老爷后来去外地做官,一走就是十五年,连封信都没捎回来过。这边兴娘姑娘都长到十九岁了,出落得跟朵花似的。吴夫人急得直跺脚,跟丈夫说:"崔家小子十五年没音信,咱闺女可不能这么干等着,耽误了大好年华啊!"吴防御却摇头:"我跟老崔说好的事,哪能反悔?"兴娘天天盼着未婚夫,盼得人都病了,躺在床上半年,到底没熬过去。爹娘哭得死去活来。

给闺女入殓那天,吴夫人拿着金凤钗哭道:"这是你夫家的东西,如今你走了,我还留着它干啥?"说着就把钗子插在女儿发髻上,一起下了葬。谁知刚过两个月,崔家公子突然找上门来。吴防御拉着他的手直掉眼泪:"我那苦命的闺女啊,就是惦记你才病的,两个月前已经走了..."说着带他到灵堂烧纸,全家人又哭成一团。

吴防御抹着眼泪说:"贤侄父母都不在了,大老远来扬州,就住我家吧。老友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,别因为兴娘不在了就见外。"当下让人把崔公子的行李搬到门房边的小书房住下。

转眼到了清明,吴家人都去给兴娘上坟,只留崔公子看家。天黑时分,听得门外轿子声响,崔公子忙去迎接。只见两顶轿子一前一后,后头那顶经过时,突然"当啷"一声掉下个东西。捡起来一看,竟是支金凤钗!正要送进去,发现大门已经关了,只好带回书房。

崔公子对着烛火发呆,想着自己婚事不成,寄人篱下也不是长久之计,正叹气呢,忽然听见"咚咚"敲门声。开门一看,竟是个水灵灵的姑娘!那姑娘压低声音说:"郎君不认得我?我是兴娘的妹妹庆娘。方才故意把钗子丢在轿子下头的..."说着就要往屋里钻。崔公子吓得直摆手:"这可使不得!"谁知庆娘突然变脸:"好啊!我爹把你当亲侄子待,你倒半夜勾引我?看我不告诉爹爹!"崔公子被唬住了,只得从了她。

打这天起,庆娘天天晚上偷偷来,天不亮就走,这么过了一个半月。有天夜里她突然说:"咱们这样偷偷摸摸不是办法,不如私奔吧!"崔公子想起父亲说过,有个叫金荣的老仆在镇江吕城种地,最是忠厚。第二天五更天,俩人收拾细软坐船跑到丹阳,果然找到金荣。这老仆见到小主人,激动得直哭,把正房让出来给他们住。

转眼快一年,庆娘又提议:"爹娘肯定想我了,咱们回去吧!"可到了家门口,庆娘却不敢进去,让崔公子先探探口风,自己躲在船上等着。崔公子硬着头皮敲门,吴防御见了他居然满脸堆笑:"贤侄怎么突然走了?可是我们招待不周?"崔公子"扑通"跪倒,把私奔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吴防御听得目瞪口呆:"我闺女病在床上一年多了,连粥都喝不下,哪能跟你私奔?"

崔公子以为老丈人怕丢脸,忙说:"庆娘就在船上!"派人去看却空无一人。吴防御正要发火,崔公子突然掏出金凤钗——正是当年定亲那支!

大德年间,有个叫防御的官员,这天正坐在堂上喝茶,忽然看见女儿庆娘手里攥着支金凤钗。他猛地站起身,茶盏都打翻了,失声叫道:"这、这不是我那苦命的兴娘下葬时戴的钗子吗?"

话音未落,卧病多日的庆娘突然从床上弹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堂前,"扑通"就给父亲跪下了。可那说话的声气儿,分明是死了三年的兴娘:"爹啊,女儿命薄,没能给您尽孝就去了。可我跟崔郎的缘分还没断,这次回来不为别的,就想让妹妹替我嫁过去。"说着眼泪就下来了,"您要是答应,妹妹这病立马能好;要是不答应..."她突然哽住,脸色煞白。

满屋子人吓得直哆嗦——眼前明明是庆娘的身子,可那神情语气,活脱脱就是兴娘再世。防御强压着心惊,颤声问:"你既已入土为安,怎好再回来搅扰活人?"

"女儿在阴司蒙后土夫人垂怜,准我一年假期来了结这段姻缘。"她说着突然转向站在一旁的崔生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"如今爹娘都答应了,你可要好好待我妹妹..."话没说完突然栽倒在地,脸色铁青,竟像是断了气。

众人手忙脚乱灌药掐人中,好半天庆娘才缓过气来。说也奇怪,她醒来后病全好了,可对刚才的事半点不记得,就像做了场大梦。

后来崔生娶了庆娘,心里却总惦记着兴娘的情义。他把那支金凤钗当了二十锭银子,买了成堆的纸钱香烛,在琼花观连做了三天法事。当夜兴娘果然来托梦,衣袂飘飘站在月光里:"多谢郎君超度,小妹性子柔顺,还望你..."话到一半身影就淡了。崔生惊醒时,枕巾都哭湿了一大片。

打那以后,再没人见过兴娘的魂灵。这阴阳相隔的未了情,真叫人唏嘘啊。

原文言文

  大德中,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,与宦族崔君为邻,交契甚厚。崔有子曰兴哥,防御有女曰兴娘,俱在襁褓。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,防御许之,以金凤钗一只为约。 既而崔君游宦远方,凡一十五载,并无一字相闻。

  女处闺闱,年十九矣。其母谓防御曰:“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,不通音耗,兴娘长成矣,不可执守前言,令其挫失时节也。”防御曰:“吾已许吾故人矣,况成约已定,吾岂食言者也。”女亦望生不至,因而感疾,沉绵枕席,半岁而终。父母哭之恸。 临敛,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:“此汝夫家物也,今汝已矣,吾留此安用!”遂簪于其髻而殡焉。殡之两月,而崔生至。防御延接之,访问其故,则曰:“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,母亦先逝数年矣,今已服除,故不远千里而至此。”防御下泪曰:“兴娘薄命,为念君故,得疾,于两月前饮恨而终,今已殡之矣。”因引生入室,至其灵几前,焚楮钱以告之,举家号恸。 防御谓生曰:“郎君父母既殁,到途又远,今既来此,可便于吾家宿食。故人之子,即吾子也,勿以兴娘殁故,自同外人。”

  即令搬挈行李,于门侧小斋安泊。将及半月。时值清明,防御以女殁之故,举家上冢。 兴娘有妹曰庆娘,年十七矣,是日亦同往。惟留生在家看守。

  至暮而归,天已曛黑,生于门左迎接;有轿二乘,前轿已入,后轿至生前,似有物堕地,铿然作声,生俟其过,急往拾之,乃金凤钗一只也。欲纳还于内,则中门已阖,不可得而入矣。遂还小斋,明烛独坐。自念婚事不成,只身孤苦,寄迹人入门,亦非久计,长叹数声。方欲就枕,忽闻剥啄扣门声,问之不答,斯须复扣,如是者三度。乃启关视之,则一美姝立于门外,见户开,遽搴裙而入。生大惊。女低容敛气,向生细语曰:“郎不识妾耶?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。向者投钗轿下,郎拾得否?”即挽生就寝。生以其父待之厚,辞曰:“不敢。”拒之甚厉,至于再三。女忽赪尔怒曰:“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,置汝门下,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,将欲何为?我将诉之于父,讼汝于官,必不舍汝矣。”生惧,不得已而从焉。至晓,乃去。自是暮隐而入,朝隐而出,往来于门侧小斋,凡及一月有半。一夕,谓生曰:“妾处深闺,君居外馆,今日之事,幸而无人知觉。 诚恐好事多魔,佳期易阻,一旦声迹彰露,亲庭罪责,闭笼而锁鹦鹉,打鸭而惊鸳鸯,在妾固所甘心,于君诚恐累德。莫若先事而发,怀璧而逃,或晦迹深村,或藏踪异郡,庶得优游偕老,不致睽离也。”生颇然其计,曰:“卿言亦自有理,吾方思之。”因自念零丁孤苦,素质亲知,虽欲逃亡,竟将焉往?尝闻父言:有旧仆金荣者,信义人也,居镇江吕城,以耕种为业。 今往投之,庶不我拒。至明夜五鼓,与女轻装而出,买船过瓜州,奔丹阳,访于村氓,果有金荣者,家甚殷富,见为本村保正。生大喜,直造其门,至则初不相识也,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,方始记认,则设位而哭其主,捧生而拜于座,曰:“此吾家郎君也。”生具告以故,乃虚正堂而处之,事之如事旧主,衣食之需,供给甚至。生处荣家,将及一年。女告生曰:“始也惧父母之责,故与君为卓氏之逃,盖出于不获已也。今则旧谷既没,新谷既登,岁月如流,已及朞矣。且爱子之心,人皆有之,今而自归,喜于再见,必不我罪。况父母生我,恩莫大焉,岂有终绝之理?盍往见之乎?”生从其言,与之渡江入城。将及其家,谓生曰:“妾逃窜一年,今遽与君同往,或恐逢彼之怒,君宜先往觇之,妾舣舟于此以俟。”临行,复呼生回,以金凤钗授之,曰:“如或疑拒,当出此以示之,可也。”生至门,防御闻之,欣然出见,反致谢曰:“日昨顾待不周,致君不安其所,而有他适,老夫之罪也。幸勿见怪!”生拜伏在地,不敢仰视,但称“死罪”,口不绝声。防御曰:“有何罪过?遽出此言。愿赐开陈,释我疑虑。 ”生乃作而言曰:“曩者房帷事密,儿女情多,负不义之名,犯私通之律,不告而娶,窃负而逃,窜伏村墟,迁延岁月,音容久阻,书问莫传,情虽笃于夫妻,恩敢忘乎父母!今则谨携令爱,同此归宁,伏望察其深情,恕其重罪,使得终能偕老,永遂又于飞。 大人有溺爱之恩,小子有宜家之乐,是所望也,惟翼悯焉。”防御闻之,惊曰:“吾女卧病在床,今及一岁,饘粥不进,转侧需人,岂有是事耶?”

  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,故饰词以拒之,乃曰:“目今庆娘在于舟中,可令人舁取之来。”防御虽不信,然且令家僮驰往视之,至则无所见。方诘怒崔生,责其妖妄,生于袖中,出金凤钗以进。 防御见,始大惊曰:“此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也,胡为而至此哉?”疑惑之际,庆娘忽于床上欻然而起,直至堂前,拜其父曰:“兴娘不幸,早辞严侍,远弃荒郊,然与崔家郎君缘分未断,今之来此,意亦无他,特欲以爱妹庆娘,续其婚耳。如所请肯从,则病患当即痊除;不用妾言,命尽此矣。”举家惊骇,视其身则庆娘,而言词举止则兴娘也。父诘之曰:“汝既死矣,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也?”对曰:“妾之死也,冥司以妾无罪,不复拘禁,得隶后土夫人帐下,掌传笺奏。妾以世缘未尽,故特给假一年,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。”

  父闻其语切,乃许之,即敛容拜谢,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。 且曰:“父母许我矣!汝好作娇客,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。”言讫,恸哭而仆于地,视之,死矣。急以汤药灌之,移时乃苏,疾病已去,行动如常,问其前事,并不知之,殆如梦觉。 遂涓吉续崔生之婚。生感兴娘之情,以钗货于市,得钞二十锭,尽买香烛楮币,赉诣琼花观,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之。复见梦于生曰:“蒙君荐拔,尚有余情,虽隔幽明,实深感佩。小妹柔和,宜善视之。”生惊悼而觉。 从此遂绝。 呜呼异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