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绿衣人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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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水有个叫赵源的年轻人,从小没了爹娘,也没娶媳妇。延祐年间,他游学到钱塘,在西湖葛岭上租了间屋子住下,隔壁就是宋朝贾似道的旧宅。这天傍晚,赵源正倚着门发呆,忽然看见个穿绿衣裳、扎双鬟的姑娘从东边走来,约莫十五六岁,虽没浓妆艳抹,却生得格外标致。赵源看得眼睛都直了。

第二天出门,又碰见这姑娘。连着好几天,她总在日落时分出现。赵源忍不住打趣:"姑娘家住哪儿啊?怎么天天往这儿跑?"绿衣姑娘抿嘴一笑,福了福身子:"咱们本是邻居,只是公子不认得罢了。"赵源试着搭讪,姑娘竟爽快应承,当晚就留宿在他屋里。两人如胶似漆,天亮姑娘才走,夜里又来。这么过了一个多月,赵源问她姓名住处,姑娘总推说:"公子得着美人就是了,何必刨根问底?"逼得急了,才道:"我常穿绿衣,叫我绿衣人便是。"赵源猜她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小妾,怕走漏风声,也就不再追问。

有天赵源喝了酒,指着她衣裳开玩笑:"这可真是'绿衣黄裳'啊!"姑娘突然变了脸色,连着好几晚都没露面。再来时,赵源连连赔不是,姑娘才红着眼圈说:"本想与公子白头偕老,谁知您把我当奴婢看待..."说着突然哽咽,"其实咱们早该相识的。"见赵源一脸茫然,她惨然一笑:"我本不是阳世之人..."

原来这姑娘是南宋贾似道的侍女,当年因与府上煎茶小厮私通被处死,那小厮正是赵源的前世。两人在断桥下丧命,如今阴差阳错再续前缘。从此姑娘再不避讳,把贾府旧事一桩桩讲给赵源听:有回贾似道为姬妾一句玩笑就砍了她的头;还有次因学生写诗嘲讽他贩盐,就把人抓进大牢。最奇的是有个破衣道士来化缘,在碗底留了句"收花结子在漳州",后来贾似道果然死在漳州木绵庵。

转眼三年将尽,姑娘突然病倒。临去时紧紧攥着赵源的手说:"我这缕幽魂能伴君三载,已是上天垂怜..."话音未落,面朝墙壁再无声息。下葬时棺材轻得出奇,打开只见衣冠首饰。赵源从此看破红尘,在灵隐寺出了家,青灯古佛了却余生。

原文言文

  天水赵源,早丧父母,未有妻室。延祐间,游学至于钱塘,侨居西湖葛岭之上,其侧即宋贾秋壑旧宅也。源独居无聊,尝日晚徙倚门外,见一女子,从东来,绿衣双鬟,年可十五六,虽不盛妆浓饰,而姿色过人,源注目久之。明日出门,又见,如此凡数度,日晚辄来。源戏问之曰:“家居何处,暮暮来此?”女笑而拜曰:“儿家与君为邻,君自不识耳。”源试挑之,女欣然而应,因遂留宿,甚相亲昵。明旦,辞去,夜则复来。如此凡月余,情爱甚至。源问其姓氏居址,女曰:“君但得美妇而已,何用强知。”问之不已,则曰:“儿常衣绿,但呼我为绿衣人可矣。”终不告以居址所在。源意其为巨室妾媵,夜出私奔,或恐事迹彰闻,故不肯言耳,信之不疑,宠念转密。

  一夕,源被酒,戏指其衣曰:“此真可谓‘绿兮衣兮,绿衣黄裳者’也。”女有惭色,数夕不至。及再来,源叩之,乃曰:“本欲相与偕老,奈何以婢妾待之,令人忸怩而不安,故数日不敢侍君之侧。然君已知矣,今不复隐,请得备言之。儿与君,旧相识也,今非至情相感,莫能及此。”源问其故,女惨然曰:“得无相难乎?儿实非今世人,亦非有祸于君者,盖冥数当然,夙缘未尽耳。”源大惊曰:“愿闻其详。”女曰:“儿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。本临安良家子,少善弈棋,年十五,以棋童入侍,每秋壑朝回,宴坐半闲堂,必召儿侍弈,备见宠爱。是时君为其家苍头,职主煎茶,每因供进茶瓯,得至后堂。君时年少,美姿容,儿见而慕之,尝以绣罗钱箧,乘暗投君。君亦以玳瑁脂盒为赠,彼此虽各有意,而内外严密,莫能得其便。后为同辈所觉,谗于秋壑,遂与君同赐死于西湖断桥之下。君今已再世为人,而儿犹在鬼箓,得非命欤?”言讫,呜咽泣下。源亦为之动容。久之,乃曰:“审若是,则吾与汝乃再世因缘也,当更加亲爱,以偿畴昔之愿。”自是遂留宿源舍,不复更去。源素不善奕,教之弈,尽传其妙,凡平日以棋称者,皆不能敌也。

  每说秋壑旧事,其所目击者,历历甚详。尝言:秋壑一日倚楼闲望,诸姬皆侍,适二人乌巾素服,乘小舟由湖登岸。一姬曰:“美哉,二少年!”秋壑曰:“汝愿事之耶?当令纳聘。”姬笑而无言。逾时,令人捧一盒,呼诸姬至前曰:“适为某姬纳聘。”启视之,则姬之首也,诸姬皆战栗而退。又尝贩盐数百艘至都市货之。太学有诗曰:

  昨夜江头涌碧波,满船都载相公鹾;

  虽然要作调羹用,未必调羹用许多!

  秋壑闻之,遂以士人付狱,论以诽谤罪。又尝于浙西行公田法,民受其苦,或题诗于路左云:

  襄阳累岁困孤城,豢养湖山不出征。

  不识咽喉形势地,公田枉自害苍生。

  秋壑见之,捕得,遭远窜。又尝斋云水千人,其数已足,末有一道士,衣裾褴褛,至门求斋。主者以数足,不肯引入,道士坚求不去,不得已于门侧斋焉。斋罢,覆其钵于案而去,众悉力举之,不动。启于秋壑,自往举之,乃有诗二句云:“得好休时便好休,收花结子在漳州。”始知真仙降临而不识也。然终不喻“漳州”之意,嗟乎!孰知有漳州木绵庵之厄也!又尝有艄人泊舟苏堤,时方盛暑,卧于舟尾,终夜不寐,见三人长不盈尺,集于沙际,一曰:“张公至矣,如之奈何?”一曰:“贾平章非仁者,决不相恕!”一曰:“我则已矣,公等及见其败也!”相与哭入水中。次日,渔者张公获一鳖,径二尺余,纳之府第。不三年而祸作。盖物亦先知,数而不可逃也。源曰:“吾今日与汝相遇,抑岂非数乎?”女曰:“是诚不妄矣!”源曰:“汝之精气,能久存于世耶?”女曰:“数至则散矣。”源曰:“然则何时?”女曰:“三年耳。”源固未之信。

  及期,卧病不起。源为之迎医,女不欲,曰:“曩固已与君言矣,因缘之契,夫妇之情,尽于此矣。”即以手握源臂,而与之诀曰:“儿以幽阴之质,得事君子,荷蒙不弃,周旋许时。往者一念之私,俱陷不测之祸,然而海枯石烂,此恨难消,地老天荒,此情不泯!今幸得续前生之好,践往世之盟,三载于兹,志愿已足,请从此辞,毋更以为念也!”言讫,面壁而卧,呼之不应矣。源大伤恸,为治棺榇而殓之。将葬,怪其柩甚轻,启而视之,惟衣衾钗珥在耳。乃虚葬于北山之麓。源感其情,不复再娶,投灵隐寺出家为僧,终其身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