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颜,字希贤,是吴地震泽人。这人学问广博,性子豪爽,总裹着幅巾穿着粗布衣裳,在江浙一带游历。他最爱慷慨激昂地谈论天下事,说起来滔滔不绝,听得周围人都忍不住要低头叹服。可偏偏命里不带财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。有时他对着江水长叹:"夏颜啊夏颜,你修身养性谨言慎行,怎么连家小都养不活呢?"转念又自己宽慰道:"颜回困在陋巷,难道是德行不够?贾谊贬谪长沙,难道是文章不好?李广难封侯爵,难道是智勇双全?东方朔挨饿受穷,难道是才艺不精?这都是命数使然啊!"
元朝至正初年,这夏颜客死润州,就葬在北固山下。他有个交情深厚的老友,有天突然在路上撞见他。只见夏颜乘着高头大车,华盖遮天,戴着高冠佩着玉饰,活像个王侯将相,后头跟着的随从捧着各式器物,前呼后拥好不威风,那气派与生前判若两人,径直往北去了。老友吓得没敢出声招呼。
又一日清晨,老友在城门口竟又遇见他。这回夏颜猛地掀开车帘跳下来,拱手作揖道:"老友别来无恙?"两人执手叙旧,亲热得就像生前一样。老友忍不住问:"才分别没多久,您就飞黄腾达了。这车马随从如此气派,衣冠佩饰这般华丽,可真是大丈夫得志之时啊!"夏颜笑道:"如今我在阴司当差,职位清贵。既然老友问起,不敢隐瞒。只是路上不便细说,若不见外,后日傍晚可到甘露寺多景楼一叙。"
老友如约带着酒前往,远远就看见夏颜已在楼上等候。夏颜迎上来拍着他肩膀:"老友果然守信,真可谓生死之交!"酒过三巡才说道:"阴间的快活不输阳世,我如今任修文舍人,这职位从前是颜渊、卜商担任的。冥司用人最是公道,必得才职相称才能居位受禄,哪像人间能靠贿赂钻营、凭门第晋升..."说着突然拍栏吟诗:
"笑拍阑干扣玉壶,林鸦惊散渚禽呼..."两首七律吟罢,夏颜挠着头叹道:"古人说立德立功立言,我生前无德无功,只留下几百卷书稿、千余篇文章。如今家道败落,这些心血十不存一..."说着突然起身作揖:"求老友看在往日情分上,帮我刊刻流传,莫让心血与草木同朽!"
老友回到吴中,果然在夏家翻出数百篇遗稿和《汲古录》《通玄志》等书,立即请匠人刻版印行。后来夏颜常来报吉凶,三年后某日突然登门:"我在阴司任期将满,这修文府职位难得,老友可愿来接任?"见老友点头,夏颜郑重拜谢。没过几日,老友无疾而终,想必是赴任去了。
夏颜,字希贤,吴之震泽人也。博学多闻,性气英迈,幅巾布裘,游于东西两浙间。喜慷慨论事,叠叠不厌,人每倾下之。然而命分甚薄,日不暇给,尝喟然长叹曰:“夏颜,汝修身谨行,奈何不能润其家乎?”则又自解曰:“颜渊困于陋巷,岂道义之不足也?贾谊屈于长沙,岂文章之不贍也?校尉封拜而李广不侯,岂智勇之不逮也?侏儒饱死而方朔苦饥,岂才艺之不敏也?盖有命焉,不可幸而致。吾知顺受而已,岂敢非理妄求哉!”
至正初,客死润州,葬于北固山下。友人有与之契厚者,忽遇之于途。见颜驱高车,拥大盖,峨冠曳珮,如侯伯状,从者各执其物,呵殿而随护,风采扬扬,非复住日,投北而去。友人不敢呼之。
一日,早作,复遇之于里门,颜遽搴帷下车而施揖曰:“故人安否?”友人遂与叙旧,执手款语,不异平生。乃问之曰:“与君隔别未久,而能自致青云,立身要路。车马仆从,如此之盛;衣服冠带,如此之华,可谓大丈夫得志之秋矣!不胜健羡之至!”颜曰:“吾今隶职冥司,颇极清要。故人下问,何敢有隐,但途路之次,未暇备述,如不相弃,可于后夕会于甘露寺多景楼,庶得从容时顷,少叙间阔,不知可乎?望勿以幽冥为讶,而负此诚约也。”友人许之。告别而去。是夕,携洒而往,则颜已先在,见其至,喜甚,迎谓曰:“故人真信士,可谓死生之交矣!”乃言曰:“地下之乐,不减人间,吾今为修文舍人,颜渊、卜商旧职也。冥司用人,选擢甚精,必当其才,必称其职,然后官位可居,爵禄可致,非若人间可以贿赂而通,可以门第而进,可以外貌而滥充,可以虚名而攫取也。试与君论之:今夫人世之上,仕路之间,秉笔中书者,岂尽萧、曹、丙、魏之徒乎?提兵阃外者,岂尽韩、彭、卫、霍之流乎?馆阁擒文者,岂皆班、扬、董、马之辈乎?郡邑牧民者,岂皆龚、黄、召,杜之俦乎?骐骥服盐车而驽骀厌刍豆,凤凰栖枳棘而鸱鸮鸣户庭,贤者槁项黄馘而死于下,不贤者比肩接迹而显于世,故治日常少,乱日常多,正坐此也。冥司则不然、黜陟必明,赏罚必公,昔日负君之贼,败国之臣,受穹爵而享厚禄者,至此必妥其殃,昔日积善之家,修德之士,阨下位而困穷途者,至此必蒙其福。盖轮口之数,报应之条,至此而莫逃矣。”遂引满而饮,连举数觥,凭栏观眺,口占律诗二章,吟赠友人曰:
笑拍阑干扣玉壶,林鸦惊散渚禽呼。
一江流水三更月,两岸青山六代都。
富贵不来吾老矣,幽明无间子知乎?
旁人若问前程事,积善行仁是坦途。
满身风露夜茫茫,一片山光与水光。
铁瓮城边人玩月,鬼门关外客还乡。
功名不博诗千首,生死何殊梦一场!
赖有故人知此意,清谈终夕据藤床。
吟讫,搔首而言曰:“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。其次立言。仆在世之日,无德可称,无功可述,然而著成集录,不下数百卷。作为文章,将及千余篇,皆极深研几,尽意而为之者。奄忽以来,家事零替,内无应门之童,外绝知音之士,盗贼之所攘窃,虫鼠之所毁伤,十不存一,甚可惜也。伏望故人以怜才为念,恤交为心,捐季子之宝剑,付尧夫之麦舟,用财于当行,施德于不报,刻之桐梓,传于好事,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此则故人之赐也。兴言及此,惭愧何胜!”友人许诺。颜大喜,捧觞拜献,以致丁宁之意。已而,东方渐曙,告别而去。友人吴中,访其家,除散亡零落外,犹得遗文数百篇,并所薯《汲古录》、《通玄志》等书,亟命工镂版,鬻之予肆,以广其传。颜复到门致渤。自此往来无间,其家吉凶祸福,皆前期报之。三年之启,友人感疾,颜来访问,因谓曰:“仆备员修文府,日月已满,当得举代。冥间最重此职,得之甚难。君若不欲,则不敢强;万一欲之,当与尽力。所以汲汲于此者,盖欲报君镂版之恩耳。人生会当有死,纵复强延数年,何可得居此地也?”友人欣然许之,遂处置家事,不复治疗,数日而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