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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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万历年间,湖广黄州府罗田县有个读书人,姓石名峨,字峻峰,祖上是洛阳石洪的后人。当年为避战乱才流落到这儿。家里有宅院有田地,为人刚正不阿,最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儿。他夫人竺氏贤惠得很,除了操持家务,夜里总陪着丈夫挑灯苦读。就这么着,峻峰的学问越发精进,每逢科考都是拔得头筹,四里八乡的读书人没有不佩服的。

可这人的运道啊,就像那三伏天的日头——毒得很!连着六回进考场,不是题目看岔了,就是卷子上漏了字;不是策论忘了抬头格式,就是表文漏写年号。七次三番都被贴了蓝榜。但这位石秀才偏是个硬骨头,越挫越勇,直到年过四十,又赶上个大比之年。

您道这科举是怎么回事?原来每逢大比之前,那魁星爷要挨个儿巡视各省,把那些学问扎实、根基深厚的举子都记在册子上,呈给文昌帝君。帝君再奏明玉皇大帝,把名字写在金榜挂上天门——这叫"天榜"。这回石峨的名字,早早就列在那天榜上了。

秋闱三场考罢,峻峰回家就对夫人说:"这回卷子没被贴出来,必是中了!"竺夫人笑道:"相公若真能高中,可是咱家祖坟冒青烟了。"放榜一看,果然中了举人。来年春天会试,又考中了进士。两年工夫,连登两榜。可那时候朝廷乌烟瘴气,奸臣当道,峻峰索性就辞官回乡了。

他有个儿子叫茂兰,小字九畹,又叫蕙郎。这孩子打小就聪明绝顶,七岁读书能一目十行,不到五年就把四书五经、诸子百家都背得滚瓜烂熟。十五岁上,不单文章写得好,诗赋书画样样精通,全县人都叫他"石家神童"。峻峰暗想:有这般出息的儿子,我还当什么官?从此更断了仕途念头。

哪知道明朝有个规矩:新科进士三年内必须授官。那会儿太监专权,十个进士倒有四五个装病躲在家里。吏部没法子,只好上奏请皇上严查。圣旨一下,各州各县都动起来了。

这天峻峰去县衙,书吏一见就喊:"石老爷来得正好!正要给您送信呢。"原来吏部文书到了,要提他进京验看。峻峰心里咯噔一下,闷声不响回到家。夫人见他愁眉不展,问明缘由后劝道:"皇上这是看重人才。相公不如趁此谋个官职,做个清官好官,过两年就辞官归乡,岂不两全其美?"

峻峰叹道:"这一去半年光景,蕙儿年纪尚小,家里没个主事的..."竺夫人拍着胸脯说:"我都快五十的人了,家里有我照应。外头让老仆赵才打理,蕙儿的功课我亲自督促,相公只管放心。"

第二天峻峰就去县里办了文书,各家亲友闻讯都来饯行。半月后咨文到了,他雇了艘"杉飞"大船,带着书童来喜启程。竺夫人领着蕙郎送到河边,眼瞅着船家打起铜锣开船,这才抹着眼泪回家。

这一路顺风顺水,过闸坝、经风浪,不到一个月就到了京城。刚住下就有官差来伺候,第三日便去吏部投了文书。衙门里贴出告示说各省举子还没到齐,让大伙儿在客栈候着。峻峰望着那朱红大印,心里像压了块石头。

峻峰在客栈里闲得发慌,除了跟同乡们应酬往来,天天就带着小厮来喜在街上溜达。玉泉山的泉水、白塔寺的香火、药王庙的药摊、菜市口的热闹,都逛了个遍。这天刚吃过午饭,主仆二人又晃悠到一条胡同里,远远就看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群人,中间有个说书的正讲到刘全进瓜、李翠莲还魂那段。峻峰凑过去听了会儿,撇撇嘴心想:"尽是些没影儿的胡话。"转身就往琉璃厂方向去了。

走到那片青砖老宅前,他忽然站住了脚。秋风卷着落叶扫过门前的石狮子,漆皮剥落的匾额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寂寥。"这可是当年张天师在京城的府邸啊,"他摸着斑驳的墙砖喃喃自语,"那时候车马如龙,如今连个看门的都没有。天道有轮回,盛衰无常理..."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,从袖中掏出块帕子擦了擦眼角,当场吟起诗来:

"雕梁画栋终成空,阿房宫阙火里熔。铜雀春深锁二乔,如今台塌荒草丛。歌台暖响化鬼哭,舞殿冷袖剩秋风。自古繁华如转烛,战马踏碎月明中。"

诗刚吟罢,忽听得身后窸窣作响。回头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蹲在路边,面前摆着本旧书,草标插在书缝里直晃悠。峻峰走近细看,封皮上《牡丹亭记》三个字已经褪了色。"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啊!"他眼睛一亮,心想客栈里正闷得发慌,便问:"这书怎么卖?"

那汉子连忙作揖:"老爷慧眼,只要四百文。"

"纸都泛黄了,"峻峰翻着书页摇头,"旧书市价对半砍,二百文罢。"

"您老行行好..."汉子搓着手陪笑。峻峰被他这声"老爷"叫得舒坦,袖子一甩:"罢了,读书人原不该计较这些。"示意来喜数出二百五十个铜钱。那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,铜钱在破布袋里叮当乱响。

当晚客栈油灯下,峻峰捧着书看得入迷。《惊梦》里杜丽娘游园伤春的唱词让他拍案叫绝:"好个'原来姹紫嫣红开遍',汤临川果然才情绝世!"可翻到《还魂》那出,他突然把书往桌上一摔:"人死如灯灭,哪有什么还魂之说?"烛火被他衣袖带得猛晃,墙上影子张牙舞爪。"韩愈都说《左传》里伯有闹鬼是瞎编,汤显祖这等大才,怎也写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?"说着竟抓起书凑到灯焰上,火苗"腾"地窜起来,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。

来喜慌忙要拦:"老爷,这书..."

"糊涂!"峻峰把燃着的书扔进铜盆,"谁家子弟看了这个,怕不要走火入魔?"纸灰打着旋儿飘起来,落在窗棂上像黑蝴蝶。他望着窗外月色,忽然想起家中妻儿——不知夫人此刻是否也在灯下念叨着远行的丈夫?蕙郎那孩子可曾认真温书?

原文言文

  老宿儒七贴方登第

  诗曰:

  修士读书认理真,几忘气化有屈伸。

  游魂为变原不昧,漫道人间无鬼神。

  却说万历年间,湖广黄州府罗田县,有一个秀才,姓石名峨,字峻峰,别号岚庵。乃洛阳石洪之后。为无未避乱,流落此处。家有房宅一所,田地数顷。为人素性刚方,不随时好,不信鬼神。夫人竺氏惠而且贤,中馈针织外,黄卷青灯,恒以相夫读书为务。因此峻峰学业成就。每逢考试,独冠一军。四方闻风,无不争相景仰,乐为结纳。可惜时运坑坷,赜诠γ。凡进六场,不是命题差题,就是文中空白。不是策内忘了抬头,便是表里漏了年号。一连七次,俱被贴出。但穷且益坚,立志不懈,待至年过四十,却又是一个科分。这正是:

  肯把工夫用百倍,那怕朱表不点头。

  凡大比之年,前数月内,魁星偏(遍)阅各省。拣其学问充足,培植深厚者,各照省数勒定一册,献于文昌。文昌奏之玉帝,玉帝登之榜上,张诸天门。名曰:天榜。是科,石峨早已列在天榜数内。及至八月秋闱,三场如意而出。回至家中,向夫人竺氏道:“今科三场,俱不被贴,吾已中矣!”夫人答道:“相公果能高发,正是合家之庆。”到得揭晓,果然获蒙乡荐。及来春会试,又捷报南宫。二年之间,身登两榜。只因朝纲不振,权奸当道。立意家居,无心宦途。

  生有一子,表字九畹,取名茂兰,一名蕙郎。乃武曲星所转。从小丰姿超众,聪明非凡,甫离襁褓,即通名物。七岁读书,竟能目视十行,日诵百篇。不过三五年间,把五经左史,诸子百家等书,俱各成诵在胸,熟如弗鼎。开笔作文,落落有大家风味。长至一十五岁,不惟文章工巧,诗赋精通,亦且长于书画。一县之人群呼为石家神童。峻峰窃喜,以为此子头角峥嵘,日后必能丕振家声,光昭祖业。“吾何必身列邪啵甘于任人进退耶?”不仕之志,因此益坚。明朝定例,凡一科会试榜发,除鼎甲词林外,其余进士,三年内务要用完。因宦官专权,人多畏祸。殿试后,假托事故,家居不出者,十人之中,不下四五。缘此诠选之时,人材短少,吏部奏道:

  朝廷开科取士,原以黼黻皇猷,非使叨膺名器。兹逢选期,人材短少,皆因历科进士,多甘家居,致有此弊。伏乞圣裁,饬各省巡抚,查明报部,提京面检。如或年力精壮,可以备员,即发往各省补缺。庶人材出,而百职修矣。谨疏奏闻。

  疏上,皇上批道:准依奏览。部文行各省,各省行各府,各府行各县。

  一日,石峻峰偶到县衙吏房。该管书吏一见峻峰,口称:“石老爷来的凑巧,我正要着人去送信。”峻峰道:“有何信送?”书吏道:“今有部文提你赴京检验,文是夜日晚上到的,今早发房。若不信时,请到房里一看。”遂让峻峰房里坐下,把文查出递与峻峰。峻峰一见这文,心中不快,闭口无言。书吏又道:“这文提的甚紧,速起县文,上省去请咨,咨文到县,约得半月有余。家中速打点行装,咨文到时,即便起身。断勿迟滞,致使再催。”方才说完,这个书吏,被传入宅里去了。

  峻峰出衙回家,路上度量此事。不觉形诸颜色,到了家中,夫人问道:“相公往日,从外而来,甚是欢喜。今日面带忧容,是何缘故?”峻峰道:“今日适到县衙,见有部文,提我上京检验。意欲不去,系圣上的旨意。去时倘或验中,目下群小专权,恐易罹祸网,贻累子孙。事在两难,踌躇不决,故尔如此。”夫人道:“这事有何作难,皇上提去验看,原系隆重人材。相公趁此上京,博得一职,选得一县。上任后,自励清躁,勿蹈贪墨,纵有权奸,其奈你何?做得三年两载,急为告退。既不至上负朝廷,又可以下光宗族。两全之道,似莫过此,这是妾之愚见,不知相公以为何如?”峻峰答道:“夫人言之有理,但上京一去,往返须得半载。蕙即年当垂髫,夫人亦系女辈。家中无人料理,如何叫我放心去得?”夫人道:“这却无妨,我已年近五旬,一切家务,尽可支持。苍头赵才,为人忠诚,外边叫他照料。蕙郎虽幼,我严加查考,他也断不至于放荡。自管放心前去,无须挂怀。”峻峰道:“夫人既是这样,吾意已决。”

  次日就赴县,起文上省请咨。家中凑对盘费,收拾行囊。一切亲友或具帖奉饯,或馈送赆礼。来来往往,倏忽间已是半月。吏房着人来说:“咨文已经到县,请石老爷领文起程。”石峻峰领得咨文在手,就雇了一只大船名为“杉飞”。带了一个书童叫做“来喜”。择日起身,又与夫人竺氏,彼此嘱托了一番。这才领着蕙郎送至河岸,看着峻峰上船入舱。打锣开船,然后回家。

  却说峻峰这一路北来,顺风扬帆。经了些波涛,过了些闸坝。不下月余,已到京都。下的船来,才落店时,就有长班投来伺侯。次日,歇了一天。第三日早晨,长班领着,就亲赴吏部衙门,把咨文投讫。仔细打听,进京者还无多人。吏部出一牌道:

  部堂示谕,应检进士知悉:俟各省投文齐集日,另行择期,当堂面验。各人在寓静候,勿得自误。特示。

  峻峰见了这牌,店里静坐无事,除同人拜往外,日逐带着来喜在街上游玩。玉泉山、白塔寺、药王庙、菜市口,俱各走到。一日,饭后出的门来。走到一个胡同里,看见一个说《西游》的,外边听的层层围着。峻峰来到跟前,侧耳一听,却说的是刘全进瓜,翠莲还魂一回。峻峰自思道:“无稽之谈,殊觉厌听。”往前走去,到了琉璃场前。心中触道:“这是天师府旧第,昔日天师在京,此地何等热闹?目今天师归山,落得这般苍凉。天运有升沉,人事有盛衰。即此可以想见一班。“凭吊了一会,嗟叹了几声。遂口咏七言律一首,以舒慨云:

  景物变迁诚靡常,结庐何须饰雕梁。

  阿房虽美宫终焚,铜雀空名台已荒。

  舞馆歌楼今安在?颓垣碎瓦徒堪伤!

  古来不乏名胜地,难免后人作战场。

  诗才咏完,回头看时,路旁一人,手拿旧书一部,插草出卖。要过来看,乃是《牡丹庭(亭)记》。峻峰想道:“此书是四大传奇之一,系汤玉茗所作。我却未曾看过。店中闷坐无聊,何不买来一看,以当消遣。”因问道:“这书你要多少钱?”那人答道:“要钱四百文。”峻峰道:“这书纸板虽好,却不甚新鲜了。从来残物不过半价,给你二百钱罢。”那人道:“还求太爷高升。”峻峰喜其说话吉利,便道:“既要看书,何得惜钱。”叫来喜接过书来,付与他钱二百五十文。那人得钱欣然而去。

  峻峰回到店中,吃了晚饭。叫来喜点起烛来,把这书放在桌上。从头看起,初看《惊梦离魂》以及《冥判》诸出,见其曲词雅倩,集唐工稳,幽思奥想,别有洞天。极口称道:“玉茗公真才人也!”及看到《开墓还魂》一出,鼓掌大笑道:“人气聚则生,气散则死。死生者人之所必不免也。死而复生,那有此理?”伯有作历,申生见巫,韩退之犹以为左氏浮夸,无足取信。汤玉茗才学名世,何故造此诞漫不经之语,惶惑后人也。疑鬼疑神,学人大病。家有读书子弟,切不可令见此书,以荡其心。”遂叫来喜就烛上一火焚之。峻峰在京候验不题。

  但未知蕙郎与夫人在家如何?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