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
何典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阎罗殿上风云起,活死人夫妻终团圆

开场词唱道: 有个姑娘扮男装逃命,哪知道闯进了吃人地界?剥衣亭里现出真身,夫妻俩巧相逢。 跟着军队出征打强盗,一仗就拿下敌寇头领。功成名就人人封官,从此团圆美满。

话说那两个大头鬼,带着兵攻破了鬼门关,占领了不少地盘,又杀到了阴阳界。守界的两个将军可不简单:一个叫倒塔鬼,骑着豁鼻子老牛,使一把花斧头,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;另一个叫偷饭鬼,拿着饭勺子当兵器,骑着瘦骨嶙峋的老马,满肚子鬼主意。

自从摸壁鬼逃进界内报信,他俩就知道敌军要来了。连夜叫人用压火砖砌起界墙,把要道都堵得严严实实,只留一个鬼门出入。

那倒塔鬼浑身痒痒,搓着手直跺脚,就等着开战。他盘算着要把敌人杀得人仰马翻,一个不留。偷饭鬼却劝道:"还是小心为上。咱们先守住大本营,派人去禀报阎罗王,等援兵到了再打不迟。"

倒塔鬼一听就炸了:"你这分明是长敌人志气!不就是两个毛贼吗?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天兵天将,怕什么怕!没听过胆大才能当将军?像你这般胆小,趁早回家抱孩子去!"

正吵吵着,忽然"砰"的一声炮响,破锣破鼓乱敲一通——原来是大头鬼的兵马杀到了。倒塔鬼二话不说,骑上豁鼻子牛就冲了出去。黑漆大头鬼迎面接战,两人打了三十多个回合,倒塔鬼把三十六路斧法都使遍了也占不到便宜。正盼着偷饭鬼来帮忙,却听见身后敲起了收兵锣——原来偷饭鬼根本不来支援。倒塔鬼心里一慌,被黑漆大头鬼一榔头砸在头上,当场脑袋就扁了。敌军趁势杀过界来,幸好偷饭鬼早把鬼门钉死了,他们只好在墙外扎营。偷饭鬼赶紧派报信鬼连夜去酆都求救。

阎王听说大惊,连忙召集文武百官商议。甘蔗丞相捋着胡子说:"听说那两个大头鬼凶得很。连倒塔鬼都栽了,朝中怕是没人能敌。不如贴出招贤榜,说不定能引来奇人异士。"识宝太师急得直搓手:"救兵如救火啊!先派个将军去帮偷饭鬼守营,同时再招贤,这才稳妥。"阎王点头称是,当即派无常鬼带兵增援,又在各处张贴皇榜:"凡有能降服反贼者,速到酆都城外点鬼坛报到。"命甘蔗丞相全权负责招贤事宜。

再说那臭鬼,自从活死人出门后,自己也收拾些破烂货四处叫卖。听说大头鬼造反攻破了鬼门关,担心家里老小,急忙往回赶。正碰上青胖大头鬼到处抢地盘,百姓们拖家带口逃难,路上乱成一锅粥。臭鬼赶紧让老婆女儿也收拾细软逃命。他女儿臭花娘怕路上惹麻烦,就穿上父亲的旧衣裳扮成小伙子,活脱脱像个愣头青。

一家人随着难民乱走,半路撞上青胖大头鬼的兵马,被冲得七零八落。臭花娘和爹娘走散了,只好跟着陌生人瞎走。幸亏兜里藏着活死人给的辟谷丸,倒也不愁饿肚子。走了几天雪路,来到一座山脚下,看见棵千年不长的黄杨树,树下有个磨得锃亮的大石头。她想着大树底下好乘凉,就坐下歇脚,不知不觉靠着树睡着了。

这山名叫撮合山,山里住着个女妖怪叫罗刹女,专在剥衣亭里吸男人骨髓。平时总在山里转悠,看见男人就用个叫"熄火罐头"的法宝罩住,任你是铁打的汉子也得瘫软。拖回亭子里用千丈麻绳捆结实,闲着没事就来吸骨髓,吸干了就把人渣扔掉,再去抓新的。不知害了多少人。

这天她巡山时,看见树底下睡着个俊俏书生,乐得眉开眼笑,轻轻松松把人抱起来就走。臭花娘惊醒一看,是个浓妆艳抹的母夜叉正抱着自己飞奔。转眼到了亭子里,被扔在象牙床上。罗刹女正要下嘴,突然发现是个姑娘,气得抄起软刀子架在她脖子上:"哪来的穷丫头?连卵子都穷没了,还敢装男人戏弄老娘!"

臭花娘哭哭啼啼地解释:"逃难才女扮男装,真不是存心骗您。"罗刹女听见喊"奶奶",顿时眉开眼笑:"既然你这么懂事,留下来给我作伴就饶你不死。"臭花娘知道眼下没辙,只好答应。罗刹女收了刀,她就"奶奶长奶奶短"地哄着,把女妖怪哄得心花怒放,还教她使软刀子的本事。

过了几天,罗刹女又抓回个男人。臭花娘一看惊呆了——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活死人!

话说活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些日子,忽然听说大头鬼造反了。他心里惦记着臭花娘,坐立不安,就跟冒失鬼告辞,往温柔乡赶去。到了臭鬼家一看,可不得了,墙倒屋塌,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。附近更是荒无人烟,想问个路都没处问。活死人急得团团转,只好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找。

这天他路过撮合山,正巧碰上罗刹女下山。那罗刹女二话不说,掏出个熄火罐头就往他头上扣,只听"咣当"一声,把他整个脑袋都罩住了。好在活死人吃过仙丹,身子骨硬朗,只觉得浑身发麻,倒也没趴下。罗刹女见制不住他,赶紧解下臭脚带,把他手脚捆得结结实实,扛回亭子里,慢悠悠地吸起他的骨髓来。臭花娘在旁边看得直咽口水,心里气得要命,可又不敢吱声。

罗刹女吃了个痛快,这才把罐头从活死人头上取下来。这一路扛着活死人上山下坡的,她也累得够呛,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,连罐头都随手丢在床边没收拾。臭花娘瞅着那罐头,活像个和尚帽,就悄悄摸过来藏在身边,又抽出软尖刀,"唰"地割断了活死人身上的臭脚带。

活死人一得自由,接过刀就往罗刹女脖子上砍。谁知砍偏了,正砍在脸上,火星子直冒——原来这罗刹女练就一副厚脸皮,刀枪不入。罗刹女被惊醒,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。活死人趁机一刀捅进她心窝,白刀子进红刀子出,连血带肉剜出一大块,当场就结果了她的性命。

活死人收起刀,连连向臭花娘道谢。臭花娘见他认不出自己,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活死人这才恍然大悟,拍着大腿笑道:"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!"他也把分别后的经历简单说了说,听得臭花娘眉开眼笑。

活死人说:"这儿不是久留之地。眼下就数黑甜乡最太平,咱们先去那儿避避风头。"臭花娘正要扒罗刹女的衣裳换装,活死人拦住道:"这一路还远着呢。男女同行反倒惹眼,不如你继续扮男装,就说是我的兄弟,谁还来查户口?"臭花娘觉得在理。两人搀扶着下山,往黑甜乡走去。

快到冒失鬼家时,远远看见冒失鬼骑着没笼头的马,扛着大关刀;后面地里鬼骑着双头马,提着杀手锏,大摇大摆地在官道上跑。一见活死人,两人赶紧下马相见。冒失鬼嚷嚷:"你可算来了!我们盼得脖子都长了!"又指着臭花娘问:"这位是?"活死人笑道:"这是我兄弟雌雄人。你们这阵仗是要去哪儿?"

地里鬼接话:"你没听说吗?阎王爷正在招兵买马。我们打算去投军,等你等不着,正要动身呢!"活死人为难道:"同去倒是好,可你们骑马,我们怎么跟得上?总不能叫你们下马走路吧?"地里鬼一拍大腿:"这好办!附近有个马鬼专做牲口买卖,咱们再去买两匹就是。"

活死人苦笑道:"我们穷得叮当响,哪买得起马?"地里鬼挤眉弄眼地指着冒失鬼:"这不是有个冤大头在嘛!连我骑的马都是他买的。"冒失鬼倒也爽快:"你们尽管挑,钱我来出!"

一行人找到马鬼,谁知马鬼说马卖完了。地里鬼眼尖,看见门缝里露出个蹄子,当场揭穿他。马鬼支支吾吾:"那是两头没人要的瘸驴..."活死人打圆场:"老话说无马狗牵犁,驴总比狗强吧?先凑合骑着,路上再换。"最后他们用烂白菜价买下一头木驴和一头瘸驴。臭花娘骑木驴,活死人骑瘸驴,冒失鬼和地里鬼骑马,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酆都城。

没几天工夫就到了城外。守门的铁将军听说他们是鬼谷先生的徒弟,又见个个器宇轩昂,赶紧通报甘蔗丞相。丞相考校他们兵法武艺,对答如流,喜出望外,立刻带他们进宫面见阎王。四个鬼空着手走进森罗殿,就这样见到了阎王爷。

阎王爷坐在大殿上,抬眼打量着阶下站着的几个鬼。那冒失鬼生得膀大腰圆,活死人和雌雄人相貌俊秀文雅,地里鬼更是生得精瘦古怪。阎王心想这几个必定有些本事,正想和他们商量打仗的事,忽然朝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个无常鬼,手里捧着奏章直打哆嗦。

"启禀大王,"无常鬼跪在地上直磕头,"那两个大头鬼见小的们死守阴阳界不出战,竟叫手下贼兵爬墙凿洞,把界墙凿得千疮百孔,眼看就要塌了!求大王快发救兵啊!"

阎王一听气得拍案而起:"好个大头鬼,竟敢如此猖狂!"活死人见状立即上前一步,抱拳道:"大王息怒,臣愿领兵前去,定要将那大头鬼生擒活捉回来,任凭大王处置!"阎王转怒为喜:"爱卿若能建功,寡人重重有赏!"

当下点齐阴兵,封活死人为大元帅,冒失鬼做先锋,地里鬼和雌雄人当参谋。四个鬼领了印信,活死人又讨要兵器马匹。阎王派护身鬼带他去武库挑选,只见十八般兵器琳琅满目,活死人千挑万选,最后相中一杆戳空枪。

回到殿前,只见一个拽马鬼牵着头怪模怪样的坐骑。这畜生身高六尺,浑身长毛,有头没尾,四条腿倒是结实。阎王笑道:"这是独人国进贡的衣冠禽兽,捋顺了毛倒也温顺,今日赐予爱卿壮壮威风。"活死人谢恩上马,扯起顺风旗,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向阴阳界。

刚到地界就听见前方杀声震天,烟尘滚滚。只见两个大头鬼正追得无常鬼他们屁滚尿流。冒失鬼抡起大木关刀就冲上去拦住青胖大头鬼;活死人挺枪直取黑漆大头鬼;地里鬼舞着杀手锏也加入战团。两边顿时打得天昏地暗。

活死人和黑漆大头鬼斗得难解难分,战了百十回合。活死人瞅准破绽,一枪戳穿对方坐骑纸糊头老虎。那畜生痛得乱跳,把黑漆大头鬼掀下背来。活死人顺势一枪,竟把那鬼的烂肚肠都挑了出来,当场毙命。

那边冒失鬼却渐渐招架不住青胖大头鬼,掉头就跑。雌雄人见状急忙抛出熄火罐头,正好罩住青胖大头鬼的脑袋。那鬼顿时软成一滩烂泥,眼泪鼻涕流个不停。冒失鬼转身用臭皮条把他捆了个结实。地里鬼一锏打碎了迷露里鬼的脑袋,只有轻骨头鬼仗着身轻如燕逃回了枉死城。

活死人整顿兵马,派地里鬼他们分头平定各处,自己带着主力直奔枉死城。那轻骨头鬼逃回去想找推船头鬼商量对策,谁知百姓们听说大头鬼已死,反把他俩给绑了。等活死人大军一到,百姓们敲锣打鼓出来迎接,献上两个俘虏。活死人令冒失鬼当街处斩,只见刀光一闪,两个鬼头滚落在地,脖子上碗大的疤瞬间结痂。

安民已毕,各路兵马陆续来会。活死人安排无常鬼暂管城隍事务,自己押着俘虏班师回朝。为防青胖大头鬼路上闹事,特意把他装进石灰袋捆在马背上。那鬼在袋里又抓又挠,被石灰迷了眼睛,气得直哼哼。

回到酆都城,阎王大喜,当即下令把青胖大头鬼剥皮抽筋,拆骨挖眼。当晚大摆宴席,君臣尽欢。

次日论功行赏:活死人封了蓬头大将,地里鬼当上狗头军师,冒失鬼镇守鬼门关,偷饭鬼和摸壁鬼同守阴阳界。轮到雌雄人时,那鬼却红着脸不肯谢恩。活死人连忙解释:"启禀大王,他其实是臣的未婚妻臭花娘,女扮男装随军出征的。"阎王恍然大悟,改封她为女将军,命宫娥带她入宫更衣。

宫娥们领着臭花娘来到后宫,王妃亲自给她换上凤冠霞帔,梳妆打扮。赏了崭新的铺盖、镜架和马桶。臭花娘谢恩出来时,活死人已经穿戴整齐在殿上等候。阎王当场为他们主婚,赐下宅院。

小两口来到新家,但见朱门绿窗,家具一应俱全。从此过上了安稳日子,后来还生了两个儿子叫活龙、活现,都当了芝麻大的官。夫妻俩白头到老,这都是后话了。

话说这世上啊,从来都是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您要问这故事后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有诗为证: 自古文章哪有个准数,全凭巧手翻出新花样。 好比那菜篮子捡到啥就是啥,该快活时且快活。

那缠夹二先生拍着大腿直乐呵:臭花娘这丫头女扮男装逃难,原以为能瞒天过海,谁成想撞上了罗刹女,被人家一把揪住辫子,当场现了原形。活死人为了心上人急得团团转,东奔西跑没个头绪,结果冤家路窄,反被罗刹女的臭裹脚布缠住了手脚,眼看就要交代在这儿。

谁知老天爷总给人留条活路,臭花娘手起刀落斩断裹脚布,这下可算能放开手脚干仗。那罗刹女虽说脸皮比城墙还厚,三刀都砍不进去,可到底架不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!

小两口从此双宿双飞,再没牵绊。正赶上天下大乱,倒叫他们抓住机会当上将军,立下赫赫战功。到老夫妻恩爱,名留青史。要不说呢——不经历那刺骨的严寒,哪来扑鼻的梅花香?

原文言文

  阎罗王君臣际会 活死人夫妇团圆

  词曰:

  女扮男妆逃性命,何期闯入餐人境?剥衣亭上见雌雄,夫妇巧相逢。

  从军挂印征强寇,一鼓而擒皆授首。功成名遂尽封官,从此大团圆。

  右调《庆功成》

  话说两个大头鬼,攻破鬼门关,降了许多地面,引兵杀到阴阳界来。那守界的两个将官:一个叫做倒塔鬼,骑一只豁鼻头牛,使一把花斧头,有万夫不当之勇;一个叫做偷饭鬼,使一个饭棒槌,骑一匹养瘦马,足智多谋。自从摸壁鬼逃入界来,已晓得兵马将近,连夜端正压火砖,将要道所在,叫鬼兵打好界墙,只空一个鬼门出入。

  那倒塔鬼一团筋骨,技痒难熬,摩拳擦掌的专等。兵马到来,思量杀得他马仰人翻,片甲不回。偷饭鬼道:"凡事小心为主。我们只宜守住老营,且奏闻阎罗天子,请发兵到来,然后出战不迟。"倒塔鬼暴跳如雷道:"你只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。不过两个养发强盗,又不是三头六臂七手八脚的天神天将,就这等怕如折捩!岂不闻胆大有将军做?若如此胆门小,怎做得将军?"

  话声未绝,只听得扑通的一个了铜铳,破锣破鼓一齐响起来,那大头鬼兵马已到。倒塔鬼便骑上豁鼻头牛,拿着花斧头杀出界来。黑漆大头鬼上前接住便杀。战了几十回合,倒塔鬼使尽了三十六板斧还敌不住,巴望偷饭鬼来助一臂之力,只听得已在那里打收兵锣,晓得后手兵弗应,心里慌张,被黑漆大头鬼一拆屋榔槌,把头都打扁了,便趁势杀过界来。偷饭鬼已将鬼门钉住,牢不可破,只得就在墙外安营。偷饭鬼便差赍奏鬼连夜上酆都来求救。

  阎王闻奏大惊,忙与众官计议。甘蔗丞相道:"闻得两个大头鬼凶不可当。倒塔鬼尚然被赶,朝中将官料无敌手。若勉强差他们前去,终归一败涂地。不如出道招贤旨意,倘有奇才异能之士应募前来,庶可一战成功。"识宝太师道:"救兵如救火。若专靠召募,未免远水救不得近火。还当先差一将前去,与偷饭鬼并胆同心,守住老营;一面出榜召募,方可万无一失。"阎王依奏。便差无常鬼领兵前去;随即出了王榜,各处张挂:"如有降杀好汉前来应募者,俱到酆都城外点鬼坛取齐。"命甘蔗丞相专司其事。不题。

  且说那臭鬼,自从活死人起身之后,也便收拾些出门弗认货,各处去做那露天生意。忽闻得大头鬼据了枉死城谋反,已将鬼门关攻破,恐怕妻孥老小举家惊惶,急急赶回家中。正值青胖大头鬼争田夺地之时,各处村坊百姓,尽都扶老携幼,弃家逃命,路上络绎不绝。臭鬼见了这般形势,便叫妻女也收拾出门逃难。臭花娘自道标致,恐怕路上惹祸招非,便把臭鬼的替换衣裳穿着起来,扮了男子,宛然一个撒屁后生。大家出门,不知天东地西,随了许多难民一路行去。正撞着青胖大头鬼大队人马过来,把他一家门冲得东飘西散。

  臭花娘不见了亲爹娘活老子,只得跟了蓦生鬼走路。无如走得甚慢,众鬼那里来顾他,你东我西,各自去了。幸亏身边藏有活死人送的辟谷丸,倒也不愁饥饿,只得拣着活路头缓缓而行。碰霜露雪行了几日,来到一个山脚根头,见有一棵千年不长黄杨树,树底下滚一个蛮大的磨光石卵子。他看得大树底下好遮阴,便坐下少憩,不觉靠在树上困着了。

  谁知这个山,名为撮合山。山里有个女怪,叫做罗刹女,住在湾山角络一间剥衣亭里,专好吃男子骨髓。时常在山前山后四处八路巡视,遇有男子走过,便将随身一件宝贝,名为熄火罐头,抛来罩住。凭他铜头铁额的硬汉,都弄得腰瘫背折,垂头丧气,不能动弹;由他捉回亭中,把根千丈麻绳打个死结缚住了,厌烦时便来呼他的骨髓吃。呼干了将人渣丢落,再去寻一个。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。

  那日走到山脚下,看见一个俊俏书生,坐在树阴底下打磕睡,喜之不胜,走上前来,不费吹灰之力,抱了就走。臭花娘惊醒,开眼看时,见是一个粗眉大眼,双肩抱力的拖牙须堂客,打扮得妖妖娆娆的,抱着他飞跑。须臾,来至一间亭子里,放在牙床上,便来呼他的骨髓吃;见是个女子,不觉大怒,拿起一把软尖刀来,架在他颈骨上,骂道:"你是那里来的穷鬼?连卵都穷落了,还要衣冠楚楚的装着体面来戏弄老娘!是何道理?"臭花娘只得哀求苦恼告诉他:"实系为道逃难,所以女扮男装,并非有心来戏弄奶奶。"罗刹女见称他奶奶,不觉欢喜道:"你既这等知文达礼,晓得敬重我,若肯住在这里,与我做个好陶伴,便饶你性命。"臭花娘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,只得应承了。罗刹女方拿开刀,放他起来。臭花娘见他喜欢鬼奉承的,就只管"奶奶长、奶奶短"的趋奉他。罗刹女愈加快活,便教会他使软尖刀并许多拿人法则,臭花娘也心领神会。

  住了几日,那罗刹女又出去捉一男子回来;臭花娘看见,吃了一惊,原来正是活死人。

  却说活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几时,听得大头鬼反了,心中掉弗落臭花娘,便辞别冒失鬼,起身望温柔乡来。到得臭鬼家里,但见墙坍壁倒,鬼脚指头不见一个。近地里又弄得断绝人烟,无处访问。心里着急,只得瞎天盲地各处去追寻。偶在撮合山边经过,恰被罗刹女下山撞见,便拿出熄火罐头罩来,一声响,把他连头搭脑罩住。幸亏他曾吃过仙丹,有些熬炼,但觉得浑身麻木,不致就倒,罗刹女见弄他不翻,忙解下臭脚带来,把他扎手缚脚,周身嬲住,抱回亭中,将他骨髓慢慢的呼来吃。臭花娘看在旁边,真是眼饱肚中饥,敢怒而不敢言。罗刹女吃了一个畅快,方向活死人头上取下熄火罐头来。却因抱着活死人上高下堑跑了一回路,也觉有些吃力,便横在床上困着了;那罐头也丢在床边,未曾收拾。

  臭花娘看这罐头时,宛如个小和尚帽模样,便轻轻偷来,坑在身边,方拿起软尖刀来,把活死人身上臭脚带一刀割断。活死人便手脚活动,忙向臭花娘手里接过刀来,就有刀杀得人,望着罗刹女颈骨上斩去。不料误斩了面孔,斩得火星直迸。原来那罗刹女炼就一副老面皮,真是三刀斫弗入,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动。罗刹女梦中惊醒,跳起身来。活死人乘势望他心口里一刀戳去,早已白刀进了红刀出,挖去一块心头肉,连搭子血都抠了出来,死在床上。

  便放下刀,向臭花娘称谢。

  臭花娘见他不认得了,便将自己了踪去迹告诉他。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,大喜道:"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"也将别后事情,粗枝大叶说与他听了。臭花娘喜之不胜。活死人道:"这里不是安身之所。目今各处只有黑甜乡里最为太平,不如同到那里去住几时,再作道理。"臭花娘听说,便要向罗刹女身上剥死人衣裳下来,改换妆束。活死人止住道:"这里到黑甜乡,还有许多脚边路。若男女同行,反要被人盘诘,担搁工夫,不如依旧男妆,只说是兄弟陶里,那里便有人来扳桩相脚?"花娘欣然乐从。活死人便搀着他,走到山下,望黑甜乡一路行来。

  将近冒失鬼家里,正撞着冒失鬼骑只无笼头马,拿着大木关刀;后面地里鬼也骑着两头马,拿把杀手锏,自骑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来。见了活死人,忙下马相见了。冒失鬼道:"你如何到今日之下才来?我们望你,连颈柱骨都望长了!"指着臭花娘道:"此位又是何人?"活死人道:"这是我同胞兄弟,名叫雌雄人。你们要望我来做甚么?这般行径,却到哪里去?"地里鬼便道:"你难道不听闻?目今阎罗王出榜招贤,我们思量去投军,干功立业;等你不见来,只得想先去了。如今你来得正好,便可一同去吧。"

  活死人道:"同去固好,只是你们骑着马,叫我两个那里跟得上?若叫你们放着马步行,又觉弗讲情理。"地里鬼道:"这也容易。近地里有个马鬼,一向在七国里贩牛,近来又在八国里贩马,前日贩了一群鬼马,回来发卖。就是我们骑的马,也是问他买的。只消再去买两匹就是了。"活死人笑道:"有的不知无的苦,叫我们穷人穷马那里买得起?"地里鬼一头笑,指着冒失鬼道:"有空心大老官在此,他惯买马别人骑;就是我骑的马,也是他买的。索性一客弗烦两主,等他做个出钱施主何如?"冒失鬼也道:"你只去拣中意,待我出钱便了。"遂大家一同来到马鬼家里,问他要马看。

  马鬼道:"可惜你们迟来脚短,马已卖完了。"地里鬼见门槛底下露出马脚来,便道:"这门里的不是马蹄?怎说卖完?"马鬼道:"这是两只拣落尽残的驴子,怎说是马?"活死人道:"老话头:无马狗牵犁。狗尚可当马用,驴子倒怕不如着狗?譬如步行,就是驴子便了。我们会骑只驴子喊马来的。且到前路看,倘有五马换六驴的人来,卖只驴子买马骑,也来得及。"马鬼便牵出两只驴子来:一只是木驴,一只是别脚驴子。地里鬼故意千嫌百比,马鬼便不敢争多论寡,就烂狗屎价钱买成了。活死人让臭花娘骑了木驴,自己骑了别脚驴子,冒失鬼、地里鬼都上了马,骑出大路,马不停蹄,望酆都城来。

  那消几日工夫,到了城外;转到点鬼坛前,见有个铁将军把门,便上前报了名。将军见说是鬼谷先生徒弟,又见他们人材出众,不敢怠慢,忙报知甘蔗丞相。丞相便传他们进见,讲道些兵法武艺,尽皆问一答十,应对如流,喜出望外;就领他们进城,来到朝门外伺侯。自己入朝,奏知阎王。阎王传旨,宣入四鬼,来到森罗殿上,一双空手见阎王。

  阎王见冒失鬼魁梧奇伟,活死人、雌雄人美秀而文,地里鬼精奇古怪,谅必有些本事。正欲与他们计议战守之策,忽见朝门外传进无常鬼奏章来,说:"两个大头鬼见臣钉住阴阳界固守不战,便叫贼兵爬墙摸壁,在界墙上对壁撞,掘壁洞,拆壁脚们千十六样錾凿,弄得墙坍壁倒,危在旦夕。请速发救兵,庶保无虞。"阎王见奏,怒道:"那大头鬼有多大本领,却敢如此猖獗!"活死人见阎王发怒,便奏道:"臣虽不才,愿领阴兵前去。誓必将那大头鬼生擒活捉回来,凭殿下把他斩头沥血,抠心挖胆的治罪,方见手段。"阎王大喜道:"卿若果能成功,寡人自有重赏。"便即点起阴兵,教活死人挂了骑缝印做大元帅,冒失鬼为开路先锋,地里鬼、雌雄人为参谋,引兵前去救应。四鬼谢恩受职,活死人又奏讨军器马匹,阎王便差护身领他到武库中去,任凭拣选。

  活死人来到库中,见十八般武艺一应俱全。千中拣一,只有一枝戳空枪,趁手好使,便拿了回到殿上。只见阶前一个拽马鬼牵只异兽,生得身高六尺,有头无尾,周身毛羽,象是扁毛众生,却又四脚着实。阎王指示活死人道:"这是独人国进贡来的,名为衣冠禽兽,捋顺了毛,倒也驯良。今赐卿做个坐骑,壮壮威风。"活死人谢恩领受,陛辞起身,扯足顺风旗,鸦飞鹊乱,望阴阳界进发。

  将进界上,忽望见前路烟尘抖乱,手铳齐响,晓得界上交战。忙催兵向前救应,正见两个大头鬼,把无常鬼、偷饭鬼、摸壁鬼追得八只脚跑弗及。冒失便举起大木关刀,拍马上前,敌住青胖大头鬼;活死人挺着戳空枪,来战黑漆大头鬼;地里鬼也舞起杀手锏,上前助战。对阵迷露里鬼、轻骨头鬼一齐杀来。无常鬼、偷饭鬼、摸壁鬼也都掇转马头来,大家混战。

  且说活死人与黑漆大头鬼两个,正在棋逢对手,一个半斤,一个八两。战够多时,被活死人捉个破绽,一枪戳去,把纸糊头老虎戳穿。那老虎痛极,薄屎直射,一个虎跳,把黑漆大头鬼掀下背来。活死人乘势对肚皮一枪,把他那条烂肚肠也带在枪头上抽了出来,变做个空心鬼,死在地下。

  再说那冒失鬼与青胖大头鬼战了数十合,抵当不住,回马便走。青胖大头鬼纵虎赶来,雌雄人看见,忙取出熄火罐头来,望准青胖大头鬼抛去,一声响,将他罩住,把个青筋饱绽的大头,弄得软瘫热化,眼泪撒撒落,不能动弹。冒失鬼缩转身来,将根臭皮条把他连皮搭骨捆定,活捉住了。迷露里鬼也被地里鬼一杀手锏打得头八丫爿。只有轻骨头鬼骨头无得三两重,手轻脚健的跑得快,被他溜个眼弗见,逃回枉死城去了。那些无名小卒,尽都解甲投降。

  活死人收兵来至界上,便差地里鬼。无常鬼、摸壁鬼分头去平服各路地面,自与雌雄人、冒失鬼、偷饭鬼过了鬼门关,望枉死城来。

  且说轻骨头鬼虽然逃得小性命,那把两面三刀又被杀人场上偷刀贼偷了去,赤手空拳,来到枉死城中,欲与推船头鬼算计,走清江所路。那些无名头百姓,闻得大头鬼已死,便将他两个捉住;等到活死人兵到,便香花灯烛,迎接入城,解上二鬼。活死人便叫冒失鬼押去斩首示众。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里,举起大木关刀,犹如破瓜切菜,一刀一个,都已头弗拉颈上,结成碗大的疤,变做个无头鬼。

  活死人安民已毕,恰好地里鬼等也平定了各处,俱到枉死城来会。活死人便教无常鬼权署城隍事,自己领了众鬼,奏凯还朝。恐怕青胖大头鬼路上发强,出空一个石灰叉袋,把他袋入里面,捆在马背上。青胖大头鬼落了鬼袋,在内爬攋勿穿,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,好不气闷。

 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,将兵马屯住,自与众鬼入朝献俘。阎王大喜,慰劳了一番,便教将青胖大头鬼押赴市曹,剥皮蹬卵子,拆了骨头。就在森罗殿上排下太平筵宴,君臣同乐,尽欢而散。

  次日,又宣众鬼入朝,论功行赏。便封活死人为蓬头大将,地里鬼为狗头军师,同辅朝政;冒失鬼为 (亨加扌旁音pēng)盆将军,镇守鬼门关;偷饭鬼为尽盘将军,摸壁鬼为冬瓜将军,同守阴阳界;雌雄人为塞杀将,护守酆都城各阴门;无常鬼实授枉死城城隍;阴兵犒赏酒吧肉白米饭,散归营伍。

  众鬼都谢恩领职,只有雌雄人红着鬼脸不谢。阎王问道:"汝独不谢恩,莫非嫌官小么?"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:"他实非男子,原是臣之聘妻,叫做臭花娘。"便将他女扮男妆,移名换姓,及擒兵捉将前后事迹,一一奏闻。阎王便改封为女将军,叫宫娥领他入宫,改换装束。

  宫娥引了臭花娘来至宫中,朝见王妃,奏知其事。王妃便将出长裙短袄、凤冠霞帔与他替换;又叫宫娥替他梳头攒鬓,插花戴朵,搽粉点胭脂,改了女妆;又赏了一副竖头铺盖,一座虚花镜架,一个箍旧马桶。

  臭花娘谢了王妃,回到殿上。阎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掼纱帽,穿了挂出朝衣,就在森罗殿上朝阎王四双八拜,做了亲。钦赐一个起家宅基,与他居住。

  夫妻谢了恩,来到新宅基里看时,但见檐头高三尺,许多门窗户闼,尽皆朱红惨绿;一应家伙什物,也都千端百正。满心欢喜,就安居乐业的住在里头,生儿哺种。后来养了两个送终儿子:叫做活龙、活现,俱做蚂蚁大官。夫妻两个,直到头白老死。此是后话,不题。

  正是: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要知大概结局,且俟后来续编。

  诗曰:

  文章自古无凭据,花样重新做出来。

  拾得篮中就是菜,得开怀处且开怀。

  缠夹二先生曰:臭花娘女扮男妆,出门逃难,只道凡人弗识,偏遇着罗刹女,被他扳桩相,显了原形。活死人为了臭花娘,心忙胆碎,东奔西走;不料狭路相逢,也遭他臭脚带嬲住,不免弄得束手待毙。幸亏天无绝人之路,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断,便撒手放脚,可以借刀杀人。罗刹女虽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,也不免白刀进了红刀出矣。从此夫妻双双,无牵无挂,远走高飞,而又适逢世乱荒荒,得以登台拜将,建功立业,夫妻偕老,青史留名。若不是一番寒彻骨,那里有梅花扑鼻香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