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上啊,富贵荣华都是命里注定。人要是时运不济,走路都能踩进坑里去。满肚子学问没人赏识,出门在外连个落脚地都找不着。
只有那神仙眼睛亮得像明镜,葫芦里的灵丹妙药,专挑穷苦人相赠。给指条明路不磕绊,夫妻重逢那才叫天大的造化。
咱们这位活死人小哥,打从娘胎里出来,爹娘就当他是夜明珠似的宝贝。捧在手心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连阵风刮过来都怕把他给吹脏喽。后来他爹过世,娘又招了个刘打鬼上门。这家底啊,被那刘打鬼折腾得干干净净,可就算穷得叮当响,他娘还是舍不得让这宝贝儿子受半点委屈。
等到他娘也死了,娘舅把他接到外婆家,送他上学读书。虽说免不了要看舅母的脸色,可好歹有娘舅撑腰,日子还算过得去。谁曾想那白蒙鬼平白无故把他娘舅请走了,这下可真是晦气星钻进了屁眼——倒霉透顶。
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出门,立马就不让活死人上学了。把他关在家里,当奴才使唤,又是挑水又是淘米,擦桌子扫地,忙得团团转。活死人心里苦啊,可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使唤,敢怒不敢言。好在这孩子机灵,看人脸色行事,样样活儿都应付得来,没出什么差错。可醋八姐还是不依不饶,动不动就把他当出气筒,打骂是家常便饭。后来连饭都不给吃饱,饿一顿饱一顿的。
这天醋八姐突然馋蛤蜊炒螺蛳,买了些回来自己下厨,让活死人烧火。活死人一看灶前堆的都是湿柴火,就说:"这柴火湿漉漉的,怎么点得着啊?"醋八姐张口就骂:"热灶还怕湿柴?烧不着就别想吃饭!"活死人没法子,只好把乱柴捆好,吹着火星子往冷灶里塞。可任凭他怎么拨弄,只见冒烟不见火苗。凑上去吹,倒被烟灰呛了一鼻子。折腾半天,满屋子烟熏火燎,眼睛都睁不开。醋八姐火冒三丈,抄起烧火棍就往他头上打。活死人抓住棍子辩解,那牵钻鬼听见动静跑来,帮着娘把他按在板凳上。活死人力气小,双拳难敌四手,挣脱不开,结结实实挨了顿揍。他心里那个恨啊,可又能怎样?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
第二天醋八姐又吩咐:"嫌柴湿是吧?去山上砍些干狗尾巴草回来烧饭!"活死人不敢违抗,拎着把斧头就出门了。没走多远,碰上个同学叫串熟鬼。那串熟鬼一见他就说:"你逃学也逃得有模有样,怎么这么久不去学堂?倒在这儿砍柴,怎么回事?"活死人正愁没处诉苦,就把遭遇一五一十说了。
这串熟鬼虽然读书笨,可别的门道精得很。听完就替活死人抱不平:"照这么说,你还待在他家干什么?"活死人为难:"我没处可去啊。"串熟鬼笑道:"你脚长在自己身上,不会跑吗?"活死人叹气:"我从来没出过远门,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?又没谋生本事,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,出去不得饿死?"
串熟鬼拍腿大笑:"你平时挺聪明,怎么这会儿犯糊涂?老话说路在嘴边。你识文断字,肚子里有墨水,到哪儿混不到口饭吃?要盘缠也不难。我给你指条明路:三家村的鬼庙是你爹出钱修的,你是大施主。那怕屄和尚如今阔绰得很,去找他借点钱,要么去鬼门关找你娘舅,要么另谋生路,总比在家受气强。"
活死人一听,茅塞顿开:"说得在理!"告别串熟鬼,走到山脚坐在石头上越想越对。忽然转念:"我要是砍了草回去,他们再挑三拣四,不是又得挨揍?不如现在就走吧!"打定主意,把斧头往草丛里一扔,直奔三家村去了。
这边醋八姐在家左等右等,等到星星都出来了也不见人影。第二天晌午还不见回来,只好让牵钻鬼去找。牵钻鬼带着几个混混满山转悠,忽然发现了那把斧头。他认得是自家的,就说:"要是跟人跑了,肯定带着斧头。现在斧头在这儿,人不见了,怕不是让野兽叼走了?"本来随口一说,偏有个叫三见鬼的附和:"没错没错!听说这山里最近有只死老虎,专挑落单的下嘴。你表弟准是让老虎吞了!"
牵钻鬼一听吓坏了,跑回家添油加醋这么一说。结果一传十十传百,都说活死人被老虎吃了。牵钻鬼还写了封信给形容鬼,说活死人自不量力去打虎,反被虎吃。形容鬼得知消息,惋惜不已。这都是后话了。
话说这活死人从山里出来,一路往三家村走。到了那鬼庙里,看见怕屄和尚,就把自己的难处一五一十说了,想问他借点路费。哪晓得这些出家人啊,虽说都是修行人,可一代只管一代的事,一个个钻在钱眼里,把施主们当孙子使唤,吃人家的还嫌不够痛快,哪肯反过来掏钱给别人?一听要借钱,脸立马拉得老长,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,差点把脖子上的骷髅头都甩下来,连声说:"没有没有!你是个逃犯,抓回去要挨一百板子的,别在这儿连累我们村里人喝稀粥!"说着就揪住活死人后脖颈,一把推出庙门,"砰"地关上了门。
活死人这下可真是进退两难,急得直搓手。前思后想没个出路,肚子又饿得咕咕叫,只好盘算:"这世上三百六十行,就数要饭的不用本钱。常言道'要饭三年,连官都不想当',想必这行当自有它的好处。可要干哪一样呢?摇铃铛要饭吧,又没地方让我装聋作哑;耍蛇要饭吧,上哪儿找那条踩不死的扁头蛇?倒是平日背的那些文章,如今一字不差全在肚子里,不如就当个念书的叫花子,好歹也算读书人的体面。"主意打定,他就找了个大户人家开张。果然人家见他生得清秀,念书又字正腔圆,就施舍粥饭给他。他吃着碗里的还惦记锅里的,倒弄得吃不完兜着走。这真是尝到甜头就收不住手,从此心安理得干起这走江湖的营生。
这天走到个村子口,刚要进村,忽然从篱笆缝里窜出只癞皮狗,"汪汪"乱叫。村里其他狗听见动静,呼啦啦冲出来一大群:有看门护院的、急着拉屎的、龇牙咧嘴的、肥头大耳的、浑身尿骚的、掉过粪坑的、戴眼镜的、爱咬裤腿的、馋嘴的、会作揖的、盯着淘米箩的、卷毛的、西洋种的、哈巴狗、瘦猎犬、木头雕的、草扎的、跑腿的、刚睁眼的小奶狗、大尾巴狼狗,全都围着活死人上蹿下跳地咬。活死人吓得魂飞魄散,跑又跑不掉,赶又赶不走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正危急时,后面来了个邋遢老道士,见活死人被狗群困住,从怀里掏出张鬼画符朝狗群一扬,那些狗顿时哑了火,夹着尾巴四散逃窜。
活死人打量这道士:头上缠着破布巾,一张马脸,两只胡椒粒似的小眼睛,满嘴大黄牙,腰间的皱纱腰带上挂着几个葫芦。道士冲他笑道:"你既然受不了家里人的气,怎么听了串熟鬼撺掇,跑到这恶狗村来受狗的气?要不是我用护身符赶跑它们,你被狗咬了都没处说理去!"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,料定是个高人,忙问:"师父从哪儿来?怎么知道我的事?"道士捋着黄须说:"我乃蟹壳里仙人,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。今日出来卖老鼠药,正巧路过。"活死人盯着他腰间的葫芦:"不知您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可是仙丹?"道士解下葫芦指点道:"这是益智仁,吃了变聪明;这是大力子,吃了长力气;这是辟谷丸,吃了不饿肚子。"活死人一听能顶饿,忙问:"吃一丸能管一天么?"道士嗤笑道:"真是没见识!我这药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炼成,吃一丸管四十九天,哪能只管一天?"活死人心里盘算:"真是仙药啊!可惜没钱,不然买上七八丸,够吃一年了,省得天天念书讨饭。"道士见他眼馋,就说:"看你将来有出息,结个善缘吧。"把辟谷丸连葫芦都给了他:"饿了慢慢吃。"又倒出几粒大力子:"送佛送到西,这个也给你。"活死人接过来一吃,刚下喉咙就觉得浑身是劲,像换了个人似的。道士又要倒益智仁,活死人摆手:"这个不用,我读书过目不忘,学问大着呢!"道士哈哈大笑:"你那些死读书的本事,不过是摆弄'之乎者也'的虚文。真要安邦定国,你这点本事就是废物!我这药能让人足智多谋,怎么倒不要?"活死人只好也吃了。道士又说:"要饭不是长久之计,趁早改行。"活死人为难道:"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能干什么?"道士正色道:"大丈夫在世,就该轰轰烈烈干番事业!我有个道友鬼谷先生,能无中生有、偷天换日,你去跟他学本事,将来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。"说完化作一阵风不见了。
活死人这才信是真神仙,懊恼道:"该问问鬼谷先生在哪儿。"转念一想:"既然叫鬼谷先生,肯定住在鬼谷。"于是逢人就问,可谁也不知道鬼谷在哪儿。
找了很久,像大海捞针似的没个着落。这天走到个破庙前,进去一看供的是脱空祖师,神像披头散发光着脚,脚边趴着只睁眼乌龟,龟背上盘着条死蛇。正想往里走,突然冲出个疯婆子拦着不让进。
那活死人站在庙门前,叉着腰对道婆喝道:"这庙宇道观本是天下人共有的地方,凭啥不让我进?我今儿偏要进去瞧瞧!"那道婆死死拦在门口,脸都涨红了。活死人火气上来,一把将她推开就往里闯。
刚跨过门槛,忽听得厢房里传出女子尖叫声:"救命啊——"活死人心里咯噔一下,抬脚就把房门踹开。只见屋里乱作一团:一个裹着小脚的尼姑正按着个黄花闺女,旁边站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,正扯那姑娘的裤腰带。姑娘拼命挣扎,哭得嗓子都哑了。
活死人顿时火冒三丈:"光天化日之下,你们竟敢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!还有没有王法了?"那公子哥非但不慌,反倒瞪着眼骂:"哪来的穷酸敢坏本公子雅兴?"活死人见他这副做派,心里明白这是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。暗想自己势单力薄,鸡蛋碰不过石头,不如扯个谎吓唬他。
当下把腰一挺,厉声道:"我爹官至阁老,我都不敢这般胡作非为!你是哪家的混账东西?"那公子哥一听"阁老"二字,吓得腿肚子转筋,以为遇着宰相家的公子,连滚带爬就往外逃。
各位看官,您道这恶徒是谁?原来他诨名叫色鬼,他爹轻脚鬼当过布政使,如今告老还乡,家里金山银海堆成山。这色鬼是老来子,从小娇惯坏了,十几岁就学会逛窑子偷女人。后来勾搭上庙里这尼姑,专骗来烧香的妇人。那些女眷原就是来找野食的,见着白净小伙哪有不肯的?偶尔碰上个贞烈的,他们便用强。受害人家怕惹事,都忍气吞声不敢声张,倒把这色鬼纵得无法无天。
今日这姑娘生得水灵,色鬼正美滋滋要得手,却被活死人搅了局。那尼姑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,活死人见姑娘哭得梨花带雨,柔声道:"小姐快随我离开这是非之地。"姑娘含泪点头,跟着活死人匆匆出了庙门。
这正是:刚逃虎口又遇狼,不知姑娘独自来庙里所为何事?咱们下回再说。
那缠夹二先生后来评道:活死人正在走投无路时,听了串熟鬼的主意,满心欢喜照着做。哪知怕屄和尚这般势利眼,害得他进退两难,竟沦落到要讨饭的地步。可怜他还端着读书人的架子,指望靠卖弄文墨得些施舍。谁知误入恶狗村,被群犬当叫花子撕咬。任他才高八斗,此刻也束手无策。幸好得遇仙人指点,叫他改弦更张去学艺,这才因祸得福,无意间与妻子重逢。可见人要是时来运转,挡都挡不住啊!
活死人讨饭遇仙人 臭花娘烧香逢色鬼
词曰:
富贵荣华都是命。运未通时,步步逢坑阱。满腹诗书谁肯敬?出门到处无投奔。
只有神仙明似镜。壶内灵丹,偏向穷人赠。指引前途无蹭蹬,夫妻邂逅真侥幸。
活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,兜在尿布角里,爷娘就把他象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,捧在手心里,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。后来骚老子死过,骚娘又招了刘打鬼来家,搅完了家当,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,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。及至雌雄鬼死了,娘舅领他到了外婆家,的替他上学攻书;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,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,尚感不致吃尽大亏,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。困梦头里弗曾想着那白蒙鬼无事无非,把他的好娘舅请了去,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。
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,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,住在家里,半象奴奴半象郎的教他提水淘米,揩台抹凳,扫场刮地,差得头团栾。活死人苦恼子,真是吃他一碗,凭他使唤,敢怒而不敢言。还亏他心里明白,鉴貌辨色,样样都拿搭得来,不到得失枝脱节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,时常萝卜弗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。后来一发号粥号饭起来。遂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。
一日,那醋八姐忽然想吃起蛤蚌炒螺蛳来,买了些螺蛳蚌蚬,自己上灶,却教活死人烧火。活死人来到灶前,看时,尽是些落水稻柴,便道:"这般稀秃湿的柴,那里烧得着?"醋八姐骂道:"热灶那怕湿柴,烧弗着,难道就罢了不成!"活死人没法,只得撄好乱柴把,吹着阴火,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,巴得镬肚底热,谁知凭你挑拨弄火,只是烟出火弗着。伛上去吹,又碰了一鼻头灰。煨了半日,倒灌得烟弗出屋,眼睛都开弗开。醋八姐大怒,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的就打。活死人夺住棒槌,与他分辨。牵钻鬼听见跑来,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。活死人气力又小,双拳弗抵四手的,那里挣得脱,不免赤骨肋受棒,被他们排头排脚的打了一顿。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,也洒不出甚么小牛屎,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。
隔了一日,醋八姐处分道:"你昨日嫌道柴湿,快到山里去斫些黄金狗屎草归来,好烧饭吃。"活死人不敢与拗,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,走出门去。行不多路,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,叫做串熟鬼,那串熟鬼见了活死人,千句弗说,万句弗说,说道:"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,怎么鹞子断着纬,许久弗进学堂门?却倒在此做斫柴囡,是何道理?"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,便一五一十从头彻尾的告诉他。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,别样事情却都玲珑剔透,倒有三分鬼画策的;听了活死人告诉,一肚皮抱气弗平,便道:"据你这等说来,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?"活死人道:"叫我又无去处,不住处他家却住那里去?"串熟鬼道:"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,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?"活死人道:"我又从未出门,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?又没有吃饭本领。手无半文的逃出去,岂不要十段饿杀九段半。"串熟鬼大笑道:"你枉苦聪明一世,如何倒蒙懂一时起来?老话头:路在嘴边。你既识了三文两字,一肚皮《春秋》的,凭你天涯海角,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。就要白相盘缠,也不是天大难事。我指引你一条活路:那三家村里的鬼庙,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;你是他那里大施主。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,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?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娘舅,或到别处谋衣谋食,俱可安身立命。何必住在他家,受他们的喉头气?"
活死人听了,如梦初觉,便道:"真是好说话,依你便了。"遂与串熟鬼作别,行到山脚根头,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,想那串熟鬼的说话,越想越有滋味。忽又转念道:"倘我斫了草回去,再若嫌好道歉,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?何不就此起身,岂不干净相?"主意定了,便将斧头丢在草中,取路望三家村去了。
这里醋八姐在家中,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,却是痴狗望着羊卵脬,那里有个影响?直到乌星暗没,要没个鬼脚指头戳来。到了次日上半日昼,还不见归,只得叫牵钻鬼去寻。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,同到山里,寻来寻去,忽寻着了那把斧头。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,便道:"他若是跟人逃走,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。今斧头在此,单不见了人,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去了。"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,话扯话。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,便附会其说道:"不差不差;近日这山里,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,遇有单板头人经过,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。你这表兄弟,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。"牵钻鬼听说,害怕起来,慌忙跑回家中,又添些枝叶,说得凿凿有据;便就措笑当认真,一人传十,十人传百,飞飞扬扬,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。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,寄与形容鬼,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,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,却被老虎吃去了。形容鬼得知,甚高是可惜。不题。
且说活死人在山里起身,望三家村行来。到得鬼庙里,见了怕屄和尚,告其缘故,恳他借些盘缠。孰知那些出家不认俗的朋友,虽则一代人物,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,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,把那十方施主,比吃孙子胜三分,吃杀弗还答,尚嫌吃得弗爽利,怎肯反做出钱施主?听得要向他借钱,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,把那些骷髅头几乎擐落,就道:"没有没有;你是个逃走客,捉转来要打一百的,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。"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,耸出庙门,关了门进去。
那时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,心里好不着急。思前算后,没个道路。肚里又饥又渴,只得算计道:"三百六十行中,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。人说'叫化三年,做官无心相。'想那叫化行业,也必有几桩妙处。只是做那一样好?若做摇铜铃叫化子,又没处去掩耳盗铃。若做弄蛇叫化子,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?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,却倒一字不忘,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,到底斯文一脉。"算计已定,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,发起利市来。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,念的文字琅琅有声,便把粥饭舍与他吃。他就吃着湿个袋着干个,倒弄得吃只兜弗尽。正是吃着滋味,卖尽田地;便也不愧不怍,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。
一日,来到一个村坊去处。正要进村,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酸齑狗来喤喤的乱咬。那村里众狗听得,便跑出一大群来:却是些护儿狗、急屎狗、龁齿狗、壮敦狗、尿臊狗、落坑狗、四眼狗、扑嘴狗、馋人狗、攀弓狗、看淘箩狗、猱狮狗、小西狗、哈巴狗、瘦猎狗、木狗、草狗、走狗、新开眼小狗、大尾巴狗,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。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,跑又跑弗落,赶又赶弗开,急得少个地孔钻钻,亏杀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,看见活死人弄得走投无路,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,向众狗一扬,那些狗就绝气无声,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。
活死人看这道士时,戴一顶缠头巾,生副吊蓬面孔,两只胡椒眼,一嘴仙人黄牙须,腰里绉纱搭膊上,挂几个依样画葫芦。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:"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,如何听了串熟鬼窜掇,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?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,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,向谁话账?"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,又事事前知,谅必是个异人,便道:"师父从那里来?怎的就晓得我的行事?"道士道:"我便是蟹壳里仙人,不论过去未来的事,都能未卜先知的。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,在此经过。"活死人道:"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?可是仙丹么?"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,指着道:"这是益智仁,吃了使人聪明的。这是大力子,使人有气力的。这是辟谷丸,使人不饿的。"活死人听说不饿,便道:"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?"道士道:"你真也浅见薄识!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合起来的,吃一丸,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,怎的说一日?"活死人想道:"这真是仙丹了,可惜没有身边钱;不然,买他七八丸,便可过得年把了,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。"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,有羡慕之色,便道:"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,不如与你结个缘吧。"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,道:"送你拿去放在身边,慢慢的充饥便了。"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,道:"有心做个春风人情,也送些与你。"活死人接来,推在嘴里,果然入口而化。才过着三寸喉头管,那精神气力,便陡然充足起来,犹如脱胎换骨,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。心中大喜。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,活死人止住道:"这倒不消。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,博古通今的学问,还要益他怎么?"道士哈哈大笑道:"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,会咬文嚼字,弄弄笔头,靠托那'之''乎''者''也''矣''焉''哉'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,写些纸上空言,就道是绝世聪明了。若讲究实际工夫,只怕就文不能安邦,武不能定国,倒算做弃物了。我这药是使人足智多谋的第一等妙药,如何倒不要吃?"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。道士又道:"你这讨饭生意,弗是人账所为,快些改了行业。"活死人道:"虽然三百六十行,行行吃饭着衣裳,我却肩不能挑担,手不能提篮,百无一能,教我去做什么?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。"道士道:"为人在世,须要烈烈轰轰,干一番事业;岂可猥鄙蠖缩,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?我有一个道友,叫做鬼谷先生,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,偷天换日的手段,真是文武全才。你去寻着他,学成了大本事,将来封侯拜相,都在里头。"说罢,化阵人来风,就不见了。
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,寻思道:"仙人的好说话,岂可不听。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,海阔天遥的,却从何处去寻?"又想道:"既叫鬼谷先生,谅必住在鬼谷里。"便一路随脚倘的问将去,并没有人认得。寻了多时,有如海底捞针,那里去捞摸。
一日,来到一个鬼庙前,便信步走入去看看,却是个脱空祖师庙,那里塑得披头散发、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;脚跟头哺一个开眼乌龟,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。看了一回,正要再入去,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,拦住了不容他进去。
活死人道:"庙梁寺观,是十方所在,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,你怎禁止得?我偏要进去!"那道婆抵死不肯,活死人不觉大怒,把他扯在一边,望内便跑。忽听得一间屋里,有女子在内喊"救命!"活死人心疑,便把门一脚踢开,走入去看时,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,揿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头毛细娘;一个男子,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;那细娘不肯,故此极声出的乱喊。
活死人见了大怒,道:"清平世界,怎做这等没天理事,难道无王法的么?"那男子并无怕惧,反喝道:"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,你是甚么野鬼?敢来闲多管!"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;自思人微权轻,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,须说大话去罩他,或者吓退,也未可知。便也喝道:"我老子直做到阁老,我尚不敢这等胡为。你是什痴公子,辄敢这般无法无天?"那男子听说,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,吓得心惊胆战赸,赸出脚望外逃了去。
你道这男子是谁?师姑为甚帮他?原来这男子叫做色鬼,他老子轻脚鬼,曾做过独脚布政,退归林下。家里翻转屋来座银子,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,真是富贵双全。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,自从纵容惯了,才交十几岁,就到外边吃花酒,偷婆娘,无所不为。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,替他做牵头,遇有烧香娘娘到来,便留进私房,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。孰知那些女眷家,只为想吃野食,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;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,真是矮子爬楼梯,巴弗能够的,自然一拍一吻缝。偶然千中拣一,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,便捉住了硬做。那女眷吃了亏,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,再也不敢响起,就使老公得知,一则怕他有财有势,二则家丑不可外扬,只好隐忍过了。所以这色鬼天弗怕,地弗怕,任意胡做。今日这等标致细娘,真是目所未睹,酥麻了半边;不料食已到口,被活死人吵散了。那师姑跪在地上,只顾磕头如捣蒜。活死人见这细娘,眼泪汪汪的低了头,默默无言,便道:"小姐快些回去吧。再若担搁,只恐又生别情。"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,走出庙门。
正是:双手擘开生死路,两人跑出是非门。不知这细娘是谁家的倒箱囡,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缠夹二先生曰: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,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,不觉心悦诚服,信受奉行,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。迨于进退两难之际,无路恳求,直算到做讨饭生意,真可谓穷思极想矣。然尚自道斯文一脉,靠着咬文嚼字,巴望人随缘乐助。岂期闯入恶狗村中,又遭狗之不识斯文,只认做劣及人,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!此时任有锦心绣肠,亦无所施其伎俩,免不得走投无路矣。幸亏仙人搭救,教以改辕易辙,寻师学艺,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,岂非时来福凑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