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幽冥使者领着祁柳金的魂魄,飘飘荡荡往杭州去投胎。这魂魄先给丈夫托了梦,又来到母亲跟前。
柳金的魂魄刚到娘家,就忍不住放声痛哭。她母亲揉着惺忪睡眼,见女儿站在床前泪如雨下,忙拉住她冰凉的手问:"我的心肝儿,深更半夜的怎么哭成这样?"柳金抽噎着说:"娘啊,女儿心里苦啊!自从苏大爷带我过门,大娘子天天不是打就是骂。前些日子大爷去了杭州,那毒妇竟趁夜用麻绳勒死了女儿,还把尸首抛进江里。多亏遇上好心人黄秀才,自己掏银子买了棺材,才让女儿入土为安。"
烛花"啪"地爆响,柳金的身影在墙上晃了晃:"女儿的冤魂到阎王殿前哭诉,阎君气得拍案而起。如今三魂七魄各有归处——一魄重回娘胎,将来还要配给苏郎;一魂托生到孟娘肚子里转世为男儿,好报前世冤仇;还有一魂专程来报恩,要助黄秀才金榜题名。"话音未落,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啼,柳金的影子像烟似的散了。
天刚蒙蒙亮,祁母就慌慌张张跑去拍醒女婿苏文显。这苏大爷听完岳母复述的梦,手里的茶碗"咣当"摔在地上。正说着话,屋里突然传来接生婆的喊声——他岳母竟真生了个女婴!苏文显盯着襁褓里的小姨子,想起昨夜自己做的梦,后脊梁一阵阵发凉。
转眼苏文显在杭州做了半年买卖,回广州时特意绕到祁家。他岳父拍着大腿直叹气:"怪事!怪事!你岳母那梦跟我闺女托的梦一字不差!"说着老泪纵横,粗布衣裳湿了一大片。等回到自己家,那毒妇孙氏倒打一耙,说柳金是偷汉子败露才自尽的。苏文显气得浑身发抖,却连个屁都不敢放——这母老虎后来生了个儿子,正是柳金转世投胎的,取名玉龙。可苏文显看见这孩子就想起冤死的爱妾,整天唉声叹气像霜打的茄子。
三年后的一个雨夜,苏文显突然把算盘往地上一摔:"古人说妒妇败家,真是一点不假!"第二天就收拾货担直奔杭州,这回他打定主意再不回那个虎狼窝了。
再说那柳金的魂魄得了阎王令箭,化作个穿素罗裙的小媳妇。这天擦黑时分,她缩在黄必贵家门前直哆嗦。必贵刚点上油灯准备夜读,忽听门外有女子啜泣。开门见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妇人,说是回娘家探病耽搁了时辰。必贵见她哭得可怜,又怕她路上遇歹人,只得让进门房暂歇。
约莫二更天,窗纸上突然映出个袅袅婷婷的影子。那妇人竟摸到书案前,非要跟必贵联句对诗。一个说"夜深方觉斗星移",一个对"天寒地冻此宵成霜",对到第七联上,妇人突然道出"柳金"二字。必贵吓得毛笔掉在《论语》上,墨汁晕开老大一团。却听那影子幽幽道:"恩公莫怕,阎王爷念您仁义,特命我来相助。只要您心无杂念,来日必能蟾宫折桂。"话音刚落,晨光已经爬上窗棂,哪里还有什么鬼影?必贵揉揉眼睛,案头灯花还亮着,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盹。
秋风刚卷起第一片落叶,黄必贵就踏进了考场。那鬼影子似的帮手一直跟在他身后,三场考试下来,竟没离开半步。阅卷的房师翻开黄必贵的卷子,眉头越皱越紧——这文章写得七零八落,连句子都读不通顺。他摇摇头,把卷子往边上一扔。
可那卷子刚离手,又莫名其妙回到案头。房师揉揉眼睛再看,还是不成样子。如此反复三次,房师摸着胡子嘀咕:"这文章虽烂,怕是祖上积了阴德。"便勉强将卷子递了上去。
主考官一看这狗屁不通的文章,气得直拍桌子:"这种卷子也敢往上送?"房师搓着手解释:"大人您看,这考生或许有说不出的功德..."主考官哼了一声:"糊弄谁呢?要送京城的卷子,总得像个样子!"最后没法子,房师只得连夜替他重写了一份。主考官读罢新卷,惊讶道:"这水平哪止末榜?该中第六名!"放榜那天,黄必贵果然高挂第六名。
话说浙江祁家有个掌上明珠叫柳青,长到七岁还痴痴呆呆的。原来她三魂缺了七魄,整日里像块木头。这日深夜,柳青正睡得香甜,忽然一阵阴风掠过。奉命行事的鬼差把柳金的魂魄往她身上一推——天刚蒙蒙亮,小丫头醒来时,眼神突然灵动了,说话也利索了,把全家惊得直呼"怪事怪事"。
那毒心大娘的报应来得更快。她儿子玉龙十五岁就染上赌瘾,输了钱就回家逼老娘要银子。这年腊月里,他又带着群强盗闯进门。老太太死死护着钱匣子,那帮畜生竟用烧红的铁簸箕卡住她脖子..."娘啊!"惨叫声还没落,老太太已皮开肉绽。捱了十来天,这恶婆娘终于咽了气。她儿子没过多久也暴毙而亡,到阎王殿前才算清了前世孽债。
此时柳青已出落成十六岁的大姑娘。阎王派鬼差把柳金的魂魄也送进她身子,这下三魂七魄全齐了,姑娘越发聪慧可人。后来她嫁给四十七岁的苏郎,老丈人祁伯岳都五十三了,倒成了一家子。他们在杭州置办田产,柳青过门后接连生下三个儿子,个个都有出息。这因果报应的事儿啊,就像杭州城的桂花香,看似飘远了,风一吹又绕回来。
柳金托梦报夫报母 助黄必贵一举成名
却说幽冥使者带领祁柳金的魂魄,竟往杭州投胎。先报夫梦,后托母亲。那时柳金魂魄已到母家,不胜悲哀苦楚,其母问曰:“我的娇儿,因何至此,这等悲泣?”柳金告母:“女儿悲泣所为何来?自从大爷带奴回家,见了大娘终日打骂不停。自大爷到了杭州,大娘发怒,行无天理的狠心,将奴打死。尸首不许埋葬,撇落江河。幸有恩人心贵黄秀士,将银备棺收葬,已得归土为安。那时孩儿冤魂已往泉台,哀告阎君。阎王怒恨毒心大娘,指定奴奴三魂一魄复投母胎,仍配苏郎世年姻眷。指定一魂投在孟娘转女为男,日后任雪前世之冤。一魂步回阳路,常在黄秀才左右,助他身荣显贵。今日之女儿者,即前生之女儿也。”讲罢,忽然鸡鸣。惊醒,对夫说了一遍。“不知此事如何?”说罢不觉方氏腹中大痛。此亦要分娩之说,果是产下一个女孩,正应梦中之语。报知苏大爷,文显闻报,即到祁家。坐下谈说梦中之事,说了一遍:“再等一十六年,复配鸳鸯。未明此事,有之则罢。”岳曰:“有此怪哉,有此怪哉,尔岳母亦得此梦,一字不差。若是为真,我儿一定在死于泉世矣。”不觉泪染麻衣,大家苦情说了一遍。不知凶吉如何,话下不题。却说苏文显到了杭州数月,货物卖起,又买苏杭杂货准备回乡。一路归程,回至广府。货物上了行店,文显返乡。孙氏见夫回转,备说情由:“柳金私通,以淫为重,我知此事,誓不难饶,以至自见丑漏(陋),忿故亡身。”说了一遍,此事不言。文显先已知之,亦无法可施。不是怕妻,总系有些惧哉。文显自归,终日烦闷,仰天吐气。不觉年长,孙氏生下一子,乃是柳金托化,转女为男。孟娘欢天喜地,改名玉龙。文显不瞅不睬。孟娘谓夫曰:“你道我回归十余年,并无所出。况你常常外往,书云:‘孤阴不生,独阳不长。’叫你妻子怎么生发。况你年年出淦贃此利益回来,毕竟是卖子卖女的财。不若在家生枋发叶。正是家有千金亦粟,以子为贵,何得离乡别井,失人之伦。我与你夫妻如鱼得水,相敬如宾,妻子有倚,儿女有靠,却不是可么。”自文显回归不觉三年长矣。一日坐定自忖自思,怒气云云:“妒妇乱家,佞臣乱国,语不虚传。怎么离了这个冤家?”心生一计:“不若再办货物,仍住苏杭,竟不回乡。却不是离了冤家之路,何必在此与他争兢。”自此置备广东货物,复往杭州。就在杭州省城开张贸易,与丈人祁伯岳合伴生涯。不在话下。
却说幽魂祁柳金,奉阎罗天子敕旨,打动黄必贵春心,阎君有道:“事要公心直报,不得隐匿真情,如若隐匿治罪非轻。”
“我只得将身早上,离了阴路出阳台,一步步直往阳台上,竟奔家乡。曾奉阎君命,合戏弄黄郎。吞一思吐一想,顺得阎君命,犹恐败了自己纲常。情凄惨,意彷惶,蓦地教人哭断肠。夜手推开生死路,跳出阳台近粉墙。”
柳金变作一个妇人。此时天色将暗,躲在黄必贵门首叫喊。必贵正欲明亮读书,耳听门外扬声大叫,不知是何缘故。踏出门前,正是看见一个妇人,躲在门前。必贵问故:“女子因何在我门首张扬?”那女子回言:“妾启君家听奴诉说因由,妾身乃是张家妇子只为母亲有病,回家看母。早上母病危笃,后得回苏,故此耽搁夜深。况家有幼子,不得不回来,至此处天色朦翳,欲回夜深不能,回头不及。今特恳求君子大德,容纳妾身在此门楼歇宿一宵,足感恩惠。”必贵听妇女之言,到有几分怜悯之心。况且必贵但见事上不安,便去为之。至今那妇人哀求,欲待不与,昧了自心。欲要借之,尤恐被人谈论。左右两难。那妇子跪下再恳:“君子若不求借,小妇人回转半途,倘遇强汉污秽妾身,奴当万死。”贵见他悲恳惨切,没奈借之。女子潜身进入,贵扣环封锁,回转芸窗读书。
将有半鼓时候,那女子轻印金莲,慢行玉步,来到窗下。娇娇滴滴的声音,行近台边。连称:“君子,幸蒙海涵,奴见君家读书清亮,妾身特来与君伴读。欲求君家一二字耳。”趱前生位并坐。贵道:“夜静水寒鱼不饵。”妇云:“更深巢冷燕来栖。”贵道:“谁能与汝支离话?”妇云:“妾欲同君袅娜言。”贵道:“足不纳坑衢,安知深浅。”妇云:“身无登峻岭,便识高低。”贵道:“白昼不知风月动。”妇云:“夜深方觉斗星移。”贵道:“山伯无心思祝女。”妇云:“文君有意恋相如。”贵道:“月朗天清,今夜断言无雨。”妇云:“天寒地冻,此宵必定成霜。”贵道:“莫是昔年红拂女。”妇云:“原来旧日柳金身。”必贵霎时听得柳金二字,明明是鬼,心中大惊。慌忙呆了如醉如痴。竟有一餐饭久,才得苏醒。柳金道:“君家切莫惊慌,我明是柳金。前得君家大恩,备棺收葬。那时妾身已往泉台,在阎王苦诉,历出君家之大德。阎君叹息,世间有此义汉。命奴阴魂早上行动君家,若是春心一动,把他恩情付去东流。若是春心不动,教我助君一臂之力,日后一举成名。你只可用心攻书,但得科考三等功名。现在讲罢,耳听鸡鸣,不得多讲。奴便潜身。”一霎时,不见了柳金。必贵思道:“却原来是一夜大梦。”
不觉又是秋闱,必贵入科。鬼亦跟随,辅佐三场考满。房师取选文字,看到黄必贵的卷,不成句读,又是丢开。其鬼捡回,不觉又看,得数卷。又见黄必贵的卷,再看亦不成章,又是丢开。鬼又拾回,一连三次。房师道:“此人文不成章,总是阴功所得。”取起上卷送上。座师再选,看到黄必贵的卷,总不成文。与房师言论:“此卷何得取上?”房师言说一遍:“想是阴功者得,中他末榜亦了。”座师说道:“这个做不得,诸卷还解上京都,此卷文字犹有执法不便,不若待他作过三场文字,方可送京。”没奈房师代作,座师看过,此不是末榜之才,应中第六。至揭榜之日,果中了第六名。乡试中式举人,话下未毕。
却说浙江祁伯岳生下一女,名唤柳青。而如掌上之珍。风光似箭,日月如梭,不觉长成七岁。只是如痴如蠢,三魂未足,故未精伶。却说祁柳金的魂魄,因奉阎罗之命,打动黄必贵春心,宛然不动,助他捷贵。回了阎罗,鬼使带了柳金魂魄到杭州。是夜柳青睡熟,鬼使将柳金的魂推入柳青身上。次早起来,语话大不相同,已比前日伶俐数倍。
又说毒心大娘,自生下一子名唤玉龙,长成十五岁。不读诗书,散惮无为。与匪类相交,终日赌钱烂饮,好赌好嫖,无所不至。但是无银,归家凌逼老母。一年有数十次。一日,母亲不与,其心深恨。引贼回归,打劫掳掠。其母不与贼财,被贼将簸箕斩开,四卡加住颈项,用火烧之。逼出银两,其贼搬运已去。孟娘被火烧坏,苦痛难当,请医调治不愈。一家奴婢共一十余人,个个彷徨。捱至十余日,孟娘痛死。此所谓:冤冤相报何日了,直待无常一笔勾。
自孟娘死去,玉龙亦死。那时玉龙魂到幽冥,报与阎王,已雪前世之冤。阎王又差鬼使,带了柳金冤魂,到杭州将他魂投入柳青身体。其时,柳青年长一十六岁。自此三魂俱足,其人乃得十分伶俐。准备以配苏郎,卜定吉期,再整鸳帏。此时苏郎年四十七岁,丈人祁伯岳五十有三,乃一家亲眷。文显身在杭州贸易,共同岳丈合伴生涯。略贃数千之金,在杭州置下田庄产业,人藉杭州。自柳青归门,连生三子,个个皆贵,以显父母报之云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