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二十七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间啊,盗匪里头也分三六九等,有些个还真是豪杰人物。要是遇上真正的英雄好汉,反倒能在这刀光剑影里全身而退。

咱们先说说宋朝那位张齐贤宰相。他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,正赶上太宗皇帝巡幸河北。这书生胆大,直接献上十条治国良策。太宗用了其中六条,剩下四条说要再斟酌。张齐贤梗着脖子说:"十条都是好计策,该当立即全用上!"太宗笑他狂,回京后却对真宗说:"我在河北发现个宰相苗子,叫张齐贤,留着给你日后用。"后来张齐贤中进士名次靠后,真宗硬是把整榜人都提成了进士。您猜怎么着?这人后来真当上了宰相。

这位张相公没发迹时穷得叮当响,可气度不凡。有回住店,正碰上一伙强盗打劫回来,明晃晃的刀枪摆了一地,吓得店家百姓都躲光了。唯独张齐贤不慌不忙,整了整衣冠上前作揖:"各位好汉,小生穷书生一个,想讨碗酒喝,不知可否?"那些强盗见他相貌堂堂,说话爽快,连忙让座。张相公举着酒碗说:"世人管各位叫盗匪,却不知当强盗也得是条好汉!"说罢连干三大碗,又撕着猪蹄大嚼,看得强盗们目瞪口呆,纷纷解囊相赠。张相公把金银捆作一包,道声谢就走。您瞧这份胆识,活该他日后当宰相!

再说山东莱州有个邵文元,天生神力最爱打抱不平。有小人向知县诬告他做盗匪,知县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他板子。后来知县进京,刚出县城就见邵文元骑马挎刀追来,吓得腿都软了。谁知邵文元说:"特来护送大人,沿途强盗听到我的名号都会退避。"知县感动得不行。这邵壮士半路辞别后,果然一路平安。

有天邵文元路过富户家,正撞上四十多个强盗在抢劫。那伙人把主人捆着,刀架脖子上威胁说见官兵就杀人。看见满屋钱财搬不完,强盗们竟招呼百姓来分。邵文元抄起铁叉冲进去大喝:"邵文元在此!"吓得强盗们丢下财物就跑。他单枪匹马追出二十里,一箭射死个强盗头子,其余的都跪地求饶。最后把钱财全数送还主人家,分文不取转身就走。您说这等好汉,是不是比官府还管用?

接下来要说的这位汪秀才更绝,专会智取强盗。各位看官且听我道来,先品品这《潇湘八景》的诗句:

暮色沉沉古渡口,湖田连着鹿角滩。 杨柳低垂天将晚,麦苗青青齐人肩。 人人都说春游好,客船夜泊愁难眠。 ——这便是《潇湘夜雨》

湘妃对镜理云鬓,龙女揭开晓妆奁。 银盘似的湖面净,月光如水映长天。 铁笛一声清风起,画栏两侧人悄然。 ——这便是《洞庭秋月》

八桂城南路迢迢,苍梧江上月光寒...

昨夜那风刮得呼呼作响,今儿个一早,湖面上百帆竞发,好不热闹。小娘子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,倚在绣楼上眼巴巴盼着情郎归来。

湖水平静时浪头能接着天,水退后又露出千里沙洲。秋日里芦花瑟瑟,显得格外冷清,大雁排着不齐整的队伍往南飞。偶尔有小船经过,惊得雁群扑棱棱飞起一片。

传说中黄帝在洞庭奏乐的声音早已消散,湘水女神弹奏的宝瑟也再无人闻。湖上雾气茫茫,山间古寺若隐若现。东林寺的钟声撞碎了新月,老和尚撑着船回到对岸,寒潮正一阵阵涌来。

湖上转眼就阴了下来,有人在楼上徘徊远望。细雨刚停,夕阳又透出云层闪着金光。老渔翁撑着船从东岸划到西湾,慢悠悠地垂下钓竿。

湖心岛上有家野店,板桥边住着几户人家。小媳妇篮子里装着新收的麦芡,老渔翁竹篓里满是活蹦乱跳的鱼虾。远处海市蜃楼若隐若现,山间雾气缭绕,仿佛天涯就在眼前。

陇头的梅花刚开,江面上柳絮飘飞。住在万树梅花中的小楼里,人就像在水晶宫里一般。漫天飞雪像白帐子似的垂下来,一叶孤舟正往家赶。

这八首词写尽了楚地风光,是个浙江的官老爷写的。楚地人都夸这词写得传神,人人都在传诵。说起这八百里洞庭,万山环绕,连着三条大江,自古就是强盗窝。本朝初年伪汉王陈友谅在这儿称王,后来被太祖皇帝灭了。如今他的子孙住在瑞昌、兴国一带,号称柯陈氏,人丁兴旺。他们世世代代都推选最勇武的人当头领,仗着地势险要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。地方上的亡命之徒都去投奔,官兵都不敢正眼瞧他们。虽说设了游击将军、把总这些武官防备变故,可暗地里都和强盗头子有来往。地方官拿他们没办法,活脱脱就是当年梁山泊的架势。

话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个汪秀才,在县学念书,家里有钱,光家仆就有几十个,妻妾住满了后院。这人性格豪爽,最爱游山玩水。更难得的是足智多谋,什么事经他安排准能办得漂亮,大伙都管他叫汪太公,比作姜子牙再世。他有个宠妾叫回风,长得那叫一个俊——鱼儿见了要沉底,大雁看了会掉下来,月亮都羞得躲进云里。琴棋书画、骑马射箭,年轻人会的玩意儿没一样不精通。汪秀才出门必定带着她,宠得跟心尖儿似的。这姑娘有多标致?乌云般的鬓发像蝉翼般轻盈,淡淡的眉毛像远山含翠。樱桃小嘴一点红,两排玉齿白生生。粉面含春,眼波如水。那气质那才情,别说壮汉见了要回头,就是老和尚打坐时瞧见也得动凡心。

有一年冬天,汪秀才带着回风到岳州,登上岳阳楼远眺。但见洞庭湖烟波浩渺,白浪滔天。正是枯水季节,从楼上看君山离得并不远。他们出了南门坐船渡湖,没几里路就到了山脚下。雇了顶轿子,和回风一起走了十来里地,下轿去拜湘君祠。穿过一片灌木丛,看见二妃墓,汪秀才取出酒来和回风各敬了一杯。又走了半里地,来到崇胜寺外,寺门匾额上写着"有缘山"三个大字。汪秀才正纳闷,回风抿嘴笑道:"这地方合该带女眷来游,不然怎么叫有缘呢?"问过和尚才晓得,原来这山神嫉妒游人,每次有人来就会兴风作浪。能平安到这儿的就是有缘人,所以得了这么个名。汪秀才打趣道:"照这么说,咱俩今天可算走运了。"和尚又指点他们看了许多名胜:黄帝铸鼎的轩辕台,汉武帝得仙酒的酒香亭,吕洞宾题诗的朗吟亭,还有柳毅给龙女传书的柳毅井。

正玩得高兴,忽然山脚下冒出个彪形大汉,也在四处闲逛。回风虽然用袖子遮着脸,可哪能躲得严实?那汉子盯着回风直勾勾地看,眼珠子都不带转的,一路尾随着他们。汪秀才觉出不对劲,赶紧往山下走。刚到船边,就听那大汉打了个呼哨,湖边一只船里立刻吹号响应,跳出二十来个壮汉。大汉指着回风嚷道:"把这美人儿献给大王!"那伙人应声扑来,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回风抢上船,扯满风帆就往湖心驶去。汪秀才叫苦不迭——这洞庭湖上强盗窝子那么多,谁知道是哪路人马干的?可怜他失魂落魄地独自回来,心里跟刀绞似的。这正是:

细雨刚停,江面上雾气还没散尽。汪秀才站在船头,望着烟波浩渺的洞庭湖,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。他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回风,就这么凭空消失了,活像被秋日里的行云卷走一般,连个影儿都寻不见。

这汪秀才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主儿。他当即撒出人手,在省城州县各处热闹地界贴满告示:"有能通风报信者,赏银百两!"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,转眼传遍大街小巷。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这话真不假。

这日汪秀才到省城访友,他那当都司的老友向承勋在黄鹤楼摆酒。酒过三巡,汪秀才倚着栏杆远眺,只见大江茫茫,云雾缭绕。想起回风此刻不知沦落何方,突然拍案而起,高声吟起苏东坡的《赤壁赋》:"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!"唱着唱着,两行清泪就滚了下来。

向都司正要询问,旁边一个护院家丁抢先开口:"秀才闷闷不乐,可是为府上走失的姨娘?"见汪秀才面露惊色,这家丁咧嘴一笑:"满街告示谁不晓得?您只管与我家老爷尽兴,保管给您寻着下落。"汪秀才闻言,扑通就跪下了:"若能得个准信,莫说百杯酒,就是千金也使得!"

向都司笑着打圆场:"为个女子值当这样?先饮三大杯,再让他细说。"汪秀才二话不说,连干三杯,又斟满一杯敬那家丁:"还请壮士明言,事后定以百金相谢。"

这家丁原是兴国州人,住在阖闾山下,对当地柯陈氏家族了如指掌。他说那柯陈大官人带着几个兄弟专干江湖勾当,前些日子在洞庭湖劫了个美人,整日饮酒作乐。汪秀才一听就拍案:"正是洞庭湖丢的!"

向都司却摇头劝道:"这伙人虽说是草寇,可跟官府都有勾连。若真是他们掳了人,只怕..."话没说完,汪秀才就瞪圆了眼睛:"大丈夫岂能坐视爱妾被夺?我定要讨她回来!"

第二天,汪秀才先给那家丁五十两银子,又向都司借了人手。他胸有成竹地写了状子告到兵巡衙门,兵巡老爷一看被告是柯陈家,顿时头皮发麻:"这伙人可惹不起!"汪秀才却笑道:"只要一纸文书,我自有办法。"

拿到批文后,汪秀才像得了宝贝似的。他又向都司借来楼船、哨船,还弄来全套仪仗。几十号人穿上号衣,吹吹打打开往阖闾山,活像官兵出巡。快到岸边时,先派那家丁带着心腹汪贵,拿着伪造的官帖去柯陈家投递,自称是新任江洋游击江万里要来拜会。

那家丁轻车熟路,领着汪贵来到一座阴森庄子。但见古松如鬼爪,寒风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——正是那伙强人的老巢!

细雨刚停,江面还泛着湿漉漉的水汽。那柯陈家的家丁本就是本地人,熟门熟路地捧着帖子往寨子里跑。柯陈大官人一见是向家的官差送帖,哪会起疑心?连忙召集二弟三弟商量:"这位官老爷给足了咱们面子,咱们也得讲究礼数。不如备上果盒羊酒,穿戴齐整去迎他。一来显咱们懂规矩,二来也叫他知道咱们兄弟的威风。"三人一拍即合,正说着外头就报游府的官船到了江口。

这边汪秀才在船上套好借来的官服,四个轿夫抬着晃晃悠悠上了岸。柯陈三兄弟早带着二三十个喽啰列队相迎,旌旗香烛排开半里地。见轿子落地,柯陈大连忙搬来太师椅:"大人快请上坐!"汪秀才却一把扶住要下拜的三人:"诸位好汉莫要客套!我在京城时就久闻柯陈兄弟的侠名,今日特来结交,咱们只论宾主之谊。"说着硬拉他们并肩坐下。

酒过三巡,厅里云雾缭绕。汪秀才撸起袖子划拳行令,说起江湖轶事眉飞色舞。柯陈三兄弟听得热血沸腾,拍着胸脯道:"大人这般看得起我们,往后江上有事,只管招呼!"汪秀才仰头灌下三大碗,从日中喝到三更天才踉跄回船。

接下来两日,柯陈二和柯陈三轮流做东,连柯陈大都说前日仓促,非要补请一顿。每回宴罢还塞给汪秀才沉甸甸的赏银百两。到第四日,汪秀才反邀他们登船,戏班子咿咿呀呀唱着《桃园结义》。柯陈兄弟正看得入迷,忽觉船身微晃——原来戏班锣鼓声里,大船早已悄悄离岸数十里。

汪秀才突然放下酒杯:"有桩小事要和诸位商量。"说着亮出缉捕文书:"有位汪秀才告你们劫了他爱妾,这话真不假?"柯陈兄弟脸色刷白,推窗只见茫茫江水。汪秀才慢悠悠道:"我倒有个主意,只要把人送来,这官司便算了结。"柯陈大慌忙写下字据,汪秀才立刻派心腹乘快船去接人。戏台上还在唱着英雄故事,柯陈兄弟却像热锅上的蚂蚁,看着谈笑自若的汪秀才,后背直冒冷汗。

天刚蒙蒙亮,江面上还飘着薄雾,两只哨船就像离弦的箭似的划破水面,载着回风小娘子回来了。船还没停稳,汪秀才就急急忙忙把人请过船来。一见回风安然无恙,他高兴得直搓手,一边让人把回风安顿到内舱,一边掏出四锭白花花的银子——两个去接人的各赏一锭,两艘船上的水手也各分一锭。大伙儿乐得合不拢嘴,连连道谢。

汪秀才又让人斟了三大杯酒,举杯对柯陈兄弟说:"这事儿总算圆满,我这就去回复上司,诸位不必再跟着了。"柯陈兄弟感激涕零,直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。汪秀才忽然伸手捋了捋柯陈大当家的胡子,笑眯眯地问:"你们当真认得汪秀才吗?区区在下便是。哪有什么新上任的游击将军,不过是舍不得我这小娘子,才演了这出戏。如今人回来了,还能与诸位痛饮数日,也是缘分啊!"

柯陈兄弟这才恍然大悟,拍着大腿哈哈大笑:"原来秀才这般风趣!这般豪爽!真是好汉!我们这些粗人能有幸相伴几日,也是造化。先前不知是小娘子,多有得罪!"说着各自解下钱袋,凑了三十多两银子非要塞给汪秀才:"给小娘子添件衣裳。"汪秀才推辞不过,笑着收下了。临别时柯陈兄弟求派哨船相送,汪秀才吩咐送到大路就靠岸。两拨人在船头依依惜别,柯陈兄弟的船渐渐消失在晨雾里。

舱房里,汪秀才拉着回风问起这些天的遭遇。回风还没开口,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。汪秀才轻轻拍着她的背:"都过去了,来,喝杯酒压压惊。"两人你一杯我一杯,就像久旱逢甘霖,喝到月上柳梢头,索性就在船里歇下了。

第二天船到武昌码头,汪秀才去见向都司。刚交还借来的船只物件,向都司就急着问:"尊夫人可安好?"汪秀才笑道:"托您的福,正在船上呢。"等听完这出假扮将军的妙计,向都司拍案叫绝:"这般胆识,这般智谋,带兵打仗都使得!"汪秀才又取出五十两银子酬谢向家仆人,另雇了船安置回风,还讨了只哨船护送。

等去兵巡道衙门交差时,那位大人听得直咂嘴:"不动刀兵就能虎口救人,真是奇才!将来朝廷用你治理边疆,定能大展宏图。"汪秀才连连谦让,出来时嘴角却掩不住笑意。回黄冈的路上,百姓们都在传颂这事,都说汪太公的盛名果然不虚。

这正是: 英雄自有非常处,虎狼丛中亦自如。 何须苦等骊龙睡,早将明珠掌上掬。

原文言文

  伪汉裔夺妾山中 假将军还姝江上

  曾闻盗亦有道,其间多有英雄。

  若逢真正豪杰,偏能掉臂于中。

  昔日宋相张齐贤,他为布衣时,值太宗皇帝驾幸河北,上太平十策。太宗大喜,用了他六策,余四策斟酌再用。齐贤坚执道:“是十策皆妙,尽宜亟用。”太宗笑其狂妄,还朝之日,对真宗道:“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,名曰张齐贤,留为你他日之用。”真宗牢记在心,后来齐贤登进士榜,却中在后边。真宗见了名字,要拔他上前,争奈榜已填定,特旨一榜尽踢及第,他日直做到宰相。

  这个张相未遇时节,孤贫落魄,却倜傥有大度。一田偶到一个地方,投店中住止。其时适有一伙大盗劫掠归来,在此经过。下在店中造饭饮酒,枪刀森列,形状狰狞。居民恐怕拿住,东逃西匿,连店主多去躲藏。张相剩得一身在店内,偏不走避。看见群盗吃得正酣,张相整一整中帻,岸然走到群盗面前,拱一拱手道:“列位大夫请了,小生贫困书生,欲就大夫求一醉饱,不识可否?”群盗见了容貌魁梧,语言爽朗,便大喜道:“秀才乃肯自屈,何不可之有?但是吾辈粗疏,恐怕秀才见笑耳。”即立起身来请张相同坐。张相道:“世人不识诸君,称呼为盗,不知这盗非是龌龊儿郎做得的。诸君多是世上英雄,小生也是慷慨之士,今日幸得相遇,便当一同欢饮一番,有何彼此?”说罢,便取大碗斟酒,一饮而尽。群盗见他吃得爽利,再斟一碗来,也就一口吸干,连吃个三碗。又在桌上取过一盘猪蹄来,略擘一擘开,狼飨虎咽,吃个磬尽。群盗看了,皆大惊异,共相希咤道:“秀才真宰相器量!能如此不拘小节,决非凡品。他日做了宰相,宰制天下,当念吾曹为盗多出于不得已之情。今日尘埃中,愿先结纳,幸秀才不弃!”各各身畔将出金帛来赠,你强我赛,堆了一大堆。张相毫不推辞,一一简取,将一条索子捆缚了,携在手中,叫声聒噪,大踏步走出店去。此番所得倒有百金,张相尽付之酒家,供了好些时酣畅。只此一段气魄,在贫贱时就与人不同了。这个是胆能玩盗的,有诗为证:

  等闲卿相在尘埃,大嚼无惭亦异哉!

  自是胸中多磊落,直教剧盗也怜才。

  山东莱州府掖县有一个勇力之士邵文元,义气胜人,专爱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有人在知县面前谤他恃力为盗,知县初到不问的实,寻事打了他一顿。及至知县朝觐入京,才出境外,只见一人骑着马,跨着刀,跑至面前,下马相见。知县认得是邵文元,只道他来报仇,吃了一惊,问道:“你自何来?”文元道:“小人特来防卫相公入京,前途剧贼颇多,然闻了小人之名,无不退避的。”知县道:“我无恩于你,你怎到有此好心?”文元道:“相公前日戒训小人,也只是要小人学好,况且相公清廉,小人敢不尽心报效?”知县心里方才放了一个大疙瘩。文元随至中途,别了自去,果然绝无盗警。

  一日出行,过一富翁之门,正撞着强盗四十余人在那里打劫他家。将富翁捆缚住,着一个强盗将刀加颈,吓他道:“如有官兵救应,即先下手!”其余强盗尽劫金帛。富翁家里有一个钱堆,高与屋齐,强盗算计拿他不去,尽笑道:“不如替他散了罢。”号召居民,多来分钱。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,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,也有贪财大胆的拿了家伙,称心的兜取,弄得钱满阶墀。邵文元闻得这话,要去玩弄这些强盗,在人丛中侧着肩膊,挨将进去,高声叫道:“你们做甚的?做甚的?”众人道:“强盗多着哩,不要惹事!”文元走到邻家,取一条铁叉,立造门内,大叫道:“邵文元在此!你们还了这家银子,快散了罢!”富翁听得,恐怕强盗见有救应,即要动刀,大叫道:“壮士快不要来!若来,先杀我了。”文元听得,权且走了出来。群盗齐把金银装在囊中,驮在马背上,有二十驮,仍绑押了富翁,送出境外二十里,方才解缚。富翁披发狼狈而归。谁知文元自出门外,骑着马即远远随来,见富翁已回,急鞭马追赶。强盗见是一个人,不以为意。文元喝道:“快快把金银放在路旁!汝等认得邵文元否?”强盗闻其名,正慌张未答。文元道:“汝等迟迟,且着你看一个样!”飕的一箭,已把内中一个射下马来死了。众盗大惊,一齐下马跪在路旁,告求饶命。文元喝道:“留下东西,饶你命去罢!”强盗尽把囊物丢下,空身上马逃遁而去。文元就在人家借几匹马负了这些东西,竟到富翁家里,一一交还。富翁迎着,叩头道:“此乃壮士出力夺来之物,已不是我物了。愿送至君家,吾不敢吝。”文元怒叱道:“我哀怜你家横祸,故出力相助,吾岂贪私邪!”尽还了富翁,不顾而去。这个是力能制盗的,有诗为证:

  白昼探丸势已凶,不堪壮士笑谈中。

  挥鞭能返相如璧,尽却酬金更自雄。

  再说一个见识能作弄强盗的汪秀才,做回正话。看官要知这个出处,先须听我《潇湘八景》:

  云暗龙雄古渡,湖连鹿角平田。

  薄暮长杨垂首,平明秀麦齐肩。

  人羡春游此日,客愁夜泊如年。

  ——《潇湘夜雨》。

  湘妃初理云鬟,龙女忽开晓镜。

  银盘水面无尘,玉魄天心相映。

  一声铁笛风清,两岸画阑人静。

  ——《洞庭秋月》。

  八桂城南路杳,苍梧江月音稀。

  昨夜一天风色,今朝百道帆飞。

  对镜且看妾面,倚楼好待郎归。

  ——《远浦归帆》。

  湖平波浪连天,水落汀沙千里。

  芦花冷澹秋容,鸿雁差池南徒。

  有时小棹经过,又遣几群惊起。

  ——《平沙落雁》。

  轩帝洞庭声歇,湘灵宝瑟香销。

  湖上长烟漠漠,山中古寺迢迢。

  钟击东林新月,僧归野渡寒潮。

  ——《烟屿晚钟》。

  湖头俄顷阴暗,楼上徘徊晚眺。

  霏霏雨障轻过,闪闪夕阳回照。

  渔翁东岸移舟,又向西湾垂钓。

  ——《渔村夕阳》。

  石港湖心野店,板桥路口人家。

  少妇箧中麦芡,村翁筒里鱼虾。

  蜃市依稀海上,岚光咫尺天涯。

  ——《山市晴岚》。

  陇头初放梅花,江面平铺柳絮。

  楼居万玉从中,人在水晶深处。

  一天素幔低垂,万里孤舟归去。

  ——《江天暮雪》。

  此八词多道着楚中景致,乃一浙中缙绅所作。楚中称道此词颇得真趣,人人传诵的。这洞庭湖八百里,万山环列,连着三江,乃是盗贼渊薮。国初时伪汉陈友谅据楚称王,后为太祖所灭。今其子孙住居瑞昌、兴国之间,号为柯陈,颇称蕃衍。世世有勇力出众之人,推立一个为主,其族负险善斗,劫掠客商。地方有亡命无赖,多去投入伙中。官兵不敢正眼觑他,虽然设立有游击、把总等巡游武官,提防地方非常事变,却多是与他们豪长通同往来。地方官不奈他何的,宛然宋时梁山泊光景。

  且说黄州府黄冈县有一个汪秀才,身在黉官,家事富厚,家僖数十,婢妾盈房。做人倜傥不羁,豪侠好游。又兼权略过人,凡事经他布置,必有可观,混名称他为汪太公,盖比他吕望一般智术。他房中有一爱妾,名曰回风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更兼吟诗作赋,驰马打弹,是少年场中之事,无所不能。汪秀才不惟宠冠后房,但是游行再没有不带他同走的。怎见得回风的标致?云鬓轻梳蝉翼,翠眉淡扫春山。朱唇缀一颗樱桃,皓齿排两行碎玉。花生丹脸,水剪双眸。意态自然,技能出众。直教杀人壮士回头觑,便是入定禅师转眼看。

  一日,汪秀才领了回风来到岳州,登了岳阳楼,望着洞庭浩渺,巨浪拍天。其时冬月水落,自楼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。遂出了岳州南门,拿舟而渡,不上数里,已到山脚。顾了肩舆,与回风同行十余里,下舆谒湘君祠。有数十步榛莽中,有二妃冢,汪秀才取酒来与回风各酹一杯。步行半里,到崇胜寺之外,三个大字是“有缘山”。汪秀才不解,回风笑道:“只该同我们女眷游的,不然何称有缘?”汪秀才去问僧人,僧人道:“此处山灵,妒人来游。每将渡,便有恶风浊浪阻人。得到此地者,便是有缘,故此得名。”汪秀才笑对回风道:“这等说来,我与你今日到此可谓侥幸矣。”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许多胜处,说有:轩辕台,乃黄帝铸鼎于此。酒香亭,乃汉武帝得仙酒于此。朗吟亭,乃吕仙遗迹。柳毅井,乃柳毅为洞庭君女传书处。汪秀才别了僧人,同了回风,由方丈侧出去,登了轩辕台。凭栏四顾,水天一色,最为胜处。又左侧过去,是酒香亭。绕出山门之左,登朗吟亭,再下柳毅井,旁有传书亭,亭前又有刺桔泉许多古迹。

  正游玩间,只见山脚下走起一个大汉来,仪容甚武,也来看玩。回风虽是遮遮掩掩,却没十分好躲避处,那大汉看见回风美色,不转眼的上下瞟觑,跟定了他两人,步步傍着不舍。汪秀才看见这人有些尴尬,急忙下山。将到船边,只见大汉也下山来,口里一声胡哨,左近一只船中吹起号头答应,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汉来,对岸上大汉声诺。大汉指定回风道:“取了此人献大王去!”众人应一声,一齐动手,犹如鹰拿燕雀,竟将回风抢到那只船上,拽起满蓬,望洞庭湖中而去,汪秀才只叫得苦。这湖中盗贼去处,窟穴甚多,竟不知是那一处的强人弄的去了。凄凄惶惶,双出单回,甚是苦楚。正是:

  不知精爽落何处,疑是行云秋水中。

  汪秀才眼看爱姬失去,难道就是这样罢了!他是个有擘划的人,即忙着人四路找听,是省府州县闹热市镇去处,即贴了榜文:“但有知风来报的,赏银百两。”各处传遍道汪家失了一妾,出着重赏招票。从古道:“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”汪秀才一日到省下来,有一个都司向承勋是他的相好朋友,摆酒在黄鹤楼请他。饮酒中间,汪秀才凭栏一望,见大江浩渺,云雾苍茫,想起爱妾回风不知在烟水中那一个所在,投袂而起,亢声长歌苏子瞻《赤壁》之句云:“渺渺兮予怀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歌之数回,不觉潸然泪下。向都司看见,正要请问,旁边一个护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:“秀才饮酒不乐,得非为家姬失否?”汪秀才道:“汝何以知之?”家丁道:“秀才遍榜街衢,谁不知之!秀才但请与我主人尽欢,管还秀才一个下落。”汪秀才纳头便拜道:“若得知一个下落,百觥也不敢辞。”向都司道:“为一女子,直得如此着急?且满饮三大卮,教他说明白。”汪秀才即取大卮过手,一气吃了三巡。再斟一卮,奉与家丁道:“愿求壮士明言,当以百金为寿。”家丁道:“小人是兴国州人,住居阖闾山下,颇知山中柯陈家事体。为头的叫做柯陈大官人,有几个兄弟,多有勇力,专在江湖中做私商勾当。他这一族最大,江湖之间各有头目,惟他是个主。前日闻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来,进与大官人,甚是快活,终日饮酒作乐。小人家里离他不上十里路,所以备细得知。这个必定是秀才家里小娘子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,这消息是真了。”向都司便道:“他这人慷慨好义,虽系草窃之徒,多曾与我们官府往来。上司处也私有进奉,盘结深固,四处响应,不比其他盗贼可以官兵缉拿得的。若是尊姬彼此处弄了去,只怕休想再合了。天下多美妇人,仁兄只宜丢开为是。且自畅怀,介怀无益。”汪秀才道:“大丈夫生于世上,岂有爱姬被人所据,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计夺转来的?某虽不才,誓当返此姬,以搏一笑。”向都司道:“且看仁兄大才,谈何容易!”当下汪秀才放下肚肠,开怀畅饮而散。

  次日,汪秀才即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,以谢报信之事。就与都司讨此人去做眼,事成之后,再奉五十金,以凑百两。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,立命家丁到汪秀才处,听凭使用,看他怎么作为。家丁接了银子,千欢万喜,头颠尾颠,巴不得随着他使唤了。就向家丁问了柯陈家里弟兄名字,汪秀才胸中算计已定,写下一状,先到兵巡衙门去告。兵巡看状,见了柯陈大等名字,已自心里虚怯。对这汪秀才道:“这不是好惹的,你无非只为一妇女小事,我若行个文书下去,差人拘拿对理,必要激起争端,致成大祸,决然不可。”汪秀才道:“小生但求得一纸牒文,自会去与他讲论曲直,取讨人口,不须大人的公差,也不到得与他争竞,大人可以放心。”兵巡见他说得容易,便道:“牒文不难,即将汝状判谁,排号用印,付汝持去就是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小生之意,也只欲如此,不敢别求多端。有此一纸,便可了一桩公事来回复。”兵巡似信不信,分付该房如式端正,付与汪秀才。

  汪秀才领了此纸,满心欢喜,就象爱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。来见向都司道:“小生状词已谁,来求将军助一臂之力。”都司摇头道:“若要我们出力,添拨兵卒,与他厮斗,这决然不能的。”汪秀才道:“但请放心,多用不着,我自有人。只那平日所驾江上楼船,要借一只,巡江哨船,要借二只。与平日所用伞盖旌旗冠服之类,要借一用。此外不劳一个兵卒相助,只带前日报信的家丁去就勾了。”向都司道:“意欲何为?”汪秀才道:“汉家自有制度,此时不好说得,做出便见。”向都司依言,尽数借与汪秀才。汪秀才大喜,磬备了一个多月粮食,唤集几十个家人;又各处借得些号衣,多打扮了军士,一齐到船上去撑驾开江。鼓吹喧阗,竟象武官出汛一般。有诗为证:

  舳舻千里传赤壁,此日江中行画鹢。

  将军汉号是楼船,这回投却班生笔。

  汪秀才驾了楼船,领了人从,打了游击牌额,一直行到阖闾山江口来。未到岸四五里,先差一只哨船载着两个人前去。一个是向家家丁,一个是心腹家人汪贵,拿了张硬牌,去叫齐本处地方居民,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击。就带了几个红帖,把汪姓去了一画,帖上写名江万里,竟去柯陈大官人家投递,几个兄弟,每人一个帖子,说新到地方的官,慕大名就来相拜。两人领命去了。汪秀才分付船户,把船慢慢自行。且说向家家丁是个熟路,得了汪家重赏,有甚不依他处?领了家人汪贵一同下在哨船中了,顷刻到了岸边,搪了硬牌上岸,各处一说。多晓得新官船到,整备迎接。家丁引了汪贵同到一个所在,元来是一座庄子。但见冷气侵入,寒风扑面。三冬无客过,四季少人行。团团苍桧若龙形,郁郁青松如虎迹。已升红日,庄门内鬼火荧荧;未到黄昏,古涧边悲风飒飒。盆盛人醉酱,板盖铸钱炉。蓦闻一阵血腥来,元是强人居止处。

  家丁原是地头人,多曾认得柯陈家里的,一径将帖儿进去报了。柯陈大官人认得向家家丁是个官身,有甚么疑心?与同兄弟柯陈二、柯陈三等会集商议道“这个官府甚有吾每体面,他既以礼相待,我当以礼接他。而今吾每办了果盒,带着羊酒,结束鲜明,一路迎将上去。一来见我每有礼体,二来显我每弟兄有威风。看他举止如何,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。”商议已定,外报游府船到江口,一面叫轿夫打轿拜客,想是就起来了。柯陈弟兄果然一齐戎装,点起二三十名喽罗,牵羊担酒,擎着旗幡,点着香烛,迎出山来。

  汪秀才船到泊里,把借来的纱帽红袍穿着在身,叫齐轿夫,四抬四插抬上岸来。先是地方人等声喏已过,柯陈兄弟站着两旁,打个躬,在前引导,汪秀才分付一径抬到柯陈家庄上来。抬到厅前,下了轿,柯陈兄弟忙掇一张坐椅摆在中间。柯陈大开口道:“大人请坐,容小兄弟拜见。”汪秀才道:“快不要行礼,贤昆玉多是江湖上义士好汉,下官未任之时,闻名久矣。今幸得守此地方,正好与诸公义气相与,所以特来奉拜。岂可以官民之礼相拘?只是个宾主相待,倒好久长。”柯陈兄弟跪将下去,汪秀才一手扶起,口里连声道:“快不要这等,吾辈豪杰不比寻常,决不要拘于常礼。”柯陈兄弟谦逊一回,请汪秀才坐了,三人侍立。汪秀才急命取坐来。分左右而坐。柯陈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,喜出非常,急忙治酒相款。汪秀才解带脱衣,尽情欢宴,猜拳行令,不存一毫形迹。行酒之间,说着许多豪杰勾当,掀拳裸袖,只根相见之晚。柯陈兄弟不唯心服,又且感恩,多道:“若得恩府如此相待,我辈赤心报效,死而无怨。江上有警,一呼即应,决不致自家作孽,有负恩府青目。”汪秀才听罢,越加高兴,接连百来巨觥,引满不辞,自日中起,直饮至半夜,方才告别下船。此一日算做柯陈大官人的酒。第二日就是柯陈二做主,第三日就是柯陈三做主,各各请过。柯陈大官人又道:

  “前日是仓卒下马,算不得数。”又请吃了一口酒;俱有金帛折席。汪秀才多不推辞,欣然受了。

  酒席已完,回到船上,柯陈兄弟多来谢拜。汪秀才留住在船上,随命治酒相待。柯陈兄弟推辞道:“我等草泽小人,承蒙恩府不弃,得献酒食,便为大幸,岂敢上叨赐宴?”汪秀才道:“礼无不答,难道只是学生叨扰,不容做个主人还席的?况我辈相与,不必拘报施常规。前日学生到宅上,就是诸君作主。今日诸君见顾,就是学生做主。逢场作戏,有何不可!”柯陈兄弟不好推辞。早已排上酒席,摆设已完。汪秀才定席已毕,就有带来一班梨园子弟,上场做戏。做的是《桃园结义》、《千里独行》许多豪杰襟怀的戏文,柯陈兄弟多是山野之人,见此花哄,怎不贪看?岂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,但听戏文锣鼓为号,即便地开船。趁着月明,沿流放去,缓缓而行,要使舱中不觉。行来数十余里,戏文方完。兴未肯阑,仍旧移席团坐,飞觞行令。乐人清唱,劝酬大乐。汪秀才晓得船已行远,方发言道:“学生承诸君见爱,如此倾倒,可谓极欢。但胸中有一件小事,甚不便于诸君,要与诸君商量一个长策。”柯陈兄弟愕然道:“不知何事,但请恩府明言,愚兄弟无不听令。”汪秀才叫从人掇一个手匣过来,取出那张榜文来捏在手中,问道:“有一个汪秀才告着诸君,说道劫了他爱妾,有此事否?”柯陈兄弟两两相顾,不好隐得。柯陈大回言道:“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,名曰回风,说是汪家的。而今见在小人处,不敢相瞒。”汪秀才道:“一女子是小事,那汪秀才是当今豪杰,非凡人也。今他要去上本奏请征剿,先将此状告到上司,上司密行此牒,托与学生勾当此事。学生是江湖上义气在行的人,岂可兴兵动卒前来搅扰?所以邀请诸君到此,明日见一见上司,与汪秀才质证那一件公事。”柯陈兄弟见说,惊得面如土色,道:“我等岂可轻易见得上司?一到公庭必然监禁,好歹是死了!”人人思要脱身,立将起来,推窗一看,大江之中,烟水茫茫,既无舟揖,又无崖岸,巢穴已远,救应不到,再无个计策了。正是:

  有翅膀飞腾天上,有鳞甲钻入深渊。

  既无窟地升天术,目下灾殃怎得延?

  柯陈兄弟明知着了道儿,一齐跪下道:“恩府救命则个。”汪秀才道:“到此地位,若不见官,学生难以回复;若要见官,又难为公等。是必从长计较,使学生可以销得此纸,就不见官罢了。”柯陈兄弟道:“小人愚味,愿求恩府良策。”汪秀才道:“汪生只为一妾着急,今莫若差一只哨船飞棹到宅上,取了此妾来船中。学生领去,当官交付还了他,这张牒文可以立销,公等可以不到官了。”柯陈兄弟道:“这个何难!待写个手书与当家的,做个执照,就取了来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事不宜迟,快写起来。”柯陈大写下执照,汪秀才立唤向家家丁与汪贵两个到来。他一个是认得路的,一个是认得人的,悄地分付。付与执照,打发两只哨船一齐棹去,立等回报。船中且自金鼓迭奏,开怀吃酒。柯陈兄弟见汪秀才意思坦然,虽觉放下了些惊恐,也还心绪不安,牵筋缩脉。汪秀才只是一味豪兴,谈笑洒落,饮酒不歇。

  侯至天明,两只哨船已此载得回风小娘子,飞也似的来报,汪秀才立请过船来。回风过船,汪秀才大喜,叫一壁厢房舱中去,一壁厢将出四锭银子来,两个去的人各赏一锭,两船上各赏一锭。众人齐声称谢,分派已毕。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,与柯陈兄弟作别道:“此事已完,学生竟自回复上司,不须公等在此了。就此请回。”柯陈兄弟感激称谢救命之恩。汪秀才把柯陈大官人须髯持一持道:

  “公等果认得汪秀才否?我学生便是。那里是甚么新升游击,只为不舍得爱妾,做出这一场把戏。今爱妾仍归于我,落得与诸君游宴数日,备极欢畅,莫非结缘。多谢诸君,从此别矣!”柯陈兄弟如梦初觉,如醉方醒,才放下心中疙瘩,不觉大笑道:“元来秀才诙谐至此,如此豪放不羁,真豪杰也!吾辈粗人,幸得陪侍这几日,也是有缘。小娘子之事,失于不知,有愧!有愧!”各解腰间所带银两出来,约有三十余两,赠与汪秀才道:“聊以赠小娘子添妆。”汪秀才再三推却不得,笑而受之。柯陈兄弟求差哨船一送。汪秀才分付送至通岸大路,即放上岸。柯陈兄弟殷勤相别,登舟而去。

  汪秀才房船中唤出回风来说前日惊恐的事,回风呜咽告诉。汪秀才道:“而今仍归吾手,旧事不必再提,且吃一杯酒压惊。”两人如渴得浆,吃得尽欢,遂同宿于舟中。次日起身,已到武昌码头上。来见向都司道:“承借船只家伙等物,今已完事,一一奉还。”向都司道:“尊姬已如何了?”汪秀才道:“叨仗尊庇,已在舟中了。”向都司道:“如何取得来?”汪秀才把假壮新任拜他赚他的话,备细说了一遍,道:“多在尊使肚里,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浅。”向都司道:

  “有此奇事,真正有十二分胆智,才弄得这个伎俩出来。仁兄手段,可以行兵。”当下汪秀才再将五十金送与向家家丁,完前日招票上许出之数。另雇下一船,装了回风小娘子,现与向都司讨了一只哨船护送,并载家僮人等。安顿已定,进去回复兵巡道,缴还原牒。兵巡道问道:“此事已如何了,却来缴牒?”汪秀才再把始终之事,备细一禀。兵巡道笑道:“不动干戈,能入虎穴,取出人口,真奇才奇想!秀才他日为朝廷所用,处分封疆大事,料不难矣。”大加赏叹。汪秀才谦谢而出,遂载了回风,还至黄冈。黄冈人闻得此事,尽多惊叹道:“不枉了汪太公之名,真不虚传也!”有诗为证:

  自是英雄作用殊,虎狼可狎与同居。

  不须窃伺骊龙睡,已得探还颔下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