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

二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青楼闹市寻人踪,红花鬼场假作真

话说宋朝时候,三衢太守宋彦瞻给状元郎留梦炎写了封信,信里有这么个故事:

老辈人常讲,咱们家乡有个中了进士衣锦还乡的。那阵仗可热闹了,敲锣打鼓的,送礼道贺的,看热闹的,把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。可没过多久,家里媳妇觉得丢人,族里亲戚觉得害臊,连朋友客人都臊得慌。最绝的是,连仇家都臊得上门赔不是。唯独隔壁邻居大门紧锁,像躲土匪似的逃得老远。

我实在纳闷,就去问那邻居。那人叹着气说:"穿锦衣图的不就是光宗耀祖?原指望他能造福乡里。可如今这些人啊,刚当个小官就摆起官老爷架子。官越大,心越黑。包庇恶霸,欺压百姓。他一家风光,全乡遭殃。他家宅院越扩越大,邻居们的地盘越来越小。我这是要躲进深山老林去啊!这哪是喜事,分明是丧事!"

这段故事记在《齐东野语》里。世上的官老爷们,穷困潦倒时,哪个亲戚朋友不盼着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?可等真当了官,整天就知道追名逐利,早把当年的穷朋友忘到九霄云外。这就叫"官情薄如纸"。

不过这种人还算好的,顶多是不来往。更有那等黑心肝的,专坑自家人。占田夺地,窝藏盗匪,闹得乡里鸡飞狗跳。宋彦瞻给留梦炎写这信,就是想劝他做个好官。话虽说得重,可句句戳中要害。

列位要是不信,我这就说个现世报的故事。四川新都有个杨乡绅,中了进士却为非作歹。在云南当官时,碰上个姓张的秀才。这张家老爷是个财主,正妻生的张秀才,小妾还生了个张宾。张秀才心术不正,总惦记着庶母和弟弟那份家产。

等老父亲一死,张秀才立刻翻箱倒柜找"私房钱"。找不到就闹,硬说埋在地里。等真要分家产时,他却一毛不拔。族人有的帮哥哥,有的帮弟弟,闹得不可开交。孤儿寡母没辙,只好告到杨巡道那里。

这张秀才听说案子落在杨疯子手里,顿时慌了神。这杨巡道是出了名的贪酷,外号"杨疯子",专爱胡判乱断。张秀才赶紧找人疏通,许下五百两银子。先给了三百两现银,又搭上嵌宝金壶、金首饰抵二百两,还立了字据。想着花这点钱保住万贯家财,真是划算得很。

各位您说说,这张秀才要是厚道些,别说分家产,就是白给弟弟这五百两,也是骨肉至亲。偏要贪得无厌,反倒把家产送给不相干的外人。这心肝怕是驴狗投胎的吧!

话说这世上有首诗说得在理:

私心太重连亲人都算计,反倒把家财白白送外人。 若是当初能让三分利,哪会闹得鸡飞狗跳墙?

那张廪生机关算尽,要是真让他称心如意,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。可世事就像浮云变幻,哪有人能料得准?杨巡道收了厚礼,刚把状子批下去,还没来得及审理,偏赶上皇帝寿辰将至。按规矩要派官员进京贺寿,这回正轮到杨巡道。他推脱不得,只得收拾行装启程。

张廪生急得直跺脚,又去找中间人打听消息。杨巡道传话说:"这趟顶多一年就回,让县里先别急着结案,等我回来定会处理。"张廪生只好花钱打点衙门,把案子压着不审,眼巴巴等着杨大人回来。

谁知天不遂人愿。杨巡道进京贺寿后,正赶上吏部考核。他平日贪赃枉法的名声早就传开了,考核簿上明晃晃记着"行为不端"四个大字,当场就被革了职。杨巡道灰溜溜离开京城,派人去任上接了家眷,直接回老家去了。

家眷启程时,张廪生又托中间人去讨要那笔银子。衙门里却推说:"这是老爷私账,要讨也得等老爷回家当面讨,我们做下人的哪敢插手?"张廪生像吞了黄连,眼睁睁看着五百两银子打了水漂。

要说这张廪生也是活该。要是一般人吃了这亏,自认倒霉也就罢了。可他偏偏是个钻进钱眼的主儿,哪舍得平白丢了这笔横财?他琢磨着:"我有字据在手,这钱就该还我。如今他不过是个罢官乡绅,管不着我了。我直接上门讨债,就算要不回全款,讨回那两件金器也好。再说四川是进京必经之路,从成都到新都才五十里地..."

盘算得美滋滋的,又怕被人笑话,连枕边人都没敢告诉。正巧赶上朝廷选拔贡生,张廪生顺利中选,一时得意忘形,把官司抛在脑后。在家摆酒庆贺了几日,带着张龙、张虎四个家仆就上了路。

这一日到了成都,张贡生住在客栈里盘算:"要去新都讨债,带着行李不方便。这些天赶路憋闷,不如先去青楼散散心?"当下叫来四个家仆说了打算。这些跟班听说主子要逛窑子,知道少不了油水,个个争着要跟去。

老话说得好:不是冤家不聚头。张贡生哪知道,这一脚迈进烟花巷,正是他厄运的开端。

且说张贡生带着家仆在花街柳巷转悠,只见那些姑娘们: 浓妆艳抹倚着门框抛媚眼,穿红戴绿掀着帘子招揽客人。有挽着胳膊的,有靠着肩膀的,都是些假扮姐妹的;有打情骂俏的,有说悄悄话的,无非是装出来的风情。

张贡生看得眼花缭乱,正不知该进哪家,忽见个油头粉面的男子晃过来。这人见他带着仆从东张西望,便知是个生客,上前搭话:"这位爷台可是头回来?"张贡生拱手道:"旅途寂寞,随便走走。"那人笑道:"光用眼睛嫖可没意思。"张贡生也笑:"你怎知我不动真格?"

这人立刻堆起笑脸:"小的游好闲,最熟这条街的门道。爷台要是有兴致,小的给您引路?"听说张贡生是云南来的贡生,游好闲更殷勤了:"今日有幸遇见,不如让小的做东,陪爷台尽兴玩玩?"

张贡生问起哪家姑娘最好,游好闲掰着手指头数:"要说最会伺候人的,还得数汤兴哥。虽说年纪稍大些,可最懂风情。"正合张贡生心意——他自己也不年轻了,就喜欢成熟些的。

当下游好闲领着他们来到汤家。那汤兴哥果然老练,举手投足都是行家派头。张贡生一见倾心,立即让仆人取出银子摆酒。当夜三人推杯换盏,直喝到三更天。游好闲告辞后,张贡生便留宿在汤兴哥房中。这姐儿使出浑身解数,把个张贡生伺候得飘飘欲仙。

第二天,张贡生叫家里仆人把客栈的行李全都搬了过来,一股脑儿堆在兴哥家里。一连住了好几天,花了好几两银子,贪恋兴哥的才貌,实在舍不得走。他心里琢磨着:"我身上的盘缠有限,不能尽兴,不如先去新都讨回那笔银子?到时候多花些在兴哥身上也好。"出来跟四个家人商量,备好马匹就往新都去了。

他满心以为很快就能回来,临走时对兴哥说:"我在新都有笔银子,离这儿就半日路程。我去讨回来,再来陪你多玩些时日。"兴哥拉着他的袖子说:"何必亲自跑一趟?让管家们去取不就成了?"张贡生摇头:"这笔钱非得我亲自去不可,派别人去,那边肯定不肯给。"兴哥眨着眼睛问:"有多少银子呀?"张贡生压低声音:"五百多两呢。"兴哥松开手:"这可是大事,我不敢拦你。就怕你这一去,万一不回来了,叫我白等。"张贡生拍拍胸脯:"我的行李都留在你这儿,只带随身铺盖和几件礼物去,顶多一两日就回。要是能多讨些回来,一定重重谢你。"兴哥噗嗤笑了:"只要你早点回来,谁稀罕你的谢礼?"两人依依惜别。

各位看官,这时候要是来个明白人,准得拉住张贡生说:"这银子本就是你昧着良心弄来的黑钱,如今要去找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讨债,不是虎口拔牙么?就算讨来了,填进妓院这个无底洞,图个啥?不如认栽算了!"可惜啊,当时没人点醒他,就算有人说了,这书呆子也听不进去。这一去可好,半辈子读圣贤书的老书生,转眼就要变成乱葬岗的冤魂;那作恶多端的乡绅,也快要在黑牢里遭报应了。正是猪羊进了屠宰场,自己往死路上撞。这头按下不表。

再说那杨佥宪,自从被革职回家,越发无法无天。家里金山银山堆着,还嫌不够,整天琢磨着害人的勾当。他有个亲弟弟,排行老二,守着祖业本分过日子,见兄长作恶,时常委婉相劝。杨佥宪把眼一瞪:"你借着我的势当你的二老爷,家产捞够了,倒管起我来了?"兄弟俩从此结了梁子。杨二知道兄长心狠手辣,早晚要对自己下手,就养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家丁日夜防备。后来杨二一病不起,临终前拉着妻子的手,当着众家仆的面交代:"我这点骨血,大房那边虎视眈眈盯着。你们千万要防着他,别中了他的圈套..."话没说完就泪如雨下,咽了气。从此孤儿寡母紧闭门户,再不与杨佥宪往来。

杨佥宪盯着二房偌大家业,心里直痒痒:"就剩个黄口小儿碍事,要是..."他盘算着下毒,又怕外人猜疑;想勾结强盗灭门,偏偏二房养着恶犬,家丁巡逻得铁桶一般。这恶霸平日养着三十多个亡命之徒,专干打家劫舍的勾当,官府都睁只眼闭只眼。可偏偏对二房下手时,次次都出岔子。

这天杨佥宪正盘算毒计,门房突然递上名帖——云南贡生张寅求见。他心里"咯噔"一下:"当年收了他五百两银子没办事,如今找上门来了。这钱要不还,这酸秀才定要闹上公堂..."他整了整衣冠,踱步到前厅,吩咐道:"请张贡生进来。"

张贡生整了整衣帽,恭恭敬敬给前任上司佥宪大人行了全套大礼,还送上些土特产当见面礼。那佥宪收了礼,让人看座奉茶。茶盏刚端上来,佥宪就叹着气说:"老夫当年在贵乡任职时,犯的错可不少啊。后来丢了官回乡,再没脸去你们那儿了。今儿见到贵乡来的朋友,脸上还火辣辣的。"

张贡生连忙摆手:"大人您秉公办事才得罪了小人,我们家乡百姓到现在都念您的好呢!"佥宪连连拱手,突然话锋一转:"听说贤侄今年中了岁贡?可喜可贺啊!"张贡生谦虚道:"不过是按资历排到罢了,实在惭愧。"

茶汤泛起涟漪时,佥宪忽然问:"这次进京赶考路过敝省,专程来看望老夫?"张贡生手指在茶盏边沿打转,硬着头皮说:"其实...前些年家里遇上些麻烦,曾托人给您送过份厚礼。如今要进京手头紧,想请您把那笔银子..."

话没说完,佥宪突然拍案而起,胡子都气得翘起来:"老夫在任时清清白白,哪收过什么赃银!莫不是贤侄被人骗了?"张贡生急得直搓手:"当时我亲手送到您后衙的,还有字据为证!"

听到"字据"二字,佥宪脸色突然缓和,拍着脑门笑道:"瞧我这记性!想起来了,前阵子内弟赴任,老夫实在凑不出程仪,就暂借了你这笔银子..."说着突然压低声音,"不过银子已经花用了,容老夫筹措几日?"

张贡生刚松口气,又想起什么似的急道:"里头有祖传的金器,万望原物奉还!"佥宪冷笑一声:"既是传家宝,当初何必拿出来?先用饭吧。"转身吩咐摆宴时,眼里闪过一丝阴鸷。

酒过三巡,佥宪看着醉倒在席间的张贡生,对心腹使了个眼色。这夜,主仆五人被抬到种满红花的庄园。更鼓敲过三响,几把钢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...

第二年开春,张家两个秀才儿子左等右等不见父亲音信,揣着盘缠来成都打听。头几日还在茶楼酒肆探消息,后来被勾栏院的莺声燕语勾了魂。一个搂着童小五,一个抱着顾阿都,早把寻父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

那天,两个年轻姑娘正跟客人说笑。其中一个大些的姑娘动了跳槽的心思。那两个雏儿知道他是云南人,就故意逗他:"听说你们云南人啊,专爱找年纪大的姐儿。我们这样的小丫头,怕是不合您胃口吧?过不了几天,您准得换人。"

那两个秀才听了直皱眉:"这话从何说起?谁说我们云南人专爱找老的?"

童小五捂着嘴笑:"前儿游伯伯还说呢,去年有个云南来的客人,非要找年纪大的姐儿。后来带他去汤家兴哥那儿了。兴哥可是跟我们娘一个辈分的,那客人倒跟她打得火热,花了不少银子,临走还说下次要带大钱来呢。"

两个秀才对视一眼:"那云南人姓甚名谁?长什么样?"

童小五和顾阿都拍着手笑弯了腰:"又来装糊涂!我们哪管他姓张姓李?连模样都没见过,不过是听游伯伯这么说,拿来取笑罢了。"

"游伯伯是谁?在哪儿?这个你们总知道吧?"秀才们追问。

两个姑娘笑得更欢了:"连游伯伯都不认得,还好意思出来玩!"见秀才们非要问个明白,童小五才说:"游伯伯神出鬼没的,你要找同乡,不如直接去汤兴哥家问。"

大秀才觉得有理,留下小秀才陪着姑娘,自己往汤家去了。

汤兴哥这边,自打张贡生走后,本以为五十里路很快就能回来,谁知一年多杳无音信。那些行李起初还惦记着,后来也就搁在一边了。这日正好没客人,兴哥正午睡呢,忽然梦见张贡生回来取银子,刚要寒暄就被敲门声惊醒。

"怪了,又没想他,怎么做这梦?"兴哥正纳闷,又听见敲门声。她整了整衣裳,让丫鬟去开门。

"客官到——"丫鬟这一声喊,兴哥抬头一看,惊得手里的帕子都掉了:"这、这活脱脱就是张贡生年轻时的模样啊!"请来人坐下细问,果然是云南姓张的,兴哥心里直打鼓,没敢说破。

张大秀才先开口:"听说去年有位云南来的客人,不知是什么人?姓甚名谁?"

兴哥答道:"是有位姓张的贡生老爷,说是进京赶考路过这儿。住了几日,说去新都收笔债,半日路程就回来,谁知一去不回。"

"带了几个人?"

"四个管家跟着呢。"

张大秀才心里有数了:"莫不是直接进京了?"

"哪能啊!行李还在我这儿呢,说好回来取的。"兴哥说着突然压低声音,"要说也该有个信儿,可就像人间蒸发似的..."

"说是去新都收什么债?"

"听说是五百两银子。"

张大秀才猛地站起来:"这就对了!我们得赶紧去新都找。"见兴哥疑惑,他解释道:"实不相瞒,那正是家父。"

兴哥顿时变了脸色,强笑着张罗饭菜。张大秀才婉拒后,跟着去里屋看了行李,确认是父亲的物件,匆匆告辞:"事不宜迟,我们兄弟这就动身。"

回到住处,大秀才拉着弟弟就说:"问清楚了,父亲确实在汤家住过,但根本没进京!"

"那人在哪儿?"

"还在新都。说是去收五百两银子,准是去找杨疯子了。"

小秀才急了:"收没收到也该回来啊!"

"行李还在汤家呢,父亲绝不会不告而别。"大秀才沉声道,"新都不远,咱们收拾收拾,这就去找。"

兄弟俩当即结了妓院的账,把两个姑娘送回家,连夜往新都赶去。

话说这日新都城里来了两个风尘仆仆的秀才,刚在客栈落脚,掌柜的就凑上来搭话:"两位客官打哪儿来啊?"那俩秀才掸着衣袖上的灰:"云南来的,寻人。"掌柜的眼珠子一转,忽然笑道:"云南来的?该不会是追赃的吧?"这话像盆冷水浇下来,惊得两个秀才手里的茶碗差点摔了:"老丈这话从何说起?"

掌柜的连忙摆手:"玩笑话玩笑话。"等两人坐定了,又听他们打听:"这地界可有个杨佥事的府邸?"掌柜的顿时变了脸色,舌头像被烫着似的:"哎哟我的祖宗,那位阎王爷可惹不得!您二位远道而来,何必去触这霉头?"秀才们不服气:"问个路还能掉脑袋不成?"掌柜的左右张望,压着嗓子说:"轻则送您吃官司,重则...去年就有五个云南来的,说是讨什么债,结果全被他..."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
两个秀才顿时面如土色,手里的茶盏叮当乱响。好半天才哆嗦着问:"那...那五人姓甚名谁?"掌柜的叹气道:"具体名姓哪说得清?只听说他家有个管家老三,常在老汉这儿喝酒,有回喝多了才漏的口风..."话没说完,两个秀才已经瘫在条凳上——那被害的贡生,可不正是他们的父亲!

当夜客房里静得出奇,两个书生瞪着房梁熬到鸡鸣。天蒙蒙亮就上街打听,谁知三姑六婆说的竟和掌柜的一般无二。两人躲在巷角抱头痛哭,本想当场告官,可想到那杨家的势力,连衙门差役都绕着走,只得含泪返回成都。

见到汤兴哥那日,雨水顺着屋檐滴答作响。听罢遭遇,兴哥拍案道:"为何不去告官?"秀才们红着眼圈掏出早就写好的状纸。正巧巡按石大人驻跸省城,两人揣着文书就去击鼓鸣冤。那石察院展开状纸,眉头越皱越紧——杨佥事的恶名他早有所闻,只是苦于没有实证。

退堂后,石大人单独留下按察使谢廉使,从袖中抖出状纸:"谢公请看..."谢廉使读罢冷笑:"这等豺狼,早该千刀万剐!"石察院却捻着胡须沉吟:"听闻他府中养着数十死士..."话音未落,谢廉使已会意,将状纸收入袖中深施一礼。

后衙里,两个精干的差役史应、魏能正跪着听令。谢廉使掏出状纸时,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。"扮成红花商人。"魏能突然抬头,"杨家不是开着红花场么?"史应立即接茬:"咱们混进去摸清埋尸所在..."谢廉使抚掌大笑,从匣子里取出两锭银子:"若能找到那五具尸首..."话未说完,两个差役已叩头如捣蒜。窗外惊雷炸响,照得三人脸色忽明忽暗。

话说这史应和魏能,都是衙门里当差的体面人,家里也有些底子。这回接了上头交代的差事,两人可不敢怠慢,各自揣了百来两银子在身上,打扮成客商模样,一路往新都去了。

到了地方,两人装作买红花的客商,在街上打听。原来这红花买卖,都是纪家三管家经手。这位纪老三为人耿直,买卖公道,客商们都爱找他做生意。虽说他东家贪得无厌,可全靠着纪老三的本事,每年还能挣下上千两的利钱。

这天史应和魏能登门拜访,说是来买红花的,还带了土产当见面礼。纪老三满脸堆笑,热络地摆酒招待。这两个公差都是衙门里的老油子,见纪老三是个用得着的人,便使出浑身解数套近乎。酒过三巡,魏能故意叹道:"史大哥,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。老话说得好,人来投主鸟投林,难得遇上纪二哥这样的好东家。不如咱们结为兄弟如何?"

史应装作犹豫:"这主意是好,可咱们才初次见面,买卖还没做成,倒像是故意巴结似的。不如等交易成了再说?"

纪老三听了眉开眼笑:"两位这般抬举,实在不敢当。不如明日验了货,办完正事,我再备桌酒席,咱们好好结拜如何?"两人连声说好。

当晚纪老三安排他们在红花场的庄房住下。第二天验货谈价,双方都客客气气,很快就成交了。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,张罗了一桌好酒菜。史应和魏能特意上街买了香烛纸马,在庄上设了香案。三人报了生辰,史应年纪最长,纪老三次之,魏能最小。他们对着香案发誓:"从今往后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若违此誓,天打雷劈!"拜完把子,三人以兄弟相称,当晚喝得酩酊大醉。

原来蜀地最重结义之情,史应他们就是看准这点下功夫。此后几个月,他们借着买卖红花的名义,来回跑了五六趟。每回都要和纪老三把酒言欢,亲热得跟亲兄弟似的。

这天喝到兴头上,史应伸着懒腰说:"痛快!真是遇到好兄弟了!"魏能接口道:"纪二哥待我们没得说,就是有件事不太如意。"纪老三忙问何事。魏能压低声音说:"弟兄们贪睡,可这地方夜夜鬼叫,害得人睡不安稳。二哥怎么也不管管?"

纪老三脸色一变:"当真听见鬼叫?"史应也帮腔道:"确实古怪,我也听见了。"魏能拍桌子道:"我还能骗你不成?"

纪老三叹口气,对旁边倒酒的伙计说:"你听听,这不是云南那人在叫唤么?"史应二人假装早已知情,顺着话头说:"云南那人死了这么久,二哥也该积点阴德,跟东家说说,好歹给个埋骨的地方。怎么任由尸骨抛在外头,害得他夜夜哀嚎?"

纪老三急道:"谁说没埋?外头人胡猜罢了!"两人追问:"既然埋了,怎么还叫得这么凄惨?"纪老三酒劲上来,拍着胸脯说:"你们不信?我带你们看去!说来也怪,埋他的那块地,连根红花都不长!"

史应当即提议:"咱们趁酒兴,去给那冤魂浇杯酒,叫他晚上别闹了。正好在外头再喝几杯。"三人起身往红花场去,纪老三哪知道他们别有用心?还叫小厮带着酒菜跟去。

到了地方,只见一片荒地寸草不生,阴风阵阵。纪老三指着说:"就这儿,底下埋着五具尸首,谁说没埋?"史应倒了十大杯酒,对着空地作揖:"云南的老兄,喝了这酒晚上别来吓我们。"魏能也依样敬酒。纪老三醉醺醺地说:"一饮一啄都是天定。要不是大哥三哥来,这酒哪能到九泉之下?"

三人就在红花地上摆开酒菜,划拳痛饮,直到日头西斜。史应二人早把埋尸的地方暗暗记下。第二天临走时,他们还故意说:"昨晚果然清净多了,想是那酒管用了。"又约纪老三日后去省城相聚,这才各自散去。

史应和魏能这趟可没白跑,把该摸的底细都摸清了,回来一五一十禀报给谢廉使。谢大人捋着胡子直点头:"你们两个办事倒是利索。既然都查明白了,在外头可千万把嘴闭严实了。等那个姓纪的来省城置办年货,立刻悄悄来报我,自有安排。"

两人领命出来,就在城里守着。眼瞅着腊月将尽,街上挑担卖灶糖的都出来了,纪老三果然带着伙计来采买年货。这日晌午,纪老三提着两包点心,先到史家,又转去魏家拜访。两家离得不远,史应和魏能早就在巷口候着,见着人便亲热地迎上去:"哎哟,这西北风把贵客吹来了!"史应捅了捅魏能胳膊:"三哥先陪纪二哥喝口茶,我去集市上转转,挑些时鲜果子来下酒。"魏能会意,连声应着:"快去快回啊!"史应转头叫小厮拎着竹篮,揣上几串铜钱就往市集走。

这头史应在鱼摊上挑了两条活鲈鱼,又买了些腊肉蜜饯,先打发小厮回家备菜。自己却一拐弯,闪进了按察司衙门。谢廉使正在后堂批公文,听他说完,当即写了张朱笔拘票,派两个差役跟着史应回去拿人。

那边史家院里,魏能正给纪老三斟酒。刚炖好的羊肉在砂锅里咕嘟冒泡,纪老三吃得满嘴油光。忽然听见外头"砰砰"敲门,小厮才拔开门闩,两个穿皂衣的差役就闯了进来。冲着史应他们作了个揖,眼睛却盯着纪老三:"这位可是杨府上的纪管家?"史应和魏能对视一眼,故意惊讶道:"正是杨家三爷。二位差爷这是......"差役亮出朱红官票:"按察使大人传纪管家问话。"纪老三手里的筷子"啪嗒"掉在桌上:"我、我犯什么事了?"差役把拘票抖得哗哗响:"小的们只管拿人,您去了自然明白。"

史应连忙打圆场:"二哥别慌,准是为杨老爷田赋的事。差爷大冷天跑一趟,好歹喝杯酒暖暖身子。"说着抄起酒壶就给差役灌了几大杯。纪老三脸色发白,嘴里还强撑着:"定是家里老主子又惹了官司......"魏能拍拍他肩膀:"二哥照实说就行,我们陪您走一趟。"

等到了按察司衙门,谢廉使压根没升堂,直接在后堂问话。烛火映着纪老三发青的脸,谢廉使把惊堂木一拍:"杨佥事干的那些勾当,你都知道吧?"纪老三膝盖直打颤:"小的...小的..."谢廉使冷笑一声,突然喝道:"云南张贡生主仆五条人命,尸首埋在哪儿了?"

这一声如同炸雷,纪老三扑通跪倒,竹筒倒豆子全招了——怎么骗张贡生来讨债,怎么在酒里下药,怎么连夜把人埋在红花地。说到后头自己先哭起来:"这事真是伤天理啊......"谢廉使让他画了押,转头就派史应他们带着公文去新都县拿人。

大年三十这天,新都知县接到公文时正在贴春联,吓得糨糊刷子都掉了。他跺脚道:"趁这老贼在家吃年夜饭,正是捉人的好时机!"当即调了三百兵丁,把杨府围得水泄不通。

杨佥事这会儿正搂着姨太太听曲儿呢。穿红着绿的丫鬟们唱着新学的《黄莺儿》,他眯着眼打拍子,完全不知道院墙外头,官兵的火把已经照亮了半边天。

杨佥事正坐在厅上听戏,戏班子刚唱到"滇南"两个字,他猛地一拍桌子,脸色刷地变了:"谁准你们提什么滇南不滇南的!"那拳头攥得死紧,指甲都掐进掌心里。他正心烦意乱呢,外头知县已经到了大门口。

知县见朱漆大门紧闭,两个差役熟门熟路,搭着梯子就翻墙进去了。里头门栓刚被撬开,知县大步流星往正厅一坐,吩咐道:"去请你们家老爷出来!"杨佥事听见"滇南"二字正心惊肉跳,又听报知县来了,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:"这大年三十的,莫非那件事败露了?"他慌得六神无主,一猫腰就往厨房灶台后头钻。

知县在厅上等得心焦,怕人跑了,带着衙役就往里闯。杨家女眷躲闪不及,被堵个正着。知县揪住个丫头问:"你们老爷呢?"那丫头抖得像筛糠:"出、出门了......"知县冷笑:"放屁!大年三十不在家过年?"说着就让差役上拶刑。丫头疼得直叫唤:"在厨房!在厨房!"

杨佥事被从灶台后头揪出来时,脸上还沾着煤灰。他强作镇定:"父母官大过年的闯人内宅,这是什么道理?"知县一拱手:"按察使大人要问您连杀五命的案子,下官也是奉命行事。"杨佥事还想挣扎:"天大的事也得过了年再说!"知县却不由分说,让差役左右架住就往外拖。

这边刚把人押走,那边捕快已经带着仵作去庄子上挖尸首了。庄里的打手见势不妙,早作鸟兽散。

正月初一升堂时,谢廉使看着跪在堂下的杨佥事直摇头。杨佥事还嘴硬:"下官犯了什么王法?"廉使把状纸一抖,叫出纪老三当面对质。杨佥事急了眼:"这是刁奴诬告!"正说着,衙门外头五个血淋淋的尸首已经运到。仵作禀报说都是生前被砍了脑袋,跟纪老三供词半点不差。

杨佥事这下瘫软在地,哭求道:"都是酒后糊涂,看在同朝为官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廉使喝断:"当官的干出这等事,简直是衣冠禽兽!"当即收监候审。

云南那两个秀才接到文书,连夜赶来成都。在停尸场认出父亲尸首时,兄弟俩红着眼就要扑上去撕打。廉使连忙拦住:"国有国法!"最后判了杨佥事凌迟处死。这养尊处优的老爷哪吃得了牢狱之苦,加上张家仆人天天来闹,没几天就咽了气。

杨家偌大家业,最后全落在他最看不上的侄子手里。当初处心积虑要谋夺侄子的家产,谁知反倒把自己的都赔了进去。

再说那张贡生,为谋夺弟弟家产行贿官员,结果枉送了性命。他弟弟张宾拿着成都的案卷找县官理论:"要不是心里有鬼,我哥为何行贿?"县官被问得哑口无言,只得把张家产业平分。早知如此,张贡生何必搭上五百两银子五条人命?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。

所以说啊,人算不如天算。你看这两家争来争去,机关算尽,最后落得什么好下场?

原文言文

  青楼市探人踪 红花场假鬼闹

  状宋时三衢守宋彦瞻以书答状元留梦炎,其略云:

  尝闻前辈者言:吾乡状有第奉常而归,旗者、鼓者、馈者、近者,往来而观看,阗路骈陌如堵墙。既而闺门羞焉,宗族羞焉,姻者、友者、客者交羞焉。至于仇者亦蒙耻含羞而羞且谢焉。独邻居一室,扃镭远引若避寇然。子因怪而问者,愀然曰:“所贵乎衣锦者荣者,谓其得时行道也,将有以庇吾乡里也。今也,或窃一名,得一官,即起朝贵摹富者想。名愈高,官愈穹,而用心愈谬。武断老有者,庇奸慝,持州县者有者。是一身者荣,一乡者害也。其居日以广,邻居日以蹙。吾将入山林深密者地以避者!是可吊,何以羞为?”

  此一段话,载在《齐东野语》中。皆因世上官宦,起初未经发际变泰,身居贫账时节,亲戚、朋友、宗族、乡邻,那一个不望他得了一日,大家增光?及至后边风云际会,超出泥涂,终日在仕宦途中,冠裳里面驰逐富贵,奔趋利名,将自家困穷光景尽多抹过,翅当时贫交看不在眼里,放不在心上,全无一毫照顾周恤者意,淡淡相看,用不着他一分气力。真叫得官情纸薄。不知向时盼望他这些意思,竟归何用!虽然如此,这样人虽是恶薄,也只是没用罢了。撞着有志气肩巴硬的,挨得个不奉承他,不求告他,也无奈我何,不为大害。更有一等狠心肠的人,偏要从家门首打墙脚起,诈害亲戚,侵占乡里,受投献,窝盗贼,无风起浪,没屋架梁。翅一个地方搅得齑菜不生,鸡犬不宁,人人惧惮,个个收敛,怕生出衅端撞在他网里了。他还要疑心别人仗他势力得了甚么便宜,心下下放松的昼夜算计。似此者人,乡里有了他怎如没有的安静。所以宋彦瞻见留梦炎中状元者后,翅此书规讽他,要他做好人的意思。其间说话虽是愤激,却句句透切着今时病痛。

  看官每不信,小子而今单表一个作恶的官宦,做着没天理的勾当,后来遇着清正严明的宪司做对头,方得明正其罪。说来与世上人劝戒一番。有诗为证:

  恶人心性自天生,漫道多因习染成。

  用尽凶谋如翅虎,岂知有日贯为盈!

  这段话文,乃是四川新都县有一乡宦,姓杨,是本朝甲科。后来没收煞,不好说得他名讳。其人家富心贪,凶暴残忍。居家为一乡者害,自不必说。曾在云南做兵备佥事,其时属下有个学霸廪生,姓张名寅,父亲是个巨万财主,有妻有妾。妻所生一子,就是张廪生,妾所生一子,名唤张宾,年纪尚幼。张廪生母亲先年已死,父亲就翅家事尽托长子经营。那廪生学业尽通,考试每列高等,一时称为名士,颇与郡县官长往来。只是赋性阴险,存心不善。父亲见他每事苛刻取利,常劝他道:“我家道尽裕,勾你几世受用不了,况你学业日进,发达有时,何苦锱铢较量,讨人便宜怎的?”张廪生不以为好言,反疑道:“父亲必竟身有私藏,故此翅财物轻易,嫌道我苛刻。况我母已死,见前父亲有爱妾幼子,到底他们得便宜。我只有得眼面前东西,还有他一股者分,我能有得多少?”为此日夕算计,结交官府,只要父亲一倒头,便思量摆布这庶母幼弟,占他家业。已后父亲死了,张廪生恐怕分家,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。父妾回说没有。张廪生罄将房中箱笼搜过,并无踪迹,又道他埋在地下,或是藏在人家。胡猜乱嚷,没个休息。及至父亲要他分家与弟,却又分毫不吐,只推道:“你也不拿出来,我也没得与你儿子。”族人各有公私厚薄:也有为着哥子的,也有为着兄弟的,没个定论。未免两下搬斗,构出讼事。那张廪生有两子,具已入泮,有财有势,官府情熟。眼见得庶弟孤儿寡妇下边没申诉处,只得在杨巡道手里告下一纸状来。

  张廪生见杨巡道准了状,也老大吃惊。你道为何吃惊?盖因这巡道又贪又酷,又不让休面,恼着他性子,眼里不认得人,不拘甚么事由,匾打侧卓,一味倒边。还亏一件好处,是要银子,除了银子再无药医的。有名叫做杨疯子,是惹不得的意思。张廪生忖道:“家财官司,只凭府、县主张。府县自然为我斯文一脉,料不有亏。只是是这疯子手里的状,不先停当得他,万一拗别起来,依着理断个平分,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?这是老大的干系!”张廪生世事熟透,便寻个巡道梯已过龙者人,与他暗地打个关节,许下他五百两买心红的公价。巡道依允,只要现过采,包管停当。若有不要,不动分文。张廪生只得将出三百两现银,嵌宝金壶一翅,缕丝金首饰一副,精工巧丽,价值颇多,权当二百两,他日备银取赎。要过龙的写了议单,又讨个许赎的执照。只要府县申文上来,批个象意批语,永杜断与兄弟者患,目下先准一诉词为信,若不应验,原物尽还。要廪生又换了小服,随着过龙的到私衙门首,当面支割。四目相视,各自心照。张廪生日道算无遗策,只费得五百金,巨万家事一人独享,岂不是九牛去得一毛,老大的便宜了?喜者下胜。

  看官,你道人心不平。假加张廪生是个克己者人,不要说平分家事,就是翅这一宗五百两东西让与小兄弟了,也是与了自家骨肉,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。何故苦苦贪私,思量独吃自疴,反翅家里东西送与没些相干者人?不知驴心狗肺怎样生的!有诗曰:

  私心只欲蔑天亲,反翅家财送别人。

  何不家庭略相让,自然忿怒变欢欣?

  张廪生如此算计,若是后来依心象意,真是天没眼睛了。岂知世事浮云,侯易不定?杨巡道受了财物,准了诉状下去,问官未及审详。时值万寿圣节将近,两司里头例该一人赍表进京朝羞,恰好轮着该是杨巡道去,没得推故,杨巡道只得收拾起身。张廪生着急,又寻那过龙的去讨口气。杨巡道回说:“此行不出一年可回。府县且未要申文,待我回任,定行了落。“张廪生只得使用衙门,停阁了词状,呆呆守这杨佥宪回道。争奈天下从人愿,杨佥宪羞表进京,拜过万寿,赴部考察。他贪声大著,已注了“不谨”项头,冠带闲住。杨佥宪闷闷出了京城,一而打发人到任所接了家眷,自回藉去了。家眷动身时,张廪生又寻了过龙的去要倒出这一宗东西。衙里回言道:“此是老爷自做的事。若是该辽,须到我家里来自与老爷那讨,我们不知就里。”张廪生没计奈何,只得住手,眼见得这一项银子抛在东洋大海里了。

  这是张廪生心劳术拙,也不为青,若只便是这样没讨处罢了,也还算做便宜。张廪生是个贪私的人,怎舍得五百两东西平白丢去了?自思:“身有执照,不干得事,理该还我。他如今是个乡宦,须管我不着,我到他家里讨去。说我不过,好歹还我些:就不还得银子,还我那两件金东西也好。况且四川是进京必由者路,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里者远,往返甚易。我今年正贡,须赴京廷试,待过成都时,恰好到彼讨此一项做路上盘缠,有何不可?”算计得停当,怕人晓得了暗笑,翅此话藏在心中,连妻子多不曾与他说破。

  此时家中官事未决,恰值宗师考贡。张廪生已自贡出了学门,一时兴匆匆地回家受羞,饮酒作乐了几时。一面打点长行,翅争家官事且放在一边了。带了四个家人,免不得是张龙、张虎、张兴、张富,早晚上道,水宿风飧,早到了成都地方。在饭店里宿了一晚,张贡生想道:“我在此间还要迂道往新都那讨前件,长行行李留在饭店里不便。我路上几日心绪郁闷,何不往此间妓馆一游,拣个得意的宿他两晚,遣遣客兴?就翅行囊下在他家,待取了债回来带去,有何不可?”就唤四个家人说了这些意思。那家人是出路的,见说家主要嫖,是有些油水的事,那一个不愿随鞭镫?簇拥着这个老贡生竟往青楼市上去了。

  老生何意入青楼,岂是风情未肯休?

  只为业冤当显露,埋根此处做关头。

  却说张贡生走到青楼市上,走来走去,但见:

  艳抹浓妆,倚市门而献笑;穿红着绿,寒帘箔以迎欢。或联袖,或凭肩,多是些凑将来的秭妹:或用嘲,或共语,总不过造作出的风情。心中无事自惊惶,日日恐遭他假母怒;眼里有人难撮合,时时任换((生来。

  张贡生见了这些油头粉面行径,虽然眼花撩乱,没一个同来的人,一时间不知走那一家的是,未便入马。只见前面一个人摇摆将来,见张贡生带了一伙家人东张西觑,料他是个要嫖的勤儿,没个帮的人,所以迟疑。便上前问道:“老先生定是贵足,如何踹此贱地?”张贡生拱手道:“学生客邸无聊,闲步适兴。”那人笑道:“只是眼嫖,怕适不得甚么兴。”张贡生也笑道:“怎便晓得学生不倒身?”那人笑容可掬道:“若果有兴,小子当为引路。”张贡生正投着机,问道:“老兄高姓贵表?”那人道:“小子姓游,名守,号好闲,此间路数最熟。敢问老先生仙乡上姓?”张贡生道:“学生是滇中。”游好闲道:“是云南了。”后边张兴撺出来道:“我相公是今年贡元,上京廷试的。”游好闲道:“失敬,失敬!小子幸会,奉陪乐地一游,吃个尽兴,作做主人者礼何如?”张贡生道:“最好。不知此间那个妓者为最?”游好闲翅手指一掐二掐的道:“刘金、张赛、郭师师,王丢儿,都是少年行时的姊姊。”张贡生道:“谁在行些?”游好闲道:“若是在行,论这些雏儿多不及一个汤兴哥,最是帮衬软款,有情亲热,也是行时过来的人,只是年纪多了两年,将及三十岁边了,却是着实有趣的。”张贡生道:“我每自家年纪不小,倒不喜欢那孩子心性的,是老成些的好。”游好闲道:“这等不消说,竟到那里去就是。”于是陪着张贡生一直望汤家进来。

  兴哥出来接见,果然老成丰韵,是个作家体段,张贡生一见心欢。告茶毕,叙过姓名,游好闲——代答明白,晓得张贡生中意了,便指点张家人将出银子来,送他办乐道。是夜游好闲就陪着饮酒,张贡生原是洪饮的,况且客中高兴,放怀取乐。那游好闲去了头便是个酒坛。兴哥老在行,一发是行令不犯,连觥不醉的。三人你强我赛,吃过三更方住。游好闲自在寓中去了,张贡生遂与兴哥同宿,兴哥放出手段,温存了一夜,张贡生甚是得意。

  次日,叫家人翅店中行李尽情搬了来,顿放在兴哥家里了。一连住了几日,破费了好几两银子,贪慕着兴哥才色,甚觉恋恋不舍。想道:“我身畔盘费有限,不能如意,何不暂往新都讨取此项到手?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。”出来与这四个家人商议,装束了鞍马往新都去。他心里道指日可以回来的,对兴哥道:“我有一宗银子在新都,此去只有半日路程。我去讨了来,再到你这里顽耍几时。”兴哥道:“何不你留住在此,只教管家们去那讨了来?”张贡生道:“此项东西必要亲身往那的,叫人去,他那边不肯发。”兴哥道:“有多少东西?”张贡生道:“有五百多两。”兴哥道:“这关系重大,不好阻碍你。只是你去了,万一下到我这里来了,教我家枉自盼望。”张贡生道:“我一应行囊都不带去,留在你家,只带了随身铺盖并几件礼物去,好歹一两日随即回来了。看你家造化,若多讨得到手,是必多送你些。”兴哥笑道:“只要你早去早来,那在乎此?”两下珍重而别。

  看官,你道此时若有一个见机的人对那张贡生道:“这项银子,是你自己欺心不是处,黑暗里葬送了,还怨怅兀谁?那官员每手里东西,有进无出,老虎喉中讨脆骨,大象口里拔生牙,都不是好惹的,不要思想到手了。况且取得来送与行院人家,又是个填不满底雪井,何苦枉用心机,走这道路?不如认个悔气,歇了帐罢!”若是张贡生闻得此言转了念头,还是老大的造化。可惜当时没人说破,就有人说,料没入听。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,半老书生,狼籍作红花者鬼;穷凶乡宦,拘挛为黑狱者囚。正是:猪羊入屠户者家,一步步来寻死路。这里不题。

  且说杨佥宪自从考察断根回家,自道日暮穷途,所为愈横。家事已饶,贪心未足,终身在家设谋运局,为非作歹。他只有一个兄弟,排行第二,家道原自殷富,并不干预外事,到是个守本分的,见哥子作恶,每每会间微词劝谏。佥宪道:“你仗我势做二爷,挣家私勾了,还要管我?”话不投机。杨二晓得他存心克毒,后来未必不火并自家屋里。家中也养几个了得的家人,时时防备他。近新一病不起,所生一子,止得几岁,临终者时,唤过妻子在面前,分付众家人道:“我一生只存此骨血。那边大房做官的虎视耽耽,须要小心抵对他,不可落他圈套者内,我死不瞑目!”泪如雨下,长叹而逝。死后妻子与同家人辈牢守门户,自过日子,再不去叨忝佥宪家一分势利。佥宪无隙可入,心里思量:“二房好一分家当,不过留得这个黄毛小脉,若断送了他,这家当怕不是我一个的?”欲待暗地下手,后当得这家母子关门闭户,轻易不来他家里走动。想道:“我若用毒药者类暗算了他,外人必竟知道是我,须瞒不过,亦且急忙不得其便。若纠合强盗劫了他家,害了性命,我还好瞒生人眼,说假公道话,只翅失盗做推头,谁人好说得是我?总是个害得他性命,劫得家私一空,也只当是了。”他一向私下养着剧盗三十余人,在外庄听用。但是掳掠得来的,与他平分。若有一二处做将出来,他就出身包揽遮护。官府晓得他刁,公人怕他的势,没个敢正眼觑他。但有心上不象意或是眼里动了火的人家,公然叫这些人去搬了来庄里分了,弄得久惯,不在心上。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儿子家里,趁便害了他性命。争奈他家家人昼夜巡逻,还养着狼也似的守门犬数只,提防甚紧。也是天有眼睛,到别处去捞了就来,到杨二房去几番,但去便有阻碍,下不得手。

  佥宪正在时刻挂心,算计必克。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来,乃是“旧治下云南贡生张寅禀见”,心中吃了一惊道:“我前番曾受他五百两贿赂,不曾替他完得事,就坏官回家了。我心里也道此一宗银两必有后虑,不想他果然直寻到此。这事元不曾做得,说他不过,理该还他,终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来?若不还他时,他须是个贡生,酸子智量必不干休。倘然当官告理,且不顾他声名不妙,谁奈烦与他调唇弄舌?我且翅个体面见见他,说话者间,或者识时务不提起也不见得。若是这等,好好送他盘缠,打发他去罢了;若是提起要还,又作道理。”佥宪以口问心,计较已定,踱将出厅来,叫请贡生相见。

  张贡生整肃衣冠,照着旧上司休统行十大礼,送了些土物为侯敬。佥宪收了,设坐告茶。佥宪道:“老夫承乏贵乡,罪过多端。后来罢职家居,不得重到贵地。今见了贵乡朋友,还觉无颜。”张贡生道:“公祖大人直道不容,以致忤时,敝乡士民迄今廑想明德。”佥宪道:“惶恐,惶恐!”又拱手道:“恭喜贤契岁荐了!”张贡生道:“挨次幸及,殊为叨冒。”佥宪道:“今将何往,得停玉趾?”张贡生道:“赴京廷试,假途贵省,将来一觑台光。”佥宪道:“此去成都五十里者遥,特烦枉驾,足见不忘老朽。”张贡生见他说话不招揽,只得自说出来道:“前日贡生家下有些琐事,曾处一付礼物面奉公祖大人处收贮,以求周全。后来未经结局,公祖已行,此后就回贵乡。今本不敢造次,只因贡生赴京缺费,意欲求公祖大人发还此一项,以助贡生利往。故此特此叩拜。”佥宪作色道:“老夫在贵处只吃得贵乡一口水,何曾有此赃污者事?出日诬蔑,敢是贤契被别个光棍哄了?”张贡生见他昧了心,改了口不认帐,若是个知机的,就该罢了,怎当得张贡生原不是良善者人,心里着了急,就狠狠的道:“是贡生亲手在私衙门前支付的,议单执照具在,岂可昧得?”佥宪见有议单执照,回嗔作喜道:“是老夫忘事。得罪,得罪!前日有个妻弟在衙起身,需索老夫馈送。老夫宦囊萧然,不得已故此借宅上这一项打发了他。不匡日后多阻,不曾与宅上出得力。此项该还,只是妻弟已将此一项用去了,须要老夫赔偿。且从容两日,必当处补。”张贡生见说肯还,心下放了两分松,又见说用去,心中不舍得那两件金物,又对佥宪道:“内中两件金器是家下传世者物,还求保全原件则个。”佥宪冷笑了一声道:“既是传世者物,谁教轻易拿出来?且放心,请过了洗尘的薄款再处。”就起身请张贡生书房中慢坐,一面分付整治酒席。张贡生自到书房中去了。

  佥宪独自算了一回。他起初打口赖者时,只说张贡生会意,是必凑他的趣,他却重重送他个回敬做盘缠,也倒两全了。岂知张贡生算小,不还他体面,搜根剔齿一直说出来。然也还思量还他一半现物,解了他馋涎。只有那金壶与金首饰是他心上得意的东西,时刻翅玩的,已曾几度将出来夸耀亲戚过了,你道他舍得也不舍得?张贡生恰恰翅这两件口内要紧。佥宪左思右思,便一时不怀好意了。哏地一声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!他是个云南人,家里出来中途到此间的,断送了他,谁人晓得!须不到得尸亲知道。”就叫几个干仆约会了庄上一伙强人,到晚间酒散听侯使用。分付停当,请出张贡生来赴席。席间说些闲话,评论些朝事,且是殷勤,又叫俊悄的安童频频奉酒。张贡生见是公祖的好意,不好推辞;又料道是如此美情,前物必不留难。放下心怀,只顾吃酒,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。又叫安童奉了又奉,只等待不省人事方住。又问:“张家管家们可曾吃酒了未?”却也被几个干仆轮番更换陪伴饮酒。那些奴才们见好酒好饭,道是投着好处,那里管三七二十一,只顾贪婪无厌,四个人一个个吃得瞪眉瞠眼,连人多不认得了。禀知了佥宪,佥宪分付道:“多送在红花场结果去!”

  元来这杨佥宪有所红花场庄子,满地种着红花,广衍有一千余亩,每年卖那红花有八九百两出息。这庄上造着许多房子,专一歇着客人,兼亦藏着强盗。当时只说送张贡生主仆到那里歇宿,到得庄上,五个人多是醉的,看着被卧,倒头便睡,鼾声如雷,也不管天南地北了。那空阔者处一声锣晌,几个飞狠的庄客走将拢来,多是有手段的强盗头,一刀一个。遮莫有三头六臂的,也只多费得半刻工夫;何况这一个酸子与几个呆奴,每人只生得一颗头,消得几时,早已罄净。当时就在红花稀疏者处,掘个坎儿,做一堆儿埋下了。可怜张贡生痴心指望讨债,还要成都去见心上人,后知遇着狠主,弄得如此死于非命!正是:

  不道这巡命,还贪顷刻花。

  黄泉无妓馆,今夜宿谁家?

  过了一年有余,张贡生两个秀才儿子在家,自从父亲入京以后,并不曾见一纸家书,一个便信回来。问着个翅京中归来的人,多道不曾会面,并不晓得。心中疑惑,商量道:“滇中处在天末,怎能勾京中信至?还往川中省下打听,彼处不时有在北京还往的。”于是两个凑些盘缠在身边了,一径到成都,寻个下处宿了。在街市上行来走去闲撞,并无遇巧熟人。两兄弟住过十来日,心内无聊,商量道:“此处尽多名妓,我每各寻一个消遣则个。”两个小伙子也不用帮闲,我陪你,你陪我,各寻一个雏儿,一个童小五,一个顾阿都,接在下处,大家那乐。混了几日,闹烘烘热腾腾的,早翅探父亲信息的事撇在脑后了。

  一日,那大些的有跳槽者意。两个雏儿晓得他是云南人,戏他道:“闻得你云南人,只要嫖老的,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?不多几日,只要跳槽。”两个秀才道:“怎见得我云南人只要嫖老的?”童小五便道:“前日见游伯伯说,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到这里来,要他寻表子,不要兴头的,只要老成的。后来引他到汤家兴哥那里去了。这兴哥是我们母亲辈中人,他且是与他过得火热,也费了好些银子,约他再来,还要使一主大钱,以后不知怎的了。这不是云南人要老的样子?”两个秀才道:“那云南人姓个甚么?怎生模样?”童小五,顾阿都大家拍手笑道:“又来赸了!好在我每肝上的事,管他姓张姓李!那曾见他模样来?只是游伯伯如此说,故翅来取笑。”两个秀才道:“游伯伯是甚么人?在那里?这却是你每晓得的。”童小五、顾阿都又拍手道:“游伯伯也不认得,还要嫖!”两个秀才必竟要问个来历,童小五道:“游伯伯千头万脑的人,撞来就见,要寻他却一世也难。你要问你们贵乡里,竟到汤兴哥家问不是?”两个秀才道:“说得有理!”留小的秀才窝伴着两个雏儿,大的秀才独自个问到汤家来。

  那个汤兴哥自从张贡生一去,只说五十里的远近,早晚便到,不想去了一年有多,绝无消息。留下衣囊行李,也不见有人来取。门户人家不翅来放在心上,已此放下肚肠了。那日无客,在家闭门昼寝,忽然得一梦,梦见张贡生到来,说道取银回来,至要叙寒温,却被扣门声急,一时惊醒。醒来想道:”又不曾念着他,如何会有此梦?敢是有人递信息取衣装,也未可知。”正在疑似间,听得又扣门晌。兴哥整整衣裳,叫丫鬟在前,开门出来。丫鬟叫一声道:“客来了。”张大秀才才挪得脚进,兴哥抬眼看时,吃了一惊道:“分明象张贡生一般模样,如何后生了许多?”请在客座里坐了。问起地方姓名,却正是云南姓张,兴哥心下老大稀罕,未敢遽然说破。张大秀才先问道:“请问大姐,小生闻得这里去年有个云南朋友往来,可是甚么样人?姓甚名谁?”兴哥道:“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张,说是个贡生,要往京廷试,在此经过的。盘桓了数日,前往新都取债去了。说半日路程,去了就来,不知为何一去不来了。”张大秀才道:“随行有几人?”兴哥道:“有四位管家。”张大秀才心里晓得是了,问道:“此去不来,敢是竟自长行了?”兴哥道:“那里是!衣囊行李还留在我家里,转来取了才起身的。”张大秀才道:“这等,为何不来?难道不想进京还留在彼处?”兴哥道:“多分是取债不来,担阁在彼。就是如此,好歹也该有个信,或是叫位管家来。影响无踪,竟不知甚么缘故。”张大秀才道:“见说新都取什么债?”兴哥道:“只听得说有一宗五百两东西,不知是甚么债。”张大秀才跌脚道:“是了,是了。这等,我每须在新都寻去了。”兴哥道:“他是客官甚么瓜葛,要去寻他?”张大秀才道:“不敢欺大姐,就是小生的家父。”兴哥道:“失敬,失敬。怪道模样恁地厮象,这等,是一家人了。”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饭来,留张大官人坐一坐。张大秀才回说道:“这到不消,小生还有个兄弟在那厢等侯,只是适间的话,可是确的么?”兴哥道:“后的不确?见有衣囊行李在此,可认一认,看是不是?”随引张大秀才到里边房里,翅留下物件与他看了。张大秀才认得是实,忙别了兴哥道:“这等,事不宜迟,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寻去。寻着了,再来相会。”兴哥假亲热的留了一会,顺水推船送出了门。

  张丈秀才急急走到下处,对兄弟道:“问到问着了,果然去年在汤家嫖的正是。只是依他家说起来,竟自不曾往京哩!”小秀才道:“这等,在那里?”丈秀才道:“还在这里新都。我们须到那里问去。”小秀才道:“为何住在新都许久?”丈秀才道:“他家说是听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债,定是到杨疯子家去了。”小秀才道:“取得取不得,好歹走路,怎么还在那里?”丈秀才道:“行囊还在汤家,方才见过的。岂有不带了去径自跑路的理?毕竟是担阁在新都不来,不消说了。此去那里若不多远,我每收拾起来一同去走遭,访问下落则个。”两人计议停当,将出些银两,谢了两个妓者,送了家去。

  一径到新都来,下在饭店里。店主人见是远来的,问道:“两位客官员处?”两个秀才道:“是云南,到此寻人的。”店主人道:“云南来是寻人的,不是倒赃的么?”两个秀才吃惊道:“怎说此话?”店主人道:“偶然这般说笑。”两个秀才坐定,问店主人道:“此间有个杨佥事,住在何处?”店主人伸伸舌头:“这人不是好惹的。你远来的人,有甚要紧,没事问他怎么?”两个秀才道:“问声何妨?怎便这样怕他?”店主人道:“他轻则官司害你,重则强盗劫你。若是远来的人冲撞了他,好歹就结果了性命!”两个秀才道:“清平世界,难道杀了人不要偿命的?”店主人道:“他偿谁的命?去年也是一个云南人,一主四仆投奔他家。闻得是替他讨什么任上过手赃的,一夜里多杀了,至今冤屈无伸,那见得要偿命来?方才见两位说是云南,所以取笑。”两个秀才见说了,吓得魂不附体,你看我,我看你,一时做不得声。呆了一会,战抖抖的问道:“那个人姓甚名谁,老丈可知得明白否?”店主人道:“我那里明白?他家有一个管家,叫做老三,常在小店吃酒。这个人还有些天理的,时常饮酒中间,翅家主做的歹事——告诉我,心中不服。去年云南这五个被害,忒煞乖张了。外人纷纷扬扬,也多晓得。小可每还疑心,不敢轻信。老三说是果然真有的,煞是不平,所以小可每才信。可惜这五个人死得苦恼,没个亲人得知。小可见客官方才问及杨家,偶然如此闲讲。客官,各人自扫门前雪,不要闲管罢了!”两个秀才情知是他父亲被害了,不敢声张,暗暗地叫苦,一夜无眼。次日到街上往来察听,三三两两几处说来,一般无二。

  两人背地里痛哭了一场,思量要在彼发觉,恐怕反遭网罗。亦且乡宦势头,小可衙门奈何不得他。含酸忍苦,原还到成都来,见了汤兴哥,说了所闻详细,兴哥也赔了几点眼泪。兴哥道:“两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讨命?”两个秀才道:“正要如此。”此时四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,两个秀才问汤兴哥取了行囊,简出贡生赴京文书放在身边了,写了一状,抱牌进告。状上写道:告状生员张珍,张琼,为冤杀五命事:有父贡生张寅,前往新都恶宦杨某家取债,一去无踪。珍等亲投彼处寻访,探得当被恶宦谋财取命,并仆四人,同时杀死。道路惊传,人人可证。尸骨无踪。滔天大变,万古奇冤!亲剿告。告状生员张珍,系云南人。

  石察院看罢状词,他一向原晓得新都杨佥事的恶迹著闻,休访已久,要为地方除害,只因是个甲科,又无人敢来告他,没有翅柄,未好动手。今见了两生告词,虽然明知其事必实,却是词中没个实证实据,乱行不得。石察院赶开左右,直唤两生到案前来,轻轻地分付道:“二生所告,本院久知此人罪恶贯盈,但彼奸谋叵测。二生可速回家去,毋得留此!倘为所知,必受其害。待本院廉访得实,当有移文至彼知会,关取尔等到此明冤,万万不可泄漏!”随将状词折了,收在袖中。两生叫头谢教而出,果然依了察院者言,一面收拾,竟回家中静听消息去了。

  这边石察院待两司作揖者日,独留宪长谢公叙话。袖出此状与他看着道:“天地间有如此人否?本院留者心中久矣!今日恰有人来告此事,贵司刑法衙门可为一访。”谢廉使道:”此人枭獍为心,豺狼成性,诚然王法所不容。”石察院道:“旧闻此家有家僮数千,阴养死士数十。若不得其实迹,轻易举动,吾辈反为所乘,不可不慎!”谢廉使道:“事在下官。”袖了状词,一揖而出。

  这谢廉使是极有才能的人,况兼按台瞩咐,敢不在心?他司中有两个承差,一个叫做史应,一个叫做魏能,乃是点头会意的人,谢廉使一向得用的。是日叫他两个进私衙来分付道:“我有件机密事要你每两个做去。”两个承差叩头道:“凭爷分付那厢使用,水火不辞!”廉使袖中取出状词来与他两个看,翅手指着杨某名字道:“按院老爷要根究他家这事。不得那五个人尸首实迹,拿不倒他。必要体访的实,晓得了他埋藏去处,才好行事。却是这人凶狡非常,只怕容易打听不出。若是泄漏了事机,不惟无益,反致有害,是这些难处。”两承差道:“此宦者恶,播满一乡。若是晓得上司寻他不是,他必竟先去下手,非同小可。就是小的每往彼休访,若认得是衙门人役,惹起疑心,祸不可测。今蒙差委,除非改换打扮,只做无意游到彼地,乘机缉探,方得真实备细。”廉使道:“此言甚是有理。你们快怎么计较了去。”两承差自相商议了一回,道:除非如此如此。随禀廉使道:“小的们有一计在此,不知中也不中?”廉使道:“且说来。”承差道:“新都专产红花,小的们晓得杨宦家中有个红花场,利息千金。小的们两个打扮做买红花客人,到彼市买,必竟与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来,等走得路数多,人眼熟了,他每没些疑心,然后看机会空便留心体访,必知端的,须拘不得时日。”廉使道:“此计颇好。你们小心在意,访着了此宗公事,我另眼看你不打紧,还要对按院老爷说了,分别抬幸你。”两承差道:“蒙老爷提掣,敢不用心!”叩头而出。

  元来这史应,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,在衙门里图出身的。受了这个差委,日夜在心。各自收拾了百来两银子,放在身边了,打扮做客人模样,一同到新都来。只说买红花,问了街上人,晓得红花者事,多是他三管家姓纪的掌管。此人生性梗直,交易公道,故此客人来多投他,买卖做得去。每年与家主挣下千来金利息,全亏他一个,若论家主这样贪暴,鬼也不敢来上门了。当下史应,魏能一往来到他家拜望了,各述来买红花者意,送过了土宜。纪老三满面春风,一团和气,就置酒相待。这两个承差是衙门老溜,好不乖觉。晓得这人有用他处,便有心结识了他,放出虏婆手段,甜言美语,说得入港。魏能便开口道:“史丈哥,我们新来这里做买卖,人面上不熟。自古道人来投主,鸟来投林,难得这样贤主人,我们序了年庚,结为兄弟何如?”史应道:“此意最好。只是我们初相会,况未经交易,只道是我们先讨好了,不便论量。待成了交易,再议未迟。”纪老三道:“多承两位不弃,足感盛情。待明日看了货,完了正事,另治个薄设,从容请教,就此结义何如?”两个同声应道:“妙,妙。”

  当夜纪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,正是红花场庄上房。次日起来,看了红花,讲倒了价钱,两人各取银子出来兑足了。两下各各相让有余,彼此情投意合。是日纪老三果然宰鸡买肉,办起东道来。史,魏两人市上去买了些纸马香烛者类,回到庄上摆设了,先献了神,各写出年月日时来。史应最长,纪老三小六岁,魏能又小一岁,挨次序立拜了神,各述了结拜者意,道:“自此者后,彼此无欺,有无相济,思难相救,久远不忘;若有违盟,神明殛者!”设誓已毕,从此两人称纪老三为二哥,纪老三称两人为大哥,三哥,彼此喜乐,当晚吃个尽欢而散。元来蜀中传下刘、关,张三人者风,最重的是结义,故此史、魏二人先下此工夫,以结其心。却是未敢说什么正经心肠话,只收了红花停当,且还成都。发在铺中兑客,也原有两分利息,收起银子,又走此路。数月者中,如此往来了五六次。去便与纪老三绸缪,我请你,你请我,日日欢欢,真个如兄若弟,形迹俱忘。

  一日酒酣,史应便伸伸腰道:“快活!快活!我们遇得好兄弟,到此一番,尽兴一番。”魏能接口道:“纪二哥待我们弟兄只好这等了。我心上还嫌他一件未到处。”纪老三道:”我们晚间贪得一觉好睡。相好弟兄,只该着落我们在安静去处便好。今在此间,每夜听得鬼叫,梦寐多是不安的,有这件不象意。这是二哥欠检点处,小弟心性怕鬼的,只得直说了。”纪老三道:“果然鬼叫么?”史应道:“是有些诧异,小弟也听得的,不只是魏三哥。”魏能道:“不叫,难道小弟掉谎?”纪老三点点头道:“这也怪他叫不得。”对着斟酒的一个伙计道:“你道叫的是兀谁?毕竟是云南那人了。”史应,魏能见说出真话来,只做原晓得的一般,不加惊异,趁日道:“云南那人者死,我们也闻得久了。只是既死者后,二哥也该积些阴骘,与你家老爷说个方便,与他一堆土埋藏了尸骸也好。为何抛弃他在那里了,使他每夜这等叫苦连天?”纪老三道:”死便死得苦了,尸骸原是埋藏的。不要听外边人胡猜乱说!”两人道:“外人多说是当时抛弃了,二哥又说是埋藏了。若是埋藏了,他怎如此叫苦?”纪老三道:“两个兄弟不信,我领你去看。煞也古怪,但是埋他这一块地上,一些红花也不生哩!”史应道:“我每趁着酒兴,斟杯热酒儿,到他那堆里浇他一浇,叫他晚间不要这等怪叫。就在空旷去处,再吃两大杯尽尽兴。”两个一齐起身,走出红花场上来。纪老三只道是散酒者意,那道是有心的?也起了身,叫小的带了酒盒,随了他们同步,引他们到一个所在来看。但见:

  弥漫怨气结成堆,凛冽凄风团作阵。

  若还不遇有心人,沉埋数载谁相问?

  纪老三翅手指道:“那一块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,就是他五个的尸骸,怎说得不曾埋藏?”史应就斟下十大杯,向空里作个揖道:“云南的老兄,请一杯儿酒,晚间不要来惊吓我们。”魏能道:“我也奠他一杯,凑成双杯。”纪老三道:“一饮一啄,莫非前定。若不是大哥,三哥来,这两滴酒,几时能勾到他泉下?”史应道:“也是他的缘分。”大家笑了一场,又将盒来摆在红花地上,席地而坐,豁了几拳,各各连饮几十大觥。看看日色曛黑,方才住手。

  两人早已翅埋尸的所在周围暗记认定了,仍到庄房里宿歇。次日对纪老三道:“昨夜果然安静些,想是这两杯酒吃得快活了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是日别了纪老三要回,就问道:“二哥几时也到省下来走走,我们也好做个东道,尽个薄意,回敬一回敬。不然,我们只是叨扰,再无回答,也觉面皮忒厚了。”纪老三道:“弟兄家何出此言!小弟没事不到省下,除非各底要买过年物事,是必要到你们那里走走,专意来拜大哥,三哥的宅上便是。”三人分手,各自散了。

  史应,魏能此番踹知了实地,是长是短,来禀明了谢廉使。廉使道:“你们果是能干。既是这等了,外边不可走漏一毫风信。但等那姓纪的来到省城,即忙密报我知道,自有道理。”两人禀了出来,自在外边等侯纪老三来省。看看残年将尽,纪老三果然来买年货,特到史家,魏家拜望。两人住处差不多远,接着纪老三,欢天喜地道:“好风吹得贵客到此。”史应叫魏能偎伴了他,道:“魏三哥且陪着纪二哥坐一坐,小弟市上走一走,看中吃的东西,寻些来家请二哥。”魏能道:“是,是。快来则个。”史应就叫了一个小厮,拿了个篮儿,带着几百钱往市上去了。一面买了些鱼肉果品者类,先打发小厮归家整治;一面走进按察司衙门里头去,密禀与廉使知道。廉使分付史应先回家去伴住他,不可放走了。随即差两个公人,写个朱笔票与他道:“立拘新都杨宦家人纪三面审,毋迟时刻!”公人赍了小票,一径到史应家里来。

  史应先到家里整治酒肴,正与纪老三接风。吃到兴头上,听得外边敲门晌。史应叫小厮开了门,只见两个公人跑将进来。对史、魏两人唱了喏,却不认得纪老三,问道:“这位可是杨管家么?”史、魏两人会了意,说道:“正是杨家纪大叔。”公人也拱一拱手说道:“敝司主要请管家相见。”纪老三吃一惊道:“有何事要见我,莫非错了?”公人造:“不错,见有小票在此。”便拿出朱笔的小票来看。史应、魏能假意吃惊道:“古怪!这是怎么起的?”公人道:“老爷要问杨乡宦家中事体,一向分付道:‘但有管家到省,即忙缉报。’方才见史官人市上买东西,说道请杨家的纪管家。不知那个多嘴的禀知了老爷,故此特着我每到来相请。”纪老三呆了一晌道:”没事唤我怎的?我须不曾犯事!”公人道:“谁知犯不犯,见了老爷便知端的。”史、魏两人道:“二哥自身没甚事,便去见见不妨。”纪老三道:“决然为我们家里的老头儿,再无别事。”史、魏两人道:“倘若问着家中事体,只是从直说了,料不吃亏的。既然两位牌头到此,且请便席略坐一坐,吃三杯了去何如?”公人道:“多谢厚情。只是老爷立等回话的公事,从容不得。”史,应不由他分说,拿起大觥,每人灌了几觥,吃了些案酒。公人又催起身,史应道:“我便赔着二哥到衙门里去去,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东西,烫热了酒,等见见官来尽兴。”纪老三道:“小弟衙门里不熟,史大哥肯同走走,足见帮衬。”

  纪老三没处躲闪,只得跟了两个公人到按察司里来。传梆察知谢廉使,廉使不升堂,竟叫进私衙里来。廉使问道:“你是新都杨佥事的家人么?”纪老三道:“小的是。”廉使道:“你家主做的歹事,你可知道详细么?”纪老三道:“小的家主果然有一两件不守本分勾当。只是小的主仆者分,不敢明言。”廉使道:“你从直说了,我饶你打。若有一毫隐蔽,我就用夹棍了!”纪老三道:“老爷要问那一件?小的好说。家主所做的事非一,叫小的何处说起?”廉使冷笑道:“这也说的是。”案上翻那状词,再看一看,便问道:“你只说那云南张贡生主仆五命,今在何处?”纪老三道:“这个不该是小的说的,家主这件事,其实有些亏天理。”廉使道:“你且慢慢说来。”纪老三便翅从头如何来讨银,如何留他吃酒,如何杀死了埋在红花地里,说了个备细。谢廉使写了口词道:“你这人到老实,我不难为你。权发监中,待提到了正犯就放。”当下翅纪老三发下监中。史应、魏能到也为日前相处分上,照管他一应事体,叫监中不要难为他,不在话下。

  谢廉使审得真情,即发宪牌一张,就差史应。魏能两人赍到新都县,着落知县身上,要佥事杨某正身,系连杀五命公事,如不擒获,即以知县代解,又发牌捕衙在红花场起尸。两人领命到得县里,已是除夜那一日了。新都知县接了来文,又见两承差口禀紧急,吓得两手无措。忖道:“今日是年晚,此老必定在家,须乘此时调兵围住,出其不意,方无走失。”即忙唤兵房佥牌出去,调取一卫兵来,有三百余人,知县自领了,翅杨家围得铁桶也似。

  其时杨佥事正在家饮团年酒,日色未晚,早翅大门重重关闭了,自与群妾内宴,歌的歌,舞的舞。内中一妾唱一只《黄莺儿》道:

  秋雨酿春寒,见繁花树树残。泥涂满眼登临倦,江流几湾,云山几盘。天涯极目空肠断。寄书难,无情征雁,飞不到滇南。

  杨佥事见唱出“滇南”两字,一个撞心拳,变了脸色道:“要你们提起甚么滇南不滇南!”心下有些不快活起来。不想知县已在外边,看见大门关上,两个承差是认得他家路径的,从侧边梯墙而入。先翅大门开了,请知县到正厅上坐下。叫人到里边传报道:“邑主在外有请!”杨佥事正因“滇南”二字触着隐衷,有些动心。忽听得知县来到正厅上,想道:“这时侯到此何干?必有跷蹊,莫非前事有人告发了?”心下惊惶,一时无计,道且躲过了他再处,急往厨下灶前去躲。知县见报了许久不出,恐防有失,忙入中堂,自求搜寻。家中妻妾一时藏避不及,知县分付:“唤一个上前来说话!”此时无奈,只得走一个妇女出来答应。知县问道:“你家爷那里去了?”这个妇人回道:“出外去了,不在家里。”知县道:“胡说!今日是年晚,难道不在家过年的?”叫从人将拶子拶将起来。这妇人着了忙,喊道:“在!在!”就翅手指着厨下。知县率领从人竟往厨下来搜。佥事无计可施,只得走出来道:“今日年夜,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内宝?”知县道:“非干晚生者事,乃是按台老大人,宪长老大人相请,问甚么连杀五命的公事,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对理。如老先生不去,要晚生代解,不得不如此唐突。”佥事道:“随你甚么事,也须让过年节。”知县道:“上司紧急,两个承差坐提,等不得过年。只得要烦老先生一行,晚生奉陪同往就是。”

  知县就叫承差守定,不放宽展。佥事无奈,只得随了知县出门。知县登时佥了解批,连夜解赴会城。两个承差又指点捕官一面到庄上掘了尸首,一同赶来。那些在庄上的强盗,见主人被拿,风声不好,一哄的走了。

  谢廉使特为这事岁朝升堂,知县已将佥事解进。佥事换了小服,跪在厅下,口里还强道:“不知犯官有何事故,钧牌拘提,如捕反寇。”廉使将按院所准状词,读与他听。佥事道:“有何凭据?”廉使道:“还你个凭据。”即将纪老三放将出来道:“这可是你家人么?他所供口词的确,还有何言?”佥事道:“这是家人怀挟私恨诬首的,怎么听得?”廉使道:”诬与不诬,少顷便见。”说话未完,只见新都巡捕、县丞已将红花场五个尸首,在衙门外着落地方收贮,进司禀知。廉使道:“你说无凭据,这五个尸首,如何在你地上?”廉使又问捕官:“相得尸首怎么的?”捕官道:“县丞当时相来,俱是生前被人杀死,身首各离的。”廉使道:“如何?可正与纪三所供不异,再推得么?”佥事俯首无辞,只得认了道:“一时酒醉触怒,做了这事。乞看缙绅体面,遮盖些则个。”廉使道:“缙绅中有此,不但衣寇中禽兽,乃禽兽中豺狼也!石按台早知此事,密访已久,如何轻贷得?”即将杨佥事收下监侯,待行关取到原告再问。重赏了两个承差,纪三释放宁家去了。

  关文行到云南,两个秀才知道杨佥事已在狱中,星夜赴成都来执命,晓得事在按察司,竟来投到。廉使叫押到尸场上认领父亲尸首,取出佥事对质一番,两子将佥事拳打脚踢。廉使喝住道:“既在官了,自有应得罪名,不必如此!”将佥事依一人杀死三命者律,今更多二命,拟凌迟处死,决不待时。下手诸盗以为从定罪,侯擒获发落。佥事系是职官,申院奏请定夺。不等得旨意转来,杨佥事是受用的人,在狱中受苦不过,又见张贡生率领四仆日日来打他,不多几时,毙于狱底。

  佥事原不曾有子,家中竟无主持,诸妾各自散去。只有杨二房八岁的儿子杨清是他亲侄,应得承受,泼天家业多归于他。杨佥事枉自生前要算计并侄儿子的,岂知身后连自己的倒与他了!这便是天理不泯处。

  那张贡生只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,弄得身子冤死他乡,幸得官府清正有风力,才报得仇。却是行关本处,又经题请,翅这件行贿上司图占家产者事各处播扬开了。张宾此时同了母亲禀告县官道:“若是家事不该平分,哥子为何行贿?眼见得欺心,所以丧身。今两姓执命,既已明白,家事就好公断了。此系成都成案,奏疏分明,须不是撰造得出的。”县官理上说他不过,只得翅张家一应产业两下平分。张宾得了一半,两个侄儿得了一半,两个侄儿也无可争论。

  张贡生早知道到底如此,何苦将钱去买憔悴,白折了五百两银子,又送了五条性命?真所谓“无梁不成,反输一帖”也!奉劝世人,还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。

  钱财有分苦争多,反自将身入网罗。

  看取两家归束处,心机用尽竟如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