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喜鹊就在枝头喳喳叫。辛稼轩那首《贺新郎》写得真叫一个妙,把新婚的喜庆劲儿全道尽了。可您猜怎么着?越是热闹的地界,越容易招来不速之客。
话说安吉州有户富人家办喜事,洞房花烛夜正热闹着呢。有个贼骨头趁着人来人往,猫着腰溜进新房,哧溜钻到了婚床底下。这贼盘算得美:等新人睡熟,好顺手牵羊。哪知道小两口新婚燕尔,帐子里你侬我侬说个不停,蜡烛亮堂堂点到天亮。床底下那位听得面红耳赤,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连着三天三夜,新房里就没断过人。贼骨头饿得前胸贴后背,实在熬不住了。第四天夜里,他刚摸黑爬出来,就被守夜的家丁逮个正着。主人家气得直跺脚:"捆结实了!明儿送官!"
这贼倒机灵,眼珠子一转就喊冤:"青天大老爷明鉴啊!小的真不是贼!"县太爷惊堂木一拍:"不是贼?躲人床底下作甚?"贼人煞有介事地说:"小的是郎中。新娘子打小有心口疼的毛病,特意请小的跟着防备用药。"说着连新娘乳名瑞姑、家中庶母不慈这些私密话都抖落出来——敢情这三天在床底下,把夫妻夜话全听去了。
县官将信将疑,非要传新妇上堂对质。急得老丈人直搓手,这时候有个老衙役凑过来献计。第二天公堂上,差役押来个素衣女子:"瑞姑带到!"贼人立刻嚷嚷:"瑞姑你可要给我作证啊!"县官哈哈大笑:"这分明是怡红院的姑娘,你倒认得真切?"原来老衙役使了个调包计,找娼妓假扮新娘。贼人当场露馅,挨了四十大板,戴着木枷在衙门口晒了三天太阳。
这场闹剧刚说完,咱再说另一桩新婚奇案。那才叫个曲折离奇,您且听我慢慢道来——
话说这苏州府嘉定县有户姓郑的人家,做点小买卖过日子。家里有个闺女叫蕊珠,生得那叫一个标致,鱼见了要沉底,雁看了要落地,月亮瞧了要躲云里,花儿见了都羞得合拢瓣儿。早许给了本县谢家的三郎,眼瞅着就要过门了。
按着当地风俗,新娘子出嫁前三日要请整容匠来开脸梳头。这小门小户的,偏生爱叫男匠人来伺候。有个叫徐达的后生,平日里最是个不安分的,专好打听谁家姑娘俊俏。为了能进人家内宅看姑娘,特意学了这梳头的营生。这厮还兼着做婚宴上的茶酒,借着喊"请茶""请酒"的由头,没少偷瞄新娘子。
这日郑老汉叫徐达来给蕊珠开脸。徐达拎着梳头家伙什儿进了内室,一见蕊珠就挪不开眼了。手里梳着头发,眼睛却像黏在新娘子身上似的,浑身燥热得跟雪狮子烤火似的,那话儿更是翘得老高。碍着屋里有人,只能干咽唾沫。郑老汉瞧出这厮不正经,等他一完活就赶紧打发走了。
徐达回去后越想越上火,背地里不知放了多少回"手铳"。听说蕊珠要嫁去谢家,又巴巴地跑去谢家揽了茶酒的差事。到了正日子,郑老汉送亲时一看傧相竟是徐达,心里咯噔一下。
行婚礼时,徐达两眼直勾勾盯着新娘子,嘴里胡喊乱叫,把"拜堂"喊成"兴堂","亲家公"叫成"亲家母",活像只没头苍蝇。好容易礼数行完,新人入了洞房,该他张罗酒席时,这厮却不见了人影。等酒过三巡才慌慌张张从后头跑出来,胡乱应付几句。
待到席散,谢老汉要找这茶酒说道说道,却寻不见人。正纳闷时,新郎官慌慌张张跑来,说新娘子不见了!众人把宅子里外翻了个底朝天,连根头发丝都没找着。郑家跟来的仆人一拍大腿:"定是那徐达搞的鬼!前日给姑娘梳头时就动手动脚,方才行礼拜堂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!"
谢家下人想起来:"方才见他鬼鬼祟祟往后门溜,八成是从后巷拐跑了新娘子!"两家十来个汉子点起火把就往后巷追。这巷子笔直一条,老远就看见徐达在那晃悠。众人一拥而上把他按住,这厮还嘴硬说是有事回家。大伙儿哪肯信?七手八脚把他捆成个粽子,只等天亮送官。可怜谢三郎洞房花烛夜,新娘子没搂着,倒搂了一肚子闷气。
这正是:喜堂变作是非场,红烛照见黑心肠。若非众人追得紧,险些娇妻入贼囊。
天刚蒙蒙亮,谢家父子就带着一帮人押着徐达,写了状纸直奔县衙。那徐达被五花大绑,脸上还带着昨夜酒席上的油光。知县刚升堂就听见外头吵吵嚷嚷,惊堂木一拍:"堂下何人喧哗?"
谢老爹扑通跪倒,老泪纵横:"青天大老爷啊!我家新过门的媳妇昨夜被人拐跑了!"说着把徐达在后巷鬼鬼祟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知县眯起眼睛打量徐达:"你就是那个茶酒?新娘子被你藏哪儿去了?"
徐达缩着脖子直喊冤:"小人只管端茶递酒,哪知道新娘子去向?"话音未落,衙役的板子已经啪啪作响。这徐达平日里油嘴滑舌,骨头却软得很,才挨了几下就杀猪似的嚎叫:"别打了别打了!我说!"
原来这厮在给新娘开脸时就起了歹心,特意混进谢家当茶酒。趁着拜完堂众人吃席的功夫,他哄骗新娘说还要行礼,把人骗到后门交给了两个同伙。谁知刚跑到巷口就听见后头有人追来,慌乱中竟把新娘推进了路边枯井。
知县听得眉毛直跳:"当时为何不报?"徐达哭丧着脸:"小人原想着等风头过了再去井里捞人..."话没说完就被郑老爹扑上来撕打:"我闺女要有个三长两短,老夫跟你拼命!"
一伙人火急火燎赶到井边。郑老爹扒着井沿往下看,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,急得直跺脚。谢家仆人系着绳子下去捞人,谁知捞上来的竟是个满脸是血的络腮胡大汉!众人吓得魂飞魄散,徐达更是瘫坐在地:"这...这不可能啊!"
衙门里立刻提审了徐达供出的同伙张寅、李卯。这俩泼皮挨了夹棍才招认:当时背着新娘跑了一半,看见后面火把通明就丢下人跑了。可问到新娘下落,三个人你瞪我我瞪你,活像三只呆头鹅。
知县贴出告示寻尸亲、找新娘,可奇怪的是既没人来认领男尸,也没人知道新娘下落。徐达在牢里三天两头挨板子,打得屁股开花,可这桩无头公案就像那口枯井一样,深不见底。
再说郑蕊珠那晚被推进井里,幸好井底积着厚厚枯叶。她听见上头人声鼎沸,正要呼救,忽然发现井壁上有个黑黢黢的洞口...
天刚蒙蒙亮,井底下的郑蕊珠嗓子都喊哑了。那徐达被众人推搡着走远,井台上脚步声渐渐消失,只剩她一个人泡在冰冷的井水里。她仰头望着碗口大的天空,忽然听见上头有脚步声,连忙扯着嗓子喊:"救命啊!"
井台上探出两个脑袋,正是赶早路的客商赵申和钱巳。这两人刚从苏州贩货回来,包袱里塞满了赚来的银钱。赵申性子急,一听井里是个落难的新娘子,立刻解下行李里的麻绳往腰上系。钱巳在后面拽着绳子直嘀咕:"你当心着点,这井可深着呢!"
赵申顺着绳子往下溜,井壁的青苔蹭得他满手滑腻。到底见着人了,竟是个云鬓散乱的标致娘子,他心头一热,连忙把绳子往新娘腰间捆。郑蕊珠眼泪汪汪地道谢,赵申拍着胸脯说:"大妹子别怕,我兄弟在上头拽绳子比老牛还有劲!"
谁知钱巳在井台上变了脸色。他盯着手里绷紧的麻绳,眼珠子滴溜溜转——方才瞥见那女子的芙蓉面,又摸到赵申行囊里鼓鼓的银钱袋子,歹念就像毒蛇似的窜上心头。井底下赵申还在喊:"老钱你倒是快拉啊!"钱巳突然抄起井台边的洗衣石,狠命往下一砸。
郑蕊珠刚被拽上来就听见井底"咚"的闷响,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。钱巳扯着她胳膊冷笑:"那是我仇家,活该挨这一石头!"可怜这新娘子浑身发抖,眼睁睁看着钱巳把井口用枯草盖了,腰间钱袋叮当作响——那里头可装着两条人命换来的昧心钱。
到了开封钱家,万虫儿举着捣衣棒迎出来。这母夜叉见丈夫带回个如花似玉的女子,当下把郑蕊珠头上的金簪子全撸下来,扔给她一件粗布衣裳:"往后灶房归你扫,水缸归你挑!"隔壁王婆来借筛子,正看见新来的小媳妇手上全是冻疮,嘴里嘟囔着"又不是你们明媒正娶",心里咯噔一下:这姑娘莫不是被拐来的?
那天日头刚爬上屋檐,钱巳出门去了。郑蕊珠提着木桶去邻家借水桶,邻家阿婆拉着她坐下,递了碗热茶:"姑娘瞧着就是好人家的闺女,怎么爹娘舍得嫁到这儿来受罪?"郑蕊珠捧着茶碗直掉眼泪,茶水晃得溅在手背上:"哪是爹娘送我来的!"
阿婆拍着膝盖直叹气,郑蕊珠抽抽搭搭说起谢家花轿、黑漆漆的井水,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。阿婆突然一拍桌子:"前村赵家小子跟你男人一道出门做生意,至今没回来!"茶碗里的热气扑在郑蕊珠脸上,她突然想起井底那个温热的人影:"那人...那人定是赵家大哥!"
阿婆连夜往赵家报信,赵家老父拄着拐杖去县衙击鼓。第二日清晨,郑蕊珠在公堂上抖得像个筛子,可说到钱巳往井里砸石头时,声音突然尖利起来。钱巳被衙役按在地上还在叫唤:"我救了你命!"郑蕊珠红着眼眶反问:"那救我的赵大哥呢?"钱巳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,脸憋得紫红。
杞县太爷惊堂木拍得震天响,可尸体在嘉定县,只得把一干人犯往苏州押送。正逢嘉定县五日一审,徐达戴着镣铐跪在堂下,突然看见郑蕊珠走进来,活见鬼似的嚎起来:"这女人是井里那个!"满堂衙役都伸长了脖子。
嘉定知县翻着案卷直咂嘴,验尸的仵作来报:"赵申头骨碎得像摔裂的西瓜。"钱巳当场瘫成一堆烂泥。最后判下来时,谢三郎在堂下直搓手——他那没圆房的新娘子,如今总算要回家了。只是新娘子跨出门槛时,鬓边已经生了白发。
后来茶楼里说书的总爱拍醒木:"列位看官,那新娘子花轿上的红绸还没褪色,井底的冤魂倒先结了冰!"
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
瑞气笼清晓。卷珠帘,次第笙歌,一时齐奏。无限神仙离蓬岛,凤驾鸾车初到。见拥个、仙娥窈窕。玉珮玎铛风缥缈,望娇姿、一似垂杨袅。天上有,世间少。刘郎正是当年少。更那堪,天教付与,最多才貌。玉树琼枝相映耀,谁与安排忒好?有多少、风流欢笑。直待来春成名了,马如龙、绿缓欺芳草。同富贵,又偕老。
这首词名《贺新郎》,乃是宋时辛稼轩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。天下喜事,先说洞房花烛夜,最为热闹。因是这热闹,就有趁哄打劫的了。吴兴安吉州富家新婚,当夜有一个做贼的,趁着人杂时节,溜将进去,伏在新郎的床底下了,打点人静后,出来卷取东西。怎当这人家新房里头,一夜停火到天明。床上新郎新妇,云雨欢浓了一会,枕边切切私语,你问我答,烦琐不休。说得高兴,又弄起那话儿来,不十分肯睡。那贼躲在床下,只是听得肉麻不过,却是不曾静悄。又且灯火明亮,气也喘不得一口,何况脱身出来做手脚?只得耐心伏着不动。水火急时,直等日间床上无人时节,就床下暗角中撤放。如此三日夜,毕竟下不得手,肚中饿得难堪。顾不得死活,听得人声略定,拼着命魆魆走出,要寻路逃去。火影下早被主家守宿人瞧见,叫一声“有贼!”前后人多扒起来,拿住了。先是一顿拳头脚尖,将绳捆着,谁备天明送官。贼人哀告道:“小人其实不曾偷得一毫物事,便做道不该进来,适间这一顿臭打,也拆算得过了。千万免小人到官,放了出去,小人自有报效之处。”主翁道:“谁要你报效!你每这样歹人,只是送到官,打死了才干净。”贼人道:“十分不肯饶我,我到官自有说话。你每不要懊悔!”主翁见他说得倔强,更加可恨,又打了几个巴拿。
捆到次日,申破了地方,一同送到县里去。县官审问时,正是贼有贼智,那贼人不慌不忙的道:“老爷详察,小人不是个贼,不要屈了小人!”县官道:“不是贼,是甚么样人,躲在人家床下?”贼人道:“小人是个医人,只为这家新妇,从小有个暗疾,举发之时,疼痛难当,惟有小人医得,必要亲手调治,所以一时也离不得小人。今新婚之夜,只怕旧疾举发,暗约小人随在房中,防备用药,故此躲在床下。这家人不认得,当贼拿了。”县官道:“那有此话?”贼人道:
“新妇乳名瑞姑,他家父亲,宠了妾生子女,不十分照管他。母亲与他一路,最是爱惜。所以有了暗疾,时常叫小人私下医治。今若叫他到官,自然认得小人,才晓得不是贼。”知县见他丁一确二说着,有些信将起来,道:“果有这等事,不要冤屈了平人。而今只提这新妇当堂一认就是了。”
元来这贼躲在床下这三夜,备细听见床上的说话。新妇果然有些心腹之疾,家里常医的。因告诉丈夫,被贼人记在肚里,恨这家不饶他,当官如此攀出来。不惟可以遮饰自家的罪,亦且可以弄他新妇到官,出他家的丑。这是那贼人惫赖之处。那晓县官竟自被他哄了,果然提将新妇起来。富家主翁急了,负极去求免新妇出官。县官那里肯听?富家翁又告情愿不究贼人罢了,县官大怒道:“告别人做贼也是你,及至要个证见,就说情愿不究,可知是诬赖平人为盗。若不放新妇出来质对,必要问你诬告。”富家翁计无所出,方悔道:“早知如此,放了这猾贼也罢,而今反受他累了。”
衙门中一个老吏,见这富家翁徬徨,问知其故,便道:“要破此猾贼也不难,只要重重谢我。我去禀明了,有方法叫他伏罪。”富家翁许了谢礼十两。老吏去禀县官道:“这家新妇初过门,若出来与贼盗同辨公庭,耻辱极矣!老爷还该惜具体面。”县官道:“若不出来,怎知贼的真假?”老吏道:“吏典到有一个愚见。想这贼潜藏内室,必然不曾认得这妇人的,他却混赖其妇有约。而今不必其妇到官,密地另使一个妇人代了,与他相对。他认不出来,其诬立见,既可以辨贼,又可以周全这家了。”县官点头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就叫吏典悄地去唤一娼妇打扮了良家,包头素衣,当贼人面前带上堂来,高声禀道:“其家新妇瑞姑拿到!”贼人不知是假,连忙叫道:“瑞姑,瑞姑,你约我到房中治病的,怎么你公公家里拿住我做贼送官,你就不说一声?”县官道:“你可认得正是瑞姑了么?”贼人道:“怎么不认得?从小认得的。”县官大笑道:“有这样奸诈贼人,险被你哄了。元来你不曾认得瑞姑,怎赖道是他约你医病?这是个娼妓,你认得真了么?”贼人对口无言,县官喝叫用刑。贼人方才诉说不曾偷得一件,乞求减罪。县官打了一顿大板,枷号示众。因为无赃,恕其徒罪。富家翁新妇方才得免出官。这也是新婚人家一场大笑话。
先说此一段做个笑本。小子的正话,也说着一个新婚人家,弄出好些没头的官司,直到后来方得明白。
本为花烛喜筵,弄作是非苦海。
不因天网恢恢,哑谜何对得解?
却说直隶苏州府嘉定县有一人家,姓郑,也是经纪行中人,家事不为甚大。生有一女,小名蕊珠,这倒是个绝世佳人,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许下本县一个民家姓谢,是谢三郎,还未曾过门。这个月里拣定了吉日,谢家要来取去。三日之前,蕊珠要整容开面,郑家老儿去唤整容匠。元来嘉定风俗,小户人家女人蓖头剃脸,多用着男人。其时有一个后生,姓徐名达,平时最是不守本分,心性奸巧好淫,专一打听人家女子,那家生得好,那家生得丑。因为要像心看着内眷,特特去学了那栉工生活,得以进入内室。又去做那婚筵茶酒,得以窥看新人。如何叫得茶酒?即是那边傧相之名,因为赞礼时节在旁高声“请茶!”“请酒!”多是他口里说的,所以如此称呼。这两项生意,多傍着女人行止,他便一身兼做了。此时郑家就叫他与女儿蕊珠开面。徐达带了蓖头家伙,一径到郑家内里来。蕊珠做女儿时节,徐达未曾见一面,而今却叫他整客,煞是看得亲切。徐达一头动手,一头觑玩,身子如雪狮子向火,看看软起来。那话儿如吃石髓的海燕,看看硬起来。可惜碍着前后有人,恨不就势一把抱住弄他一会。郑老儿在旁看见模样,识破他有些轻薄意思。等他用手一完,急打发他出到外边来了。
徐达看得浑身似火,背地里手铳也不知放了几遭,心里掉不下。晓得嫁去谢家,就设法到谢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。到得那日,郑老儿亲送女儿过门。只见出来迎接的傧相,就是前日的栉工徐达。心下一转道:“元来他又在此。”比至新人出轿,行起礼来,徐达没眼看得,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。口里哩连罗连,把礼数多七颠八倒起来。但见:东西错认,左右乱行。信口称呼,亲翁忽为亲妈:无心赞喝,该“拜”反做该“兴”。见过泰山,又请岳翁受礼;参完堂上,还叫父母升厅。不管嘈坏郎君,只是贪看新妇。徐达乱嘈嘈的行过了许多礼数,新娘子花烛已过,进了房中,算是完了,只要款待送亲吃喜酒。
这谢家民户人家,没甚人力,谢翁与谢三郎只好陪客在外边,里头妈妈率了一二个养娘,亲自厨房整酒。有个把当直的,搬东搬西,手忙脚乱,常是来不迭的。徐达相礼,到客人坐定了席,正要“请汤”、“请酒”是件赞唱,忽然不见了他。两三次汤送到,只得主人自家请过吃了。将至终席,方见徐达慌慌张张在后面走出来,喝了两句。比至酒散,谢翁见茶酒如此参前失后,心中不喜,要叫他来埋怨几句,早又不见。当值的道:“方才往前面去了。”谢翁道:“怎么寻了这样不晓事的?如此淘气!”亲家翁不等茶酒来赞礼,自起身谢了酒。
谢三郎走进新房,不见新娘子在内,疑他床上睡了,揭帐一看,仍然是张空床。前后照看,竟不见影。跑至厨房间人时,厨房中人多嚷道:“我们多只在这里收拾,新娘子花烛过了,自坐房中,怎么倒来问我们?”三郎叫了当直的后来各处找寻,到后门一看,门又关得好好的。走出堂前说了,合家惊惶。当直的道:
“这个茶酒、一向不是个好人,方才喝礼时节看他没心没想,两眼只看着新人,又两次不见了他,而今竟不知那里去了。莫不是他有甚么奸计,藏过了新人么?”郑老儿道:“这个茶酒,元不是好人。小女前日开面也是他。因见他轻薄态度,正心里怪恨,不想宅上茶酒也用着他。”郑家随来的仆人也说道:“他元是个游嘴光棍,这蓖头赞礼,多是近新来学了撺哄过日子的。毕竟他有缘故,去还不远,我们追去。”谢家当直的道:“他要内里拐出新人,必在后门出后巷里去了。方才后门关好,必是他复身转来关了,使人不疑。所以又到堂前敷衍这一回,必定从前面转至后巷去了,故此这会不见,是他无疑。”
此时是新婚人家,篦子火把多有在家里,就每人点着一根。两家仆人与同家主共是十来个,开了后门,多望后巷里起来。元来谢家这条后门路,是一个直巷,也无弯曲,也无旁路。火把照起,明亮犹同白日,一望去多是看见的。远远见有两三个人走,前头差一段路,去了两个,后边有一个还在那里。疾忙赶上,拿住火把一照,正是徐茶酒。问道:“你为何在这里?”徐达道:“我有些小事,等不得酒散,我要回去。”众人道:“你要回去,直不得对本家说声?况且好一会不见了你,还在这里行走,岂是回去的?你好好说,拐将新娘子那里去了?”徐达支吾道:“新娘子在你家里,岂是我掌礼人包管的?”众人打的打,推的推,喝道:“且拿这游嘴光棍到家里拷问他出来!”一群人拥着徐达,到了家里。两家亲翁一同新郎各各盘问,徐达只推不知。一齐道:“这样顽皮赖骨,私下问他,如何肯说!绑他在柱上,待天明送到官去,难道当官也赖得?”遂把徐达做一团捆住,只等天明。此时第一个是谢三郎扫兴了。
不能勾握雨携云,整备着鼠牙雀角。
喜筵前在唤新郎,洞房中依然独觉。
众人闹闹嚷嚷簇拥着徐达,也有吓他的,也有劝他的,一夜何曾得睡?徐达只不肯说。
须臾,天已大明,谢家父子教众人带了徐达,写了一纸状词,到县堂上告准,面禀其故。知县惊异道:“世间有此事?”遂唤徐达问道:“你拐的郑蕊珠那里去了?”徐达道:“小人是婚筵的茶酒,只管得行礼的事,怎晓得新人的去向?”谢公就把他不辞而去,在后巷赶着之事,说了一遍。知县喝叫用刑起来,徐达虽然是游花光棍,本是柔脆的人,熬不起刑。初时支吾两句,看看当不得了,只得招道:“小人因为开面时,见他美貌,就起了不良之心。晓得嫁与谢家,谋做了婚筵茶酒。预先约会了两个同伴埋伏在后门了。趁他行礼已完,外边只要上席,小人在里面一看,只见新人独坐在房中,小人哄他还要行礼。新人随了小人走出,新人却不认得路,被小人引他到了后门,就把新人推与门外二人。新人正待叫喊,却被小人关好了后门,望前边来了。仍旧从前边抄至后巷,赶着二人。正要奔脱,看见后面火把明亮,知是有人赶来。那两个人顾不得小人,竟自飞跑去了。小人有这个新人在旁,动止不得。恰好路旁有个枯井,一时慌了,只得抱住了他,撺了下去。却被他们赶着,拿了送官。这新人现在井中。只此是实。”知县道:“你在他家时,为何不说?”徐达道:“还打点遮掩得过,取他出井来受用。而今熬刑不起,只得实说了。”知县写了口词,就差一个公人押了徐达,与同谢、郑两家人,快到井边来勘实回话。
一行人到了井边。郑老儿先去望一望,井底下黑洞洞,不见有甚声响。疑心女儿此时毕竟死了,扯着徐达狠打了几下,道:“你害我女儿死了,怕不偿命!”众人劝住道:“且捞了起来,不要厮乱,自有官法处他。”郑老儿心里又慌又恨,且把徐达咬住一块肉,不肯放。徐达杀猪也似叫喊。这边谢翁叫人停当了竹兜绳索,一面下井去救人。一个胆大些的家人,扎缚好了,挂将下去。井中无人,用手一模,果然一个人蹲倒在里面。推一推看,已是不动的了。抱将来放在兜中,吊将上去。众人一看,那里是甚么新娘子?却是一个大胡须的男子,鲜血模糊,头多打开的了。众人多吃了一惊。郑老儿将徐达又是一巴拿,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连徐达看见,也吓得呆了。谢翁道:“这又是甚么跷蹊的事?”对了井中问下边的人道:“里头还有人么?”井里应道:“并无甚么了,接了我上去。“随即放绳下去,接了那个家人上来。一齐问道:“井中还有甚么?”家人道:“止有些石块在内,是一个干枯的井。方才黑洞洞地摸起来的人,不知死活,可正是新娘子么?”众人道:“是一个死了的胡子,那里是新人?你看么!”押差公人道:“不要鸟乱了,回覆官人去,还在这个入娘的身上寻究新人下落。”
郑、谢两老儿多道:“说得是。”就叫地方人看了尸首,一同公人去禀白县官。知县问徐达道:“你说把郑蕊珠推在井中,而今井中却是一个男尸,且说郑蕊珠那里去了?这尸是那里来的?”徐达道:“小人只见后边赶来,把新人推在井里是实。而今却是一个男尸,连小人也猜不出了。”知县道:“你起初约会这两个同伴,叫做甚么名字?必是这二人的缘故了。”徐达道:“一个张寅,一个李卯。”知县写了名字住址,就差人去拿来。瓮中捉鳖,立时拿到,每人一夹棍,只招得道:“徐达相约后门等待,后见他推出新人来,负了就走。徐达在后赶来,正要同去。望见后面火把齐明,喊声大震,我们两个胆怯了,把新人掉与徐达,只是拼命走脱了。已后的事,一些也不知。”又对着徐达道:“你当时将的新人,那里去了?怎不送了出来,要我们替你吃苦?”徐达对口无言。知县指着徐达道:“还只是你这奴才奸巧!”喝叫再夹起来,徐达只喊得是小人该死。说来说去,只说到推在井中,便再说不去了。
知县便叫郑、谢两家父亲与同媒的人等,又拘齐两家左右邻里,备细访问。多只是一般不知情,没有甚么别话,也没有一个认得这尸首的。知县出了一张榜文,召取尸亲家属认领埋葬,也不曾有一个说起的。郑、谢两家自备了赏钱,知县又替他写了榜文,访取郑蕊珠下落,也没有一个人晓得影响的。知县断决不开,只把徐达收在监中,五日一比。谢三郎苦毒,时时催禀。县官没法,只得做他不着,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。徐达起初一时做差了事,到此不知些头脑,教他也无奈何,只好巴过五口,吃这番痛棒。也没个打听的去处,也没个结局的法儿,真正是没头的公事,表过不提。
再说郑蕊珠那晚被徐达拐至后门,推与二人,便见把后门关了,方晓得是歹人的做作。欲待叫着本家人,自是新来的媳妇,不曾知道一个名姓,一时叫不出来。亦且门已关了,便口里喊得两句“不好了”,也没人听得。那些后生背负着只是走,心里正慌,只见后面赶来,两个人撇在地下竟自去了。那个徐达一把抱来,丢在井里。井里无水,又不甚深,只跌得一下,毫无伤损。听是上面众人喧嚷,晓得是自己家人,又火把齐明,照得井里也有光。郑蕊珠负极叫喊救人,怎当得上边人拿住徐达,你长我短,嚷得一个不耐烦。妇人声音,终久娇细,又在井里,那个听见?多簇拥着徐达,吆吆喝喝一路去了。郑蕊珠听得人声渐远,只叫得苦,大声啼哭。看看天色明亮,蕊珠想道:“此时上边未必无人走动。”高喊两声救人!又大哭两声,果然惊动了上边两人。只因这两个人走将来,有分教:
黄尘行客,翻为坠井之魂;绿鬓新人,竟作离乡之妇。
说那两个人,是河南开封府报县客商。一个是赵申一个是钱已。合了本钱,同到苏、松做买卖。得了重利,正要回去。偶然在此经过,闻得啼哭喊叫之声却在井中出来,两个多走到井边,望下一看。此时天光照下去,隐隐见是个女人。问道:“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头?”下边道:“我是此间人家新妇,被强盗劫来丢在此的。快快救我出来,到家自有重谢。”两人听得,自商量道:“从来说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况是个女人,怎能勾出来?没人救他,必定是死。我每撞着也是有缘。行囊中有长绳,我每坠下去救了他起来。”赵申道:“我溜撤些,等我下去。”钱已道:“我身子坌,果然下去不得,我只在上边吊箸绳头,用些空气力罢。”也是赵申悔气到了,见是女子,高兴之甚。擅拳裸袖,把绳缚在腰间,双手吊着绳。钱已一脚端着绳头,双手提着绳,一步步放将下去。到了下边,见是没水的,他就不慌不忙对郑蕊珠道:“我救你则个。”郑蕊珠道:“多谢大恩。”赵申就把身上绳头解下来,将郑蕊珠腰间如法缚了,道:“你不要怕,只把双手吊着绳,上边自提你上去,缚得牢,不掉下来的。快上去了,把绳来吊我。”郑蕊珠巴不得出来,放着胆吊了绳。上边钱巳见绳急了,晓得有人吊着。尽气力一扯一扯的,吊出井来。钱巳抬头一看,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:
虽然鬓乱钗横,却是天姿国色。
猛地井里现身,疑是龙宫拾得。
大凡人不可有私心,私心一起,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勾当来。起初钱巳与赵申商量救人,本是好念头。一下子救将起来,见是个美貌女子,就起了打偏手之心。思量道:“他若起来,必要与我争,不能勾独享。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,而今生死之权,操在我手。我不放他起来,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。”歹念正起,听得井底下大叫道:“怎不把绳下来?”钱巳发一个狠道:“结果了他罢!”在井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,照着井中叫声“下去!”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下来,岂知是块石头,不曾提防的,回避不及,打着脑盖骨,立时粉碎,呜呼哀哉了。
郑蕊珠在井中出来,见了天日,方抖擞衣服,略定得性。只见钱巳如此做作,惊得魂不附体,口里只念阿弥陀佛。钱巳道:“你不要慌,此是我仇人,故此哄他下去,结果了他性命。”郑蕊珠心里道:“是你的仇人,岂知是我的恩人!”也不敢说出来,只求送在家里去。钱巳道:“好自在话!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来,是我的人了。我怎肯送还你家去?我是河南开封富家,你到我家里,就做我家主婆,享用富贵了。快随我走!”郑蕊珠昏天黑地,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,离家是近是远,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,心中没个主见。钱巳催促他走动道:“你若不随我,仍旧撺你在井中,一石头打死了,你见方才那个人么?”郑蕊珠惧怕,思量无计,只得随他去。正是:
才脱风狂子,又逢轻簿儿。
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。
钱巳一路吩咐郑蕊珠,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,只说苏州讨来的,有人来问赵申时,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。不多几日,到了开封杞县,进了钱巳家里。谁知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,小名叫做虫儿。其人狠毒的甚。一见郑蕊珠就放出手段来,无所不至摆布他。将他头上首饰,身上衣服,尽都夺下。只许他穿着布衣服,打水做饭。一应粗使生活,要他一身支当。一件不到,大棒打来。郑蕊珠道:“我又不是嫁你家的,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。平白地强我来,怎如此毒打得我!”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,也不问着来历,只说是小老婆,就该一味吃醋蛮打罢了。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,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。有一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,心中常抱不平。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,心里道:
“又不嫁,又不讨,莫不是拐来的?做这样阴骘事,坑着人家儿女!”把这话留在心上。
一日,钱巳出到外边去了,郑蕊珠打水,走到邻妈家借水桶。邻妈留他坐着,问道:“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,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,吃这般磨折?”郑蕊珠哭道:“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!”邻妈道:“这等,怎得到此?”郑蕊珠把身许谢家,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,说了一遍。邻妈道:“这等,是钱家在井中救出了你,你随他的了。”郑蕊珠道:“那里是!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,亲身救我起来的。这个人好苦,指望我出井之后,就将绳接他,谁知钱家那厮狠毒,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,打死了那人,拉了我就走。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,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,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,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!”邻妈道:“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,今赵家不回来,前日来问你家时,说道还在苏州,他家信了。依小姐子说起来,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,必是赵家了。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,少不得牒送你回去,可不免受此间之苦?郑蕊珠道:“只怕我跟人来了,也要问罪。”邻妈道:“你是妇人家,被人迫诱,有何可罪?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,赵家必定告状,再与你写一张首状,当官递去。你只要实说,包你一些罪也没有,且得还乡见父母了。”郑蕊珠道:“若得如此,重见天日了。”
计较已定,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。赵家赴县理告,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官。杞知县问了郑蕊珠一词,即时差捕钱已到官。钱巳欲待支吾,却被郑蕊珠是长是短,一口证定。钱巳抵赖不去,恨恨的向郑蕊珠道:“我救了你,你倒害我!”郑蕊珠道:“那个救我的,你怎么打杀了他?”钱巳无言。赵家又来求判填命。知县道:“杀人情真,但皆系口词,尸首未见,这里成不得狱。这是嘉定县地方做的事,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,尸首也在嘉定县,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,将一行人连文卷押报到嘉定县,结案就是了。”当下先将钱已打了三十大板,收在牢中,郑蕊殊召保,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。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。杞县一面叠成文卷,会了长解,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嘉定县来。
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,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,恰好在那里比较。开封府杞县的差人投了文,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,叫到郑蕊珠,蕊珠答应。徐达抬头一看,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,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。大叫道:“这正是我的冤家。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,你却在那里来?莫不是鬼么?”知县看见,问徐达道:“你为甚认得那妇人?”徐达道:“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,不消比较小人了。”知县也骇然道:“有这等事?”唤郑蕊珠近前,一一细问,郑蕊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。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,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,乃赵申被钱巳所杀。遂吊取赵申尸骨,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,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死。将钱巳问成死罪,抵赵申之命。徐达拐骗虽事不成,祸端所自,问三年满徒。张寅、李卯各不应,仗罪。郑蕊珠所遭不幸,免科,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。赵申尸骨,家属领埋,系隔省,埋讫,释放宁家。知县发落已毕,笑道:“若非那边弄出,解这两个人来,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!”嘉定一县传为新闻。
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,直到这日,方得到手,已是个弄残的了。又为这事坏了两条性命,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。所以内外之防,不可不严也。
男子何当整女容?致令恶少起顽凶。
今进试看含香蕊,已动当年函谷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