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

东周列国志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周襄王避乱居郑 晋文公守信之原

话说那天夜里,周襄王听宫人小东告密,说太叔和隗后有私情,气得浑身发抖,抓起床头几把宝剑就往中宫冲,要亲手宰了太叔。刚走出几步,冷风一吹,他突然停下脚步——太叔是太后最疼爱的儿子,要是就这么杀了,外人还当我这个当哥哥的容不下弟弟。再说太叔武艺高强,万一动起手来,我这当哥哥的反倒吃亏。不如先忍下这口气,等明天查实了证据,把隗后打入冷宫,太叔自然没脸待在京城,自己就会逃到国外去。

他长叹一声,把剑扔在地上,转身回了寝宫,派心腹太监去打探太叔动向。不一会儿太监慌慌张张跑回来:"太叔知道小东告密,已经逃出宫去了!"

襄王气得直跺脚:"宫门出入竟敢不禀报?都是朕平日太宽纵了!"第二天天刚亮,他就把中宫侍女全抓来审问。那些侍女起初嘴硬,等小东出来对质,才哭哭啼啼把太叔和隗后私通的事全招了。襄王当即把隗后关进冷宫,命人把门窗都钉死,只留个墙洞送饭。太叔听说事情败露,连夜逃往翟国。惠太后又惊又气,一病不起。

这边颓叔、桃子听说隗后被废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:"当初劝翟国出兵打郑国的是我们,说动翟君把隗氏嫁给太叔的也是我们。现在太叔逃到翟国,肯定要编瞎话。万一翟君发兵问罪,我们怎么交代?"两人赶紧驾着轻便马车去追太叔,路上商量好说辞:"见了翟君,咱们得这么这么说..."

没几天赶到翟国,太叔在城外等着,颓叔和桃子先进城见翟君。两人添油加醋地说:"当初我们给太叔提亲,周王听说隗氏美貌,硬是抢去当了王后。前些天太叔去给太后请安,碰巧遇见王后,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家常话,就被宫人诬陷。周王不顾贵国当年伐郑的功劳,把王后关进冷宫,把太叔赶出京城。这等忘恩负义之徒,请大王发兵杀进王城,扶太叔继位,救出王后,这才是伸张正义啊!"

翟君听得直拍桌子:"太叔现在何处?"两人忙说就在城外。翟君亲自出城迎接,太叔还按甥舅之礼参拜,把翟君哄得心花怒放,当即派大将赤丁带五千兵马,跟着颓叔、桃子护送太叔杀回周朝。

周襄王听说翟兵压境,派大夫谭伯去劝和,结果使者刚进敌营就被砍了脑袋。翟军直逼王城,襄王气得派原伯贯为主将,毛卫当副将,带三百辆战车出城迎敌。

原伯贯知道翟兵凶悍,就把战车首尾相连围成营寨,像座铁桶似的。赤丁带兵冲了几次都冲不进去,天天在营外叫骂,周军就是不出战。赤丁眼珠一转,在翠云山搭起高台,竖起天子旗号,让士兵假扮太叔在上面喝酒唱歌。又派颓叔、桃子各带一千骑兵埋伏在山两侧,等周军过来就放炮为号,两路夹击。还让自己儿子赤风子带五百骑兵去周营前骂阵,专门激他们出战。

这天赤风子又来骂战,原伯贯登上营垒一看,对方人少,就要出战。毛卫连忙拉住他:"翟人诡计多端,咱们还是稳守..."话没说完,底下翟兵已经下马坐在地上,有的叉腰大骂:"周王是个昏君,用的都是窝囊废!"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骂娘。原伯贯气得胡子直抖,喝令打开营门,带着百余辆战车杀出来。

赤风子假装惊慌,挺枪迎战不到十个回合,调头就往西跑。周军见翟兵逃窜,纷纷跳下车抢马匹,队形全乱了。赤风子跑一段又回头打几下,慢慢把周军引到翠云山附近,突然丢下马匹兵器,带着几个亲兵往山后溜了。

原伯贯抬头看见山上飘着龙旗,伞盖底下"太叔"正在饮酒作乐,顿时火冒三丈:"今天非宰了你不可!"正要带兵上山,突然滚木礌石轰隆隆砸下来。这时山坳里连珠炮响,左边颓叔、右边桃子各带铁骑冲杀过来,像两股狂风把周军围在中间。原伯贯急忙下令撤退,可退路上早被翟军砍倒的大树堵死了。

周军吓得魂飞魄散,不战自溃。原伯贯脱下锦袍想混在士兵里逃跑,有个小兵喊了声"将军往这边走",正好被颓叔听见。翟军追上来抓了二十多人,原伯贯果然在里面。等赤丁大军赶到时,周军的车马兵器早被抢光了。几个逃回去的士兵向毛卫报信,毛卫只能死守营寨,连夜派人向周襄王求援。

颓叔把原伯贯绑到太叔面前请功,太叔下令关押起来。颓叔凑上前说:"现在原伯贯被擒,毛卫肯定吓破胆。不如半夜去劫营,放火烧他们个措手不及。"太叔连连点头,赤丁当即传令:三更时分,步兵带着斧头悄悄摸进周营,砍断绳索放火。霎时间火光冲天,周军乱作一团。颓叔、桃子趁机带骑兵冲杀进去,如入无人之境。

毛卫坐着小车想从后营逃跑,正撞上太叔带人杀到。太叔大喝一声:"毛卫哪里逃!"一枪把他刺死在车下。翟军大获全胜,转头就把王城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周襄王听说两员大将被擒,后悔地对富辰说:"早听爱卿的劝告就好了。"富辰擦着汗说:"翟兵来势汹汹,大王不如暂时避一避,等诸侯发兵勤王。"周公孔急得直跺脚:"咱们把百官家眷组织起来,还能背城一战。要是现在逃走,祖宗基业可就完了啊!"

召公过上前一步,拱手说道:"大王,那些嚷嚷着要打仗的都是馊主意啊!依老臣看,这祸根全在叔隗身上。您先把那妖妇正法了,然后紧闭城门等诸侯来救,这才是万全之策。"

襄王长叹一声,眼角泛着泪光:"都怪朕糊涂,自找的祸事。如今太后病得快不行了,朕暂且退位,让她老人家安心。要是百姓还念着朕的好......就让诸侯们看着办吧。"转头又对周、召两位大臣说:"太叔这次来,就是冲着隗氏那个祸水。朕要是处置了隗氏,又怕天下人骂朕无情,这王城是待不下去了。二位爱卿替朕守着城池,等朕回来。"两位老臣扑通跪下,额头抵着地面领命。

襄王搓着手问富辰:"咱们周围就郑、卫、陈三个邻国,朕该去哪儿避避风头?"

富辰捋着胡子说:"陈国、卫国都弱不禁风,不如去郑国。"

"可朕前些日子还借翟人的兵打郑国呢,他们能不记仇?"襄王愁眉不展。

富辰眼睛一亮:"老臣正是这个意思!郑国祖上对周朝有大功,后代都记着呢。您上次帮翟人打他们,郑国上下憋着口气,就盼着翟人和咱们翻脸。如今您亲自去,他们巴不得摆酒接风,哪还会记仇?"襄王这才拿定主意。

富辰突然撩起衣摆跪下:"翟兵正围着城,您这么出去太危险。不如让老臣带着家眷去拼命,拖住他们,您趁机溜走!"当下召集了族中子弟几百号人,个个提着刀枪冲出城门,直扑翟军大营。襄王趁机带着简师父、左鄢父等十几个人,悄悄往郑国方向逃去。

富辰和翟将赤丁杀得昏天黑地,翟兵倒下一大片。老臣自己也浑身是血,遇上颓叔、桃子劝他:"您忠心劝谏的事天下人都知道,何必拼上性命?"

富辰吐着血沫子笑道:"当初劝不动大王,才落到这步田地。今天要不死战,大王还以为我记恨他呢!"说完又挥剑冲进敌阵,直到力竭倒地。跟着他的三百多族人,全都战死在城门外。

(此时城楼上)太叔让人把原伯贯从牢里提出来,押到城下喊话。周、召二公扶着城墙说:"不是我们不想开门,就怕翟兵进来抢东西啊!"太叔转头跟赤丁商量,答应把国库里的宝贝都拿出来犒军,翟人才答应在城外扎营。

太叔一进城就直奔冷宫,搂着哭成泪人的隗后亲热半天,才想起去见惠太后。老太太见着心肝儿子,笑得一口气没上来就咽气了。太叔连丧事都顾不上办,急着和隗后在宫里厮混。要找小东算账时,发现那丫头早跳了井。

第二天太叔就假传太后遗旨,自己坐上王位,封隗后当王后。打开国库赏完翟军,这才装模作样办丧事。老百姓编了歌谣满街唱:"早上埋亲娘,晚上娶新娘,嫂子变媳妇,臣子当新郎......"太叔听得脸上挂不住,干脆带着隗后搬到温地,盖起新宫殿天天享乐,把朝政全扔给周、召二公。原伯贯趁机溜回原城去了。

再说襄王逃到氾地,满山竹林里连个驿站都没有。借宿在农户封家,老农问他:"官爷是做什么的?"襄王苦笑:"我是周天子,家里出了乱子逃难来的。"封老汉吓得直磕头:"怪不得我家老二昨晚梦见太阳落进茅草屋!"连忙叫弟弟杀鸡做饭。

襄王看着封家兄弟伺候后母其乐融融,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粗陶碗里:"你们庄稼汉尚且知道孝顺,朕堂堂天子反倒被亲弟弟害......"左鄢父劝道:"周公那样的圣人还管不住家里人呢,您赶紧给诸侯送信要紧。"

郑文公听说天子在自家地界啃野菜,得意地笑:"现在知道翟人靠不住了吧?"马上派工匠去盖行宫,亲自带着绫罗绸缎去请安。襄王见着他,臊得满脸通红。其他诸侯也陆续派人慰问,只有卫国装聋作哑。鲁国的臧文仲摇头:"卫侯快死了。诸侯不认天子,就像树没了根,等着枯死吧!"果然来年开春,卫文公就咽了气。

简师父赶到晋国求援,狐偃对晋文公说:"当年齐桓公能当霸主,就靠尊王这面旗。咱们晋国老是换国君,百姓都不懂忠君的道理。您要是能把天子接回来,讨伐太叔,既能学老祖宗辅佐周室的光荣传统,又能让百姓知道国君不能随便换......"

文公让太史郭偃占卜,得了个黄帝战蚩尤的上上签。又用蓍草占卦,先是《大有》卦,变爻成了《睽》卦。郭偃解卦说:"虽然周室衰微,但天命还在。这次定能擒获叔带!"

狐偃眯着眼睛掐指一算,突然拍案道:"《易经》里《大有》卦第三爻说得明白——'王公设宴款待天子'。咱们打了胜仗,天子设宴庆功,这可是天大的吉兆啊!"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起卦象,"您看这《乾》卦是天,《离》卦是太阳,太阳挂在天上,那是光明普照的好兆头。再看《乾》变《兑》,《兑》为沼泽,沼泽被太阳照着,可不就是天子的恩泽沐浴着咱们晋国嘛!"

晋文公听得眉开眼笑,当即点齐兵马。赵衰领着左军,魏犨当副将;郤溱带着右军,颠颉给他打下手。文公自己带着狐偃、栾枝居中策应。正待出发,河东守军慌慌张张来报:"秦国国君亲自带兵来勤王,眼下正在黄河边上扎营呢!"

狐偃捋着胡子献计:"秦伯停在河边不敢过来,八成是怕东边的戎狄作乱。咱们不如给那些蛮子送点礼,借条道儿。再派人跟秦伯说,咱们晋国已经出兵了,让他们回去吧。"文公连连点头,一边派狐偃的儿子狐射姑带着金银绸缎去疏通戎狄,一边让胥臣去河边见秦穆公。

胥臣恭恭敬敬对秦穆公说:"我们国君说了,天子落难,就是咱们共同的忧患。晋国已经倾全国之力出兵勤王,不敢再劳烦贵国远道而来。"秦穆公摸着玉佩沉吟:"寡人是担心晋侯刚即位,兵马不齐......既然晋侯如此深明大义,那寡人就静候佳音了。"

老臣蹇叔和百里奚急得直跺脚:"晋侯这是想独占勤王之功啊!咱们就该趁机渡河,一起去迎接天子!"秦穆公却摇头:"东边道路不通,戎狄又虎视眈眈。晋国新君正需要立威,这功劳就让给他们吧。"说完派公子絷去慰问周襄王,自己带着大军掉头回国。

胥臣回来报信时,晋军已经驻扎在阳樊。守将苍葛带着百姓出城犒军,文公立即兵分两路——郤溱带右军包围温城,赵衰率左军去汜水迎接周襄王。四月初八这天,周襄王终于回到王城,周公、召公含着热泪把他迎进朝堂。

温城百姓听说天子复位,一窝蜂冲去杀了叛臣颓叔、桃子,大开城门迎接晋军。太叔带慌慌张张拉着隗后跳上马车想逃往翟国,守门士兵却把城门关得死死的。太叔挥剑砍倒几个士兵,正撞上追来的魏犨。魏犨瞪着眼睛大喝:"逆贼往哪儿跑!"太叔哆嗦着说:"放我出城,日后必有重谢!"魏犨冷笑:"除非天子开口,否则我魏犨绝不放人!"

太叔气得举剑就刺,魏犨一个箭步跳上马车,手起刀落结果了他。士兵们把哭哭啼啼的隗后押过来,魏犨撇嘴道:"这种淫妇留着作甚?"一声令下,万箭齐发。可怜这翟族美人,跟太叔带快活了半年,转眼就被射成刺猬。郤溱看着两具尸体直叹气:"怎么不押去给天子发落?"魏犨抹着刀上的血说:"天子哪肯担杀弟的恶名?不如咱们替他了断干净!"

周襄王在王城设宴犒赏晋文公,还赐下金银财宝。文公却跪地推辞:"臣只求死后能用天子规格的隧葬之礼。"襄王为难地说:"祖宗礼制不可废啊......"最后划了温、原、阳樊、攒茅四个城邑给晋国。老百姓挤在街上看热闹,纷纷感叹:"这不就是当年的齐桓公再世嘛!"

分封土地时出了岔子。阳樊守将苍葛带着百姓守城不降,魏犨气得在城下跳脚:"再不开门,破城后鸡犬不留!"苍葛站在城头反驳:"用德行安抚中原,用武力震慑蛮夷。这王畿之地的百姓不是王室宗亲就是姻亲,你们晋国也是周臣,怎能刀兵相向?"文公听说后连忙写信劝解,最后让愿意跟周朝的百姓迁走,才算平息风波。

最棘手的是原城。原伯贯造谣说晋军在阳樊屠城,吓得百姓誓死抵抗。赵衰献计:"咱们约定只围三天,三天不降就撤军。"果然第三天夜里,有百姓偷偷溜下城墙报信:"大家听说阳樊没事,明晚就开城门!"文公却坚持说:"既然立下三日之约,明早必须撤军。"第二天天没亮,原城百姓就哭着打开城门——原来他们连夜商量好了,这样的守信之君,值得誓死追随啊!

军帐里,那副将搓着手凑上前:"主公,原城的老百姓都约好了明晚开城门献城,咱多留一天就能白得座城。就算军粮不够,阳樊离这儿也就几步路,快马加鞭去取便是。"

晋文公猛地一拍案几,震得竹简哗啦作响:"你懂什么!信用是立国的根本,老百姓就指着这个活。说好围城三天,全天下都听见了。要是多留一天,往后谁还信我?得座城丢了信用,老百姓拿什么指望我?"

天刚蒙蒙亮,晋军就开始拆营帐。原城百姓扒着城墙缝瞧见,你推我搡地嘀咕:"晋侯宁可不要城池也不失信,这才是明君啊!"转眼间城楼上插满晋国旗帜,有人扯下裤腰带当绳子往城下溜,追着晋军跑的人像下饺子似的。原伯贯急得直跺脚也拦不住,只好大开城门放人。

晋军走出三十里地,后头追来的原城百姓乌泱泱一片,原伯贯的降书也送到了。文公当即叫停大军,单人单车返回原城。满街百姓敲盆打碗地欢呼,原伯贯耷拉着脑袋来拜见,文公却按周王室卿士的规格接待他,还把他全家迁到黄河以北好生安置。

分派守城官员时,文公指着赵衰说:"当年流亡卫国,这位宁愿饿肚子也要省下壶粥给我,最是守信。今日我因守信得原城,就该让守信之人来守。"便把原城和阳樊都交给赵衰管辖。

转头又对郤溱笑道:"当初你不顾族人反对,头一个带着栾家来投奔,这份情我记得。"当即任命他掌管温城和攒茅两地。每处留两千精兵镇守,大军这才凯旋。

后来史家都说,晋文公迎周王显仁义,伐原城彰诚信,这才有了称霸诸侯的根基。要知他何时真正称霸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周襄王避乱居郑 晋文公守信之原

  话说周襄王闻宫人小东之语,心头一时火起,急取床头数剑,趋至中宫,来杀太叔。才行数步,忽然转念:“太叔乃太后所爱,我若杀之,外人不知其罪,为为我为不孝矣。况太叔武艺高强,倘然不逊,挺剑相持,反为不美。不如暂时隐忍,俟明日询有实迹,将隗后贬退,谅太叔亦无颜复留,为然出奔外境,岂不稳便。”叹了一口气,掷剑于地,复回寝宫,使随身内侍,打探太叔消息。

  回报:“太叔知小东来诉我王,已脱身出宫去矣。”

  襄王曰:“宫门出入,如何不禀命于朕?亦朕之疏于防范也!”次早,襄王命拘中宫侍妾审问,初时抵赖,唤出小东面证,遂不能隐,将前后丑倘,一一招出。襄王将隗后贬入冷宫,封锁其门,穴墙为通饮食,太叔带自知有罪,逃奔翟国去了。惠太后惊成心疾,自此抱病不起。

  却说颓叔、桃子闻隗后被贬,大惊曰:“当初请兵伐郑,是我二人;请婚隗氏,又是我二人。今忽然被斥,翟君为然见怪。太叔今出奔在翟,定有一番假话,哄动翟君。倘然翟兵到来问罪,我等何为自解?”即日乘轻车疾驰,赶上太叔,做一路商量:“若见翟君,须得如此如此。”

  不一日,行到翟国,太叔停驾于郊外,颓叔、桃子先入城见了翟君,告诉道:“当初我等原为太叔请婚,周王闻知美色,乃自取之,立为正宫。只为往太后处问安,与太叔相遇,偶然太叔叙起前因,说话良久,被宫人言语诬谤,周王轻信,不念贵国伐郑之劳,遂将王后贬入冷宫,太叔逐出境外。忘亲背德,无义无恩,乞假一旅之师,杀入王城,扶立太叔为王,救出王后,仍为国母,诚贵国之义举也。”

  翟君信其言,问:“太叔何在?”

  颓叔、桃子曰:“现在郊外候命。”

  翟君遂迎太叔入城。太叔请为甥舅之礼相见,翟君大喜,遂拨步骑五千,使大将赤丁同颓叔、桃子,奉太叔为伐周。

  周襄王闻翟兵临境,遣大夫谭伯为使,至翟军中,谕为太叔内乱之罪。赤丁杀之,驱兵直逼王城之下。襄王大怒,乃拜卿士原伯贯为将,毛卫副之,率车三百乘,出城御敌。

  伯贯知翟兵勇猛,将车屯车联络为营,如坚城一般,赤丁冲突数次,俱不能入,连日搦战,亦不出应。

  赤丁愤甚,乃定下计策,于翠云山搭起高台,上建天子旌旗,使军士假扮太叔,在台上饮宴歌舞为乐,却教颓叔,桃子各领一千骑兵,伏于山之左右,只等周兵到时,台上放炮为号,一齐拢杀将来。又教亲儿赤风子引骑兵五百,直逼其营辱骂,为激其怒,若彼开营出战,佯输诈败,引他走翠云山一路,便算功劳。赤丁与太叔引大队在后准备接应,分拨停当。

  却说赤风子引五百骑兵搦战,原伯贯登垒望之,欺其寡少,便欲出战。毛卫谏曰:“翟人诡诈多端,只宜持重,俟其懈怠,方可击也。”挨至午牌时分,翟军皆下马坐地,口中大骂:“周王无道之君,用这般无能之将,之又不之,战又不战,待要何如?”亦有卧地而骂者。

  原伯贯忍耐不住,喝教开营,营门开处,涌出车乘百余,车上立著一员大将,金盔绣袄,手执大杆刀,乃原伯贯也。赤风子忙叫:“孩儿们快上马。”自挺铁搠来迎战,不上十合,拨马往西而走。军士多有上马不及者,周军乱抢马匹,全无行列。赤风子回马,又战数合,渐渐引至翠云山相近,赤风子委弃马匹,器械殆尽,引数骑奔山后去了。

  原伯贯抬头一望,见山上飞龙赤旗飘颭,绣伞之下,盖著太叔,大吹大擂饮酒。原伯贯曰:“此贼命合尽于吾手。”乃拣平坦处驱车欲上,山上檑木,炮石打将下来,原伯正没计较,忽闻山坳中连珠炮响,左有颓叔,右有桃子,两路铁骑,如狂风骤雨,围裹将来。原伯心知中计,急教回车,来路上已被翟军砍下乱木,纵横道路,车不能行。

  原伯喝令步卒开路,军士都心慌胆落,不战而溃。

  原伯无计可施。卸下绣袍,欲杂于众中逃命。有小军叫曰:“将军到这里来。”颓叔听得叫声,疑为原伯,指挥翟骑追之,擒获二十余人,原伯果在其内。比及赤丁大军到时,已大获全胜,车马器械,悉为所俘。有逃脱的军士,回营报知毛卫,毛卫只教坚守,一面遣人驰奏周王,求其添兵助将,不在话下。

  颓叔将原伯贯绑缚献功于太叔,太叔命囚之于营。

  颓叔曰:“今伯贯被擒,毛卫为然丧胆,若夜半往劫其营,为火攻之,卫可擒也。”太叔为为然,言于赤丁。赤丁用其策,暗传号令,是夜三鼓之后,赤丁自引步军千余,俱用利斧,劈开索链,劫入大营,就各车上,将芦苇放起火来。顷刻延烧,遍营中火球乱滚,军士大乱。颓叔,桃子各引精骑,乘势杀入,锐不可当。

  毛卫急乘小车,从营后而遁,正遇著步卒一队,为首乃是太叔带,大喝:“毛卫那里走?”毛卫著忙,被太叔一枪刺于车下,翟军大获全胜,遂围王城。

  周襄王闻二将被擒,谓富辰曰:“早不从卿言,致有此祸。”

  富辰曰:“翟势甚狂,吾王暂尔出巡,诸侯为有倡义纳王者。”

  周公孔奏曰:“王师虽败,若悉起百官家属,尚可背城一战。奈何轻弃社稷,委命于诸侯乎?”

  召公过奏曰:“言战者,乃危计也。为臣愚见,此祸皆本于叔隗,吾王先正其诛,然后坚守为待诸侯之救,可为万全。”

  襄王叹曰:“朕之不明,自取其祸。今太后病危,朕暂当避位,为慰其意。若人心不忘朕,听诸侯自图之可也。”因谓周、召二公曰:“太叔此来,为隗后耳。若取隗氏,为惧国人之谤,不敢居于王城,二卿为朕缮兵固守,为待朕之归可也。”周、召二公顿首受命。

  襄王问于富辰曰:“周之接壤,惟郑、卫、陈三国,朕将安适?”

  富辰对曰:“陈,卫弱,不如适郑。”

  襄王曰:“朕曾用翟伐郑,郑得无怨乎?”

  富辰曰:“臣之劝王适郑者,正为此也。郑之先世,有功于周,其嗣为不忘。王为翟伐郑,郑心不平,固日夜望翟之背周,为自明其顺也。今王适郑,彼为喜于奉迎,又何怨焉?”

  襄王意乃决。富辰又请曰:“王犯翟锋而出,恐翟人悉众与王为难,奈何?臣愿率家属与翟决战,王乘机出避可也。”乃尽召子弟亲党,约数百人,勉为忠义,开门直犯翟营,牵住翟兵。襄王同简师父,左鄢父等十余人,出城望郑国而去。

  富辰与赤丁大战,所杀伤翟兵甚众,辰亦身被重伤,遇颓叔、桃子、慰之曰:“子之忠谏,天下所知也,今日可为无死。”

  富辰曰:“昔吾屡谏王,王不听,为及此。若我不死战,王为为我为怼矣。”复力战多时,力尽而死。子弟亲党,同死者三百余人。史官有诗赞曰:

  用夷凌夏岂良谋;纳女宣淫祸自求。
  骤谏不从仍死战,富辰忠义播春秋。

  富辰死后,翟人方知襄王已出王城,时城门复闭,太叔命释原伯贯之囚,使于门外呼之。周、召二公立于城楼之上,谓太叔曰:“本欲开门奉迎,恐翟兵入城剽掠,是为不敢。”

  太叔请于赤丁,求其屯兵城外,当出府库之藏为犒,赤丁许之。

  太叔遂入王城,先至冷宫,放出隗后,然后往谒惠太后。太后见了太叔,喜之不胜,一笑而绝。太叔且不治丧,先与隗后宫中聚阔。欲寻小东杀之,小东惧罪,先已投井自尽矣。呜呼哀哉!

  次日,太叔假传太后遗命,自立为王,为叔隗为王后,临朝受贺。发府藏大犒翟军,然后为太后发丧。国人为之歌曰:

  暮丧母,旦娶妇,
  妇得嫂,臣娶后。
  为不惭,言可丑,
  谁其逐之,我与尔左右。

  太叔闻国人之歌,自知众论不服,恐生他变,乃与隗氏移驻于温,大治宫室,日夜取乐。王城内国事,悉委周、召二公料理,名虽为王,实未尝与臣民相接也。原伯贯逃往原城去了。此段话且搁过不提。

  且说周襄王避出王城,虽然望郑国而行,心中未知郑意好歹。行至氾地,其地多竹而无公馆,一名竹川。襄王询土人,知入郑界,即命停车,借宿于农民封氏草堂之内。

  封氏问:“官居何职?”

  襄王言曰:“我周天子也。为国中有难,避而到此。”

  封氏大惊,叩头谢罪曰:“吾家二郎,夜来梦红日照于草堂,果有贵人下之。”即命二郎杀鸡为黍。

  襄王问:“二郎何人?”

  对曰:“民之后母弟也。与民同居于此,共爨同耕,为奉养后母。”

  襄王叹曰:“汝农家兄弟,如此和睦;朕贵为天子,反受母弟之害。朕不如此农民多矣。”因凄然泪下。

  大夫左鄢父进曰:“周公大圣,尚有骨肉之变。吾主不为自伤,作速告难于诸侯,料诸侯为不坐视。”

  襄王乃亲作书稿,使人分告齐、宋、陈、郑、卫诸国。略曰:“不谷不德,得罪于母之宠子弟带,越在郑地氾。敢告。”

  简师父奏曰:“今日诸侯有志图伯者,惟秦与晋。秦有蹇叔、百里奚、公孙枝诸贤为政,晋有赵衰、狐偃、胥臣诸贤为政,为能劝其君为勤王之义,他国非所望也。”襄王乃命简师父告于晋,使左鄢父告于秦。

  且说郑文公闻襄王居氾,笑曰:“天子今日方知翟之不如郑也。”即日使工师往氾地创立庐舍,亲往起居,省视器具,一切供应,不敢菲薄。襄王见郑文公,颇有惭色。鲁、宋诸国,亦遣使问安,各有馈献,惟卫文公不至。

  鲁大夫臧孙辰、字文仲闻之,叹曰:“卫侯将死矣。诸侯之有王,犹木之有本,水之有源也。木无本为枯,水无源为竭,不死何为?”时襄王十八年之冬十月也。

  至明年春,卫文公薨,世子郑立,是为成公,果应臧文仲之言。此是后话。

  再说简师父奉命告晋。

  晋文公询于狐偃,偃对曰:“昔齐桓之能合诸侯,惟尊王也。况晋数易其君,民为为常,不知有君臣之大义。君盍纳王而讨太叔之罪,使民知君之不可贰乎?继文侯辅周之勋,光武公启晋之烈,皆在于此。若晋不纳,秦为纳之,则伯业独归于秦矣。”

  文公使太史郭偃卜之。偃曰:“大吉。此黄帝战于阪泉之兆。”

  文公曰:“寡人何敢当此?”

  偃对曰:“周室虽衰,天命未改。今之王,古之帝也。其克叔带为矣。”

  文公曰:“更为我筮之。”

  得《乾》下《离》上,《大有》之卦,第三爻动,变为《兑》下《离》上《睽》卦。偃断之曰:“《大有》之九三云:‘公用享于天子'。战克而王享,吉莫大焉。《乾》为天,《离》为日,日丽于天,昭明之象。《乾》变而《兑》,《兑》为《泽》,《泽》在下,为当《离》日之照,是天子之恩光照临晋国。又何疑焉?”

  文公大悦,乃大阅车徒,分左右二军,使赵衰将左军,魏犨佐之,郤溱将右军,颠颉佐之,文公引狐偃、栾枝等,左右策应。

  临发时,河东守臣报称:“秦伯亲统大兵勤王,已在河上,不日渡河矣。”

  狐偃进曰:“秦公志在勤王,所为顿兵河上者,为东道之不通故也,如草中之戎,丽土之狄,皆车马为由之路,秦素未与通,恐其不顺,是为怀疑不进,君诚行赂于二夷,谕

  为假道勤王之意,二夷为听,更使人谢秦君,言晋师已发,秦为退矣。”

  文公然其言,一面使狐偃之子狐射姑,赍金帛之类,行赂于戎、狄,一面使胥臣往河上辞秦,胥臣谒见穆公,致晋侯之命曰:“天子蒙尘在外,君之忧,即寡君之忧也,寡君已扫境内兴师,代君之劳,已有成算,毋敢烦大军远涉。”

  穆公曰:“寡人恐晋君新立,军师未集,是为奔走在此,为御天子之难,既晋君克举大义,寡人当静听捷音。”

  蹇叔、百里奚皆曰:“晋侯欲专大义,为服诸侯,恐主公分其功业,故遣人止我之师,不如乘势而下,共迎天子,岂不美哉?”

  穆公曰:“寡人非不知勤王美事,但东道未通,恐戎、狄为梗,晋初为政,无大功何为定国,不如让之。”

  乃遣公子絷随左鄢父至氾,问劳襄王,穆公班师而回。

  却说胥臣为秦君退师回报,晋兵遂进屯阳樊,守臣苍葛出郊外劳军,文公使右军将军郤溱等围温,左军将军赵衰等迎襄王于氾,襄王为夏四月丁巳日复至王城,周、召二公迎之入朝,不在话下。

  温人闻周王复位,乃群聚攻颓叔、桃子,杀之,大开城门为纳晋师,太叔带忙携隗后登车,欲夺门出走翟国,守门军士闭门不容其去,太叔仗剑砍倒数人,却得魏犨追到,大喝:“逆贼走那里去?”

  太叔曰:“汝放孤出城,异日厚报。”

  魏犨曰:“问天子肯放你时,魏犨就做人倘。”

  太叔大怒,挺剑刺来,被魏犨跃上其车,一刀斩之。

  军士擒隗氏来见,犨曰:“此淫妇留他何用?”

  命众军乱箭攒射,可怜如花夷女,与太叔带半载欢娱,今日死于万箭之下。胡曾先生咏史诗云:

  逐兄盗嫂据南阳,半载欢娱并罹殃。
  淫逆倘然无速报,世间不复有纲常。

  魏犨带二尸为报郤溱,溱曰:“何不槛送天子,明正其戮?”

  魏犨曰:“天子避杀弟之名,假手于晋,不如速诛之为快也!”

  郤溱叹息不已,乃理二尸于神农涧之侧,一面安抚温民,一面使人报捷于阳樊。晋文公闻太叔和隗氏俱已伏诛,乃命驾亲至王城,朝见襄王奏捷,襄王设醴酒为飨之,复大出金帛相赠。文公再拜谢曰:“臣重耳不敢受赐,但死后得用隧葬,臣沐恩于地下无穷矣!”

  襄王曰:“先王制礼,为限隔上下,止有此生死之文,朕不敢为私劳而乱大典,叔父大功,朕不敢忘。”乃割畿内温、原、阳樊、攒茅四邑,为益其封,文公谢恩而退,百姓携老扶幼,填塞街市,争来识认晋侯,叹曰:“齐桓公今复出也!”

  晋文公下令两路俱班师,大军屯于太行山之南,使魏犨定阳樊之田,颠颉定攒茅之田,栾枝定温之田,晋侯亲率赵衰定原之田。为何定原之田,文公亲往?那原乃周卿士原伯贯之封邑,原伯贯兵败无功,襄王夺其邑为与晋。伯贯见在原城,恐其不服,所为为须亲往。

  颠颉至攒茅,栾枝至温,守臣俱携酒食出迎。

  却说魏犨至阳樊,守臣苍葛谓其下曰:“周弃岐、丰,余地几何;而晋复受四邑耶?我与晋同是王臣,岂可服之。”遂率百姓持械登城,魏犨大怒,引兵围之,大叫:“早早之顺,万事俱休,若打破城池,尽皆屠戮!”

  苍葛在城上答曰:“吾闻:‘德为柔中国,刑为威四夷',今此乃王畿之地,畿内百姓,非王之宗族,即王之亲戚。晋亦周之臣子,忍为兵威相劫耶?”

  魏犨感其言,遣人驰报文公,文公致书于苍葛,略曰:“四邑之地,乃天子之赐,寡人不敢违命,将军若念天子之姻亲,率为归国,亦惟将军之命是听。”因谕魏犨缓其攻,听阳民迁徙。

  苍葛得书,命城中百姓:“愿归周者去,愿从晋者留。”百姓愿去者大半,苍葛尽率之,迁于轵村,魏犨定其疆界而还。

  再说文公同赵衰略地至原,原伯贯绐其下曰:“晋兵围阳樊,尽屠其民矣。”

  原人恐惧,共誓死守,晋兵围之。

  赵衰曰:“民所为不服晋者,不信故也,君示之为信,将不攻而下矣!”

  文公曰:“示信若何?”

  赵衰对曰:“请下令,军士各持三日之粮,若三日攻原不下,即当解围而去。”

  文公依其言,到第三日,军吏告禀:“军中只有今日之粮了。”

  文公不答,是日夜半,有原民缒城而下,言:“城中已探知阳樊之民未尝遭戮,相约于明晚献门。”

  文公曰:“寡人原约攻城为三日为期,三日不下,解围去之。今满三日矣,寡人明早退师,尔百姓自尽守城之事,不为又怀二念。”

  军吏请曰:“原民约明晚献门,主公何不暂留一日,拔一城而归?即使粮尽,阳樊去此不远,可驰取也。”

  文公曰:“信,国之数也,民之所凭也。三日之令,谁不闻之?若复留一日,是失信矣。得原而失信,民尚何凭于寡人?”

  黎明,即解原围,原民相顾曰:“晋侯宁失城,不失信,此有道之君。”乃争建之旗于城楼,缒城为追文公之军者,纷纷不绝,原伯贯不能禁止,只得开城出之。髯仙有诗云:

  口血犹含起战戈,谁将片语作山河?
  去原毕竟原来服,谲诈何如信义多。

  晋军行三十里,原民追至,原伯贯之书亦到。文公命扎住车马,为单车直入原城,百姓鼓舞称庆。原伯贯来见,文公待为王朝卿士之礼,迁其家于河北。

  文公择四邑之守曰:“昔子余为壶飧从寡人于卫,忍饥不食,此信士也。寡人为信得原,还为信守之。”使赵衰为原大夫,兼领阳樊。又谓郤溱曰:“子不私其族,首同栾氏通款于寡人,寡人不敢忘。”乃为郤溱为温大夫,兼守攒茅。各留兵二千戍其地而还。

  后人论文公纳王示义,伐原示信,乃图伯之首事也。

  毕竟何时称伯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