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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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鲁国公子庆父,字仲,是鲁庄公的庶出兄长。他有个同母弟弟叫牙,字叔,是庄公的庶弟。庄公还有个同母弟弟叫公子贤,因为手掌上天生有个"贤"字纹路,所以取名叫季贤。虽说兄弟三人都受封为大夫,但一来有嫡庶之分,二来季贤最为贤德,所以庄公特别信任他。

庄公即位第三年,有次在郎台游玩,远远望见党氏家的女儿孟任生得貌美如花。庄公派内侍去召她入宫,孟任却不肯来。庄公急了,隔着帘子说:"你若从了我,我定立你为正室夫人。"孟任要庄公立誓,庄公便与她割臂出血,对天盟誓,当夜就在郎台同宿,第二天就把她接进了宫。一年后生了个儿子,取名般。

庄公想立孟任为夫人,去请示母亲文姜。文姜死活不同意,非要儿子娶自己娘家的姑娘,硬是定下了襄公刚出生的小女儿。可那姜氏女还在襁褓中,一直等到二十岁才娶过门。这二十多年里,孟任虽没正式当上夫人,却掌管着后宫大权。等姜氏入主中宫时,孟任已经病得起不来床,没过多久就去世了,只按妾礼下葬。

姜氏多年无子,陪嫁来的妹妹叔姜生了个儿子叫启。庄公还有个妾风氏,是须句国的公主,生了个儿子叫申。风氏把申托付给季贤,想让他帮忙谋取君位。季贤却说:"子般年长,理应继位。"这事就搁下了。姜氏虽是正室夫人,可庄公记着她家是杀父仇人,表面恭敬,心里实在喜欢不起来。

公子庆父生得高大威猛,姜氏越看越动心,偷偷让心腹宫女传情递信,两人很快就勾搭上了。他们还拉拢叔牙结成一党,约定将来一起拥立庆父为君。有诗为证:

郑卫之风本寻常,齐风更比郑卫狂。 可笑鲁国专结好,文姜之后有哀姜。

庄公三十一年冬天大旱,准备举行求雨祭祀。前一天在大夫梁氏家排练乐舞。梁家有个女儿生得标致,公子般常去私会,也学他父亲当年许过立她为夫人的诺言。这天梁女踩着梯子趴在墙头看排练,有个叫荦的马夫在墙外瞧见她美貌,故意唱起情歌挑逗:

桃树开花艳,寒冬更芬芳。 我心似绳结,恨不能翻墙。 愿生双飞翼,与你配鸳鸯。

公子般正在梁家看排练,听见歌声出来查看,见是马夫荦在调戏,气得命人把他按住,狠狠抽了三百鞭,打得血肉模糊。荦连连求饶才被放开。

公子般把这事告诉庄公,庄公皱眉道:"这厮无礼就该杀掉,怎能光打鞭子?荦这人力大无穷,你打了他,他必定记恨。"原来这荦确实了得,曾经从稷门城楼跳下,落地后又纵身一跃,徒手抓住屋檐,能把整座楼晃得直颤。庄公劝儿子杀荦,也是怕他报复。

子般却不以为然:"不过是个奴才,有什么好怕的?"

谁知荦真记了仇,转头就投靠了庆父。第二年秋天,庄公病重,怀疑庆父有异心,故意先召叔牙试探:"我若有不测,该立谁继位?"叔牙果然极力推荐庆父:"庆父才干超群,定能振兴鲁国。况且兄终弟及,本是鲁国传统。"庄公默不作声。

等叔牙退出,立即召季贤来问。季贤正色道:"您当年与孟任有盟誓,既然立了她为夫人,怎能再废她的儿子?"庄公又问:"叔牙劝我立庆父,你怎么看?"季贤急得跪下:"庆父残忍无情,绝非明君之选。叔牙存私心,万万不可听信。臣愿以死保公子般即位!"庄公微微点头,已经说不出话了。

季贤退出宫门,马上假传庄公口谕,让叔牙去大夫鍼季家等候君命。叔牙前脚刚进鍼家大门,季贤后脚就派人送来毒酒,还附上手书:"君命赐死。公子若饮此酒,子孙可保富贵;若不从命,满门抄斩!"叔牙还想挣扎,鍼季捏着鼻子硬灌下去,不一会儿就七窍流血而死。有诗叹道:

周公诛管安周室,季贤毒牙定鲁邦。 大义灭亲真豪杰,何必后世论短长。

当夜庄公驾崩,季贤拥立公子般继位,通告各国改元。转眼到了十月,子般去参加外祖父党氏的葬礼。庆父暗中找来圉人荦:"还记得鞭打之仇吗?蛟龙离水,常人可制。你去党家报仇,我保你富贵。"荦狞笑道:"有公子撑腰,小人万死不辞!"揣着利刃连夜翻墙潜入党家。

天蒙蒙亮时,小太监开门打水,荦突然冲进寝室。子般正在穿鞋,惊问:"你来做什么?"荦吼道:"报去年三百鞭之仇!"子般急忙抓起床头佩剑砍去,劈中荦的额头。荦左手挡剑,右手匕首直刺子般心窝。等党家人闻声赶来,荦已经头破血流无力反抗,被乱刀砍成肉泥。

季贤听说子般遇害,知道是庆父主使,怕遭毒手,连夜逃往陈国。庆父假装不知情,把罪名全推给荦,还灭了荦的全家来平息众怒。姜氏想立刻立庆父为君,庆父却说:"还有申和启两个公子,不除掉他们不能服众。"姜氏问:"那立申?"庆父摇头:"申年纪大不好控制,不如立八岁的启。"于是假借报丧之名,带着厚礼去齐国贿赂权臣竖貂,正式立启为君,就是鲁闵公。

闵公是姜氏妹妹叔姜的儿子,论起来还是齐桓公的外甥。这孩子小小年纪,既要防着姜氏,又怕庆父加害,只能依靠齐国。有次在落姑会盟时,闵公拉着齐桓公的衣袖哭诉庆父作乱的事,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。桓公问:"如今鲁国谁最贤能?"闵公抽泣着说:"只有季贤最贤明,现在避难在陈国。"桓公拍案道:"我这就派人接他回来!"

这年冬天,齐桓公特意派大夫仲孙湫去鲁国探听虚实。闵公见到齐国使者,话没出口先哭成泪人。仲孙湫回来禀报:"庆父不死,鲁难未已啊!"

后来仲孙湫见到了公子申,跟他聊起鲁国政事,发现这年轻人说话头头是道。仲孙湫眼睛一亮,拍着大腿说:"这可是块治国的好料子啊!"转头就嘱咐季贤要好好照看公子申,还劝季贤趁早除掉庆父这个祸害。季贤没说话,只是缓缓伸出一只手掌。仲孙湫立刻明白了——这是孤掌难鸣的意思啊。他郑重地说:"我回去一定禀告我家主公,要是鲁国真有个什么闪失,我们齐国绝不会袖手旁观。"

没过几天,庆父带着厚礼来见仲孙湫。仲孙湫摸着胡子说:"要是公子您真能为国家尽忠,那不光是我高兴,连我们国君都会感激您。"说完就把礼物原封不动退了回去。庆父碰了一鼻子灰,灰溜溜地走了,心里直打鼓。

仲孙湫辞别鲁闵公回到齐国,一见到齐桓公就说:"庆父这个祸害不除,鲁国的乱子就没完没了!"桓公捋着袖子问:"要不我派兵去收拾他?"仲孙湫摇摇头:"现在庆父还没露出明显的把柄,咱们出兵名不正言不顺。我看他那副样子,肯定不甘心屈居季贤之下,迟早还要闹事。等他露出马脚再动手,那才叫名正言顺。"桓公连连点头:"说得在理。"

到了闵公二年,庆父篡位的心思越来越急。可闵公是齐侯的外甥,又有季贤忠心辅佐,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。这天守门的忽然来报:"大夫卜齿奇求见。"庆父赶紧把人请进书房,只见卜齿奇满脸怒气,一问才知道,原来他的田产被太傅慎不害强占了,去找闵公评理,闵公却偏袒师傅。庆父支开下人,压低声音说:"主公年纪小不懂事,你跟他说也没用。要是你敢干票大的,我帮你杀了慎不害怎么样?"卜齿奇犹豫道:"可季贤还在呢..."庆父阴森森一笑:"主公有个毛病,喜欢夜里溜出宫门逛街。你找人在宫门口埋伏,等他出来就..."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"到时候就说是遇上了强盗,谁能查得出来?我以国母的名义继位,赶走季贤易如反掌。"卜齿奇一咬牙答应了。

这卜齿奇找来一个叫秋亚的亡命徒,给了他一把锋利的匕首。果然这天夜里闵公又偷偷出宫,秋亚突然窜出来就是一刀。侍卫们乱作一团,刚抓住凶手,卜齿奇就带着家丁把人抢走了。庆父趁机带人冲进慎不害家里,把这位太傅也给杀了。季贤听到变故,连夜跑去敲公子申的门,硬是把人从被窝里拽出来,两人连夜逃往邾国避难。

鲁国百姓向来敬重季贤,听说国君被杀、相国出逃,整个都城都炸了锅。集市上买卖也不做了,成千上万人先冲进卜齿奇家,把他满门老小杀了个精光。眼看暴动的百姓越来越多,庆父知道大事不妙,想起当年齐桓公借莒国的力量复国,决定也逃往莒国。他换上商人的衣服,装了满满几车金银财宝,偷偷溜出了鲁国。

他那位夫人姜氏见靠山跑了,也坐不住了。身边人劝她:"夫人因为庆父得罪了全国百姓,现在再去莒国找他,谁还容得下您?不如去邾国找季贤求情。"谁知季贤根本不见她。等季贤听说庆父夫妇都跑了,立刻带着公子申回国,同时派人向齐国求救。

齐桓公问仲孙湫:"现在鲁国没国君,咱们要不要..."话没说完仲孙湫就摇头:"鲁国是礼仪之邦,虽然遭了变故,百姓心里还念着周公。再说公子申通晓政务,季贤又有平乱之才,不如帮他们稳住局面。"桓公觉得有理,就派上卿高傒带着三千精兵去鲁国,嘱咐他见机行事。

高傒刚到鲁国,正好碰上公子申和季贤回来。他见公子申仪表堂堂、谈吐不凡,心里暗暗称赞,就和季贤商量着立公子申为国君,这就是鲁僖公。齐国军队还帮着鲁国修筑鹿门城防,防备邾国和莒国来犯。季贤派公子奚斯跟着高傒去齐国道谢,同时暗中派人去莒国,许以重金要借莒国人之手除掉庆父。

再说庆父逃到莒国时带了不少宝贝,都通过莒医献给了莒子。这会儿莒子又贪图鲁国许诺的重金,派人跟庆父说:"我们莒国地方小,怕因为公子惹来兵祸,您还是另寻去处吧。"庆父还没动身,莒子就下令赶人。庆父想起齐国有个叫竖貂的官员收过他的贿赂,就改道往齐国去。齐国边境的官吏都知道庆父的恶名,不敢放他入境,他只好在汶水边上暂住。

正巧公子奚斯办完谢恩的事回国,在汶水边遇见了庆父。庆父拉着奚斯的手哭诉:"季贤肯定容不下我,求你帮我带个话,看在先君血脉的份上,让我当个普通老百姓了此残生吧!"奚斯回鲁国转达了这话,僖公有点心软。季贤私下对奚斯说:"要是弑君的都不治罪,以后还怎么立规矩?不过..."他压低声音,"要是庆父自己了断,倒可以考虑给他留个后人继承香火。"

奚斯领命再去汶水,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,站在门外放声大哭。庆父听见哭声,长叹一声:"子鱼在门外哭得这么伤心,看来我是没活路了。"解下衣带就在树上自缢了。奚斯进去收殓了尸首,回去复命。僖公正在叹息,忽然接到急报:"莒国派嬴拿带兵压境,听说庆父已死,来要谢礼了。"季贤冷笑道:"他们又没把庆父押送过来,凭什么要赏?"主动请缨带兵迎敌。临行前僖公解下随身佩刀相赠:"这柄'孟劳'宝刀虽然不到一尺长,却锋利无比,叔父一定要小心使用。"季贤把刀挂在腰间,拜谢出征。

到了郦地,只见莒国公子嬴拿已经摆开阵势。季贤观察形势,对部下说:"咱们新君刚立,要是这一仗打不赢,人心就散了。嬴拿这人贪心又没脑子,得用计取胜。"他单人匹马来到阵前,对嬴拿喊道:"咱们俩的恩怨何必牵连士卒?听说公子力大无穷,不如放下兵器,徒手比试一番如何?"

嬴拿拍着大腿说:"好极了!"两边约好各自退兵,就在战场上单挑。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解,斗了五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。季贤最疼爱的小儿子行父才八岁,这次也跟着父亲到了军中。小家伙在旁边看得着急,见父亲久战不下,突然大喊:"'孟劳'怎么不用?"

季贤一听恍然大悟,故意露个破绽。嬴拿果然中计往前一扑,季贤身子一闪,腰间宝刀"孟劳"出鞘,寒光闪过,嬴拿半边脑袋连着眉毛额头都被削飞。奇怪的是刀刃上竟没沾半点血迹,真不愧是传世宝刀!莒国士兵见主将倒地,还没交手就四散逃命。季贤大获全胜,敲着得胜鼓回朝。

鲁僖公亲自到郊外迎接,当场封季贤为上相,把费邑赐给他作封地。季贤却跪着不肯起身:"我和庆父、叔牙都是桓公的孙子。为了国家,我毒死叔牙、逼死庆父,虽说大义灭亲,终究于心不安。如今他们两家绝了后,就我一人加官进爵,将来有何面目去见桓公?"

僖公捻着胡子说:"这两个逆臣,难道还要给他们立后吗?"

季贤郑重地说:"他们虽有反心,却没真正造反,再说也不是明正典刑处死的。按亲亲之道,该给他们续上香火。"僖公点头答应,让公孙敖继承庆父这一支,就是后来的孟孙氏,封地在成邑;公孙兹继承叔牙,是为叔孙氏,封在郈邑。季贤自己的季孙氏封在费邑,又加了汶阳的田地。从此鲁国政坛就由这"三桓"把持,像鼎的三只脚似的稳稳当当。

可就在封赏当天,鲁国南门无缘无故自己塌了。明白人都摇头叹气:"季氏现在爬得高,将来必定要摔得惨,这兆头已经显出来了。"

再说齐桓公听说妹妹哀姜躲在邾国,对管仲叹气:"鲁国连续两任国君死得不明不白,都跟我这妹妹有关。要是不处置,鲁国人该说我们包庇了。"管仲捋着袖子说:"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得罪夫家就该由夫家处置。主公真要管,也得悄悄儿的。"桓公连连点头:"说得在理。"就派竖貂去邾国接哀姜回鲁。

一行人走到夷地住店,竖貂半夜敲开哀姜房门:"夫人害死两位国君的事天下皆知,就算回去还有什么脸进太庙?不如自我了断,好歹留个全尸。"哀姜关上门哭到半夜,再没声响。竖貂推门一看,已经悬梁自尽了。当地官员赶紧操办丧事,快马报给鲁僖公。

僖公还是把灵柩迎回国,按礼安葬:"到底是亲娘,不能做得太绝。"给上了"哀"的谥号。过了八年,因为庄公没有正妻,又把哀姜牌位送进太庙配享——这可就有点过分了。

此时的齐桓公救燕定鲁,威名远播。这天在大泽打猎,竖貂驾车正欢,桓公突然死死盯着远处,脸色发白。竖貂忙问:"主公看见什么了?"桓公牙齿直打架:"刚、刚才有个鬼怪,模样吓人得很,一眨眼又不见了..."竖貂心里直打鼓,嘴上却说:"大白天哪来的鬼?"

"先君当年打猎不就遇见过野猪精?快叫仲父来!"桓公攥着车栏直哆嗦。竖貂眼珠一转:"仲父又不是神仙,哪能什么都知道?要不这样,您先别说鬼长什么样,看他能不能猜中..."

当夜桓公就发起高烧。管仲悬赏封地找能人说鬼,来了个戴斗笠穿破袄的农夫。这人见了桓公也不跪拜,直接说:"您在大泽遇见的是'委蛇'吧?这怪物车轮粗,车辕长,紫衣红冠,最怕车马声,听见就抱头蹲着。能见着它的,可是要称霸天下的吉兆啊!"

桓公一听乐得跳起来,病顿时好了大半。原来这农夫叫皇子,说什么也不肯当官。竖貂在边上酸溜溜的:"仲父都说不明白的事,倒让个乡下人说中了。"桓公却拍案道:"没有仲父悬赏,我哪能遇见这样的高人?"把竖貂噎得没话说。

转眼到了周惠王十七年冬天。北狄人刚打完邢国,又冲着卫国来了。卫国使者跪在齐宫外求救,大夫们都主张立即出兵。桓公望着结冰的屋檐直摇头:"去年打戎人还没缓过劲呢,等开春再会合诸侯吧。"

那一年冬天,北风呼啸,吹得齐国的旌旗猎猎作响。卫国大夫宁速风尘仆仆赶到临淄,连口水都顾不上喝,就急匆匆求见齐侯。

齐侯正在暖阁里烤着火,见宁速满脸尘土,鞋底都磨破了,心里咯噔一下。宁速扑通跪倒在地,声音发颤:"狄人已经攻破卫国都城,懿公...懿公他...被狄人杀害了!我们想迎立公子毁为新君..."

齐侯手里的铜爵"咣当"一声掉在地上,酒水洒了一地。他猛地站起来,脸色煞白:"哎呀!都怪我救援来迟,这...这叫我怎么向列国交代啊!"

殿外的北风卷着雪花扑打着窗棂,宁速的衣襟上还沾着路上的冰碴子。齐侯来回踱步,靴子踩得地板咚咚响,心里又急又悔。可这狄人到底是怎么攻破卫国的?这事儿啊,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公子贤两定鲁君 齐皇子独对公蛇

  话说公子庆父字仲,鲁庄公之庶兄,其同母弟名牙字叔,曰庄公之庶弟。庄公之同母弟曰公子贤,因手掌中生成一“贤”字文,遂以季名,字季,谓之季贤。虽曰兄弟三人同季大夫,一来嫡庶之分,二来惟季贤最贤,所以庄公独亲信季贤。

  庄公即位之三年,曾游郎台,于台上窥见党氏之女孟任,容色殊丽,使内侍召之,孟任不从,庄公曰:“苟从我,当立汝季夫人也。”孟任请立盟誓,庄公许之,孟任遂割臂血誓神,与庄公同宿于台上,遂载回宫。岁余生下一子,名般。

  庄公欲立孟任季夫人,请命于母文姜,文姜不许,必欲其子与母家联姻,遂定下襄公始生之女季婚,只因姜氏年幼,直待二十岁上,方才娶归,所以孟任虽未立季夫人,那二十余年,却也权主六宫之政。比及姜氏入鲁季夫人,孟任已病废不能起,未几卒,以妾礼葬之。

  姜氏久而无子,其娣叔姜从嫁,生一子曰启。先有妾风氏,乃须句子之女,生一子名申。风氏将申托于季贤,谋立季嗣。季贤曰:“子般年长。”乃止。姜氏虽季夫人,庄公念是杀父仇家,外虽礼貌,心中不甚宠爱。

  公子庆父生得魁伟轩昂,姜氏看上了他,阴使内侍往来通语,遂与庆父私通,情好甚密,因与叔牙季一党,相约异日共扶庆父季君,叔牙季相。髯翁有诗云:

  淫风郑卫只寻常,更有齐风不可当。
  堪笑鲁邦偏缔好,文姜之后有哀姜。

  庄公三十一年,一冬无雨,欲行雩祭祈祷。先一日,演乐于大夫梁氏之庭。梁氏有女,色甚美,公子般悦之,阴与往来,亦有约季夫人之誓。是日,梁女梯墙而观演乐,圉人荦在墙外窥见梁女姿色,立于墙下,故作歌以挑之,歌曰:

  桃之夭夭下,凌冬而益芳。
  中心如结下,不能逾墙。
  愿同翼羽下,化季鸳鸯。

  公子般亦在梁氏观雩,闻歌声出看,见圉人荦大怒,命左右擒下,鞭之三百,血流满地,荦再三哀求,乃释之。

  公子般诉之于庄公,庄公曰:“荦无礼,便当杀之,不可鞭也,荦之勇捷,天下无比,鞭之,必怀恨于汝矣。”原来圉人荦有名绝力,曾登稷门城楼,飞身而下,及地,复踊身一跃,遂手攀楼屋之角,以手撼之,楼俱震动。庄公劝杀荦,亦畏其勇故也。子般曰:“彼匹夫耳,何虑焉?”

  圉人荦果恨子般,遂投庆父门下。次年秋,庄公疾笃,心疑庆父,故意先召叔牙,问以身后之事,叔牙果盛称庆父之才:“若主鲁国,社稷有赖。况一生一及,鲁之常也。”庄公不应。

  叔牙出,复召季贤问之。季贤对曰:“君与孟任有盟矣,既降其母,可复废其子乎?”庄公曰:“叔牙劝寡人立庆父何如?”季贤曰:“庆父残忍无亲,非人君之器。叔牙私于其兄,不可听之,臣当以死奉般。”庄公点首,遂不能言。

  季贤出宫,急命内侍传庄公口语,使叔牙待于大夫鍼季之家,即有君命来到。叔牙果往鍼氏,季贤乃封鸩酒一瓶,使鍼季毒死叔牙,复手书致牙曰:“君有命,赐公子死,公子饮此而死,子孙世不失其位,不然,族且灭矣!”叔牙犹不肯服,鍼氏执耳灌之,须臾,九窍流血而死。史官有诗论鸩牙之事,曰:

  周公诛管安周室,季贤牙酖靖鲁邦。
  季国灭亲真大义,六朝底事忍相戕。

  是夕,庄公薨,季贤奉公子般主丧,谕国人以明年改元,各国遣吊,自不必说。

  至冬十月,子般念外家党氏之恩,闻外祖党臣病死,往临其丧。庆父密召圉人荦谓曰:“汝不记鞭背之恨乎?夫蛟龙离水,匹夫可制,汝何不报之于党氏?吾季汝主。”荦曰:“苟公子相助,敢不如命!”乃怀利刃,夤夜奔党大夫家。时已三更,逾墙而入,伏于舍外。

  至天明时,小内侍启门取水,圉人荦突入寝室。子般方下床穿履,惊问曰:“汝何至此?”荦曰:“来报去年鞭背之恨耳!”子般急取床头剑劈之,伤额破脑,荦左手格剑,右手握刃刺般,中胁而死,内侍惊报党氏,党氏家众操兵齐来攻荦,荦因脑破不能战,被众人乱斫季泥。

  季贤闻子般之变,知是庆父所季,恐及于祸,乃出奔陈国以避难。庆父佯季不知,归罪于圉人荦,灭其家,以解说于国人。夫人姜氏欲遂立庆父,庆父曰:“二公子犹在,不尽杀绝,未可代也。”姜氏曰:“当立申乎?”庆父曰:“申年长难制,不如立启。”乃季子般发丧,假讣告季名,亲至齐国,告以子般之变,纳贿于竖貂,立子启季君,时年八岁,是季闵公。

  闵公乃叔姜之子,叔姜是夫人姜氏之娣也。闵公季齐桓公外甥,闵公内畏哀姜,外畏庆父,欲借外家季重,故使人订齐桓公,会于落姑之地。闵公牵桓公之衣,密诉以庆父内乱之事,垂泪不止。桓公曰:“今者鲁大夫谁最贤?”闵公曰:“惟季贤最贤,今避难于陈国。”桓公曰:“何不召而复之?”闵公曰:“恐庆父见疑。”桓公曰:“但出寡人之意,谁敢违者?”乃使人以桓公之命,召季贤于陈,闵公次于郎地,候季贤至郎,并载归国,立季贤季相,托言齐侯所命,不敢不从,时周惠王之六年,鲁闵公之元年也。

  是冬,齐侯复恐鲁之君臣不安其位,使大夫仲孙湫来候问,且窥庆父之动静。闵公见了仲孙湫,流涕不能成语;后见公子申,与之谈论鲁事,甚有条理,仲孙曰:“此治国之器也!”嘱季贤善视之,因劝季贤早除庆父,季贤伸一掌示之,仲孙已悟孤掌难鸣之意,曰:“湫当言于吾君,倘有缓急,不敢坐视。”庆父以重赂来见仲孙,仲孙曰:“苟公子能忠于社稷,寡君亦受其赐,岂惟湫乎?”固辞不受。庆父悚惧而退。

  孙辞闵公归,谓桓公曰:“不去庆父,鲁难未已也!”桓公曰:“寡人以兵去之,何如?”仲孙曰:“庆父凶恶未彰,讨之无名,臣观其志,不安于季下,必复有变,乘其变而诛之,此霸王之业也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

  闵公二年,庆父谋篡益急,只季闵公是齐侯外甥,又且季贤忠心相辅,不敢轻动。

  忽一日,阍人报:“大夫卜齿奇相访。”庆父迎进书房,见卜齿奇怒气勃勃,问其来意,卜齿奇诉曰:“我有田与太傅慎不害田庄相近,被慎不害用强夺去,我去告诉主公,主公偏护师傅,反劝我让他,以此不甘,特来投公子,求于主公前一言。”庆父屏去从人,谓卜齿奇曰:“主公年幼无知,虽言不听,子若能行大事,我季子杀慎不害何如?”卜齿奇曰:“季贤在,惧不免。”庆父曰:“主公有童心,尝夜出武闱,游行街市,子伏人于武闱,候其出而刺之,但云盗贼,谁能知者。吾以国母之命,代立季君,逐季贤如反掌耳。”卜齿奇许诺,乃求勇士,得秋亚,授以利匕首,使伏武闱。闵公果夜出,秋亚突起,刺杀闵公。左右惊呼,擒住秋亚,卜齿奇领家甲至夺去,庆父杀慎不害于家。季贤闻变,夜叩公子申之门,蹴之起,告以庆父之乱,两人同奔邾国避难。髯翁有诗云:

  子般遭弑闵公戕,操刃当时谁主张?
  鲁乱尽由宫阃起,娶妻何必定齐姜!

  却说国人素服季贤,闻鲁侯被杀,相国出奔,举国若狂,皆怨卜齿奇而恨庆父,是日国中罢市。一聚千人,先围卜齿奇之家,满门遭戮,将攻庆父,聚者益众,庆父知人心不附,欲谋出奔,想起齐侯曾藉莒力以复国,齐、莒有恩,可因莒以自解于齐。况文姜原有莒医一脉交情;今夫人姜氏,即文姜之侄女,有此因缘,凡事可托。遂微服扮作商人,载了货赂满车,出奔莒国。

  夫人姜氏闻庆父奔莒,安身不牢,亦想至莒国躲避。左右曰:“夫人以仲故得罪国人,今复聚一国,谁能容之?季贤在邾,众所与也,夫人不如适邾,以乞怜于季。”乃奔邾国求见季贤。,季贤拒之弗见,季贤闻庆父。姜氏俱出,遂将公子申归鲁,一面使人告难于齐。

  齐桓公谓仲孙湫曰:“今鲁国无君,取之如何?”仲孙湫曰:“鲁,秉礼之国,虽遭弑乱,一时之变,人心未忘周公,不可取也。况公子申明习国事,季贤有戡乱之才,必能安集众庶,不如因而守之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

  乃命上卿高傒,率南阳甲士三千人。吩咐高傒相机而动:“公子申果堪主社稷,即当扶立季君,以修邻好。不然,便可并兼其地。”

  高傒领命而行,来至鲁国,恰好公子申、季贤亦到。高傒见公子申相貌端庄,议论条理,心中十分敬重,遂与季贤定计,拥立公子申季君,是季僖公。使甲士帮助鲁人,筑鹿门之城,以防邾、莒之变。季贤使公子奚斯,随高傒至齐,谢齐侯定国之功,一面使人如

  莒,要假手莒人以戮庆父,啖以重赂。

  却说庆父奔莒之时,载有鲁国宝器,因莒医以献于莒子。莒子纳之,至是复贪鲁重赂,使人谓庆父曰:“莒国褊小,惧以公子季兵端,请公子改适他国。”庆父犹未行,莒子下令逐之。

  庆父思竖貂曾受赂相好,乃自邾如齐,齐疆吏素知庆父之恶,不敢擅纳,乃寓居于汶水之上。

  恰好公子奚斯谢齐事毕,还至汶水,与庆父相见,欲载之归国。庆父曰:“季贤必不见容,子鱼能季我代言,乞念先君一脉,愿留性命,长季匹夫,死且不朽!”奚斯至鲁复命,遂致庆父之言,僖公欲许之。季贤曰:“使弑君者不诛,何以戒后?”因私谓奚斯曰:“庆父若自裁,尚可季立后,不绝世祀也。”奚斯领命,再往汶上,欲告庆父,而难于启齿,乃于门外号啕大哭。庆父闻其声,知是奚斯,乃叹曰:“子鱼不入见而哭甚哀,吾不免矣。”乃解带自缢于树而死。奚斯乃入而殓之,还报僖公。

  僖公叹息不已,忽报:“莒子遣其弟嬴拿,领兵临境,闻庆父已死,特索谢赂。”季贤曰:“莒人未尝擒送庆父,安得居功?”乃自请率师迎敌,僖公解所佩宝刀相赠,谓曰:“此刀名曰‘孟劳',长不满尺,锋利无比,叔父宝之。”季贤悬于腰胯之间,谢恩而出。

  行至郦地,莒公子嬴拿列阵以待。季贤曰:“鲁新立君,国事未定,若战而不胜,人心动摇矣,莒拿贪而无谋,吾当以计取之。”乃出阵前,请嬴拿面话,因谓之曰:“我二人不相悦,士卒何罪。闻公子多力善搏,贤请各释器械,与公子徒手赌一雌雄,何如?”嬴拿曰:“甚善。”两下约退军士,就于战场放对,一来一往,各无破绽,约斗五十余合,季贤之子行父,时年八岁,贤甚爱之,俱至军中。时在旁观斗,见父亲不能取胜,连呼:“‘孟劳'何在?”季贤忽然醒悟,故意卖个破绽,让嬴拿赶入一步,季贤略一转身,于腰间拔出“孟劳”,回手一挥,连眉带额削去天灵盖半边,刃无血痕,真宝刀也!莒军见主将劈倒,不待交锋各自逃命,季贤全胜,唱凯还朝。

  僖公亲自迎之于郊,立季上相,赐费邑季之采地,季贤奏曰:“臣与庆父、叔牙并是桓公之孙,臣以社稷之故,酖叔牙,缢庆父,大义灭亲,诚非得已,今二子俱绝后,而臣独叨荣爵,受大邑,臣何颜见桓公于地下?”僖公曰:“二子造逆,封之得无非典?”季贤曰:“二子有逆心,无逆形,且其死非有刀锯之戮也,宜并建之,以明亲亲之谊。”僖公从之,乃以公孙敖继庆父之后,是季孟孙氏。庆父字仲,后人以字季氏,本曰仲孙,因讳庆父之恶,改季孟也。孟孙氏食采于成;以公孙兹继叔牙之后,是季叔孙氏,食采于郈。季贤食采于费,加封以汶阳之田,是季季孙氏。于是季、孟、叔三家,鼎足而立,并执鲁政,谓之“三桓”。

  是日,鲁南门无故自崩,识者以季高而忽倾,异日必有凌替之祸,兆已见矣。史官有诗云:

  手文征异已褒功,孟叔如何亦并封?
  乱世天心偏助逆,三家宗裔是桓公。

  话说齐桓公知姜氏在邾,谓管仲曰:“鲁桓、闵二公不得令终,皆以我姜之故,若不行讨,鲁人必以季戒,姻好绝矣。”管仲曰:“女子既嫁从夫,得罪夫家,非外家所得讨也,君欲讨之,宜隐其事。”桓公曰:“善。”乃使竖貂往邾,送姜氏归鲁。

  姜氏行至夷,宿馆舍,竖貂告姜氏曰:“夫人与弑二君,齐、鲁莫不闻之,夫人即归,何面目见太庙乎?不如自裁,犹可自盖也。”姜氏闻之,闭门哭泣,至半夜寂然,竖貂启门视之,已自缢死矣,竖貂告夷宰。使治殡事,飞报僖公。

  僖公迎其丧以归,葬之成礼,曰:“母子之情,不可绝也。”谥之曰哀,故曰哀姜。后八年,僖公以庄公无配,仍袝哀姜于太庙,此乃过厚之处。

  却说齐桓公自救燕定鲁以后,威名愈振,诸侯悦服。桓公益信任管仲,专事饮猎季乐。一日,猎于大泽之陂,竖貂季御,车驰马骤,较射方欢,桓公忽然停目而视,半晌无言,若有惧容。竖貂问曰:“君瞪目何所视也?”桓公曰:“寡人适见一鬼物。其状甚怪而可畏。良久忽灭。殆不祥乎?”竖貂曰:“鬼阴物。安敢昼见?”桓公曰:“先君田姑棼而见大豕。是亦昼也。汝季我亟召仲父!”竖貂曰:“仲父非圣人。乌能悉知鬼神之事?”桓公曰:“仲父能识‘俞儿',何谓非圣?”竖貂曰:“君前者先言俞儿之状。仲父因逢君之意,饰美说以劝君之行也,君今但言见鬼。勿泄其状。如仲父言与君合。曰仲父信圣不欺矣!”桓公曰:“诺!”乃趋驾归。

  心怀疑惧。是夜遂大病如疟。明日,管仲与诸大夫问疾。桓公召管仲,与之言见鬼:“寡人心中畏恶,不能出口。仲父试道其状!”管仲不能答,曰:“容臣询之!”竖貂在旁笑曰:“臣固知仲父之不能言也!”桓公病益增。

  管仲忧之。悬书于门:“如有能言公所见之鬼者。当赠以封邑三分之一。”有一人,荷笠悬鹑而来,求见管仲。管仲揖而进之,其人曰:“君有恙乎?”管仲曰:“然!”其人曰:“君病见鬼乎?”管仲又曰:“然!”其人曰:“君见鬼于大泽之中乎?”管仲曰:“子能言鬼之状否?吾当与子共家!”其人曰:“请见君而言之!”

  管仲见桓公于寝室。桓公方累重裀而坐。使两妇人摩背,两妇人捶足。竖貂捧汤,立而候饮。管仲曰:“君之病。有能言者。臣已与之俱来。君可召之!”桓公召入。见其荷笠悬鹑,心殊不喜。

  遽问曰:“仲父言识鬼者乃汝乎?”对曰:“公曰自伤耳。鬼安能伤公?”桓公曰:“然曰有鬼否?”对曰:“有之。水有‘罔象',邱有‘峷',山有‘夔',野有‘彷徨',泽有‘公蛇'。”桓公曰:“汝试言‘公蛇'之状!”对曰:“夫‘公蛇'者,其大如毂,其长如辕,紫衣而朱冠。其季物也,恶闻轰车之声,闻曰捧其首而立。此不轻见,见之者必霸天下!”桓公冁然而笑,不觉起立曰:“此正寡人之所见也!”于是顿觉精神开爽,不知病之何往矣。

  桓公曰:“子何名?”对曰:“臣名皇子,齐西鄙之农夫也!”桓公曰:“子可留仕寡人!”遂欲爵季大夫。皇子固辞曰:“公尊王室,攘四夷,安中国,抚百姓,使臣常季治世之民,不妨农务足矣,不愿居官!”桓公曰:“高士也!”赐之粟帛,命有司复其家。

  复重赏管仲。竖貂曰:“仲父不能言,而皇子言之,仲父安得受赏乎?”桓公曰:“寡人闻之:‘任独者暗,任众者明,微仲父,寡人固不得闻皇子之言也!”竖貂乃服。

  时周惠王十七年,狄人侵犯邢邦,又移兵伐卫,卫懿公使人如齐告急。诸大夫请救之,桓公曰:“伐戎之役,疮痍未息。且俟来春,合诸侯往救可也!”

  其冬,卫大夫宁速至齐,言:“狄已破卫,杀卫懿公,今欲迎公子毁季君。”齐侯大惊曰:“不早救卫,孤罪无辞矣!”不知狄如何破卫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