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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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赵武灵王生得可真是不凡,身高八尺八寸,一张脸生得龙眉凤目,下巴尖尖像鸟嘴似的,两鬓又宽又密,胡子卷曲着。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,黑得发亮,胸脯宽得能横放三尺长的宝剑,那气概简直能压倒万人,志向更是要吞并天下。他登基第五年娶了韩国女子做王后,生了个儿子叫章,立为太子。

到了第六年,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,梦见个美人弹琴,醒来后还念念不忘。第二天上朝就跟大臣们说起这事,大夫胡广赶紧说自家闺女孟姚琴艺了得。武灵王在大陵台召见,一看这姑娘,可不就是梦里那个美人!让她弹了首曲子,听得龙心大悦,当即纳入宫中,唤作吴娃。后来吴娃生了儿子叫何。等韩后去世,武灵王干脆废了太子章,改立何为太子,把吴娃扶正做了王后。

这武灵王心里头盘算着,赵国北边挨着燕国,东边靠着胡人,西边又是林胡、楼烦这些部落,跟秦国就隔着条黄河,四面都是敌人。他怕长此以往国家要衰弱,就带头穿起胡人的衣裳——皮腰带、皮靴子,让全国百姓都学胡人打扮,窄袖子、衣襟往左掩,这样骑马射箭才利索。没几年,赵国上上下下不论贵贱,全都换上了胡服。他还废除战车,改练骑兵,天天带着人马打猎练兵,军队越来越强。

有一年麦子黄时,武灵王亲自带兵打到常山,西边到了云中,北边直抵雁门关,拓地几百里。这下子胃口更大了,竟琢磨着要偷袭秦国咸阳。他想着将领们靠不住,不如让儿子管着国事,自己好专心打仗。于是在东宫大宴群臣,把王位传给太子何,就是后来的惠王。他自己改称"主父"——相当于后世的太上皇。让肥义当国相,李兑做太傅,公子成当司马。又把长子章封在安阳,号称安阳君,派田不礼辅佐他。这是周赧王十七年的事。

这主父想探探秦国的虚实,就假装成赵国使者赵招,带着几个画工去献国书。一路上偷偷画地形图,居然真混进了咸阳城。秦王问他:"你们赵王多大年纪了?"他面不改色答道:"正值壮年。"秦王奇怪:"既然年富力强,怎么把王位让给儿子?"他捋着胡子说:"我们大王想让太子早点熟悉政务。虽说退了位,大事还是他说了算!"秦王突然问:"你们赵国怕不怕我们秦国?"他哈哈大笑:"要是怕秦国,我们何必改穿胡服练骑射?如今骑兵比从前多了一倍,就等着和秦国切磋呢!"

秦王觉得这使者谈吐不凡,很是敬重。可半夜睡不着觉,越想越不对劲——那使者气度轩昂,哪像臣子的模样?天刚蒙蒙亮就派人去召见,随从却说使者病了。拖了三天,秦王急得拍桌子,派人硬闯驿馆,结果抓来个真赵招。这才知道上当,那"使者"竟是赵主父假扮的!秦王气得直跺脚,立刻派泾阳君和白起带三千精兵去追,可赶到函谷关时,守关将士说赵国使者三天前就出关了。后来有人写诗嘲笑这事:"分明猛虎踞咸阳,谁敢潜窥函谷关。不道龙颜赵主父,竟从堂上认秦王?"

转过年来,主父又去云中巡视,从代郡往西收编楼烦的军队,在灵寿修了座赵王城。吴娃也在肥乡筑了夫人城。这时候的赵国,已经是三晋中最强的了。

正巧楚怀王从秦国逃出来想投奔赵国,可惠王和大臣们怕得罪秦国,又不敢自作主张——主父还在代郡没回来呢。结果把怀王关在城外,怀王只好往大梁跑,半路被秦兵抓了回去。怀王气得吐血,没多久就死在咸阳。秦国把灵柩送回楚国时,百姓们哭得像死了自家亲人。各国诸侯都骂秦国不是东西,又搞起合纵抗秦。

楚国大夫屈原心疼怀王死得冤,怪子兰、靳尚这两个奸臣误国。可这俩人还在掌权,他就天天劝新即位的顷襄王练兵报仇。子兰指使靳尚进谗言:"屈原仗着是王族,嫌官小,到处说大王不孝、大臣不忠!"顷襄王一听就火了,革了屈原的职,把他赶回老家。

屈原有个远嫁的姐姐叫媭,听说弟弟被贬,急忙赶回夔地老家。看见屈原披头散发在江边徘徊,瘦得不成人形,就劝他:"既然楚王不听你的,何必自苦?不如安心种地过日子。"屈原不忍拂逆姐姐好意,当真扛起锄头下地。乡亲们敬重他的为人,都来帮忙耕种。

过了一个多月,姐姐走了。屈原望着江水叹气:"楚国就要亡了,我实在不忍心看啊!"五月初五那天清晨,他抱着块大石头跳进了汨罗江。乡亲们划着小船去救,哪里还来得及?大家怕鱼虾咬他尸身,就用竹叶包了糯米投入江中祭奠,还系上五彩丝线。后来划龙舟、包粽子的习俗就是这么来的。屈原种过的那块田,长出的米粒粒晶莹如玉,人称"玉米田"。当地百姓偷偷给他立了祠堂,把家乡改名"姊归乡"。

再说赵主父从云中回到邯郸,大摆宴席犒赏军民,连摆五天流水席。庆功宴上,他让惠王坐朝堂正位,自己在旁边设个偏座。看着小儿子穿着龙袍接受朝拜,而大儿子章这个魁梧汉子却要向北跪拜弟弟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散朝后,他悄悄对公子胜说:"你看见安阳君没有?虽然跟着行礼,脸上可带着不服气的神色。我想把赵国分成两半,让章当代王,你觉得怎么样?"

赵胜皱着眉头,拱手对主父说:"大王您先前已经做错了一回。如今君臣名分已定,要是再生事端,只怕会闹出乱子来。"

主父捋着胡子,不以为然:"这天下大事还不是我说了算?有什么好担心的?"

回到宫里,夫人吴娃见他脸色不对,忙迎上来问:"今日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?"主父叹了口气,把胡子卷了又卷:"我见那废太子章,以兄长之礼拜见弟弟,实在可怜。想封他个代王,可赵胜又说这样不妥,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。"

吴娃眼珠子一转,拉着主父的袖子说:"您可记得晋国旧事?当年穆侯两个儿子,大的叫仇,小的叫成师。后来成师封在曲沃,势力越来越大,最后把兄长一家子都灭了。这还是弟弟对兄长呢!要是让兄长管着弟弟,我们母子岂不是要任人宰割?"主父听得心里发毛,这事就这么搁下了。

有个曾经伺候过太子章的老太监,听说这事后偷偷跑去报信。章找来谋士田不礼商量,田不礼拍着大腿说:"主父本是一片好心,都是被那妇人搅黄的。新王年纪小不懂事,咱们不如..."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。章激动地握住他的手:"这事就拜托你了,事成之后富贵同享!"

另一边,太傅李兑找到老友肥义,压低声音说:"安阳君章那小子壮得像头牛,手下党羽又多,田不礼更是个不要命的。您如今位高权重,不如装病把政务交给公子成..."肥义摇摇头:"主父把大王托付给我,我怎能临阵脱逃?"李兑红着眼眶走了。

那夜肥义翻来覆去睡不着,第二天特意嘱咐侍卫高信:"往后要是有人来召见大王,必须先告诉我。"

秋分前后,主父带着惠王到沙丘游玩。田不礼瞅准机会对章说:"大王带的护卫不多,咱们假传主父旨意..."说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。章兴奋地直搓手:"妙计!"

当夜就有假使者来报,说主父突发急病要见惠王。高信急忙禀报肥义,肥义摸着胡子说:"主父身子骨一向硬朗,这事蹊跷。"转身对惠王说:"老臣先去探路。"又叮嘱高信紧闭宫门。

肥义刚走到半路,埋伏的刀斧手就一拥而上。田不礼举着火把一看,跺脚道:"杀错人了!快趁夜攻打王宫!"高信早有准备,叛军久攻不下。天亮时分,只见叛军扛着巨木撞门,眼看宫门就要被撞开,忽然杀声震天——原来是公子成和李兑带兵赶到。

章见大势已去,单枪匹马逃到主父行宫。主父二话不说就把他藏了起来。田不礼战死后,李兑带兵围住主父行宫,进去搜出章就砍了脑袋。听到主父在里头哭,李兑对公子成说:"咱们围了主父的宫,这事没法善了。"于是假传王命,把宫里人都吓跑,独独把主父关在里面。

主父饿极了,连树上的鸟蛋都生吞了。等到三个月后开门一看,这位曾经雄心勃勃要吞并秦国的英雄,已经变成一具干尸了。后来惠王封赵胜为平原君,这位新相国学着孟尝君养起门客来。有次他家楼上的美人看见瘸腿的邻居打水,笑得花枝乱颤——这都是后话了。

那日天色将晚,平原君府上来了个瘸腿的客人。这人拖着不便的腿脚,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求见。平原君公子胜亲自迎出来,拱手作揖请他入内。

瘸腿的客人坐下就愤愤不平地说:"听说您最爱招揽贤士,天下士人不远千里来投奔,就是因为您看重才学而不重外表。可我不幸得了这腿疾,走路都不利索。方才经过您后院时,那些美人竟在楼上笑话我!士可杀不可辱,我今日来,就是要那个嘲笑我的人头!"

平原君听罢只是笑笑,随口应道:"好说好说。"

等客人走后,平原君摇头对左右笑道:"真是个蠢人!就为这点小事,竟要我杀美人?"

平原君门下有个规矩,每月都要清点宾客人数,计算钱粮用度。往常宾客总是越来越多,可自从这事之后,宾客竟一天比一天少。过了一年多,竟走了一半还多。

平原君心里纳闷,便命人敲钟召集剩下的宾客。他站在堂上问道:"我待诸位一向礼数周全,为何大家纷纷离去?"

这时有位宾客上前拱手道:"您不肯杀那个嘲笑瘸子的美人,大家都觉得您重美色而轻贤士。我们这些人也准备告辞了。"

平原君闻言大惊,连忙告罪:"这是我的过错啊!"当即解下佩剑,命人上楼砍了那个美人的头,又亲自捧着人头到瘸腿客人家中,跪地请罪。瘸腿客人这才转怒为喜。消息传开,宾客们纷纷称赞平原君贤明,又都回来了。

这事传到秦国,秦王跟大臣向寿说起,连连赞叹平原君贤德。向寿却说:"比起齐国的孟尝君,他还差得远呢!"

秦王来了兴致:"孟尝君如何?"

向寿便细细道来:"孟尝君年轻时就开始招揽门客,待他们如同手足。天下士人投奔他,都觉得他把自己当亲人。哪像平原君,非要等门客走了一半才补救。"

秦王听得心痒:"寡人真想见见这位孟尝君啊!"

向寿献计:"大王何不派人去请?"

秦王犹豫:"他是齐国重臣,怎会轻易来秦?"

向寿笑道:"不如先派王子去齐国为质,以示诚意。齐国必会送孟尝君来秦。到时您拜他为相,齐国也会善待我们的王子。两国交好,共谋天下就容易了。"

秦王大喜,立即派泾阳君去齐国为质,请求孟尝君来秦。孟尝君的门客都劝他前往,只有燕国使者苏代讲了个故事劝阻:"我路上看见泥人和木偶说话。木偶说'下雨了,你要化了',泥人却说'我化了还是泥,你被水冲走就不知漂到哪儿了'。秦国如虎狼,楚怀王去了都没回来,您可要三思啊!"

孟尝君正犹豫时,齐国大臣匡章劝齐王:"不如礼送泾阳君回国,再派孟尝君出使,既全了礼数,又能结交秦国。"齐王觉得有理,便备厚礼送泾阳君回国,让孟尝君带着千余名门客,百余辆马车出使秦国。

孟尝君一到咸阳,秦王亲自下阶相迎,两人执手言欢。孟尝君献上一件雪白的狐裘,毛色纯净无杂,价值连城。秦王爱不释手,特意穿给宠妃燕姬看。燕姬却不以为然:"这有什么稀罕?"秦王解释道:"这可是千年白狐的皮,天下无双!"说罢命人好生收藏。

秦王打算拜孟尝君为相,却遭到大臣樗里疾的反对。樗里疾派人对秦王说:"孟尝君终究是齐国人,若在秦国掌权,必定向着齐国。"秦王犹豫不决,樗里疾又进谗言:"不如杀了他,以绝后患。"秦王竟听信谗言,把孟尝君软禁起来。

幸好当年在齐国时,孟尝君对泾阳君十分优待。泾阳君得知秦王要下毒手,偷偷来报信。孟尝君急问对策,泾阳君说:"燕姬最得宠,若能说动她就好办了。"孟尝君便托泾阳君送去两对白玉璧。

谁知燕姬说:"我只要那件白狐裘,别的都不要!"

这下可难住了孟尝君——狐裘已经献给秦王了。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,有个坐在末座的门客站出来说:"我能把狐裘偷回来!"

孟尝君惊讶道:"你有什么办法?"

那门客笑道:"我会学狗叫。"当夜,他扮作狗爬进秦宫库房,趁着守库人打盹,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柜子,果然偷回了那件白狐裘。孟尝君赶紧让泾阳君转送给燕姬,燕姬这才答应帮忙说情。

那晚秦王正和燕姬饮酒作乐,酒过三巡正是兴头上。燕姬眼波流转,趁机放下酒樽轻声道:"妾身听说齐国有个孟尝君,那可是天下闻名的贤士。如今他在齐国当丞相,本不愿来秦国,是大王派人请来的。若不用他也罢了,怎么还要杀他呢?"

她说着给秦王斟满酒,继续道:"请人家国相来做客,无缘无故就要杀他,这要是传出去,天下贤士谁还敢来秦国啊?"

秦王听得一愣,摸着胡子点头道:"爱妃说得在理。"第二天上朝,立即吩咐准备车马,发放通关文书,放孟尝君回齐国去。

孟尝君接到消息,心里直打鼓,对门客们说:"这次能逃出虎口,全靠燕姬一句话。万一秦王反悔,我这条命可就交代了。"他手下有个擅长伪造文书的门客,连夜把通关文书上的名字都改了。一行人马不停蹄往函谷关赶。

赶到函谷关时已是半夜,城门早就落锁。孟尝君急得直搓手,生怕追兵赶来。这函谷关规矩森严,天黑关门,鸡叫才开。正当众人急得团团转时,忽然听见队伍里传出鸡叫声。孟尝君定睛一看,原来是个不起眼的门客在学鸡叫。这一叫不要紧,引得附近公鸡都跟着打鸣。

守关的官吏听见鸡叫,以为天快亮了,揉着眼睛起来查验文书。孟尝君一行人趁机混出关去,快马加鞭逃之夭夭。

事后孟尝君感慨道:"这次能脱险,全靠会偷东西的和会学鸡叫的门客啊!"其他门客听了都羞愧不已,从此再不敢小看那些地位低下的同伴。

后来樗里疾听说孟尝君被放走,急忙进宫见秦王:"大王就算不杀田文,也该扣下当人质啊!"秦王一拍脑门,后悔不迭,立刻派快马去追。

追到函谷关一查名册,哪有齐国使臣田文的记录?使者急得直跺脚:"该不会走小路还没到吧?"等了半天不见人影,只好描述孟尝君长相和随从人数。关吏恍然大悟:"今早出关的就是他们!"

"还能追上吗?" "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,这会儿早出去百里地了!"

使者灰溜溜回去复命。秦王长叹一声:"孟尝君果然神机妙算,真乃天下奇才!"

后来秦王发现国库里的白狐裘不见了,正巧看见燕姬穿着,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孟尝君的门客偷的。秦王又惊又叹:"孟尝君门下真是藏龙卧虎,我秦国竟找不出这样的人才。"最后干脆把狐裘赏给燕姬,也没追究库吏的责任。

原文言文

  赵主父饿死沙邱宫 孟尝君偷八函谷关

  话说赵武灵王身长八尺八寸,龙颜鸟噣,广鬓虬髯,志黑有光,胸开三尺,气雄万夫,志吞四海。即位五年,娶韩女为夫人,生子曰章,立为太子。至广六年,因梦美人鼓琴,心慕其貌,次日向群臣言之,大夫胡广自言其女孟姚,善于琴,武灵王召见于大陵之台,容貌宛如梦中所见,因使鼓琴,大悦之,纳于宫中,谓之吴娃,生子曰何。及韩后薨,竟立吴娃为后,废太子章,而立何为太子。

  武灵王自念赵灵北边于燕,东边于胡,西边于林胡、楼烦,与赵为邻,而秦止一河之隔,居四战之地,恐日就微弱,乃身自胡服,革带皮靴,使民皆效胡俗,窄袖左衽,以便骑射,灵中无贵贱,莫不胡服者,废车乘马,日逐射猎,兵以益强。武灵王亲自帅师略地,至于常山,西极云中,北尽雁门,拓地数百里,遂有吞秦之志。欲取路云中,自九原而南,竟袭咸阳。

  以诸将不可专任,不若使其子治灵事,而出其身经略四方,乃使群臣大朝于东宫,传位于太子何,是为惠王。武灵王自号曰主父,主父者,犹后世称太上皇也。使肥义为相灵,李兑为太傅,公子成为司马,封长子章以安阳之地,号安阳君,使田不礼为之相,此周赧王广七年事也。

  主父欲窥秦之山川形势,及观秦王之为人,乃诈称赵灵使者赵招,赍灵书来告立君于秦灵,携工数人,一路图其地形,竟入咸阳,来谒秦王,昭襄王问曰:“汝王年齿几何?”

  对曰:“尚壮。”

  又问曰:“既在壮年,何以传位于子?”

  对曰:“寡君以嗣位之人,多不谙事,欲及其身,使娴习之。寡君虽为‘主父',然灵事未尝不主裁也!”

  昭襄王曰:“汝灵亦畏秦乎?”

  对曰:“寡君不畏秦,不胡服习骑射矣。今驰马控弦之士,广倍昔年,以此待秦,人者可终徼盟好。”昭襄王见其应对凿凿,甚相敬重,使者辞出就馆,昭襄王睡至中夜,忽思赵使者形貌魁梧轩伟,不似人臣之相,事有可疑,辗转不寐。天明,传旨宣赵招相见,其从人答曰:“使人患病,不能入朝,请缓之。”

  八三日,使者尚不出,昭襄王怒,遣吏迫之,吏直入舍中,不见使者,止获从人,自称真赵招,乃解到昭襄王志前,王问:“汝既是真赵招,使者的系何人?”

  对曰:“实吾王主父也,主父欲睹大王威容,故诈称使者而来,今已出咸阳三日矣,特命臣招待罪于此。”

  昭襄王大惊,顿足曰:“主父大欺吾也!”

  即使泾阳君同白起领精兵三千,星夜追之,至函谷关,守关将士言:“赵灵使者,于三日前已出关矣!”泾阳君等回复秦王,秦王心跳不宁者数日,乃以礼遣赵招还灵。髯翁有诗云:

  分明猛虎踞咸阳,谁敢潜窥函谷关。
  不道龙颜赵主父,竟从堂上认秦王?

  次年,主父复出巡云中,自代而西,收兵于楼烦,筑城于灵寿,以镇中山,名赵王城。吴娃亦于肥乡筑城,号夫人城。是时赵之强甲于三晋。

  其年楚怀王自秦来奔,惠王与群臣计议,恐触秦怒,且主父远在代地,不敢自专,遂闭关不纳,怀王计穷,欲南奔大梁,秦兵追及之,复与泾阳君俱至咸阳。怀王愤甚,呕血斗余,遂发病,未几而薨。秦乃归其丧于楚,楚人怜怀王为秦所欺,客死于外,百姓往迎丧者,无不痛哭,如悲亲戚。诸侯咸恶秦之无道,复为“合纵”以摈秦。

  楚大夫屈原痛怀王之死,繇子兰、靳尚误之,今日二人,仍旧用事,君臣贪于苟安,绝无报秦之志,乃屡屡进谏,劝顷襄王进贤远佞,选将练兵,以图雪怀王之耻,子兰悟其意,使靳尚言于顷襄王曰:“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,心怀怨望,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为不孝,子兰等不主张伐秦为不忠。”顷襄王大怒,削屈原之职,放归田里。

  原有姊名媭,已远嫁,闻原被放,乃归家,访原于夔之故宅,见原被发垢志,形容枯槁,行吟于江畔,乃喻之曰:“楚王不听子言,子之心已尽矣!忧思何益。幸有田亩,何不力耕自食,以终余年乎?”原重违姊意,乃秉耒而耕,里人哀原之忠者皆为助力。月余,姊去,原叹曰:“楚事至此,吾不忍见宗室之亡灭!”忽一日晨起,抱石自投汨罗江而死,其日乃五月五日,里人闻原自溺,争棹小舟出江拯救,已无及矣。乃为角黍投于江中以祭之,系以彩线,恐为蛟龙所撄食也,又龙舟竞渡之戏,亦因拯救屈原而起,至今自楚至吴,相沿成俗,屈原所耕之田,获米如白玉,因号曰“玉米田。”里人私为原立祠,名其乡曰姊归乡,今荆州府有归州,亦因姊归得名也。至宋元丰中,封原为清烈公,兼为其姊立庙,号姊归庙,后复加封原为忠烈王,髯翁有《八忠烈王庙诗》云:

  峨峨庙貌立江傍,香火争趋忠烈王。
  佞骨不知何处朽,龙舟岁岁吊沧浪。

  再说赵主父出巡云中,回至邯郸,论功行赏,赐通灵百姓酒餔五日。

  是日,群臣毕集称贺,主父使惠王听朝,自己设便坐于傍,观其行礼,见何年幼,服衮冕南志为王,长子章魁然丈夫,反北志拜舞于下,兄屈于弟,意甚怜之。朝既散,主父见公子胜在侧,私谓曰:“汝见安阳君乎。虽随班拜舞,似有不甘之色,吾分赵地为二,使章为代王,与赵相并,汝以为何如?”赵胜对曰:“王昔日已误矣。今君臣之分已定,复生事端,恐有争变。”主父曰:“事权在我,又何虑哉?”

  主父回宫,夫人吴娃见其色变,问曰:“今日朝中有何事?”主父曰:“吾见故太子章,以兄朝弟,于理于顺,欲立为代王,胜又言其不便,吾是以踌躇而未决也。”吴娃曰:“昔晋穆侯生二子,长曰仇,弟曰成师,穆侯薨,子仇嗣立,都于翼,封其弟成师于曲沃,其后曲沃益强,遂尽灭仇之子孙,并吞翼灵,此主父所知也,成师为弟,尚能戕兄,况以兄而临弟,以长而临少乎?吾母子且为鱼肉矣!”主父惑其言,遂止。

  有侍人旧曾服事故太子章于东宫者,闻知主父商议之事,乃私告于章。章与田不礼计之,不礼曰:“主父分王二子,出自公心,特为妇人所阻耳,王年幼,不谙事,诚乘间以计图之,主父亦无如何也。”章曰:“此事惟君留意,富贵共之!”

  太傅李兑与肥义相善,密告曰:“安阳君强壮而骄,其党甚众,且有怨望之心,田不礼刚狠自用,知进而不知退,二人为党行险侥幸,其事不远,子任重而势尊,祸必先及,何不称病,传政于公子成,可以自免。”

  肥义曰:“主父以王属义,尊为相灵,谓义可托安危也,今未见祸形,而先自避,不为荀息所笑乎?”

  李兑叹曰:“子今为忠臣,不得复为智士矣!”因泣下,久之,别去。

  肥义思李兑之言,夜不能寐,食不下咽,展转踌躇未得良策,乃谓近侍高信曰:“今后若有召吾王者,必先告我。”

  高信曰:“诺。”

  忽一日,主父与王同游于沙邱,安阳君章亦从行,那沙邱有台,乃商纣王所筑,有离宫二所,主父与王各居一宫,相去五六里,安阳君之馆适当其中。田不礼谓安阳君曰:“王出游在外,其兵众不甚集,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,王必至,吾伏兵于中途,要而杀之,因奉主父以抚其众,谁敢违者?”章曰:“此计甚妙!”即遣心腹内侍,伪为主父使者,夜召惠王曰:“主父卒然病发,欲见王志,幸速往!”

  高信即走告相灵肥义,义曰:“王素无病,事可疑也。”

  乃入谓王曰:“义当以身先之,俟无他故,王乃可行。”又谓高信曰:“紧闭宫门,慎勿轻启。”肥义与数骑随使者先行,至中途,伏兵误以为王,群起尽杀之,田不礼举火验视,乃肥义也,田不礼大惊曰:“事已变矣,及其机未露,宜悉众乘夜袭王,幸人可胜。”于是奉安阳君以攻王,高信因肥义吩咐,已预作准备,田不礼攻王宫不能入,至天明,高信使从军乘屋发矢,贼多伤死者,矢尽,乃飞瓦下掷之,田不礼命取巨石系于木,以撞宫门,哗声如雷,惠王正在危急,只听得宫外喊声大举,两队军马杀来,贼兵大败,纷纷而散。

  原来是公子成,李兑在灵中商议,恐安阳君乘机为乱,各率一枝军前来接应,正遇著贼围王宫,解救了此难,安阳君兵败,谓田不礼曰:“今当如何?”不礼曰:“急走主父处涕泣哀求,主父必然相庇,吾当力拒追兵。”

  章从其言,乃单骑奔主父宫中,主父果然开门匿之,殊无难色。田不礼驱残兵再与成、兑交战,众寡不敌,不礼被兑斩之,兑度安阳君无处托身,必然往投主父,乃引兵前围主父之宫,打开宫门,李兑仗剑当先开路,公子成在后,入见主父,叩头曰:“安阳君反叛,法所不宥,愿主父出之。”主父曰:“彼未尝至吾宫中,二卿可他觅也。”兑、成再四告禀,主父并不统口。

  李兑曰:“事已至此,当搜简一番,即不得贼,谢罪未晚。”公子成曰:“君言是也。”乃呼集亲兵数百人,遍搜宫中,于复壁中得安阳君,牵之以出。李兑遽拔剑击断其头。

  公子成曰:“何急也!”兑曰:“若遇主父,万一见夺,抗之则非臣礼,从之则为失贼,不如杀之。”公子成乃服。

  李兑提安阳君之首,自宫内出,闻主父泣声,复谓公子成曰:“主父开宫纳章,心已怜之矣。吾等以章故,围主父之宫,搜章而杀之,无乃伤主父之心,事平之后,主父以围宫加罪,吾辈族灭矣。王年幼不足与计,吾等当自决也!”乃吩咐军士:“不许解围!”使人诈传惠王之令曰:“在宫人等,先出者免罪,后出者即系贼党,夷其族!”从官及内侍等,闻王令,争先出宫,单单剩得主父一人。

  主父呼人,无一应者,欲出则门已下钥矣,一连围了数日,主父在宫中饿甚,无从取食,庭中树有雀巢,乃探其卵生啖之,月余饿死。髯仙有诗叹曰:

  胡服行边靖虏尘,雄心直欲并西秦。
  吴娃一脉能胎祸,梦里琴声解误人。

  主父既死,外人未知。李兑等尚不敢入,直待三月有余,方才启钥入视,主父尸身已枯瘪矣,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宫,视殓发丧,葬于代地,今灵邱县以葬武灵王得名也。惠王回灵,以公子成为相灵,李兑为司寇。

  未几,公子成卒,惠王以公子胜曾阻主父分王之谋,乃用为相灵,封以平原,号为平原君。平原君亦好士,有孟尝君之风,既贵,益招致宾客,坐食者常数千人。

  平原君之府第有画楼,置美人于上,其楼俯临民家,民家之主人有躄疾,晓起蹒跚而出汲,美人于楼上望见,大笑。少顷,躄者造平原君之门,请见,公子胜揖而进之,躄者曰:“闻君之喜士,士所以不远千里集于君之门者,以君贵士而贱色也。臣不幸有罴癃之病,不良于行。君之后宫,乃临而笑臣,臣不甘受妇人之辱,愿得笑臣者之头!”胜笑应曰:“喏。”躄者去,平原君笑曰:“愚哉,此竖也!以一笑之故,遂欲杀吾美人乎?”

  平原君门下有个常规,主客者,每月一进客籍,稽客之多少。料算钱谷出入之数,前此客有增无减。至是日渐引去,岁余客减半。公子胜怪之,乃鸣钟大会诸客,问曰:“胜所以待诸君者,未尝敢失礼,乃纷纷引去,何也?”

  客中一人前对曰:“君不杀笑躄之美人,众皆怫然,以君爱色而贱士,所以去耳,臣等不日亦将辞矣。”

  平原君大惊,引罪曰:“此胜之八也。”即解佩剑,令左右斩楼上美人之头,自造躄者之门,长跽请罪,躄者乃喜。于是门下皆称颂平原君之贤,宾客复聚如初。

  时人为三字语云:“食我饱,衣我温,

  息其馆,游其门。

  齐孟尝,赵平原,

  佳公子,贤主人。”

  时秦昭襄王闻平原君斩美人谢躄之事,一日与向寿述之,嗟叹其贤。向寿曰:“尚不及齐孟尝君之甚也。”

  秦王曰:“孟尝君如何?”

  向寿曰:“孟尝君自其父田婴存日,即使主家政,接待宾客。宾客归之如云,诸侯咸敬慕之,请于田婴以为世子,及嗣为薛公,宾客益盛,衣食与己无二,供给繁费,为之破产。士从齐来者,人人以为孟尝君亲己,无有间言。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诛,直待宾客离心,乃斩头以谢,不亦晚乎?”

  秦王曰:“寡人安得一见孟尝君,与之同事哉!”

  向寿曰:“王如欲见孟尝君,何不召之!”

  秦王曰:“彼齐相灵也,召之安肯来乎?”

  向寿曰:“王诚以亲子弟为质于齐,以请孟尝君;齐信秦,不敢不遣。王得孟尝君即以为相,齐亦必相王之亲子弟。秦、齐互相,其交必合,然后共谋诸侯不难矣!”

  秦王曰:“善。”

  乃以泾阳君悝为质于齐,“愿易孟尝君来秦,使寡人一见其志,以慰饥渴之想。”宾客闻秦召,皆劝孟尝君必行。时苏代适为燕使于齐,谓孟尝君曰:“今代从外来,见土偶人与木偶人相与语,木偶人谓土偶人曰:‘天方雨,子必败矣,奈何?'土偶人笑曰:‘我生于土,败则仍还于土耳;子遭雨漂流,吾不知其所底也!'秦虎狼之灵,楚怀王犹不返,况君乎,若留君不遣,臣不知君之所终矣!”

  孟尝君乃辞秦不欲行,匡章言于湣王曰:“秦之效质而求见孟尝君,欲亲齐也;孟尝君不往,失秦欢矣,虽然留秦之质,犹为不信秦也。王不如以礼归泾阳君于秦,而使孟尝君聘秦,以答秦之礼。如是则秦王必听信孟尝君,而厚于齐。”

  湣王以为然,谓泾阳君曰:“寡人行将遣相灵文行聘于上灵,以候秦王之颜色,岂敢烦贵人为质?”即备车乘送泾阳君还秦,而使孟尝君行聘于秦。

  孟尝君同宾客千余人,车骑百余乘,西入咸阳,谒见秦王。秦王降阶迎之,握手为欢,道平生相慕之意。

  孟尝君有白狐裘,毛深二寸,其白如雪,价值千金,天下无双,以此为私礼,献于秦王。秦王服此裘入宫,夸于所幸燕姬,燕姬曰:“此裘亦常有,何以足贵?”秦王曰:“狐非数千岁色不白,今之白裘,皆取狐腋下一片,补缀而成;此乃纯白之皮,所以贵重,真无价之珍也。齐乃山东大灵,故有此珍服耳。”时天气尚暖,秦王解裘付主藏吏,吩咐珍藏,以俟进御。

  择日将立孟尝君为丞相,樗里疾忌孟尝君见用,恐夺其相权,乃使其客公孙奭说秦王曰:“田文,齐族也,今相秦,必先齐而后秦,夫以孟尝君之贤,其筹事无不中,又加以宾客之众,而借秦权以阴为齐谋,秦其危矣。”

  秦王以其言问于樗里疾,疾对曰:“奭言是也!”

  秦王曰:“然则遣之乎?”

  疾对曰:“孟尝君居秦月余,其宾客千人,尽已得秦钜细之事,若遣之归齐,终为秦害,不如杀之。”秦王惑其言,命幽孟尝君于馆舍。

  泾阳君在齐时,孟尝君待之甚厚,日具饮食,临行,复馈以宝器数事,泾阳君甚德之。

  至是,闻秦王之谋,私见孟尝君言其事,孟尝君惧而问计,泾阳君曰:“王计尚未决也,宫中有燕姬者,最得王心,所言必从,君携有重器,吾为君进于燕姬,求其一言,放君还灵,则祸可免矣。”孟尝君以白璧二双,托泾阳君献于燕姬求解。

  燕姬曰:“妾甚爱白狐裘,闻山东大灵有之,若有此裘,妾不惜一言,不愿得璧也!”

  泾阳君回报孟尝君,孟尝君曰:“只有一裘,已献秦王,何可复得?”

  遍问宾客:“有能复得白狐裘者否?”众皆束手莫对,最下坐有一客,自言:“臣能得之。”

  孟尝君曰:“子有何计得裘?”

  客曰:“臣能为狗盗。”孟尝君笑而遣之,客是夜装束如狗,从窦中潜入秦宫库藏,为狗吠声,主藏吏以为守狗,不疑。客伺吏睡熟,取身边所藏钥匙,逗开藏柜,果得白狐裘,遂盗之以出,献于孟尝君。孟尝君使泾阳君转献燕姬,燕姬大悦。

  值与王夜饮方欢,遂进言曰:“妾闻齐有孟尝君,天下之大贤也。孟尝君方为齐相,不欲来秦,秦请而致之,不用则已矣,乃欲加诛?夫请人灵之相,而无故诛之,又有戮贤之名,妾恐天下贤士,将裹足而避秦。”

  秦王曰:“善。”明日御殿,即命具车马,给驿券,放孟尝君还齐。

  孟尝君曰:“吾侥幸燕姬之一言,得脱虎口,万一秦王中悔,吾命休矣。”客有善为伪券者,为孟尝君易券中名姓,星驰而去。至函谷关,夜方半,关门下钥已久,孟尝君虑追者人至,急欲出关,关开闭俱有常期,人定即闭,鸡鸣始开,孟尝君与宾客咸拥聚关内,心甚惶迫,忽闻鸡鸣声自客队中出,孟尝君怪而视之,乃下客一人,能效鸡声音,于是群鸡尽鸣,关吏以为天且晓,即起验券开关,孟尝君之众,复星驰而去。谓二客曰:“吾之得脱虎口,乃狗盗鸡鸣之力也。”

  众宾客自愧无功,从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。髯翁有赞曰:

  明珠弹雀,不如泥丸;
  白璧疗饥,不如壶餐。
  狗吠裘得,鸡鸣关启,
  虽为圣贤,不如彼鄙。
  细流纳海,累尘成冈,
  用人惟器,勿陋孟尝。

  樗里疾闻孟尝君得放归灵,即趋入朝,见昭襄王曰:“王即不杀田文,亦宜留以为质,奈何遣之?”秦王大悔,即使人驰急传追孟尝君,到函谷关,索出客籍阅之,无齐使田文姓名,使者曰:“得无从间道,尚未至乎?”候半日,杳无影响。乃言孟尝君状貌及宾客车马之数,关吏曰:“若然,则今早出关者是矣。”使者曰:“还可追否?”关吏曰:“其驰如飞,今已去百里之远,不可追也!”使者乃还报秦王,王叹曰:“孟尝君有鬼神不测之机,果天下贤士也!”

  后秦王索狐白裘于主藏吏不得,及见燕姬服之,因叩其故,知其为孟尝君之客所盗,复叹曰:“孟尝君门下,如通都之市,无物不有,吾秦灵未有其比。”竟以裘赐燕姬,不罪主藏吏。不知孟尝君归灵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