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齐景公从夹谷会盟回来没多久,老相国晏婴就病故了。景公哭得死去活来,正愁朝中无人可用,又听说孔子在鲁国当了大官,把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,急得直拍大腿:"坏了坏了!鲁国用了孔子,早晚要称霸,咱们齐国离得最近,第一个遭殃啊!"
大夫黎弥眼珠子一转,凑上前说:"主公要是担心孔子在鲁国得势,咱们给他使个绊子不就得了?"景公直摇头:"人家鲁君把国政都托付给他了,咱们能有什么办法?"
黎弥嘿嘿一笑,压低声音道:"这人啊,日子一舒坦就容易犯糊涂。咱们不如挑些能歌善舞的美人儿送给鲁君,他要是收了,保管沉迷酒色不理朝政。到时候孔子见不受重用,自然就会离开鲁国。"景公听得眉开眼笑,当即拍板。
黎弥从女闾里精挑细选了八十个绝色佳人,个个不满二十岁,分成十队,穿上锦绣衣裳,教她们跳新编的《康乐》舞。那舞姿那曲调,真是前所未见。又备下一百二十匹宝马,配上金鞍玉辔,毛色斑斓得像彩霞似的。在鲁国都城南门外搭了两座锦棚,东边拴马,西边住美人,先派人递上国书。
鲁定公展开一看,上面写着:"上次夹谷会盟多有得罪,承蒙您宽宏大量。如今送上歌姬十队助兴,良马三十乘驾车,聊表心意。"这边鲁国相国季斯正闲得发慌,听说齐国送来绝色佳人,馋得直流口水,赶紧换上便服,带着心腹偷偷溜出南门去看热闹。
只见那些舞女正在排练,歌声能把云彩留住,舞姿能让清风驻足。季斯看得两眼发直,手脚发软,魂儿都飞了。定公连召他三次,他都舍不得离开。第二天进宫,定公把国书给他看,季斯忙说:"这可是齐侯一片好心,不能推辞啊!"定公也心痒难耐:"那些美人在哪儿?能让寡人开开眼吗?"
季斯压低声音:"就在南门外,不过要是大张旗鼓地去,怕惊动百官。不如咱们微服私访?"君臣俩当即换上便装,乘着小车溜出宫门。使者听说鲁君亲自来看,赶紧让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。但见歌喉越发娇媚,舞袖更加翩跹,十队美人轮番上阵,看得君臣二人手舞足蹈,魂不守舍。
那天夜里,定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,耳边还回响着歌舞声,仿佛美人就在枕边。第二天一早,他偷偷把季斯叫来,写了回信感谢齐侯,又赏了使者黄金百镒。把三十个美人赏给季斯,剩下的收入后宫,那些宝马都交给马夫喂养。从此定公和季斯整天泡在温柔乡里,一连三天不上朝。
孔子听说这事,长叹一声。弟子子路劝道:"鲁君这样荒废朝政,老师不如离开吧。"孔子还抱着一线希望:"等过了郊祭再说吧,要是大礼不废,还有救。"谁知到了祭天那天,定公刚行完礼就急着回宫,连祭肉都懒得分。管祭祀的官员在宫门外等到天黑,定公推给季斯,季斯又推给家臣。
孔子回到家,等到深夜也没见祭肉送来,对子路苦笑道:"我的主张行不通了,这是天意啊!"说完取琴弹唱:"美人的谗言能让人逃亡,美色的诱惑能让人败亡。不如逍遥自在,了此余生吧!"唱完就收拾行李离开鲁国。子路、冉有也辞官跟着老师走了。从此鲁国又衰败下去。
孔子先到卫国,卫灵公很高兴,问他打仗的事。孔子说:"这个我没学过。"第二天就走了。路过宋国匡城时,因为长得像阳虎,被当地人围住。子路要动手,孔子拦住他:"我和匡人无冤无仇,肯定是误会。"说完淡定地弹琴。果然没多久卫灵公派人来追,误会才解开。
回到卫国后,孔子住在贤大夫蘧瑗家里。说起这卫灵公,他夫人南子是宋国美女,却生性风流。在宋国时就跟公子朝私通,嫁到卫国后还藕断丝连。他们的儿子蒯瞆觉得丢人,派家臣刺杀南子,结果事情败露,被赶出卫国。灵公立了蒯瞆的儿子辄当世子。
南子听说孔子来了,非要见见这位圣人。有一天灵公和南子同乘一辆车出游,让孔子坐在后面跟着。街上老百姓指指点点:"前面车里坐的是好色的,后面车里坐的是好德的!"孔子叹气:"看来君王更喜欢美色啊。"于是离开卫国去了宋国。
在宋国一棵大树下讲学时,宋国司马桓魋因为嫉妒,派人来砍树想害孔子。孔子只好换上便服逃到郑国,准备去晋国。走到黄河边,听说赵鞅杀了贤臣窦犨和舜华,叹道:"连鸟兽都不伤害同类,何况人呢?"于是又折回卫国。
话说那卫灵公刚咽气没多久,卫国百姓就拥立了辄当国君,这就是后来的出公。可他那被赶走的老爹蒯瞆也不是省油的灯,借着晋国的兵马,带着阳虎那帮人偷袭了戚城,硬是在那儿站稳了脚跟。
这下可热闹了,卫国父子俩争王位,晋国帮老爹,齐国帮儿子。孔子在卫国看得直摇头,觉得这父子相争实在有违天理,干脆收拾行李又去了陈国,还打算往蔡国走。楚昭王听说孔圣人在陈蔡一带,赶紧派人去请。陈蔡两国的大夫们凑在一块儿嘀咕:"坏了坏了,要是楚国用了孔子,咱们可就危险了!"连夜派兵把孔子一行人围在荒郊野地里。
这一围就是三天,粮食都断了。可孔子照样弹琴唱歌,气定神闲。现在开封府陈州地界有个叫桑落的地方,那儿有座厄台,就是当年孔子绝粮的所在。后来宋朝的刘敞还写诗感叹这事呢。
那天夜里突然来了个怪人,足有九尺多高,穿着黑衣服戴着高帽子,披甲持戈冲着孔子大吼,震得人耳朵嗡嗡响。子路抄起家伙就冲出去,在院子里跟那怪人打了起来。可这家伙力气大得吓人,子路愣是占不到便宜。
孔子在旁边仔细看了一会儿,突然对子路喊:"捅他肋巴骨!"子路一听,猛地往那人肋下一戳,那怪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,扑通一声栽倒在地,竟变成条大鲇鱼!弟子们都看傻了眼。
孔子捋着胡子说:"这世上万物老了,就容易招来精怪附体。打死就完事了,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?"当下就让弟子们把鱼煮了充饥。大伙儿乐得直拍手:"这可是老天爷送来的口粮啊!"
后来楚国派兵把孔子接了过去。楚昭王高兴坏了,打算把千社之地封给孔子。令尹子西赶紧劝道:"当年周文王、武王的地盘不过百里,照样得了天下。孔子要是有了地盘,他那帮厉害的弟子们..."楚昭王一听就改了主意。孔子知道在楚国也待不下去了,又收拾行李回了卫国。
卫出公倒是想请孔子主持国政,可孔子拒绝了。正巧鲁国的季孙肥来请孔子的学生冉有,孔子就带着大伙儿回了鲁国。鲁国按告老大夫的礼节招待他,弟子们也都各奔前程——子路、子羔在卫国当官,子贡、冉有他们在鲁国任职。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再说那吴王阖闾,自从打败楚国后威震中原,就开始沉迷享乐。又是修长乐宫,又是在姑苏山上建高台。还在胥门外修了九曲山路,春夏在城外住,秋冬回城里住。
有天他突然想起越国当年攻打吴国的旧恨,正盘算着报仇呢,又听说齐国和楚国互相派使者往来,气得直拍桌子:"齐楚勾搭上了,这不是要断我后路吗!"打算先打齐国,再收拾越国。
相国伍子胥赶紧劝道:"邻国之间互派使者很正常,未必就是冲着咱们来的。太子波的元妃刚过世,不如先派人去齐国求亲。要是他们不答应,再打也不迟。"阖闾觉得有理,就派大夫王孙骆去齐国提亲。
这时候的齐景公已经老糊涂了,宫里就剩个小女儿没出嫁。他既舍不得女儿远嫁,又怕拒绝吴国会招来兵祸。大夫黎弥也劝他答应这门亲事,齐景公没办法,只好把女儿少姜许配给吴国太子。
等吴国来迎亲的时候,齐景公拉着女儿的手直掉眼泪:"要是晏婴、田穰苴他们还活着,我何至于受这个气啊!"他嘱咐送亲的大夫鲍牧:"一定要让吴王好好待我女儿。"临行时亲自把少姜扶上车,站在南门口目送车队远去。
这少姜年纪太小,根本不懂男女之事。嫁到吴国后天天想家,哭得死去活来。太子波怎么哄都没用,最后生生哭出病来。阖闾心疼儿媳妇,特意把北门城楼重修得富丽堂皇,改名叫望齐门,让少姜天天上去眺望家乡。可这望乡台修得再高,也望不见齐国啊!少姜的病越来越重,临死前拉着太子波的手说:"听说虞山顶上能看见东海,把我葬在那儿吧,说不定魂魄还能望见家乡..."后来人们就在常熟虞山上修了齐女墓,还建了座望海亭。
太子波思念成疾,没多久也死了。阖闾要在孙子辈里选继承人,正犹豫不决时,太子波前妻生的儿子夫差找上了伍子胥。这夫差二十六岁,长得高大英武,他直截了当地说:"我是嫡长孙,您老说句话的事。"伍子胥点头答应。等阖闾来征求意见时,伍子胥就说:"按礼法该立嫡孙夫差。"阖闾虽然觉得夫差不够仁厚,还是听了伍子胥的话。夫差当上太孙后,专门跑到伍子胥家磕头道谢。
周敬王二十四年,上了年纪的阖闾脾气越来越暴躁。听说越王允常死了,新即位的勾践年轻,就要趁丧出兵。伍子胥劝他:"越国确实该打,可趁人家办丧事出兵不吉利啊!"阖闾不听,留下伍子胥和夫差看家,自己带着伯嚭、王孙骆、专毅这些将领,点了三万精兵杀向越国。
越王勾践亲自带兵迎战,两军在槜李对峙十里扎营。打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。阖闾火了,把全军拉到五台山列阵,下令不许轻举妄动,要等越军松懈时再进攻。
勾践看见吴军阵势严整,对大将诸稽郢说:"硬拼不行,得想个法子。"就派畴无余、胥犴各带五百敢死队,左边持长枪右边持大戟,呐喊着冲向吴军。可吴军阵脚纹丝不动,弓箭手把阵线守得像铁桶似的,越军冲了三次都没能突破,只好灰溜溜地撤了回来。
越王勾践被逼得走投无路,正愁眉不展时,大臣诸稽郢凑近耳边低声道:"那些死囚犯,或许能派上用场!"勾践眼睛一亮,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第二天夜里,越军悄悄集结了三百名死囚。这些人分成三队,个个赤膊露肩,把利剑架在自己脖子上,排着整齐的队伍向吴军营地走去。领头的囚犯高声喊道:"我们越王不知天高地厚,冒犯了吴国。今日我们甘愿替越王赎罪!"话音刚落,就一个接一个抹了脖子。吴国士兵哪见过这场面,全都看傻了眼,交头接耳议论纷纷。
就在吴军发愣的当口,越军阵中突然战鼓震天。畴无余和胥犴带着两队敢死队,举着大盾牌,挥舞短兵器冲杀过来。吴军顿时乱作一团,勾践亲率大军压上。右边诸稽郢,左边灵姑浮,像两把尖刀直插吴军阵营。吴将王孙骆拼命挡住诸稽郢,灵姑浮抡着长刀左冲右突,正撞上吴王阖闾。大刀劈下,阖闾慌忙闪躲,还是被砍中右脚,大脚趾连鞋子一起掉在战车下。幸亏专毅带兵赶到,拼着重伤救下吴王。
王孙骆听说吴王受伤,赶紧收兵撤退。越军乘胜追击,杀得吴军丢盔弃甲。阖闾伤势太重,刚退到七里外就咽了气。伯嚭护送灵柩先行,王孙骆断后,越军也没再追赶。灵姑浮捡到吴王的鞋子,献宝似的呈给勾践,越王乐得合不拢嘴。
吴国太孙夫差继承王位,把祖父葬在海涌山。陪葬品堆成山,光是宝剑就有六千把,还把造墓的工匠全杀了殉葬。三天后,有人看见白虎蹲在坟头,从此这山就叫虎丘山。后来秦始皇来挖墓找宝剑,只挖出个深水潭,就是现在的剑池。
夫差给祖父守孝时,专门派十个侍从站在院子里。每次经过都要大喊:"夫差!你忘了越王杀你祖父的仇吗?"夫差就流着泪回答:"不敢忘!"他让伍子胥和伯嚭在太湖操练水军,又在灵岩山建箭靶场,就等三年孝满找越国报仇。
这时候晋国也乱成一锅粥。六大家族争权夺利,赵鞅杀了邯郸大夫午,惹恼了午的舅舅荀寅。荀寅联合士吉射要攻打赵家,赵家谋士董安于提前备战,保护赵鞅逃到晋阳城。其他几家趁机以"作乱"为名,联手把荀寅和士吉射赶到了朝歌。
梁婴父想顶替荀寅的位子,被董安于拦下。梁婴父怀恨在心,挑拨说:"赵家全靠董安于出主意,除掉他就好办了。"荀跞便以"挑起内乱"的罪名逼赵鞅交人。董安于叹道:"我死能保全赵家,值得。"说完就上吊自尽。赵鞅忍痛把尸体示众,私下却在家庙里供奉这位忠臣。
荀寅和士吉射在朝歌负隅顽抗,齐国、鲁国、郑国、卫国都偷偷给他们送粮草。直到六年后,赵鞅联合韩、魏、智三家才攻破朝歌。荀寅他们逃到柏人城,最终还是城破身亡,两个心腹将领范皋夷和张柳朔也战死沙场。
春秋纪事·吴越争锋
那豫让被荀甲抓住时,荀瑶出面求情救了他一命,从此便死心塌地跟着智氏效力。荀寅和士吉射仓皇逃往齐国,可怜荀林父传了五代到荀寅,士蔿传了七代到吉射,祖上都是晋国的顶梁柱,子孙却因贪婪专横落得灭族下场,真叫人唏嘘。晋国六卿如今只剩赵、韩、魏、智四家了——这都是后话。
话说周敬王二十六年开春,吴王夫差守孝期满,在太庙祭告祖先,倾全国兵力任伍子胥为大将,伯嚭为副将,沿着太湖水路直扑越国。越王勾践召集众臣商议对策。
范蠡捋着胡须出列:"吴国憋着报仇雪恨三年了,如今士气正旺,咱们不如坚守城池。"文种紧接着说:"依我看,不如低声下气求和,等他们退兵再从长计议。"勾践拍案而起:"二位爱卿太怯懦!吴国是咱们世仇,若不战而降,岂不让人笑话?"
当下点齐三万精兵,在椒山脚下摆开阵势。初交锋时吴军稍退,越军乘胜追击数里,不料正撞上夫差主力。只见夫差站在船头亲自擂鼓,吴军士气大振。忽然北风呼啸,浪涛汹涌,子胥和伯嚭的战船顺风而下,箭矢如雨点般射来。越军逆风作战,被杀得溃不成军。
灵姑浮的战船翻沉溺水而亡,胥犴中箭毙命。勾践带着残兵退守固城,被吴军团团围住。夫差掐断水源得意道:"不出十日,越军都得渴死!"谁知山顶有处灵泉,勾践派人捞了百条泉中嘉鱼送给吴王,倒把夫差惊得不轻。
趁夜色掩护,勾践带着仅剩的五千残兵逃往会稽山,捶胸顿足道:"自先王以来三十年,从未遭此大败!悔不该不听范、文二位之言啊!"此时吴军左右两营分别由子胥和伯嚭统领,范蠡的告急文书一天来了三趟。
文种凑近勾践耳边低语:"现在求和还来得及。"见勾践犹豫,文种压低声音:"那伯嚭贪财好色,与子胥素来不和。若能买通他..."勾践眼睛一亮:"拿什么贿赂?"文种悄声道:"军中缺的正是美人。"
当夜,越国都城的王宫里烛火通明。勾践夫人含着泪挑选出八名绝色宫女,配上二十对白玉璧和千镒黄金。文种带着厚礼摸到伯嚭营帐外,守卫高声喝问,他连忙跪地说明来意。
伯嚭起初板着脸拒见,听说有重礼才放人进来。文种跪着奉上礼单:"敝国君主愿举国归附,只求太宰美言几句。"见伯嚭冷笑,文种急中生智:"越国尚有五千死士,若拼个鱼死网破..."说着指向礼单上的美人名录,"这八位只是开胃菜,将来还有更好的。"
伯嚭顿时眉开眼笑,第二天就带着文种去见夫差。夫差拍案怒道:"我与勾践不共戴天!"伯嚭凑上前:"大王记得孙武说'兵者凶器'吗?如今越国君臣甘愿为奴为婢..."正说着,帐外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伍子胥怒气冲冲闯进来,看见伯嚭和文种站在吴王身侧,顿时青筋暴起:"大王真要放过越国?"伯嚭赶紧挡在文种前面,两人目光如刀剑相击。夫差摆摆手:"寡人主意已定。"子胥狠狠跺脚,铠甲哗啦作响,转身时佩剑撞得案几砰然作响。
此时帐外暮色渐浓,太湖上的风裹着血腥气阵阵袭来。
吴王夫差坐在帐中,手指轻轻敲着案几,抬眼对文种说道:"寡人已经答应你们了。"
话音未落,伍子胥猛地冲进来,连声大喊:"不可!万万不可!"那声音震得文种一个踉跄,慌忙退后几步,垂手站在一旁,大气都不敢出。
子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额头青筋暴起:"越国与吴国相邻,就像两虎同处一山,不是你死就是我亡。今日不灭越国,来日必被越国所灭!"他激动地拍着地面,"秦国、晋国这些地方,就算打下来,咱们的人也住不惯,缴获的战车也用不惯。可越国不一样啊,他们的土地适合我们耕种,他们的船只咱们能直接使用。这可是关系国家存亡的大事!更何况..."子胥声音哽咽,"先王的大仇未报,若不灭了越国,怎么对得起先王在天之灵?"
夫差被问得哑口无言,只能一个劲儿地朝伯嚭使眼色。
伯嚭会意,立刻上前一步,捋着胡子笑道:"相国此言差矣!"他慢条斯理地说,"先王立国时,就定下水陆分治的规矩。吴越擅长水战,秦晋擅长陆战。要是照相国的说法,那秦晋齐鲁这些陆上国家,土地都能耕种,战车都能使用,难道也要把他们都灭了吗?"他偷瞄了一眼夫差的脸色,接着说,"至于先王之仇,相国对楚国的仇恨更深,怎么反倒同意与楚国议和?如今越王夫妇甘愿为奴为婢,可比楚国只送个公子胜来求和诚恳多了。相国自己装好人,却要让大王背负刻薄的名声,这可不是忠臣该做的事啊!"
夫差听得眉开眼笑,拍案道:"太宰说得在理!相国先退下吧,等越国贡品到了,自然少不了你那份。"
伍子胥脸色刷地变得惨白,踉跄着退后两步,喃喃自语:"我真后悔没听被离的劝告,竟与这等奸佞同朝为官!"他转身往外走时,还不住地摇头叹气。在帐外遇见大夫王孙雄,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:"越国用十年休养生息,再用十年训练军队,不出二十年,吴国的宫殿就要变成沼泽了!"王孙雄将信将疑,子胥只能愤然甩袖,独自回到右营。
这边夫差命文种回去告诉越王,让他再来吴军谢恩。夫差问起越王夫妇何时来吴国,文种恭敬地回答:"我家君王承蒙大王不杀之恩,想先回国收拾金银财宝、美女歌姬,一并献给大王。恳请大王宽限些时日,若是敢失信,难道还能逃过大王的惩罚吗?"夫差点头答应,约定五月中旬让越王夫妇来吴国称臣。
临行前,夫差派王孙雄押送文种回越国催促进度,又让太宰伯嚭带一万兵马驻扎在吴山等候。若是越王逾期不至,立即发兵灭越。安排妥当后,夫差便率领大军先行返回。至于越王究竟如何入吴,那就是后话了。
归女乐黎弥阻孔子 栖会稽文种通宰否
话说齐侯自会夹谷归后,晏婴病卒。景公哀泣数日,正忧朝中乏人,复闻孔子相鲁,鲁国大治,惊曰:“鲁相孔子必霸,霸必争地,齐为近邻,恐祸之先及,奈何?”大夫黎弥进曰:“君患孔子之用,何不沮之!”景公曰:“鲁方任以国政,岂吾所能沮乎?”黎弥曰:“臣闻治安之后,骄逸必生,请盛饰女乐,以遗鲁君,鲁君幸而受之,必然怠于政事,而疏孔子,孔子见疏,必弃鲁而适他国,君可安枕而卧矣!”
景公大悦,即命黎弥于女闾之中,择其貌美年二十以内者共八十人,分为十队,各衣锦绣,教之歌舞,其舞曲名《康乐》,声容皆出新制,备态极妍,前所未有。教习已成,又用良马一百二十匹,金勒雕鞍,毛色各别,望之如锦,使人致献鲁侯。使者张设锦棚二处,于鲁高门之外,东棚安放马群,西棚陈列女乐,先致国书于定公。公发书看之,书曰:
杵臼顿首启鲁贤侯殿下:孤向者获罪夹谷,愧未忘心。幸贤侯鉴其谢过之诚,克终会好。日以国之多虞,聘问缺然。兹有歌婢十群,可以侑欢;良马三十驷,可以服车。敬致左右,聊申悦慕,伏惟存录!
且说鲁相国季斯安享太平,忘其所自,侈乐之志,已伏胸中,忽闻齐馈女乐,如此之盛,不胜艳慕,即时换了微服,与心腹数人乘车潜出南门往看。那乐长方在演习,歌声遏云,舞态生风,一进一退,光华夺目,如游天上睹仙姬,非复人间思想所及。季斯看了多时,又阅其容色之美,服饰之华,不觉手麻脚软,目睁口呆,意乱神迷,魂消魄夺。鲁定公一日三宣,季斯为贪看女乐,竟不赴召。
至次日,方入宫来见定公,定公以国书示之,季斯奏曰:“此齐君美意,不可却也!”定公亦有想慕之意,便问:“女乐何在,可试观否?”季斯曰:“见列高门之外,车驾如往,臣当从行,但恐惊动百官,不如微服为便。”于是君臣皆更去法服,各乘小车,驰出南门,竟到西棚之下。
早有人传出:“鲁君易服亲来观乐了。”使者吩咐女子用心献技,那时歌喉转娇,舞袖增艳,十队女子更番迭进,真乃盈耳夺目,应接不暇,把鲁国君臣二人,喜得手舞足蹈,不知所以。有诗为证:
一曲娇歌一块金,一番妙舞一盘琛。
只因十队女人面,改尽君臣两个心。
从人又夸东棚良马,定公曰:“只此已是极观,不必又问马矣。”
是夜,定公入宫,一夜不寐,耳中犹时闻乐声,若美人之在枕畔也。恐群臣议论不一,次早独宣季斯入宫,草就答书,书中备述感激之意,不必尽述,又将黄金百镒,赠与齐使,将女乐收入宫中,以三十人赐季斯,其马付于圉人喂养,定公与季斯新得女乐,各自受用,日则歌舞,夜则枕席,一连三日不去视朝听政。
孔子闻知此事,凄然长叹,时弟子仲子路在侧,进曰:“鲁君怠于政事,夫子可以行矣。”孔子曰:“郊祭已近,倘大礼不废,国犹可为也。”及祭之期,定公行礼方毕,即便回宫,仍不视朝,并胙肉亦无心分给,主胙者叩宫门请命,定公诿之季孙,季孙又诿之家臣。
孔子从祭而归,至晚,不见胙肉颁到,乃告子路曰:“吾道不行,命也夫?”乃援琴而歌曰:“彼妇之口,可以出走;彼女之谒,可以死败。优哉游哉,卿以卒岁!”歌毕,遂束装去鲁。子路、冉有亦弃官从孔子而行,自此鲁国复衰。史臣有诗云:
几行红粉胜钢刀,不是黎弥巧计高。
天运凌夷成瓦解,岂容鲁国独甄陶?
孔子去鲁适卫,卫灵公喜而迎之,问以战阵之事。孔子对曰:“丘未之学也。”次日遂行。
过宋之匡邑,匡人素恨阳虎,见孔子之貌相似,以为阳虎复至,聚众围之,子路欲出战,孔子止之曰:“某无仇于匡,是必有故,不久当自解。”乃安坐鸣琴,适灵公使人追还孔子,匡人乃知其误,谢罪而去。孔子复还卫国,主于贤大夫蘧瑗之家。
且说灵公之夫人曰南子,宋女也,有美色而淫。在宋时,先与公子朝相通,朝亦男子中绝色,两美相爱,过于夫妇。既归灵公,生蒯瞆,已长,立为世子,而旧情不断。
时又有美男子曰弥子瑕,素得君之宠爱,尝食桃及半,以其余,推入灵公之口,灵公悦而啖之,夸于人曰:“子瑕爱寡人甚矣,一桃味美,不忍自食,而分啖寡人。”群臣无不窃笑。子瑕恃宠弄权,无所不至。
灵公外嬖子瑕,而内惧南子,思以媚之,乃时时召宋朝与夫人相会,丑声遍传,灵公不以为耻。蒯瞆深恨其事,使家臣戏阳速因朝见之际,刺杀南子,以灭其丑,南子觉之,诉于灵公,灵公逐蒯瞆,瞆奔宋,转又奔晋。灵公立蒯瞆之子辄为世子。
及孔子再至,南子请见之,知孔子为圣人,倍加敬礼。
忽一日,灵公与南子同车而出,使孔子为陪乘过街市,市人歌曰:“同车者色耶,从车者德耶?”孔子叹曰:“君之好德不如好色。”乃去卫适宋。
与弟子习礼于大树之下。宋司马桓魋亦以男色得宠于景公,方贵幸用事,忌孔子之来,遂使人伐其树,欲求孔子杀之。孔子微服去宋适郑,将适晋,至河,闻赵鞅杀贤臣窦犨、舜华,叹曰:“鸟兽恶伤其类,况人乎?”复返卫。
未几,卫灵公卒,国人立辄为君,是为出公。蒯瞆亦借晋援,与阳虎袭戚据之。
是时,卫父子争国,晋助蒯瞆,齐助辄,孔子恶其逆理,复去卫适陈,又将适蔡。楚昭王闻孔子在陈、蔡之间,使人聘之。陈、蔡大夫相议,以为楚用孔子,陈、蔡危矣,乃相与发兵围孔子于野。孔子绝粮三日,而弦歌不辍。今开封府陈州界有地名桑落,其地有台,名曰厄台,即孔子当时绝粮处。宋刘敞有诗云:
四海栖栖一旅人,绝粮三日死生邻。
自是天心劳木铎,岂关陈蔡有愚臣?
忽一晚,有异人长九尺余,皂衣高冠,披甲持戈,向孔子大叱,声动左右。子路引出与战于庭,其人力大,子路不能取胜。孔子从旁谛视良久,谓子路曰:“何不探其胁?”子路遂探其胁,其人力尽手垂,败而仆地,化为大鲇鱼,弟子怪之。孔子曰:“凡物老而衰,则群精附焉,杀之则已,何怪之有?”命弟子烹之以充饥,弟子皆喜曰:“天赐也!”
楚使者发兵以迎孔子。孔子至楚,昭王大喜,将以千社之地封孔子。令尹子西谏曰:“昔文王在丰,武王在镐,地仅百里,能修其德,卒以代殷。今孔子之德不下文、武,弟子又皆大贤,若得据土壤,其代楚不难矣!”昭王乃止。孔子知楚不能用,乃复还卫。
卫出公欲任以国政,孔子拒之。
鲁相国季孙肥亦来召其门人冉有,孔子因而返鲁。鲁以大夫告老之礼待之,于是诸弟子中,子路、子羔仕于卫,子贡、冉有、有若、宓子贱仕于鲁,这都是后话,叙明留作话柄。
再说吴王阖闾自败楚之后,威震中原,颇事游乐。乃大治宫室,建长乐宫于国中,筑高台于姑苏山。山在城西南三十里,一名姑胥山。于胥门外为径九曲,以通山路。春夏则治于城外,秋冬则治于城中。
忽一日,想起越人伐吴之恨,谋欲报之。忽闻齐与楚交通聘使,怒曰:“齐、楚通好,此我北方之忧也!”欲先伐齐,后及越。相国子胥进曰:“交聘乃邻国之常,未必助楚害吴,不可遽兴兵旅。今太子波元妃已殁,未有继室,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齐,如其不从,伐之未晚!”阖闾从之,使大夫王孙骆往齐,为太子波求婚。
时景公年已老耄,志气衰颓,不能自振,宫中止一幼女未嫁,不忍弃之吴地。无奈朝无良臣,边无良将,恐一拒吴命,兴师来伐,如楚国之受祸,悔之何及,大夫黎弥亦劝景公结婚于吴,勿激其怒,景公不得已,以女少姜许婚。王孙骆回复吴王,王复遣纳币于齐,迎齐女归国。景公爱女畏吴,两念交迫,不觉流泪出涕,叹曰:“若平仲、穰苴一人在此,孤岂忧吴人哉!”谓大夫鲍牧曰:“烦卿为寡人致女于吴,此寡人之爱女,嘱吴王善视之!”临行,亲扶少姜登车,送出南门而返。鲍牧奉少姜至吴,敬致齐侯之命,因慕子胥之贤,深相结纳,不在话下。
话说少姜年幼,不知夫妇之乐,与太子波成婚之后,一心只想念父母,日夜号泣,太子波再三抚慰,其哀不止,遂抑郁成病,阖闾怜之,乃改造北门城楼,极其华焕,更其名曰望齐门,令少姜日游其上,少姜凭栏北望,不见齐国,悲哀愈甚,其病转增,临绝命,嘱太子波曰:“妾闻虞山之巅,可见东海,乞葬我于此,倘魂魄有知,庶几一望齐国也!”波奏闻其父,乃葬于虞山顶上,今常熟县虞山有齐女墓,又有望海亭是也。有张洪《齐女坟》诗为证,诗曰:
南风初劲北风微,争长诸姬复娶齐。
越境定须千两送,半途应拭万行啼。
望乡不惮登台远,埋恨惟嫌起冢低。
蔓草垂垂犹泣露,倩谁滴向故乡泥?
太子波忆念齐女,亦得病,未几卒。
阖闾欲于诸公子中择可立者,意犹未定,欲召子胥决之,太子波前妃生子名夫差,年已二十六岁矣,生得昂藏英伟,一表人材,闻其祖阖闾择嗣,乃先趋见子胥曰:“我嫡孙也,欲立太子,舍我其谁?此在相国一言耳。”子胥许之,少顷,阖闾使人召子胥,商议立储之事,子胥曰:“立子以嫡,则乱不生。今太子虽不禄,有嫡孙夫差在。”阖闾曰:“吾观夫差愚而不仁,恐不能奉吴之统。”子胥曰:“夫差信以爱人,敦于礼义,父死子代,经之明文,又何疑焉?”阖闾曰:“寡人听子,子善辅之!”遂立夫差为太孙,夫差至子胥家稽首称谢。
周敬王二十四年,阖闾年老,性益躁,闻越王允常薨,子勾践新立,遂欲乘丧伐越,子胥谏曰:“越虽有袭吴之罪,然方有大丧,伐之不祥,宜少待之!”阖闾不听,留子胥与太孙夫差守国,自引伯嚭、王孙骆、专毅等,选精兵三万,出南门望越国进发。越王勾践亲自督师御之,诸稽郢为大将,灵姑浮为先锋,畴无余、胥犴为左右翼,与吴兵相遇于槜李,相距十里,各自安营下寨。两下挑战,不分胜负。
阖闾大怒,遂悉众列陈于五台山,戒军中毋得妄动,俟越兵懈怠,然后乘之。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,戈甲精锐,谓诸稽郢曰:“彼兵势甚振,不可轻敌,必须以计乱之!”乃使大夫畴无余、胥犴督敢死之士,左五百人,各持长枪;右五百人,各持大戟,一声呐喊,杀奔吴军,吴阵上全然不理,阵脚都用弓弩手把住,坚如铁壁,冲突三次,俱不能入,只得回转。
勾践无可奈何,诸稽郢密奏曰:“罪人可使也!”勾践悟。
次日,密传军令,悉出军中所携死罪者,共三百人,分为三行,俱袒衣注剑于颈,安步造于吴军,为首者前致辞曰:“吾主越王不自量力,得罪于上国,致辱下讨,臣等不敢爱死,愿以死代越王之罪。”言毕,以次自刭,吴兵从未见如此举动,甚以为怪,皆注目而观之,互相传语,正不知其何故。
越军中忽然鸣鼓,鼓声大振,畴无余、胥犴帅死士二队,各拥大楯,持短兵,呼哨而至,吴兵心忙,队伍遂乱,勾践统大军继进,右有诸稽郢,左有灵姑浮,冲开吴阵,王孙骆舍命与诸稽郢相持,灵姑浮奋长刀左冲右突,寻人厮杀,正遇吴王阖闾,灵姑浮将刀便砍,阖闾望后一闪,刀砍中右足,伤其将指,一屦坠于车下,却得专毅兵到,救了吴王,专毅身被重伤。
王孙骆知吴王有失,不敢恋战,急急收兵,被越兵掩杀一阵,死者过半。阖闾伤重,即刻班师回寨,灵姑浮取吴王之屦献功。勾践大悦。
却说吴王因年老不能忍痛,回至七里之外,大叫一声而死。伯嚭护丧先行,王孙骆引兵断后,徐徐而返,越兵亦不追赶。史臣有诗论阖闾用兵不息,致有此祸,诗曰:
破楚凌齐意气豪,又思吞越起兵刀。
好兵终在兵中死,顺水叮咛莫放篙。
吴太孙夫差迎丧以归,成服嗣位,卜葬于破楚门外之海涌山,发工穿山为穴,以专诸所用鱼肠之剑殉葬,其他剑甲六千副,金玉之玩,充牣其中。既葬,尽杀工人以殉。三日后,有人望见葬处,有白虎蹲踞其上,因名曰虎丘山,识者以为埋金之气所现。后来秦始皇使人发阖闾之墓,凿山求剑无所得,其凿处遂成深涧,今虎丘剑池是也。专毅伤重亦死,附葬于山后,今亦不知其处矣。
夫差既葬其祖,立长子友为太子,使侍者十人更番立于庭中,每自己出入经由,必大声呼其名而告曰:“夫差!尔忘越王杀尔之祖乎?”即泣而对曰:“唯,不敢忘!”欲以儆惕其心。
命子胥、伯嚭练水兵于太湖,又立射棚于灵岩山以训射,俟三年丧毕,便为报仇之举,此周敬王二十四年事也。
是时,晋顷公失政,六卿树党争权,自相鱼肉。
荀寅与士吉射相睦,结为婚姻,韩不信,魏曼多忌之。荀跞有宠臣曰梁婴父,跞欲以为卿,婴父恃荀跞之爱,谋逐荀寅而代其位,故荀跞亦与范氏,中行氏相恶。
上卿赵鞅有族子名午,封于邯郸,午之母,荀寅之娣,故寅呼午为甥。先年,卫灵公与齐景公合谋叛晋,晋赵鞅帅师伐卫,卫惧,贡户口五百家谢罪,鞅留于邯郸,谓之“卫贡”。未几,鞅欲迁五百家以实晋阳,午恐卫人不服,未即奉命。鞅怒午之抗己,遂诱午至晋阳,执而杀之。荀寅怒赵鞅私杀其甥,因与士吉射商议,欲共伐赵氏,为邯郸午报仇。赵氏有谋臣曰董安于,时为赵氏守晋阳城,闻二氏之谋,特至绛州,告于赵鞅曰:“范、中行方睦,一旦作乱,恐不可制,主君宜先为之备。”赵鞅曰:“晋国有令,始祸必诛,待其先发而后应之可也。”董安于曰:“与其多害百姓,宁我独死,若有事,安于当之。”鞅不可,安于乃私具甲兵,以伺其变。
荀寅、士吉射倡言于众曰:“董安于治兵,将以害我。”于是连兵以伐赵氏,围其宫,却得董安于有备,引兵杀开一条血路,保护赵鞅奔晋阳城。恐二氏来攻,建垒自守,荀跞谓韩不信、魏曼多曰:“赵氏六卿之长,寅与吉射不由君命而擅逐之,政其归二家矣!”韩不信曰:“盍以始祸为罪,而并逐之!”三人遂同请于定公,各率家甲,奉定公以伐二家,寅、吉射悉力拒战,不能取胜,吉射谋劫定公,韩不信遽使人呼于市中曰:“范、中行氏谋反,来劫其君矣!”国人信其言,各执兵器,来救定公,三家借国人之众,杀败范、中行之兵。寅、吉射奔于朝歌以叛。
韩不信告于定公曰:“范、中行实为首祸,今已逐矣,赵氏世有大功于晋,宜复鞅位。”定公言无不从,遂召鞅于晋阳,复其爵禄,梁婴父欲代荀寅为卿,荀跞言于赵鞅,鞅问董安于,安于曰:“晋惟政出多门,故祸乱不息,若立婴父,是乃又置一荀寅也!”鞅乃不从。
婴父怒,知为董安于所阻,谓荀跞曰:“韩、魏党于赵,智氏之势孤矣,赵氏所恃者,其谋臣董安于也,何不去之?”跞问曰:“去之何策?”婴父曰:“安于私具甲兵,以激成范、中行之变,若论始祸,还是安于为首。”
荀跞如婴父之言,以责赵鞅,鞅惧,董安于曰:“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,臣死而赵氏安,是死贤于生也。”乃退而自缢,赵鞅乃陈其尸于市,使人告于荀跞曰:“安于已伏罪矣!”荀跞乃与赵鞅结盟,各无相害,鞅私祀董安于于家庙之中,以答其劳。
寅、吉射久据朝歌,诸侯叛晋者,皆欲借之以害晋,赵鞅屡次兴师攻之,齐、鲁、郑、卫遣使输粟助兵,以救二氏,鞅不能克。直至周敬王三十年,赵鞅合韩、魏、智三家之兵,攻下朝歌,寅、吉射奔邯郸,再奔柏人,未几,柏人城复破,其党范皋夷,张柳朔俱战死。
豫让为荀跞子荀甲所获,甲子荀瑶请而活之,遂为智氏之臣。寅、吉射逃奔齐国去讫。可怜荀林父五传至寅,士蔿七传至吉射,祖宗俱晋室股肱之臣也,子孙贪横,遂至灭宗,岂不哀哉!晋六卿自此只有赵、韩、魏、智四卿矣。此是后话。髯仙有诗云:
六卿相并或存亡,总是私门作主张。
四氏瓜分谋愈急,不如留却范中行。
且说周敬王二十六年春二月,吴王夫差除丧已久,乃告于太庙,兴倾国之兵,使子胥为大将,伯嚭副之,从太湖取水道攻越。
越王勾践集群臣计议,出师迎敌。大夫范蠡字少伯,出班奏曰:“吴耻丧其君,誓矢图报者,三年于兹矣,其志愤,其力齐,不可当也,宜敛兵为坚守之计。”大夫文种字会,奏曰:“以愚见,莫若卑词谢罪,以乞其和,俟其兵退而后图之。”勾践曰:“二卿言守言和,皆非至计。夫吴,吾世仇也,伐而不战,以我不能军矣。”
乃悉起国中丁壮,共三万人,迎于椒山之下。初合战,吴兵稍却,杀伤约百十人,勾践趋利直进,约行数里,正遇夫差大军,两下布阵大战。夫差立于船头,亲自秉桴击鼓,以激厉将士,勇气十倍,忽北风大起,波涛汹涌,子胥,伯嚭各乘余皇大舰,顺风扬帆而下,俱用强弓劲弩,箭如飞蝗般射来,越兵迎风,不能抵敌,大败而走,吴兵分三路逐之,越将灵姑浮舟覆溺水而死,胥犴中箭亦亡,吴兵乘胜追逐,杀死不计其数。
勾践奔至固城自保,吴兵围之数重,绝其汲道,夫差喜曰:“不出十日,越兵俱渴死矣。”
谁知山顶之上,自有灵泉,泉有嘉鱼,勾践命取鱼数百头,以馈吴王,吴王大惊。勾践留范蠡坚守,自帅残兵,乘间奔会稽山,点阅甲楯之数,才剩得五千余人。勾践叹曰:“自先君至于孤,三十年来未尝有此败也!悔不听范,文二大夫之言,以至如此。”
吴兵攻固城益急,子胥营于右,伯嚭营于左。范蠡告急,一日三至,越王大恐,文种献谋曰:“事急矣及今请成,犹可及也。”勾践曰:“吴不许成,奈何?”文种对曰:“吴有太宰伯嚭者,其人贪财好色,忌功嫉能,与子胥同朝,而志趣不合。吴王畏事子胥,而昵于嚭,若私诣太宰之营,结其欢心,与定行成之约,太宰言于吴王,无不听,子胥虽知而阻之,亦无及矣。”
勾践曰:“卿见太宰,以何为赂?”种对曰:“军中所乏者,女色耳。诚得美女而献之,天若祚越,嚭当见听。”
勾践乃连夜遣使至都城,命夫人选宫中之有色者得八人,盛其容饰,加以白璧二十双,黄金千镒,夜造太宰之营,求见太宰。嚭初欲拒绝,姑使人探其来状,闻有所赍献,乃召入,嚭倨坐以待之,文种跪而致词曰:“寡君勾践,年幼无知,不能善事大国,以致获罪。今寡君已悔恨无及,愿举国请为吴臣,而恐王见咎不纳,知太宰以巍巍功德,外为吴之干城,内作王之心膂,寡君使下臣种,先叩首于辕门,借重一言,收寡君于宇下,不腆之仪,聊效薄贽,自此当源源而来矣。”乃以贿单呈上,嚭犹作色谓曰:“越国旦暮且破灭矣,凡越所有,何患不归吴?而以此区区者啖我为耶?”种复进曰:“越兵虽败,然保会稽者,尚有精卒五千,堪当一战,战而不捷,将尽焚库藏之积,窜身异国,以图楚王之事,安得遽为吴有耶?即使吴尽有之,然大半归于王宫,太宰同诸将不过瓜分一二,孰若主越之成,寡君非委身于王,实委身于太宰也,春秋贡献,未入王宫,先入宰府,是太宰独擅全越之利,诸将不得与焉!况困兽犹斗,背城一战,尚有不可测之事乎。”
这一席话,说入伯嚭之心,不觉点头微笑,文种又指单上所开美人曰:“此八人者,皆出自越宫,若民间更有美于此者,寡君若生还越国,当竭力搜求,以备太宰扫除之数。”伯嚭起立曰:“大夫舍右营而趋左,以某无乘危害人之意也,某来朝当引子先见吾王,以决其议。”遂尽收所献,留种于营中,叙宾主之礼。
次早,同造中军,来见夫差,伯嚭先入,备道越王勾践使文种请成之意,夫差勃然曰:“越与寡人有不共戴天之恨,安得允其成哉?”嚭对曰:“王不记孙武之言乎?‘兵凶器,可暂用而不可久也。'越虽得罪于吴,然其下吴者已至矣,其君请为吴臣,其妻请为吴妾,越国之宝器珍玩,尽扫以贡于吴宫,所乞于王者,仅存宗祀一线耳。夫受越之降,厚实也;赦越之罪,显名也。名实俱收,吴可以伯;必欲穷兵力以诛越,彼勾践将焚宗庙,杀妻子,沉金玉于江,率死士五千人,致死于吴,得无有所伤于王之左右乎?与其杀是人,孰若得是国之为利?”
夫差曰:“今文种安在?”
嚭对曰:“见在幕外候宣。”
夫差乃命种入见,种膝行而前,复申前说,加以卑逊,夫差曰:“汝君请为臣妾,能从寡人入吴否?”
种稽首曰:“既为臣妾,死生在君,敢不服事于左右。”嚭曰:“勾践夫妇愿来吴国,吴名虽赦越,实已得之矣,王又何求焉?”
夫差乃许其成。
早有人到右营报知子胥,子胥急趋至中军,见伯嚭同文种立于王侧,子胥怒气盈面,问吴王曰:“王已许越和乎?”王曰:“已许之矣。”子胥连叫曰:“不可,不可。”吓得文种倒退几步,静听其说。
子胥谏曰:“越与吴邻,有不两立之势,若吴不灭越,越必灭吴。夫秦、晋之国,我攻而胜之,得其地,不能居,得其车,不能乘。如攻越而胜之,其地可居,其舟可乘,此社稷之利,不可弃也。况又有先王大仇,不灭越,何以谢立庭之誓乎?”
夫差语塞不能对,惟以目视伯嚭。伯嚭前奏曰:“相国之言误矣。先王建国,水陆并封,吴、越宜水,秦、晋宜陆,若以其地可居,其舟可乘,谓吴、越必不能共存,则秦、晋、齐、鲁皆陆国也,其地亦可居,其车亦可乘,彼四国者,亦将并而为一乎?若谓先王大仇,必不可赦,则相国之仇楚者更甚,何不遂灭楚国而遽许其和耶?今越王夫妇皆愿服役于吴,视楚仅纳芈胜更不相同。相国自行忠厚之事,而欲王居刻薄之名,忠臣不如是也!”
夫差喜曰:“太宰之言有理,相国且退,俟越国贡献至日,当分赠汝。”
气得子胥面如土色,叹曰:“吾悔不听被离之言,与此佞臣同事。”口中恨恨不绝,只得步出幕府,谓大夫王孙雄曰:“越十年生聚,再加以十年之教训,不过二十年,吴宫为沼矣。”雄意殊未深信,子胥含愤,自回右营。
夫差命文种回复越王,再到吴军申谢,夫差问越王夫妇入吴之期,文种对曰:“寡君蒙大王赦而不诛,将暂假归国,悉敛其玉帛子女,以贡于吴,愿大王稍宽其期,其或负心失信,安能逃大王之诛乎?”夫差许诺,遂约定五月中旬,夫妇入臣于吴,遂遣王孙雄押文种同至越国,催促起程,太宰伯嚭屯兵一万于吴山以候之,如过期不至,灭越归报,夫差引大军先回。毕竟越王如何入吴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