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国风云·里克之死
那晋惠公夷吾刚坐上国君宝座,就翻脸不认人了。当初答应给里克的好处,连个铜板都没兑现,反倒把虢射、吕饴甥这些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上。老臣们一个个被晾在一边,里克心里早就憋着火。
这天朝会上,里克好心劝惠公把答应秦国的土地交割清楚,郤芮那厮竟当众说他假公济私。里克气得脸色铁青,走出宫门时,拳头攥得咯咯响。偏巧丕郑父奉命出使秦国,郤芮派了眼线盯着,郑父怕惹麻烦,连招呼都没打就悄悄走了。
等里克派人去请郑父议事,才知人已离城。他急忙驾车追赶,却只看见官道上扬起的尘土。这头刚回府,那边郤芮已经跪在惠公跟前嚼舌根:"里克追着丕郑父出城,准是勾结重耳谋反!"
惠公还假惺惺地说:"里克毕竟有迎立之功啊。"郤芮阴笑着凑近:"他连杀两位幼主,逼死荀息大夫,这等弑君之罪,难道不该清算?"惠公眼皮一抬:"那爱卿去办吧。"
郤芮带着武士闯进里府,皮笑肉不笑地传话:"主公有令,说没有您他当不上国君,可您连弑二君..."话没说完,里克"铮"地拔出佩剑,剑尖在地上划出火星:"欲加之罪何患无辞!"突然仰天大笑:"荀息老兄,我这就来陪你!"剑光一闪,鲜血溅上厅柱。
消息传到宫里,惠公乐得直拍大腿。可其他大臣都寒了心,祁举、共华几个在廊下窃窃私语。郤芮连忙劝阻:"丕郑父还在秦国,这会儿再杀人怕要坏事。"惠公却想起秦夫人的嘱托,眼珠一转:"那个守寡的贾君..."
贾君正在寝宫绣花,忽见惠公闯进来,吓得针线筐都打翻了。惠公一把搂住她:"秦夫人让我好好疼你呢!"宫女们抿着嘴退下,贾君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:"求您为申生太子平反..."惠公敷衍着答应,转头就派郤乞去曲沃迁坟。
掘墓那日,刚刨开土就闻到恶臭。郤乞突然跪下焚香:"世子生前最爱干净..."说也奇怪,转眼竟飘出檀香味。围观的百姓哭成一片,有人指着新立的"共太子"墓碑直抹眼泪。
狐突主持完祭祀正要回都,忽然阴风四起。只见杜原款穿着朝服从雾里走来:"太子请国舅叙话。"狐突揉揉眼睛,申生太子竟端坐在车驾上,玉佩叮当作响:"我要把晋国送给秦国..."狐突急得直跺脚:"百姓何辜啊!"
七日后,新城来了个通灵巫师,带话说申生改了主意。狐突望着西沉的日头,手里茶盏"啪"地碎在地上——这晋国的天,怕是要变了。
狐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,皱着眉头问那巫师:"这受罚的,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啊?"
巫师搓着手答道:"太子只让我这么传话,具体什么事儿,我这小人物哪能知道呢。"狐突使个眼色,手下人立刻捧出金银绸缎塞给巫师,又低声警告他管好嘴巴。巫师千恩万谢地退下了。
狐突回到晋国,悄悄把这事说给丕郑父的儿子丕豹听。豹子听完直摇头:"咱们这位国君行事荒唐,迟早要栽跟头。我看将来能坐稳晋国江山的,怕是公子重耳吧?"正说着话,看门人慌慌张张跑进来:"丕大夫从秦国回来了,正在朝堂复命呢!"两人对视一眼,各自散了。
再说丕郑父这头,带着秦国大夫冷至,押着好几车礼物正往绛城赶。刚到城郊,突然听说里克被杀了。郑父心里咯噔一下,勒住马缰就想掉头回秦国。可转念想起儿子还在城里,自己这一跑岂不是害了孩子?正进退两难时,恰巧碰见大夫共华在郊外踏青。
郑父连忙下马拉住共华,急声问起里克的事。共华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,郑父额头直冒冷汗:"那我现在还能进城吗?"共华拍拍他肩膀:"跟里克共事的人多了去了,像我不也好端端的?况且你是出使秦国的使臣,装作不知道就行。要是畏罪不敢进城,反倒不打自招了。"
郑父听了觉得在理,硬着头皮催车进城。先向惠公复了命,又引着冷至上朝献礼。惠公拆开国书一看,上面写着:"晋秦本是姻亲,土地在晋在秦都一样。寡人不敢强要土地伤了和气,只是边境上有点小事,想请吕饴甥、郤芮两位大夫过来商议。"末尾还特意注明:"地契原样奉还。"
惠公这小气鬼看见厚礼就两眼放光,再加上地契完璧归赵,乐得当场就要派吕、郤二人去秦国。郤芮私下拉着吕饴甥咬耳朵:"秦人突然这么客气,肯定没安好心。重礼甜言,八成是要骗我们过去当人质!"吕饴甥点头:"我也觉得蹊跷,定是丕郑父听说里克被杀,怕牵连自己,勾结秦国设的局。"
郤芮眯着眼睛说:"郑父和里克是一伙的,里克死了他能不害怕?咱们先打发秦使回去,慢慢查他们的同党。"两人商量妥当,就去跟惠公说晋国事务繁忙,让冷至先回去复命。冷至没办法,只好空手返秦。
吕、郤二人派心腹日夜守在丕郑父家门口盯梢。郑父见他们迟迟不动身,心里打鼓,深夜悄悄请来祁举、共华等几位大夫密谈,直到五更天才散。探子把情况一汇报,郤芮拍案而起:"深更半夜聚众议事,不是谋反是什么!"
他们找来屠岸夷,吓唬他说:"大祸临头了知道吗?"这莽夫吓得直哆嗦:"我、我犯什么事了?"郤芮压低声音:"你当初帮里克杀太子的事,君上正要清算呢!我们念你有迎立之功,特意来救你。"屠岸夷扑通跪下直磕头:"我就是个粗人,全听大夫吩咐!"
郤芮扶起他耳语道:"丕郑父他们准备迎立重耳,你假装走投无路去投靠,套出谋反证据。事成后赏你三十万亩良田!"屠岸夷眼睛都亮了,又挠头说:"可我嘴笨..."吕饴甥立刻编好台词让他背熟。
当夜屠岸夷就去敲郑父家门,说有天大的机密。郑父推说喝醉了不见,这莽汉愣是在门口蹲到半夜,终于被请进屋。一见面就扑通跪下哭嚎:"大夫救命啊!"郑父惊得酒醒了一半:"怎么回事?"屠岸夷照着剧本哭诉:"君上要杀我灭口,吕、郤那两个狗官出的主意!"
郑父将信将疑:"那你打算怎么办?"屠岸夷咬牙切齿:"重耳公子仁厚,咱们不如..."说着突然咬破手指发誓:"我要是三心二意,全家死绝!"郑父这才信了,约他明晚三更再来详谈。
第二天夜里,郑父家聚集了十位大臣,都是太子申生的旧部。众人割破手指滴血入酒,对天盟誓要拥立重耳。酒过三巡,屠岸夷偷偷溜去郤芮家报信。郤芮眯着眼说:"空口无凭,得要他亲笔谋反书信。"
第三天夜里,屠岸夷又来找郑父要密信。郑父早已写好,九个人都画了押,最后递给屠岸夷。这莽汉装模作样也按了手印,揣着密信直奔郤芮家。郤芮连夜带着信去找国舅虢射,天没亮就敲开宫门告发:"丕郑父谋反,证据确凿!"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晋惠公就召集百官上朝。吕饴甥和郤芮早就在大殿两侧的帷幕后面埋伏好了武士,刀剑在暗处闪着寒光。
文武百官行完礼,惠公突然叫出丕郑父,眯着眼睛问道:"听说你想赶走寡人,迎重耳回国?今日倒要请教,这是什么罪名?"
丕郑父刚要开口辩解,郤芮"唰"地抽出佩剑,厉声喝道:"你派屠岸夷带着密信去接重耳,幸亏老天有眼,我们在城外就把他拿下了!"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,"同谋的还有十个人,屠岸夷都招了,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!"
惠公冷笑着把密信扔在地上。吕饴甥捡起来,挨个点名。武士们一拥而上,把被点到的人按倒在地。只有共华因为告假在家没来,其余八个人面如土色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舌头像打了结似的。
贾华突然挣扎着大喊:"当年伐屈城时,我曾偷偷放过大王啊!求大王饶我一命!"
吕饴甥冷笑道:"你当年背叛先君私放我主,如今又背叛我主私通重耳。这等反复小人,留着何用?"贾华顿时哑口无言。八个人被五花大绑押出朝门,转眼间就身首异处。
再说共华正在家里用早饭,突然听说丕郑父他们事败被杀,连忙整理衣冠去祠堂拜别祖先。他弟弟共赐拉住他:"哥哥这一去就是送死,不如逃走吧?"
共华摇摇头:"当初是我劝丕大夫这么做的。如今害得他们送命,自己却苟且偷生,还算什么大丈夫?"说完头也不回地奔向朝堂。惠公见他自投罗网,冷笑一声,照样砍了他的脑袋。
丕郑父的儿子丕豹听到噩耗,连夜逃往秦国。惠公杀红了眼,还要株连九族。郤芮劝道:"自古罪不及妻儿,杀这几个主谋已经足够震慑朝野了。"惠公这才作罢,反而提拔告密的屠岸夷做了中大夫,赏给他三十万亩良田。
丕豹逃到秦国,一见到秦穆公就扑通跪下,哭得撕心裂肺。他把父亲如何谋划,又如何被害的经过细细道来,擦着眼泪说:"晋侯忘恩负义,现在晋国上下人心惶惶。只要大王派一支偏师,晋国必然内乱!"
秦穆公召集群臣商议。老臣蹇叔捋着胡子说:"帮着臣子打国君,不合道义啊。"百里奚沉吟道:"不如等他们自己内乱。"穆公点点头:"一天之内连杀九位大夫还能稳住局面,看来晋侯根基颇深。没有内应,贸然出兵怕是要吃亏。"于是留下丕豹在秦国做官,暂时按兵不动。
这年冬天特别冷,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带勾结戎人攻打王城。戎兵把东门围得水泄不通,周襄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连夜向各国求救。秦穆公和晋惠公都想讨好周天子,各自带兵来救。戎人见势不妙,放火烧了东门就溜了。
两军在王城下相遇,惠公想起自己做过那些亏心事,脸上火辣辣的。这时又收到姐姐穆姬的密信,把他苛待贾君、驱逐公子们的旧账翻了个底朝天。惠公越看越心虚,赶紧撤兵回国。丕豹撺掇穆公夜袭晋军,穆公摆摆手:"咱们是来勤王的,私怨先放一边。"
再说齐桓公派管仲来救周,听说戎兵退了,就派人去戎营问罪。戎主吓得直哆嗦:"都是王子带那个王八蛋撺掇的!"周襄王气得把弟弟赶出国,又设宴感谢管仲,非要让他坐上卿的席位。管仲连连摆手:"有国、高二位大人在,下官怎敢僭越?"最后只肯受下卿之礼。
腊月里,管仲病倒了。齐桓公亲自去探望,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握着他的手直掉眼泪:"仲父要是走了,寡人该把国政托付给谁啊?"
管仲虚弱地摇摇头:"可惜宁戚走得早......"
桓公忙说:"不是还有鲍叔牙吗?"
"鲍叔牙是君子,但眼里容不得沙子。见人一次做坏事,能记一辈子。治国不能这样啊。"
"那隰朋呢?"
管仲眼睛亮了一下:"隰朋能放下身段请教百姓,在家也不忘国事......"说着突然叹气,"可惜啊,隰朋就像我的舌头,我要是死了,这舌头还能活多久呢?"
桓公犹豫着问:"易牙怎么样?"
管仲突然激动起来:"正要跟主公说这事!易牙、竖刁、开方这三个人,千万不能重用!"
"易牙为了让我尝鲜,连亲儿子都煮了,这还不忠心?"
"连儿子都忍心杀,对主公能有什么真心?"
"竖刁自宫来伺候我......"
"对自己身子都下得去手的人......"
"那开方放着卫国太子不当......"
"父母死了都不奔丧,这种人图什么?图的是比千乘之国更大的好处啊!"
桓公委屈地说:"仲父以前怎么不说?"
管仲喘着气说:"老臣就像堤坝,一直拦着洪水不冲垮您。如今堤坝要塌了,您千万要当心......"话没说完,又咳出一口血来。
齐桓公红着眼眶退出病房。屋外北风呼啸,谁也不知道这位擎天巨柱还能撑多久。
晋惠公大诛群臣 管夷吾病榻论相
话说里克主意,原要奉迎公子重耳,因重耳辞不肯就,夷吾又以重赂求入,因此只得随众行事。谁知惠公即位之后,所许之田,分毫不给,又任用虢射、吕饴甥、郤芮一班私人,将先世旧臣,一概疏远,里克心中已自不服。
及劝惠公畀地于秦,分明是公道话,郤芮反说他为己而设,好生不忿,忍了一肚子气,敢怒而不敢言。出了朝门,颜色之间,不免露些怨望之意。及丕郑父使秦,郤芮等恐其与里克有谋,私下遣人窥瞰,郑父亦虑郤芮等有人伺察,遂不别里克而行。里克使人邀郑父说话,则郑父已出城矣,克自往追之,不及而还,早有人报知郤芮。
芮求见惠公,奏曰:“里克谓君夺其权政,又不与汾阳之田,心怀怨望。今闻丕郑父聘秦,自驾往追,其中必有异谋。臣素闻里克善于重耳,君之立非其本意,万一与重耳内应外合,何以防之。不若赐死,以绝其患。”
惠公曰:“里克有功于寡人,今何辞以戮之。”
郤芮曰:“克弑奚齐,又弑卓子,又杀顾命之臣荀息,其罪大矣。念其入国之功,私劳也。讨其弑逆之罪,公义也。明君不以私劳而废公议,臣请奉君命行讨。”
惠公曰:“大夫往矣。”郤芮遂诣里克之家,谓里克曰:“晋侯有命,使芮致之吾子。晋侯云:‘微子,寡人不得立,寡人不敢忘子之功。虽然,子弑二君,杀一大夫,为尔君者难矣。寡人奉先君之遗命,不敢以私劳而废大义,惟子自图之。”
里克曰:“不有所废,君何以兴?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臣闻命矣。”
郤芮复迫之。
克乃拔佩剑跃地大呼曰:“天乎,冤哉!忠而获罪,死若有知,何面目见荀息乎?”遂自刎其喉而死。郤芮还报惠公,惠公大悦。髯仙有诗云:
才入夷吾身受兵,当初何不死申生?
方知中立非完策,不及荀家有令名。
惠公杀了里克,群臣多有不服者。祁举、共华、贾华、骓遄辈,俱口出怨言,惠公欲诛之。郤芮曰:“丕郑父在外,而多行诛戮,以启其疑叛之心,不可。君且忍之!”
惠公曰:“秦夫人有言,托寡人善视贾君,而尽纳群公子何如?”
郤芮曰:“群公子谁无争心,不可纳也,善视贾君,以报秦夫人可矣!”
惠公乃入见贾君。时贾君色尚未衰,惠公忽动淫心,谓贾君曰:“秦夫人属寡人与君为欢,君其无拒!”即往抱持贾君,宫人皆含笑避去。贾君畏惠公之威,勉强从命。
事毕,贾君垂泪言曰:“妾不幸事先君不终,今又失身于君,妾身不足惜,但乞君为故太子申生白冤,妾得复于秦夫人,以赎失身之罪。”
惠公曰:“二竖子见杀,先太子之冤已白矣!”
贾君曰:“闻先太子尚藁葬新城,君必迁冢而为之立谥,庶冤魂获安,亦国人之所望于君者也!”
惠公许之,乃命郤芮之从弟郤乞,往曲沃择地改葬,使太史议谥,以其孝敬,谥曰:“共世子”,再使狐突往彼设祭告墓。
先说郤乞至曲沃,别制衣衾棺椁及冥器木偶之类,极其整齐,掘起申生之尸,面色如生,但臭不可当,役人俱掩鼻欲呕,不能用力。郤乞焚香再拜曰:“世子生而洁,死而不洁乎?若不洁,不在世子,愿无骇众。”言讫,臭气顿息,转为异香。遂重殓入棺,葬于高原,曲沃之人空城来送,无不堕泪。
葬之三日,狐突赍祭品来到,以惠公之命设位拜奠,题其墓曰:“晋共太子之墓。”
事毕,狐突方欲还国,忽见旌旗对对,戈甲层层,簇拥一队车马,狐突不知是谁,仓忙欲避。只见副车一人,须发斑白,袍笏整齐,从容下车,至于狐突之前,揖曰:“太子有话奉迎,请国舅那步。”
突视之,太傅杜原款也。恍惚中忘其已死,问曰:“太子何在?”
原款指后面大车曰:“此即太子之车矣!”
突乃随至车前。见太子申生冠缨剑佩,宛如生前,使御者下引狐突升车,谓曰:“国舅亦念申生否?”
突垂泪对曰:“太子之冤,行道之人,无不悲涕。突何人,能勿念乎?”
申生曰:“上帝怜我仁孝,已命我为乔山之主矣。夷吾行无礼于贾君,吾恶其不洁,欲却其葬,恐违众意而止。今秦君甚贤,吾欲以晋畀秦,使秦人奉吾之祀,舅以为何如?”
突对曰:“太子虽恶晋君,其民何罪?且晋之先君之何罪?太子舍同姓而求食于异姓,恐乖仁孝之德也。”
申生曰:“舅言亦是,然吾已具奏于上帝矣。今当再奏,舅为姑留七日,新城之西偏有巫者,吾将托之以复舅也!”
杜原款在车下唤曰:“国舅可别矣。”
牵狐突下车,失足跌仆于地,车马一时不见,突身乃卧于新城外馆。心中大惊,问左右:“吾何得在此?”
左右曰:“国舅祭奠方毕,焚祝辞神,忽然仆于席上,呼唤不醒,吾等扶至车中,载归此处安息,今幸无恙!”
狐突心知是梦,暗暗称异,不与人言,只推抱恙,留车外馆。
至第七日未申之交,门上报:“有城西巫者求见。”突命召入,预屏左右以待之。
巫者入见,自言:“素与鬼神通语,今有乔山主者,乃晋国故太子申生,托传语致意国舅:‘今已覆奏上帝,但辱其身,斩其胤,以示罚罪而已,无害于晋。”
狐突佯为不知,问曰:“所罚者,何人之罪?”
巫曰:“太子但命传语如此,我亦不知所指何事也。”
突命左右以金帛酬巫者,戒勿妄言。巫者叩谢而去。
狐突归国,私与丕郑父之子丕豹言之。豹曰:“君举动乖张,必不克终。有晋国者,其重耳乎?”
正叙谈间,阍人来报:“丕大夫使秦已归,见在朝中复命。”
二人遂各别而归。
却说丕郑父同秦大夫冷至,赍著礼币数车,如晋报聘,行及绛郊,忽闻诛里克之信。郑父心中疑虑,意欲转回秦国,再作商量,又念其子豹在绛城,“我一走,必累及豹。”因此去住两难,踌躇不决,恰遇大夫共华在于郊外,遂邀与相见。郑父叩问里克缘由,共华一一叙述了。郑父曰:“吾今犹可入否?”
共华曰:“里克同事之人尚多,如华亦在其内,今止诛克一人,其余并不波及,况子出使在秦,若为不知可也,如惧而不入,是自供其罪矣。”
郑父从其言,乃催车入城,郑父先复命讫,引进冷至朝见,呈上国书礼物,惠公启书看之。略曰:
晋、秦甥舅之国,地之在晋,犹在秦也,诸大夫亦各忠其国。寡人何敢曰必得地,以伤诸大夫之义,但寡人有疆场之事,欲与吕、郤二大夫面议。幸旦暮一来,以慰寡人之望。
书尾又一行云:“原地券纳还。”
惠公是见小之人,看见礼币隆厚,又且缴还地券,心中甚喜,便欲遣吕饴甥、郤芮报秦。
郤芮私谓饴甥曰:“秦使此来,不是好意,其币重而言甘,殆诱我也,吾等若往,必劫我以取地矣。”
饴甥曰:“吾亦料秦之欢晋,不至若是,此必丕郑父闻里克之诛,自惧不免,与秦共为此谋,欲使秦人杀吾等而后作乱耳。”
郤芮曰:“郑父与克,同功一体之人,克诛,郑父安得不惧?子金之料是也,今群臣半是里、丕之党,若郑父有谋,必更有同谋之人,且先归秦使而徐察之。”
饴甥曰:“善。”
乃言于惠公,先遣冷至回秦,言:“晋国未定,稍待二臣之暇,即当趋命。”
冷至只得回秦。
吕、郤二人使心腹每夜伏于丕郑父之门,伺察动静,郑父见吕、郤全无行色,乃密请祁举、共华、贾华、骓遄等,夜至其家议事,五鼓方回。
心腹回报所见,如此如此,郤芮曰:“诸人有何难决之事?必逆谋也。”乃与饴甥商议,使人请屠岸夷至,谓曰:“子祸至矣,奈何?”
屠岸夷大惊曰:“祸从何来?”
郤芮曰:“子前助里克弑幼君,今克已伏法,君将有讨于子,吾等以子有迎立之功,不忍见子之受诛,是以告也。”
屠岸夷泣曰:“夷乃一勇之夫。听人驱遣。不知罪之所在。惟大夫救之。”
郤芮曰:“君怒不可解也。独有一计,可以脱祸。”夷遂跪而问计。
郤芮慌忙扶起,密告曰:“今丕郑父党于里克,有迎立之心,与七舆大夫阴谋作乱,欲逐君而纳公子重耳。子诚伪为惧诛者,而见郑父,与之同谋。若尽得其情,先事出首,吾即以所许郑父负葵之田,割三十万以酬子功,子且重用,又何罪之足患乎?”
夷喜曰:“夷死而得生。大夫之赐也。敢不效力,但我不善为辞,奈何?”
吕饴甥曰:“吾当教子。”
乃拟为问答之语。使夷熟记。
是夜,夷遂叩丕郑父之门,言有密事。郑父辞以醉寝,不与相见。
夷守门内,更深犹不去,乃延之入。
夷一见郑父,便下跪曰:“大夫救我一命。”
郑父惊问其故,夷曰:“君以我助里克弑卓子,将加戮于我,奈何?”
郑父曰:“吕、郤二人为政,何不求之?”
夷曰:“此皆吕、郤之谋也,吾恨不得食二人之肉。求之何益?”
郑父犹未深信,又问曰:“汝意欲何如?”
夷曰:“公子重耳仁孝,能得士心,国人皆愿戴之为君。而秦人恶夷吾之背约,亦欲改立重耳,诚得大夫手书,夷星夜往致重耳,使合秦、翟之众,大夫亦纠故太子之党,从中而起,先斩吕、郤之首,然后逐君而纳重耳,无不济矣!”
郑父曰:“子意得无变否?”
夷即啮一指出血,誓曰:“夷若有贰心,当使合族受诛。”
郑父方才信之。约次日三更,再会定议。
至期,屠岸夷复往。则祁举、共华、贾华、骓遄皆先在,又有叔坚、累虎、特宫、山祈四人,皆故太子申生门下,与郑父、屠岸夷共是十人,重复对天歃血,共扶公子重耳为君。后人有诗云:
只疑屠岸来求救,谁料奸谋吕郤为?
强中更有强中手,一人行诈九人危。
丕郑父款待众人,尽醉而别.屠岸夷私下回报郤芮,芮曰:“汝言无据,必得郑父手书,方可正罪。”夷次夜再至郑父之家,索其手书,往迎重耳,郑父已写就了,简后署名,共是十位,其九人俱先有花押,第十屠岸夷也。夷亦请笔书押。郑父缄封停当,交付夷手,嘱他:“小心在意,不可漏泄。”
屠岸夷得书,如获至宝,一径投郤芮家,呈上芮看。芮乃匿夷于家,将书怀于袖中,同吕饴甥往见国舅虢射,备言如此如此:“若不早除,变生不测。”虢射夜叩宫门,见了惠公,细述丕郑父之谋:“明日早朝,便可面正其罪,以手书为证。”
次日,惠公早朝,吕、郤等预伏武士于壁衣之内。百官行礼已毕,惠公召丕郑父问曰:“知汝欲逐寡人而迎重耳,寡人敢请其罪。”
郑父方欲致辩,郤芮仗剑大喝曰:“汝遣屠岸夷将手书迎重耳,赖吾君洪福,屠岸夷已被吾等伺候于城外拿下,搜出其书。同事共是十人,今屠岸夷已招出,汝等不必辩矣!”
惠公将原书掷于案下,吕饴甥拾起,按简呼名,命武士擒下。只有共华告假,在家未到,另行捕拿。见在八人,面面相觑,真个是有口难开,无地可入,惠公喝教“押出朝门斩首!”
内中贾华大呼曰:“臣先年奉命伐屈,曾有私放吾君之功,求免一死,可乎?”
吕饴甥曰:“汝事先君而私放吾主;今事吾主,复私通重耳。此反覆小人,速宜就戮。”
贾华语塞,八人束手受刑。
却说共华在家,闻郑父等事泄被诛,即忙拜辞家庙,欲赴朝中领罪。
其弟共赐谓曰:“往则就死,盍逃乎?”
共华曰:“丕大夫之入,吾实劝之。陷人于死,而己独生,非丈夫也。吾非不爱生,不敢负丕大夫耳。”遂不待捕至,疾趋入朝请死,惠公亦斩之。
丕豹闻父遭诛,飞奔秦国逃难,惠公欲尽诛里、丕诸大夫之族。郤芮曰:“罪人不孥,古之制也;乱人行诛,足以儆众矣。何必多杀,以惧众心?”
惠公乃赦各族不诛,进屠岸夷为中大夫,赏以负葵之田三十万。
却说丕豹至秦,见了穆公,伏地大哭。穆公问其故,丕豹将其父始谋,及被害缘由,细述一遍,乃献策曰:“晋侯背秦之大恩,而修国之小怨,百官耸惧,百姓不服,若以偏师往伐,其众必内溃,废置惟君所欲耳。”
穆公问于群臣,蹇叔对曰:“以丕豹之言而伐晋,是助臣伐君,于义不可。”
百里奚曰:“若百姓不服,必有内变,君且俟其变而图之。”
穆公曰:“寡人亦疑此言,彼一朝而杀九大夫,岂众心不附,而能如此。况兵无内应,可必有功乎?”
丕豹遂留仕秦为大夫。
时晋惠公之二年,周襄王之三年也。
是年周王子带,以赂结好伊、雒之戎,使戎伐京师,而己从中应之。戎遂入寇,围王城,周公孔与召伯廖悉力固守,带不敢出会戎师。襄王遣使告急于诸侯。
秦穆公、晋惠公皆欲结好周王,各率师伐戎以救周,戎知诸侯兵至,焚掠东门而去。
惠公与穆公相见,面有惭色。惠公又接得穆姬密书,书中数晋侯无礼于贾君,又不纳群公子,许多不是,教他速改前非,不失旧好。惠公遂有疑秦之心,急急班师。丕豹果穆公夜袭晋师。
穆公曰:“同为勤王而来此,虽有私怨,未可动也。”
乃各归其国。
时齐桓公亦遣管仲将兵救周。闻戎兵已解,乃遣人诘责戎主,戎主惧齐兵威,使人谢曰:“我诸戎何敢犯京师?尔甘叔招我来耳。”
襄王于是逐王子带,子带出奔齐国。戎主使人诣京师,请罪求和,襄王许之,襄王追念管仲定位之功,今又有和戎之劳,乃大飨管仲,待以上卿之礼。管仲逊曰:“有国、高二子在,臣不敢当。”再三谦让,受下卿之礼而还。
是冬,管仲疾,桓公亲往问之。见其瘠甚,乃执其手曰:“仲父之疾甚矣,不幸而不起,寡人将委政于何人?”
时宁戚、宾须无先后俱卒,管仲叹曰:“惜哉乎,宁戚也!”
桓公曰:“宁戚之外,岂无人乎。吾欲任鲍叔牙,何如?”
仲对曰:“鲍叔牙,君子也。虽然,不可以为政。其人善恶过于分明。夫好善可也,恶恶已甚,人谁堪之。鲍叔牙见人之一恶,终身不忘,是其短也。”
桓公曰:“隰朋何如?”
仲对曰:“庶乎可矣。隰朋不耻下问,居其家不忘公门。”言毕,喟然叹曰:“天生隰朋,以为夷吾舌也。身死舌安得独存。恐君之用隰朋不能久耳。”
桓公曰:“然则易牙何如?”
仲对曰:“君即不问,臣亦将言之。彼易牙、竖刁、开方三人,必不可近也。”
桓公曰:“易牙烹其子,以适寡人之口,是爱寡人胜于爱子,尚可疑耶?”
仲对曰:“人情莫爱于子。其子且忍之,何有于君?”
桓公曰:“竖刁自宫以事寡人,是爱寡人胜于爱身,尚可疑耶?”
仲对曰:“人情莫重于身,其身且忍之,何有于君?”
桓公曰:“卫公子开方,去其千乘之太子,而臣于寡人,以寡人之爱幸之也。父母死不奔丧,是爱寡人胜于父母,无可疑矣!”
仲对曰:“人情莫亲于父母,其父母且忍之,又何有于君。且千乘之封,人之大欲也。弃千乘而就君,其所望有过于千乘者矣。君必去之勿近,近必乱国。”
桓公曰:“此三人者,事寡人久矣。仲父平日何不闻一言乎?”
仲对曰:“臣之不言,将以适君之意也。譬之于水,臣为之堤防焉,勿令泛溢。今堤防去矣,将有横流之患,君必远之。”
桓公默然而退。毕竟管仲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