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周朝啊,自打武王伐纣坐了天下,成王、康王接着当政,那都是守成的好君主。再加上周公、召公这些贤臣辅佐,真叫个文武昌盛,百姓安居乐业。可传到第八代夷王时,朝廷礼制渐渐废弛,诸侯们开始坐大。到了第九代厉王,暴虐无道,最后被老百姓给杀了——这可是千百年来头一遭平民造反。
幸亏周、召二公力挽狂澜,立了太子靖为王,就是后来的周宣王。这位天子倒是英明,任用方叔、召虎这些能臣,把祖宗的好规矩都捡起来,周朝眼看着又要兴旺了。有诗为证:
夷王厉王乱了朝纲, 多亏宣王任用贤良。 要不是这位中兴主, 周朝哪能八百年长!
不过宣王再勤政,到底比不上当年武王在门窗上刻铭文自警的劲头;虽说中兴,也不及成康时期连远方的蛮夷都来进贡白雉的盛况。到了他在位第三十九年,西边的姜戎造反,宣王亲自带兵征讨,却在千亩吃了败仗,损失惨重。
宣王琢磨着要报仇,又怕兵力不足,就亲自跑到太原(就是现在的固原)去清点人口。这"料民"啊,就是把当地户口簿翻出来,看看能征多少壮丁,凑多少粮草车马。太宰仲山甫劝他别这么干,可宣王不听。后人有诗叹道:
杀鸡何必用牛刀? 明珠打雀白费劳。 天子威严都丢尽, 清点人口徒操劳。
这天宣王从太原清点完人口回京,眼看快到镐京了,忽然听见街上一群小孩拍手唱歌,几十个孩子异口同声。宣王让车驾停下细听,只听得孩子们唱道:
月亮要升太阳落, 桑木弓呀箕草囊, 周朝天下要灭亡。
宣王一听就恼了,命侍卫把孩子们都抓来问话。小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,只逮住一大一小两个。宣王问:"这歌谣谁教你们的?"小的那个吓得直哆嗦说不出话,大的那个战战兢兢答道:"不是我们编的。三天前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在街上教我们唱,现在满京城的孩子都会了。"
宣王追问:"那红衣小孩呢?"孩子说:"教完歌就不见了。"宣王沉默半天,挥手让孩子们退下,转头就命令管市场的官员:"再有小孩唱这歌,连他们爹娘一起治罪!"当夜回宫后,这事就搁下了。
第二天上朝,文武百官行完礼,宣王就把昨夜听到的童谣说给大伙儿听。大宗伯召虎分析道:"桑木能做弓,箕草能编箭袋,这童谣怕是预示要动刀兵啊!"太宰仲山甫接着说:"大王刚在太原清点人口要打戎狄,要是战事不断,恐怕真有亡国之忧。"
宣王嘴上没说什么,心里却直点头。又问:"那红衣小孩是什么来头?"太史伯阳父奏道:"街上的无稽之谈叫谣言。上天警告君王时,会派火星变成红衣小儿编童谣,让小孩子们传唱。这红衣就是火星的颜色。如今这亡国之谣,正是上天给大王的警示啊!"
宣王忙说:"那朕赦免姜戎,停止征兵,再把武库里的弓箭都烧了,民间也不许造卖,总该没事了吧?"伯阳父摇头:"天象已现凶兆,怕是在王宫里要应验,跟外面的弓箭没关系。童谣里说'月亮要升太阳落',太阳是君王,月亮属阴,这分明是预言日后有女人祸乱朝政。"
宣王不信:"姜后治理后宫很有贤德,嫔妃都是精挑细选的,哪来的女祸?"伯阳父解释:"'将要'二字说明不是眼前的事。大王只要勤修德政,自然能转祸为福,倒不必烧弓箭。"宣王听得将信将疑,闷闷不乐地退朝回宫。
姜后迎上来,宣王把朝堂上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姜后突然说:"巧了,宫里正有件怪事要禀报。"宣王忙问何事,姜后道:"先王时代有个老宫女,怀孕四十多年,昨晚居然生了个女婴。"宣王大惊:"孩子呢?"姜后说:"妾身觉得不吉利,让人用草席裹着扔到二十里外的清水河里去了。"
宣王把老宫人叫到跟前,眯着眼睛问她:"说说看,你这肚子是怎么大起来的?"
那老宫女扑通跪在地上,抖着声音说:"老奴记得那年夏桀王末年,褒城有两条神龙化作人形,降在王宫大殿上,嘴里流着涎水,突然开口说:'我们是褒城的两位君主。'桀王吓得要命,想杀了它们,叫太史占卜,结果不吉利;又想赶走它们,再占卜还是不吉利。太史就说:'神龙降临是吉兆,大王不如把它们的涎水收藏起来?这龙涎是龙的精华,藏着定能带来福气。'"
"桀王又让太史占卜,这回得了大吉之兆。就摆开祭品,用金盘接了龙涎,装进红木匣子里。忽然间风雨大作,两条龙腾空而去。桀王命人把匣子收在内库,从商朝传了六百四十四年,历经二十八位君王,到我大周又过了三百年,一直没打开过。"
老宫女说着抹了把汗:"先王晚年时,那匣子突然放光,管库的官员赶紧禀报。先王问:'里头装的什么?'管库的捧来账册,上面记着收藏龙涎的始末。先王命人打开金匣,侍臣捧着金盘呈上来,谁知先王手一滑,金盘落地,龙涎流了满院子,忽然变成只小乌龟,在院子里打转。宫女们追着赶它,一溜烟钻进后宫就不见了。"
"那年老奴才十二岁,不小心踩了乌龟爬过的痕迹,就觉得心里怪怪的,后来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像怀了身孕似的。先王以为老奴不守妇道,把老奴关在冷宫里,这一关就是四十年啊!昨儿夜里肚子疼得厉害,竟生下个女婴。守宫的宫女不敢隐瞒,报给了王后娘娘。娘娘说这是妖孽,命人把孩子扔进清水河了。老奴罪该万死!"
宣王摆摆手:"这是前朝的事,不怪你。"打发走老宫女后,立即派侍者去清水河查看。侍者回来禀报:"那女婴早被河水冲走了。"宣王这才放下心来。
第二天上朝,宣王把龙涎的事告诉太史伯阳父,问道:"那女婴已经死在河里,爱卿给占一卦,看看妖气散了没有?"
伯阳父摆弄着龟甲,忽然脸色大变,递上卦辞:
"哭又笑,笑又哭, 羊被鬼吞,马逢犬逐。 慎之慎之,糜弧箕腋!"
宣王看得一头雾水。伯阳父解释道:"按地支推算,羊是未年,马是午年。这哭笑是悲喜之兆,应验在午未年间。依臣看,妖气虽出了宫,可祸根还在啊!"
宣王听得心烦,当即下令全城搜查女婴:"有献上女婴的赏布帛三百匹,敢私藏不报的满门抄斩!"又因为卦辞提到"糜弧箕腋",特别命令严禁制作桑木弓和箕草箭袋,违者处死。
市集上官差们挨家挨户搜查。这天晌午,一对乡下夫妻背着桑木弓和箕草箭袋来城里卖,刚走到城门口就被逮个正着。那汉子见势不妙,扔下弓箭撒腿就跑,只剩妇人被押到左儒大夫跟前。左儒心想:"这两样东西正应了谣言,太史又说女人是祸水,拿她交差正好。"于是只上报了妇人违禁的事。
宣王二话不说就下令处死妇人,把桑弓箭袋当街烧了。百姓们私下议论:"不好好治国,倒跟个妇道人家过不去!"
再说那逃走的汉子,夜里在十里外的野地过宿,天亮才听说妻子因为卖桑弓被杀了。他躲在没人的地方抹了把泪,继续赶路。走到清水河边,忽然看见一群鸟围着个草席包又叫又啄,快要拖到岸边了。汉子觉得奇怪,赶开鸟群捞起草包,打开一看竟是个哇哇啼哭的女婴!
"这娃娃被鸟从水里救出来,定是个贵人。"汉子用衣裳裹好婴儿,想着要找个安身之处,就往褒城投奔熟人去了。说来也怪,这女婴在水里泡了三天居然还活着。
宣王杀了卖弓箭的妇人,以为应验了童谣,心里踏实了,连年都没再提发兵的事。转眼到了四十三年大祭,宣王在斋宫歇息。二更时分,忽见个美貌女子从西边飘来,直入太庙,大笑了三声,又大哭了三声,把祖宗牌位捆作一捆往东去了。宣王惊醒来,连忙召伯阳父解梦。
太史叹着气说:"三年前的童谣,大王忘了吗?臣早就说过女祸未除。那哭笑之兆,正应了今日之梦啊!"
宣王还不死心:"之前杀的那个妇人,不是已经应了'糜弧箕腋'的预言吗?"
伯阳父摇头:"天道难测,岂是一个村妇能左右的?"
周宣王坐在龙椅上,手指轻轻敲着扶手,眉头紧锁。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桩旧事——当时他派上大夫杖伯带着司市的人马,满城搜捕那个妖女,结果连个影子都没找着。今日祭天大典刚结束,百官们正谢恩领赏呢,他忽然转头问杜伯:"那妖女的事,怎么拖了这么久都没个回信?"
杜伯赶忙跪下,声音发颤:"回禀大王,微臣派人四处查访,实在查不出那女子的踪迹。想着妖妇既已伏诛,童谣也应验了,若是再大张旗鼓搜查,只怕惊扰百姓......"
"混账!"宣王猛地拍案而起,震得案上酒樽直晃,"既然查不到,为何不早奏明?分明是敷衍塞责!"他气得胡子直抖,厉声喝道:"来人!把这欺君的逆臣拖出去斩了!"满朝文武顿时面如死灰,殿前武士的铠甲哗啦作响。
这时文官队列里突然冲出来个青袍官员,死死拽住杜伯的衣袖连声喊:"使不得啊大王!"宣王眯眼一看,原来是下大夫左儒——这人是杜伯的至交,当年还是杜伯举荐入朝的。
左儒额头抵着金砖咚咚直响:"臣听说尧帝时闹了九年洪水,仍是圣君;商汤时遭七年大旱,照样称王。连天灾都不妨碍明君治国,何况这些没影儿的妖言?大王今日若杀了杜伯,只怕民间谣言更甚,连外邦都要笑话咱们啊!"
宣王冷笑:"你为了朋友违抗君命,是把私交看得比君臣大义还重?"
左儒抬起头,眼眶发红:"若是朋友有错,臣自然帮理不帮亲;可如今杜伯无罪,大王若执意杀人,天下人都会说您昏聩。臣今日若不能死谏,后世更要骂我不忠!要杀杜伯,就连臣一道杀了吧!"
"朕要杀个臣子,就像拔棵野草!"宣王气得把玉圭摔在地上,"还不动手?"武士们立刻架起杜伯往外拖,不多时,殿外传来一声闷响。
左儒回家后,望着庭院里将谢的桃花,抽出佩剑就往脖子上抹。血溅在青石板上,像极了那年与杜伯同游时,山间飘落的杜鹃花瓣。
后来杜伯的儿子隰叔逃到晋国,当上了掌刑狱的士师。这年七月天气转凉时,久病的宣王突然精神起来,非要出城打猎。东郊猎场上旌旗招展,他坐着六匹白马拉的玉辇,看将士们弯弓逐兔,笑得像个孩子。
回程路上,宣王正打着盹,忽然看见辆血红的小车迎面冲来。车上杜伯挽着朱弓,左儒搭着赤箭,笑吟吟道:"别来无恙啊?"宣王惊得去拔太阿剑,却见那箭镞已到胸前。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,侍从们手忙脚乱灌姜汤时,谁都没看见有辆小车经过。
宫墙外的老槐树上,秋蝉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。
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
词曰:
道德三皇五帝,功名夏后商周;
英雄五霸闹春秋,顷刻兴亡过手!
青史几行名姓,北邙无数荒丘;
前人田地后人收,说甚龙争虎斗。
话说周朝,自武王伐纣,即天子位,成康继之,那都是守成令主。又有周公、召公、毕公、史佚等一班贤臣辅政,真个文修武偃,物阜民安。自武王八传至于夷王,觐礼不明,诸侯渐渐强大。到九传厉王,暴虐无道,为国人所杀。此乃千百年民变之始,又亏周召二公同心协力,立太子靖为王,是为宣王。那一朝天子,却又英明有道,任用贤臣方叔、召虎、尹吉甫、申伯、仲山甫等,复修文、武、成、康之政,周室赫然中兴。有诗为证:
夷厉相仍政不纲,任贤图治赖宣王。
共和若没中兴主,周历安能八百长!
却说宣王虽说勤政,也到不得武王丹书受戒,户牖置铭;虽说中兴,也到不得成康时教化大行,重译献雉。至三十九年,姜戎抗命,宣王御驾亲征,败绩于千亩,车徒大损,思为再举之计,又恐军数不充,亲自料民于太原。——那太原,即今固原州,正是邻近戎狄之地。料民者,将本地户口,按籍查阅,观其人数之多少,车马粟刍之饶乏,好做准备,征调出征。——太宰仲山甫进谏不听。后人有诗云:
犬彘何须辱剑铭?隋珠弹雀总堪伤!
皇威亵尽无能报,在自将民料一场。
再说宣王在太原料民回来,离镐京不远,催趱车辇,连夜进城。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,拍手作歌,其声如一。宣王乃停辇而听之。歌曰:
月将升,日将没;
檿弧箕箙,几亡周国。
宣王甚恶其语。使御者传令,尽拘众小儿来问,群儿当时惊散,止拿得长幼二人,跪于辇下。宣王问曰:“此语何人所造?”幼儿战惧不言;那年长的答曰:“非出吾等所造。三日前,有红衣小儿,到于市中,教吾等念此四句,不知何故,一时传遍,满京城小儿不约而同,不止一处为然也。”宣王问曰:“如今红衣小儿何在?”答曰:“自教歌之后,不知去向。”宣王嘿然良久,叱去两儿。即召司市官吩咐传谕禁止:“若有小儿再歌此词者,连父兄同罪。”当夜回宫无话。
次日早朝,三公六卿,齐集殿下,拜舞起居毕。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,述于众臣:“此语如何解说?”大宗伯召虎对曰:“檿,是山桑木名,可以为弓,故曰檿弧。箕,草名,可结之以为箭袋,故曰箕箙。据臣愚见:国家恐有弓矢之变。”太宰仲山甫奏曰:“弓矢,乃国家用武之器。王今料民太原,思欲报犬戎之仇,若兵连不解,必有亡国之患矣!”
宣王口虽不言,点头道是。又问:“此语传自红衣小儿。那红衣小儿,还是何人?”
太史伯阳父奏曰:“凡街市无根之语,谓之谣言。上天儆戒人君,命荧惑星化为小儿,造作谣言,使群儿习之,谓之童谣。小则寓一人之吉凶,大则系国家之兴败。荧变火星,是以色红。今日亡国之谣;乃天所以做王也。”
宣王曰:“朕今赦姜戎之罪,罢太原之兵,将武库内所藏弧矢,尽行焚弃,再令国中不许造卖。其祸可息乎?”
伯阳父答曰:“臣观天象,其兆已成,似在王宫之内,非关外间弓矢之事,必主后世有女主乱国之祸,况谣言曰:‘月将升,日将没',日者人君之象,月乃阴类,日没月升,阴进阳衰,其为女主干政明矣。”
宣王又曰:“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,甚有贤德,其进御宫嫔,皆出选择,女祸从何而来耶?”
伯阳父答曰:“谣言‘将升'‘将没'原非目前之事。况‘将'之为言,且然百未必之词。王今修德以楔之,自然化凶为吉。弧矢不须焚弃。”
宣王闻奏,且信且疑,不乐而罢,起驾回宫。
姜后迎入。坐定,宣王遂将群臣之语,备细述于姜后。
姜后曰:“宫中有一异事,正欲启奏。”
王问:“有何异事?”
姜后奏曰:“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,年五十余,自先朝怀孕,到今四十余年,昨夜方生一女。”
宣王大惊,问曰:“此女何在?”
姜后曰:“妾思此乃不祥之物,已令人将草席包裹,抛弃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。”
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,问其得孕之故。老宫人跪而答曰:“婢子闻夏桀王末年,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,降于王庭,口流涎沫,忽作人言,谓桀王曰:‘吾乃褒城之二君也。'桀王恐惧,欲杀二龙,命大史占之,不吉。欲逐去之,再占,又不吉。太史奏道:‘神人下降,必主帧祥,王何不请其漦而藏之?漦乃龙之精气,藏之必主获福。'桀王命太史再占,得大吉之兆。乃布市设祭于龙前,取金盘收其涎沫,置于朱校之中,——忽然风雨大作,二龙飞去,——桀王命收藏于内库。自殷世历六百四十四年,传二十八主,至于我周,又将三百年,未尝开观。到先王未年,读内放出毫光,有掌库官奏知先王。先王问:‘棱中何物?’掌库官取簿籍献上,具载藏漾之因。先王命发而观之。恃臣打开金犊,手捧金盘呈上。先王将手接盘,一时失手堕地,所藏涎沫,横流庭下。忽化成小小元鼋一个,盘旋于庭中,内侍逐之,直人王宫,忽然不见。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,偶践富迹,心中如有所感,从此肚腹渐大,如怀孕一般。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,囚于幽室,到今四十年矣。夜来腹中作痛,忽生一女,守宫侍者,不敢隐瞒,只得奏知娘娘。娘娘道此怪物,不可容留,随命侍者领去,弃之沟读。婢子罪该万死!”
宣王曰:“此乃先朝之事,与你无干。”遂将老宫人喝退。随唤守宫侍者,往清水河看视女婴下落。不一时,恃者回报:“已被流水漂去矣。”宣王不疑。
次日早朝,召大史伯阳父告以龙漦之事,因曰:“此女婴已死于沟读,卿试占之,以观妖气消灭何如?”
伯阳父布卦已毕,献上爵词。词曰:
哭又笑,笑又哭。
羊被鬼吞,马逢犬逐。
慎之慎之,糜弧箕腋!
宣王不解其说。伯阳父奏曰:“以十二支所属推之:羊为未,马为午。哭笑者。悲喜之象。其应当在午未之年。据臣推洋,妖气虽然出宫,未曾除也。”
宣王闻奏,怏怏不悦。遂出令:“城内城外,挨户查问女婴。不拘死活,有人捞取来献者,赏布帛各三百匹;有收养不报者,邻里举首,首人给赏如数,本犯全家斩首。”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,因繇词又有“匣弧箕筋”之语,再命下大夫左儒,督令司市官巡行庭肆,不许造卖山桑木弓,箕草箭袋,违者处死,司市官不敢怠慢,引著一班胥役,一面晓谕,一面巡绰。那时城中百姓,无不遵依,止有乡民,尚未通晓。
巡至次日,有一妇人,抱著几个箭袋,正是箕草织成的,一男子背著山桑木弓十来把,跟随于后。他夫妻两口,住在远乡,赶著日中做市,上城买卖。尚未进城门,被司市官劈面撞见,喝声:“拿下!”手下胥役,先将妇人擒住。那男子见不是头,抛下桑弓在地,飞步走脱。司市官将妇人锁押,连桑弓箕袋,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。左儒想:“所获二物,正应在谣言,况太史言女人为祸,今已拿到妇人,也可回复王旨。”
遂隐下男子不题,单奏妇人违禁造卖,法宜处死。
宣王命将此女斩讫。其桑弓箕袋,焚弃于市,以为造卖者之戒。不在话下。后人有诗云:
不将美政消天变,却泥谣言害妇人!
漫道中兴多补闷,此番直谏是何臣?
话分两头。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,急忙逃走,正不知:“官司拿我夫妇,是甚缘故?”还要打听妻子消息。是夜宿于十里之外。次早有人传说:“昨日北门有个妇人,违禁造卖桑弓箕袋,拿到即时决了。”方知妻子已死。走到旷野无人之处,落了几点痛泪。且喜自己脱祸,放步而行。约十里许,来到清水河边。远远望见百鸟飞呜,近前观看,乃是一个草席包儿,浮于水面,众鸟以喙衔之,且衔且叫,将次拖近岸来。那男子叫声:“奇怪!”
赶开众鸟,带水取起席包,到草坡中解看。但闻一声啼哭,原来是一个女婴。想道:“此女不知何人抛弃,有众鸟衔出水来,定是大贵之人。我今取回养育,倘得成人,亦有所望。”遂解下布衫,将此女婴包裹,抱于怀中。思想避难之处,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。
髯翁有诗,单道此女得生之异:
怀孕迟迟四十年,水中三日尚安然。
生成妖物殃家国,王法如何胜得天!
宣王自诛了卖桑弓箕袋的妇人,以为童谣之言已应,心中坦然,也不复议太原发兵之事。自此连年无话。
到四十三年,时当大祭,宣王宿于斋宫。夜漏二鼓,人声寂然。忽见一美貌女子,自西方冉冉而来,直至官庭。宣王怪他干犯斋禁,大声呵喝,急唤左右擒拿,并无一人答应。那女子全无惧色,走入太庙之中,大笑三声,又大哭三声,不慌不忙,将七庙神主,做一束儿捆著,望东而去。王起身自行追赶,忽然惊醒,乃是一梦。
自觉心神恍馏,勉强入庙行礼。九献已毕,回至斋宫更衣,遣左右密召太史伯阳父,告以梦中所见。伯阳父奏曰:“三年前童谣之语,王岂忘之那?臣固言:‘主有女祸,妖气未除。'繇词有哭笑之语,王今复有此梦,正相符合矣。”
宣王曰:“前所诛妇人,不足消‘厚弧箕触'之谶耶?”
伯阳父又奏曰:“天道玄远,候至方验。一村妇何关气数哉!”
宣王沈吟不语。忽然想起三年前,曾命上大夫杖伯督率司市,查访妖女,全无下落。颁胙之后,宣王还朝,百官谢胙。宣王问杜伯:“妖女消息,如何久不回话?”
杜伯奏曰:“臣体访此女,并无影响。以为妖妇正罪,童谣已验,诚恐搜索不休,必然掠动国人,故此中止。”
宣王大怒曰:“既然如此,何不明白奏闻,分明是怠弃朕命,行止自碍。如此不忠之臣,要他何用!喝教武士:“押出朝门,斩首示众!”吓得百官面如土色。
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官员,忙将杜伯扯住,连声:“不可,不可!”宣王视之,乃下大夫左儒,——是杜伯的好友,举荐同朝的。左儒叩头奏曰:“臣闻尧有九年之水,不失为帝;汤有七年之旱,不害为王。天变尚然不妨,人妖宁可尽信?吾王若杀了杜伯,臣恐国人将妖言传播,外夷闻之,亦起轻慢之心。望乞恕之!”
宣王曰:“汝为朋友而逆朕命,是重友而轻君也。”
左儒曰:“君是友非,则当逆友而顺君;友是君非,则当违君而顺友。杜伯无可杀之罪,吾王若杀之,天下必以王为不明。臣若不能谏止,天下必以臣为不忠。吾王若必杀杜伯,臣请与杜伯俱死。”
宣王怒犹未息,曰:“朕杀杜伯,如去菜草,何须多费唇舌?”喝教:“快斩!”武士将杜伯推出朝门折了。
左儒回到家中,自刎而死。髯翁有赞云:
贤哉左儒,直谏批鳞。
是则顺友,非则违君。
弹冠谊重,刎颈交真。
名高千古,用式彝伦。
杜伯之子隰叔,奔晋,后仕晋为士师之官。子孙遂为士氏,食邑于范,又为范氏。后人哀杜伯之忠,立祠于杜陵,号为杜主,又曰右将军庙,至今尚存。此是后话。
再说宣王次日,闻说左儒自刎,亦有悔杀杜伯之意,闷闷还宫。其夜寝不能寐。遂得一恍惚之疾,语言无次,事多遗忘,每每辍朝。姜后知其有疾,不复进谏。
至四十六年秋七月,玉体稍豫,意欲出郊游猎,以快心神。左右传命:司空整备法驾,司马戒饬车徒,太史卜个吉日。至期,王乘玉辂,驾六驺,右有尹吉哺,左有召虎,旌旗对对,甲仗森森,一齐往东郊进发。那东郊一带,平原旷野,原是从来游猎之地。
宣王久不行幸,到此自觉精神开爽,传命扎住营寨。吩咐军士:“一。不许践踏禾稼;二不许焚毁树木;三不许侵扰民居。获禽多少,尽数献纳,照次给赏;如有私匿,逍出重罪!”号令一出,人人贾勇,个个争先。进退周旋,御车者出尽驰驱之巧;左右前后,弯弧者夸尽纵送之能,鹰犬借势而猖狂,狐兔畏威而乱窜。弓响处血肉狼藉,箭到处毛羽纷飞。这一场打围,好不热闹!宣王心中大喜。日已挫西,传令散围。众军士各将所获走兽飞禽之类,束缚齐备,奏凯而回。
行不上三四里,宣王在玉辇之上,打个眼脸,忽见远远一辆小车,当面冲突而来。车上站著两个人,臂挂朱弓,手持赤矢,向著宣王声喏曰:“吾王别来无恙?”
宣王定睛看时,乃上大夫杜伯,下大夫左儒。宣王吃这一惊不小,抹眼之间,人车俱不见。间左右人等,都说:“并不曾见。”
宣王正在惊疑。那杜伯左儒又驾著小车子,往来不离玉辇之前。宣王大怒,喝道:“罪鬼,敢来犯驾!”拔出太阿宝剑,望空挥之。
只见杜伯左儒齐声骂曰:“无道昏君!你不修德政,妄戮无辜,今日大数已尽,吾等专来报冤。还我命来!”后未绝声,挽起朱弓,搭上赤矢,望宣王心窝内射来。宣王大叫一声,昏倒于玉辇之上。慌得尹公脚麻,召公眼跳,同一班左右,将姜汤救醒,兀自叫心痛不已。当下飞驾入城,扶著宣王进宫。各军士未及领赏,草草而散。
正是: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髯翁有诗云:
赤矢朱弓貌似神,千军队里骋飞轮。
君王在杀还须报,何况区区平等人。
不知宣王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