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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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庄公正看着世子忽送来的紧急军报,突然下令撤兵。夷仲年和公子翚急匆匆赶到主帅大帐,满脸疑惑地问:"咱们正乘胜追击呢,怎么突然要撤军?"

这位郑国君主可是个老谋深算的主儿,他眼珠子一转,绝口不提宋卫联军偷袭郑国的事,反而摆出一副忠君爱国的模样:"咱们奉周王之命讨伐宋国,如今托二位的福,已经拿下郜、防两座城池,足够惩戒宋国了。宋国毕竟是周王室尊重的诸侯,我哪敢得寸进尺?这两座城,就分给齐鲁两国吧。"

夷仲年连忙摆手:"我们齐国出兵是尽臣子本分,哪敢要城池?"推让了好几次。庄公见状就说:"既然齐国不要,那就都送给鲁国,酬谢公子翚冲锋陷阵的功劳。"公子翚倒是毫不客气,乐呵呵地收下了。

临别时,庄公杀牲盟誓,跟齐鲁两国约定以后互相支援。等夷仲年回到齐国,齐僖公听说这事,还夸郑庄公大公无私。

这边郑国大军走到半路,又收到急报:宋卫联军调头去打戴国了。庄公冷笑道:"我早料到他们没出息。孔父嘉这个不懂兵法的,居然想迁怒于人?看我怎么收拾他们!"当即派出四路人马,悄无声息地朝戴国进发。

再说宋卫联军正和蔡国军队合兵攻打戴国,忽然听说郑国大将公子吕率军来援。右宰丑不屑地说:"手下败将,怕什么?"谁知戴国国君一听援军到了,立刻开城迎接。等他们登上城墙查看敌情时,突然炮声大作,城头竟插满了郑国旗号!只见公子吕站在城楼上哈哈大笑:"多谢三位将军帮忙,我们国君已经拿下戴城啦!"

原来这是郑庄公的计谋。他假装派兵救援,实则亲自混在军中,一进城就把戴国国君赶跑,吞并了戴国军队。孔父嘉气得把头盔摔在地上:"我跟郑国势不两立!"可还没等他发作,郑军又使疑兵之计,夜里到处放火放炮,把三国联军搅得晕头转向。最后郑军左右夹击,杀得联军大败,孔父嘉只带着二十多人光脚逃命,右宰丑战死沙场。

得胜回朝的郑庄公大摆庆功宴,喝得满面红光,得意地问群臣:"我这威风,比起古代的方伯如何?"众臣纷纷拍马屁,只有颍考叔冷着脸说:"主公别往脸上贴金了。真正的方伯是周王任命的诸侯之长,哪像咱们假传王命?连蔡卫这些小国都敢跟咱们作对。"

庄公被说得脸上挂不住,干笑两声转移话题:"那你说接下来该打郕国还是许国?"颍考叔建议联合齐国各个击破,这样既能扩张地盘,又能给周王室个交代。

郑庄公一拍大腿,赞道:"好主意!咱们就这么办,一步一步来。"他先派使者去齐国,把要讨伐郕国和许国的缘由跟齐侯说明白。齐侯一听就乐了,立刻派大将夷仲年带兵去打郕国。郑国这边也不含糊,派了公子吕带兵助阵。两支大军势如破竹,直接杀到了郕国都城。

郕国人吓得魂飞魄散,赶紧向齐国求和。齐侯爽快地答应了,还特意派使者跟着公子吕回郑国,问什么时候去打许国。庄公跟齐侯约在时来这个地方见面,又请齐侯帮忙约上鲁侯一起干。这时候正是周桓王八年的春天。

谁知公子吕半路上突然病倒,回到郑国没多久就去世了。庄公哭得伤心欲绝:"子封这一走,等于断了我的右臂啊!"他厚厚抚恤了公子吕的家人,还提拔他弟弟公子元当大夫。

正卿的位置空出来了,庄公本来想用高渠弥。世子忽悄悄劝道:"高渠弥这人又贪又狠,不是正派人,不能重用。"庄公点点头,改用了祭足当上卿,接替公子吕的位置。高渠弥只当了个亚卿,这事儿就这么定了。

转眼到了夏天,齐侯、鲁侯都按时来到时来,跟郑伯当面约定出兵日期。定在七月初一这天,在许国地界会师。两位诸侯领命而去。

郑庄公回国后,大张旗鼓地检阅军队。选了个黄道吉日,在太宫祭告祖先,把将领们都召集到教场。他命人重新制作了一面"蝥弧"大旗,插在大车上,用铁链固定。这面锦旗足有一丈二尺见方,缀着二十四个金铃,上面绣着"奉天讨罪"四个大字,旗杆有三丈三尺长。

庄公当众宣布:"谁能单手举着这面大旗,走路跟平常一样稳当,就拜他为先锋,还赏他一辆战车!"话音刚落,队伍里就走出一个黑脸大将,头戴银盔,身穿紫袍金甲,浓眉大眼,满脸络腮胡。大伙儿一看,是大夫瑕叔盈。

只见他上前禀报:"臣能举旗!"说罢单手拔起旗杆,稳稳握住,向前走三步,退后三步,再把旗杆插回车中,气都不带喘的。士兵们齐声喝彩。瑕叔盈大声喊道:"车夫呢?快给我驾车!"正要谢恩,队伍里又窜出个绿头巾的将军,头戴雉尾冠,身穿红袍犀甲,嚷嚷道:"举旗走路算什么本事,看我来舞旗!"众人定睛一看,是大夫颍考叔。

车夫见考叔口气这么大,吓得不敢上前,站在旁边看热闹。只见考叔左手撩起衣襟,右手解开铁链,从背后一把拔起旗杆,纵身一跃,旗杆就到了手里。他左手接住旗杆,顺势转了个身,右手托着旗杆,左旋右转,舞得虎虎生风。那面大旗忽卷忽舒,看得人目瞪口呆。

庄公拍手叫好:"真是虎将!这战车该给你当先锋。"话音未落,队伍里又冲出来个美少年,面如傅粉,唇若涂朱,头戴紫金冠,身穿织金绿袍,指着考叔大喝:"就你会舞旗?这车给我留下!"说着就要上前抢车。考叔见他来势汹汹,一手抓着旗杆,一手夹着车辕,撒腿就跑。那少年将军不甘示弱,从兵器架上抄起一杆方天画戟就追。眼看要追到大路上,庄公赶紧派公孙获去劝架。少年将军见考叔跑远了,气得直跺脚:"这厮竟敢小瞧我姬姓无人,我非宰了他不可!"

这美少年是谁?原来是公族大夫公孙阏,字子都,是郑国第一美男子,深得庄公宠爱。平日里仗着宠爱骄横跋扈,又有一身好武艺,跟考叔一直不对付。

回到教场,公孙阏还在生闷气。庄公夸他勇猛:"二虎相争必有一伤,寡人自有安排。"另外赏了公孙阏和瑕叔盈车马。两人这才谢恩退下。

转眼到了七月初一,庄公留下祭足和世子忽守国,亲自带兵杀向许城。齐、鲁两国的军队已经在离城二十里的地方扎营等候。三位国君见面行礼,齐侯居中,鲁侯在右,郑伯在左。当天庄公设宴接风,齐侯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檄文,上面罗列了许国不向周王进贡的罪状,说是奉了周王之命来讨伐。

鲁侯和郑伯看完檄文,拱手道:"这样师出有名。"约定第二天庚辰日一起攻城,先把檄文射进城里去。

第二天一早,三路大军同时放炮出兵。许国只是个小小的男爵国,城墙不高,护城河也不深,被三国大军围得水泄不通。城里人心惶惶,好在许庄公是个明君,深得民心,百姓都愿意死守城池,所以一时半会攻不下来。齐、鲁两国本来就不是主谋,出工不出力。倒是郑国将士个个奋勇争先,特别是颍考叔,因为跟公孙阏抢车的事,更是憋着劲儿要表现。

到了第三天壬午日,考叔站在巢车上,把"蝥弧"大旗夹在腋下,纵身一跃就登上了许国城墙。公孙阏眼疾手快,见考叔抢先登城,妒火中烧,在人群中瞄准考叔,嗖的一箭射去。也是考叔命该如此,这一箭正中后心,连人带旗从城头栽了下来。

瑕叔盈还以为考叔是被守军所伤,气得两眼冒火,抄起大旗就往上冲。他登上城头,举着大旗绕城一周,高喊:"郑君已经登城啦!"士兵们看见大旗飘扬,以为郑伯真的上了城,顿时士气大振,一窝蜂冲上城墙,砍开城门,放齐、鲁两国的军队进城。

三位国君随后入城,许庄公换了衣服,混在百姓中逃往卫国去了。齐侯贴出安民告示,要把许国土地让给鲁侯。鲁隐公坚决推辞。

齐僖公说:"这次出兵本是郑国的主意,既然鲁侯不要,就该给郑国。"郑庄公心里其实垂涎许国土地,但见齐、鲁两国互相谦让,只好假意推辞。

正说着,忽然有人来报:"许国大夫百里带着个小孩求见。"三位国君同时传见。百里一进来就跪地痛哭,磕头哀求:"求各位开恩,给许国留条血脉吧!"

齐侯问:"这孩子是谁?"

百里哭着说:"我们国君没有儿子,这是他弟弟新臣。"齐侯和鲁侯听了,都露出怜悯之色。

郑庄公眼珠一转,立刻改口说:"寡人本是奉周王之命来讨伐有罪之臣,要是贪图人家土地,那就不仁义了。现在许君虽然逃走,但许国的祭祀不能断绝。既然他弟弟还在,又有百里这样的大夫可以辅佐,君臣俱全,就把许国还给他们吧。"

百里连连叩首:"臣只求保全国君这点骨血,土地既然已经被各位占领,哪敢再要?"

郑庄公拍着胸脯说:"我让许国复国可是真心实意的!就怕许叔年纪太小,担不起这担子,寡人得派些人手帮衬帮衬。"转头就把许国地盘一分为二,东边让百里带着许叔住着,西边派自家大夫公孙获驻扎。明面上说是帮忙,暗地里就是监视。齐侯和鲁侯还蒙在鼓里,直夸这安排妥当,连声叫好。百里领着许叔给三位国君磕头谢恩,三位国君这才各自打道回府。

要说这郑庄公啊,心肠真是够狠的。连亲兄弟都能下手,何况区区一个许国?把人家国土生生劈成两半派人看着,还装模作样糊弄外人。后来许庄公老死在卫国,许叔在东边受尽郑国钳制。直到郑庄公死后,公子忽和公子突争位闹得不可开交,公孙获又病死了,许叔才和百里抓住机会溜回许都,重新收拾宗庙。这都是后话了。

郑庄公回国后重赏了瑕叔盈,可心里总惦记着颍考叔。他恨透了那个放冷箭的,可又不知道是谁,就让出征的将士们凑猪凑狗,每百人献头猪,二十五人献只鸡狗,请巫师写咒文诅咒凶手。公孙阏躲在人群里偷着乐。这诅咒仪式搞了三天,最后一天郑庄公亲自带着大臣们来观礼。刚把咒文烧了,突然有个披头散发、满脸污垢的人冲到郑伯跟前,扑通跪下哭喊道:"臣颍考叔第一个登上许城,对得起国家啊!被子都这个奸贼为争车之仇暗箭射死。臣已在阎王殿告了状,阎王爷准我索命!多谢主公惦记,九泉之下也感念您的恩德!"说完就把手插进自己喉咙,鲜血喷得老高,当场就断气了。郑庄公这才认出是公孙阏,赶紧叫人抢救,哪还救得过来?原来是被颍考叔的鬼魂附体来报仇了。郑庄公连连叹息,感念颍考叔的忠烈,命人在颍谷给他立庙。如今河南登封县的颍大夫庙,又叫纯孝庙,就是这么来的。

郑庄公又派了两个使臣,带着厚礼去齐国、鲁国道谢。齐国那边没事,可去鲁国的使臣原封不动把礼物带回来了。郑庄公纳闷,使臣禀报说:"臣刚进鲁国就听说,鲁侯被公子翚杀了,新君刚立,这国书不合规矩,没敢递上去。"郑庄公吃惊道:"鲁侯待人宽厚,是个明君啊,怎么会被弑?"使臣就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明白。

原来鲁惠公的原配夫人死得早,宠妾仲子被立为继室,生了儿子叫轨。惠公想立轨当太子,可鲁侯是别的妾室生的,年纪大些。惠公死后,大臣们就立了鲁侯。鲁侯总说:"这国家本该是轨的,只是他年纪小,寡人暂时代理罢了。"公子翚想当太宰,鲁侯说:"等轨继位了你再求他吧。"公子翚就起了疑心,偷偷对鲁侯说:"主公啊,到手的权柄可不能让人。您现在深得民心,将来该传给子孙才对。轨渐渐大了,恐怕对您不利,不如让臣替您除掉这个祸患?"鲁侯捂着耳朵说:"你疯了吗?寡人已经在菟裘修了养老的宫殿,过些日子就要传位给轨了!"公子翚吓得退下,生怕鲁侯把这话告诉轨。当夜就去找轨,反咬一口说:"主公见你长大了,怕你争位,今天密令我害你呢!"轨吓得问怎么办,公子翚阴笑道:"他不仁,咱就不义!"轨还犹豫:"他当了十一年国君,万一不成..."公子翚早有计划:"主公当年在狐壤被郑国俘虏时,曾向锺巫神祈祷逃回鲁国。如今每年冬天都去城外锺巫庙祭祀,住在写大夫家。咱们派勇士混在仆役里..."轨终于点头:"事成之后,太宰之位就是你的。"

后来子轨果然弑君自立,公子翚当上太宰,还把罪名推给写大夫。老百姓都知道真相,只是敢怒不敢言。郑庄公听完,问群臣:"咱们是打鲁国还是和好?"祭仲说:"郑鲁世代交好,不如和谈。臣料定鲁国很快就会派使者来。"话没说完,鲁国使者已经到了驿馆。原来新君派来重修旧好,约郑伯夏天四月在越地会盟。郑庄公厚待来使,从此两国又恢复往来。这时是周桓王九年。

要说这公子翚啊,仗着兵权在握,伐郑攻宋无法无天,早就有反相了。当初他要杀轨,鲁侯还说他是胡说八道。要是当时治他的罪,轨说不定还会感激。结果优柔寡断,反倒酿成弑君大祸。那锺巫神也够讽刺的——当年帮鲁侯逃回鲁国,如今眼睁睁看着弑君凶手逍遥法外,怎么不打个雷劈死子翚呢?

这时候郑国还住着宋穆公的儿子冯。忽然有消息说宋国派使者来接冯回去当国君。郑庄公怀疑:"该不是骗回去杀吧?"祭仲说:"先见见使者,看看国书再说。"不知这国书上写的什么?咱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公孙阏争车射考叔 公子翚献谄贼隐公

  话说郑庄公得了世子忽告急文书,即时传令班师,夷仲年、公子翚等,亲到老营来见郑伯曰:“小将等乘胜正欲进取,忽闻班师之命,何也?”庄公奸雄多智,隐下宋、卫袭郑之事,只云:“寡人奉命讨宋,今仰仗上国兵威,割取二邑,已足当削地之刑矣。宋,王上爵,王室素所尊礼,寡人何敢多求?所取郜、防两邑,齐鲁各得其一,寡人毫不敢私。”夷仲年曰:“上国以王命征师,敝邑奔走恐后,少效微劳礼所当然,决不敢受邑。”谦让再三。庄公曰:“既公子不肯受地,二邑俱奉鲁侯,以酬公子老挑首功之劳。”公子翚更不推辞,拱手称谢。另差别将,领兵分守郜、防二邑,不在话下。庄公大犒三军,临别与夷仲年、公子翚刑牲而盟:“三国同患相恤,后有军事各出兵车为助,如背此言,神明不宥!”单说夷仲年归国,见齐僖公,备述取防之事。僖公曰:“石门之盟,‘有事相偕',今虽取邑,理当归郑。”夷仲年曰:“郑伯不受,并归鲁侯矣。”僖公以郑伯为至公,称叹不已。

  再说郑伯班师,行至中途,又接得本国文书一道,内称:“宋、卫已移兵向戴矣。”庄公笑曰:“吾固知二国无能为也。然孔父嘉不知兵,乌有自救而复迁怒者?吾当以计取之。”乃传令四将,分为四队,各各授计,衔枚卧鼓,并望戴国进发。再说宋、卫合兵攻戴,又请得蔡国领兵助战,满望一鼓成功。忽报:“郑国遣上将公子吕领兵救戴,离城五十里下寨。”右宰丑曰:“此乃石厚手中败将,全不耐战,何足惧哉?”少顷又报:“戴君知郑兵来救,开门接入去了。”孔父嘉曰:“此城唾手可得,不意郑兵相助,又费时日,奈何?”右宰丑曰:“戴既有帮手,必然合兵索战,你我同升壁垒,察城中之动静,好做准备。”二将方在壁垒之上,指手画脚,忽听连珠炮响,城上遍插郑国旗号,公子吕全装披挂,倚著城楼外槛,高声叫曰:“多赖三位将军气力,寡君已得戴城,多多致谢!”原来郑庄公设计,假称公子吕领兵救戴,其实庄公亲在戎车之中,只要哄进戴城,就将戴君逐出,并了戴国之军。城中连日战守困倦,素闻郑伯威名,谁敢抵敌?几百世相传之城池,不劳余力,归于郑国,戴君引了宫眷,投奔西秦去了。孔父嘉见郑伯白占了戴城,忿气填胸,将兜鍪掷地曰:“吾今日与郑誓不两立!”右宰丑曰:“此老奸最善用兵,必有后继,倘内外夹攻,吾辈危矣!”孔父嘉曰:“右宰之言,何太怯也!”正说间,忽报:“城中著人下战书。”孔父嘉即批来日决战。一面约会卫、蔡二国,要将三路军马,齐退后二十里,以防冲突。孔父嘉居中,蔡、卫左右营,离隔不过三里。立寨甫毕,喘息未定,忽闻寨后一声炮响,火光接天,车声震耳。谍者报:“郑兵到了!”孔父嘉大怒,手持方天画戟,登车迎敌。只见车声顿息,火光俱灭了。才欲回营,左边炮声又响,火光不绝。孔父嘉出营观看,左边火光又灭,右边炮响连声,一片火光,隐隐在树林之外。孔父嘉曰:“此老奸疑军之计!”传令:“乱动者斩!”少顷左边火光又起,喊声震地,忽报:“左营蔡军被劫!”孔父嘉曰:“吾当亲往救之!”才出营门,只见右边火光复炽,正不知何处军到。孔父嘉喝教御人:“只顾推车向左!”御人着忙,反推向右去,遇著一队兵车,互相击刺,约莫更余,方知是卫国之兵。彼此说明,合兵一处,同到中营,那中营已被高渠弥据了。急回辕时,右有颍考叔,左有公孙阏,两路兵到。公孙阏接住右宰丑,颍考叔接住孔父嘉,做两队厮杀。东方渐晓,孔父嘉无心恋战,夺路而走。遇著高渠弥,又杀一阵。孔父嘉弃了乘车,跟随者止存二十余人,徒步奔脱。右宰丑阵亡。三国车徒,悉为郑所俘获。所掳郑国郊外人畜辎重,仍旧为郑所有。此庄公之妙计也。史官有诗云:

  主客雌雄尚未分,庄公智计妙如神。
  分明鹬蚌相持势,得利还归结网人。

  庄公得了戴城,又兼了三国之师,大军奏凯,满载而归。庄公大排筵宴,款待从行诸将。诸将轮番献卮上寿,庄公面有得色,举酒沥地曰:“寡人赖天地祖宗之灵,诸卿之力,战则必胜,威加上公,于古之方伯如何?”群臣皆称千岁,惟颍考叔嘿然。庄公睁目视之,考叔奏曰:“君言失矣。夫方伯者,受王命为一方诸侯之长,得专征伐,令无不行,呼无不应。今主公托言王命,声罪于宋,周天子实不与闻;况传檄征兵,蔡、卫反助宋侵郑,郕、许小国,公然不至。方伯之威,固如是乎?”庄公笑曰:“卿言是也。蔡、卫全军覆没,已足小惩;今欲问罪郕、许,二国孰先?”颍考叔曰:“郕邻于齐,许邻于郑。主公既欲加以违命之名,宜正告其罪,遣一将助齐伐郕,请齐兵同来伐许。得郕则归之齐,得许则归之郑,庶不失两国共事之谊。俟事毕,献捷于周,亦可遮饰四方之耳目。”庄公曰:“善。但当次第行之。”乃先遣使将问罪郕、许之情,告于齐侯,齐侯欣然听允,遣夷仲年将兵伐郕,郑遣大将公子吕率兵助之,直入其都。郕人大惧,请成于齐,齐侯受之,就遣使跟随公子吕到郑,叩问伐许之期。庄公约齐侯在时来地方会面,转央齐侯去订鲁侯同事。时周桓王八年之春也。公子吕途中得病归国,未几而死。庄公哭之恸曰:“子封不禄,吾失右臂矣!”乃厚恤其家,录其弟公子元为大夫。时正卿位缺,庄公欲用高渠弥,世子忽密谏曰:“渠弥贪而狠,非正人也,不可重任。”庄公点首,乃改用祭足为上卿,以代公子吕之位。高渠弥为亚卿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是夏,齐、鲁二侯皆至时来,与郑伯面订师期,以秋七月朔,在许地取齐,二侯领命而别。郑庄公回国,大阅军马,择日祭告于太宫,聚集诸将于教场,重制“蝥弧”大旗,建于大车之上,用铁绾之。这大旗以锦为之,锦方一丈二尺,缀金铃二十四个,旗上绣“奉天讨罪”四大字,旗竿长三丈三尺。庄公传令:“有能手执大旗,步履如常者,拜为先锋,即以辂车赐之。”言未毕,班中走出一员大将,头带银盔,身穿紫袍金甲,生得黑面虬须,浓眉大眼,众视之,乃大夫瑕叔盈也。上前奏曰:“臣能执之。”只手拔起旗竿,紧紧握定,上前三步,退后三步,仍竖立车中,略不气喘,军士无不喝采。瑕叔盈大叫:“御人何在?为我驾车!”方欲谢恩,班中又走出一员大将,头带雉冠,绿锦抹额,身穿绯袍犀甲,口称:“执旗展步,未为希罕,臣能舞之。”众人上前观看,乃大夫颍考叔也。御者见考叔口出大言,更不敢上前,且立住脚观看。只见考叔左手撩衣,将右手打开铁绾,从背后倒拔那旗,踊身一跳,那旗竿早拔起到手。忙将左手搭住,顺势打个转身,将右手托起,左旋右转如长枪一般,舞得呼呼的响。那面旗卷而复舒舒而复卷,观者尽皆骇然。庄公大喜曰:“真虎臣也!当受此车为先锋。”言犹未毕,班中又走出一员少年将军,面如傅粉唇若涂朱,头带束发紫金冠,身穿织金绿袍,指著考叔大喝道:“你能舞旗,偏我不会舞,这车且留下!”大踏步上前。考叔见他来势凶猛,一手把著旗竿,一手挟著车辕,飞也似跑去了。那少年将军不舍,在兵器架上绰起一柄方天画戟,随后赶出教场。将至大路,庄公使大夫公孙获传语解劝,那将军见考叔已去远,恨恨而返,曰:“此人藐我姬姓无人,吾必杀之!”那少年将军是谁?乃是公族大夫名唤公孙阏,字子都,乃男子中第一的美色,为郑庄公所宠。孟子云:“不知子都之姣者,无目者也!”正是此人。平日恃宠骄横,兼有勇力,与考叔素不相睦。当下回转教场,兀自怒气勃勃,庄公夸奖其勇曰:“二虎不得相斗,寡人自有区处。”另以车马赐公孙阏,并赐瑕叔盈。两个各各谢恩而散。髯翁有诗云:

  军法从来贵整齐,挟辕拔戟敢胡为?
  郑庭虽是多骁勇,无礼之人命必危!

  至七月朔日,庄公留祭足同世子忽守国,自统大兵望许城进发。齐、鲁二侯已先在近城二十里下寨等候。三君相见叙礼,让齐侯居中,鲁侯居右,郑伯居左。是日,庄公大排筵席,以当接风。齐侯袖中出檄书一纸,书中数许男不共职贡之罪,今奉王命来讨。鲁、郑二君俱看过,一齐拱手曰:“必如此,师出方为有名。”约定来日庚辰协力攻城,先遣人将讨檄射进城去。次早,三营各各放炮起兵。那许本男爵,小小国都,城不高,池不深,被三国兵车密密扎扎,围得水泄不漏,城内好生惊怕。只因许庄公是个有道之君,素得民心,愿为固守,所以急切未下。齐、鲁二君,原非主谋,不甚用力。到底是郑将出力,人人奋勇,个个夸强。就中颍考叔因公孙阏夺车一事,越要施逞手段。到第三日壬午,考叔在车巢车上,将“蝥弧”大旗挟于胁下,踊身一跳,早登许城。公孙阏眼明手快,见考叔先已登城,忌其有功,在人丛中认定考叔,飕的发一冷箭,也是考叔合当命尽,正中后心,从城上连旗倒跌下来。瑕叔盈只道考叔为守城军士所伤,一股愤气,太阳中迸出火星,就地取过大旗,一踊而上,绕城一转,大呼:“郑君已登城矣!”众军士望见绣旗飘扬,认郑伯真个登城,勇气百倍,一齐上城,砍开城门,放齐、鲁之兵入来。随后三君并入,许庄公易服,杂于军民中,逃奔卫国去了。齐侯出榜安民,将许国土地让与鲁侯。鲁隐公坚辞不受。齐僖公曰:“本谋出郑,既鲁侯不受,宜归郑国。”郑庄公满念贪许,因见齐、鲁二君交让,只索佯推假逊。正在议论之际,传报:”有许大夫百里引著一个小儿求见。”三君同声唤入,百里哭倒在地,叩首乞哀:”愿延太岳一线之祀。”齐侯问:”小儿何人?”百里曰:“吾君无子,此君之弟名新臣。”齐、鲁二侯各凄然有怜悯之意。郑庄公见景生情,将计就计,就转口曰:“寡人本迫于王命,从君讨罪,若利其土地,非义举也。今许君虽窜,其世祀不可灭绝。既其弟见在,且有许大夫可托,有君有臣,当以许归之。”百里曰:“臣止为君亡国破,求保全六尺之孤耳。土地已属君掌握,岂敢复望?”郑庄公曰:“吾之复许,乃真心也,恐叔年幼,不任国事,寡人当遣人相助。”乃分许为二,其东偏,使百里奉新臣以居之,其西偏,使郑大夫公孙获居之,名为助许,实是监守一般,齐、鲁二侯不知是计,以为处置妥当,称善不已。百里同许叔拜谢了三君,三君亦各自归国。髯翁有诗单道郑庄公之诈,诗曰:

  残忍全无骨肉恩,区区许国有何亲?
  二偏分处如监守,却把虚名哄外人!

  许庄公老死于卫,许叔在东偏受郑制缚,直待郑庄公薨后,公子忽、突相争数年,突入而复出,忽出而复入,那时郑国扰乱,公孙获病死,许叔方才与百里用计,乘机潜入许都,复整宗庙,此是后话。

  再说郑庄公归国,厚赏瑕叔盈,思念颍考叔不置。深恨射考叔之人,而不得其名,乃使从征之众,每百人为卒,出猪一头,二十五人为行,出犬鸡各一只,召巫史为文,以咒诅之。公孙阏暗暗匿笑,如此咒诅三日将毕,郑庄公亲率诸大夫往观,才焚祝文,只见一人蓬首垢面,径造郑伯面前,跪哭而言曰:“臣考叔先登许城何负于国?被奸臣子都挟争车之仇,冷箭射死。臣已得请于上帝,许偿臣命。蒙主君垂念,九泉怀德!”言讫,以手自探其喉,喉中喷血如注,登时气绝。庄公认得此人是公孙阏,急使人救之,已呼唤不醒。原来公孙阏被颍考叔附魂索命,自诉于郑伯之前,到此方知射考叔者即阏也。郑庄公嗟叹不已,感考叔之灵,命于颍谷立庙祀之,今河南府登封县即颍谷故地,有颍大夫庙又名纯孝庙,洧川亦有之。陇西居士有诗讥庄公云:

  争车方罢复伤身,乱国全然不忌君。
  若使群臣知畏法,何须鸡犬黩神明?

  庄公又分遣二使,将礼币往齐、鲁二国称谢。齐国无话。单说所遣鲁国使臣回来,缴上礼币,原书不启,庄公问其缘故,使者奏曰:“臣方入鲁境,闻知鲁侯被公子翚所弑,已立新君,国书不合,不敢轻投。”庄公曰:“鲁侯谦让宽柔,乃贤君也,何以见弑?”使者曰:“其故臣备闻之。鲁先君惠公元妃早薨,宠妾仲子立为继室,生子名轨,欲立为嗣,鲁侯乃他妾之子也。惠公薨,群臣以鲁侯年长,奉之为君,鲁侯承父之志,每言:‘国乃轨之国也,因其年幼,寡人暂时居摄耳。'子翚求为太宰之官,鲁侯曰:‘俟轨居君位,汝自求之。'公子翚反疑鲁侯有忌轨之心,密奏鲁侯曰:‘臣闻利器入手,不可假人。主公已嗣爵为君,国人悦服,千岁而后,便当传之子孙,何得以居摄为名,起人非望?今轨年长,恐将来不利于主,臣请杀之,为主公除此隐忧,何如?'鲁侯掩耳曰:‘汝非痴狂,安得出此乱言?吾已使人于菟裘筑下宫室,为养老计,不日当传位于轨矣!'翚默然而退,自悔失言,诚恐鲁侯将此一段话告轨,轨即位,必当治罪,夤夜往见轨,反说:‘主公见汝年齿渐长,恐来争位,今日召我入宫,密嘱行害于汝。'轨惧而问计,翚曰:‘他无仁,我无义。公子必欲免祸,非行大事不可!'轨曰:‘彼为君已十一年矣,臣民信服,若大事不成,反受其殃。'翚曰:‘吾已为公子定计矣。主公未立之先,曾与郑君战狐壤,被郑所获,囚于郑大夫尹氏之家,尹氏素奉祀一神,名曰锺巫,王公暗地祈祷,谋逃归于鲁国,卜卦得吉,乃将实情告于尹氏,那时尹氏正不得志于郑,乃与主公共逃至鲁,遂立锺巫之庙于城外,每岁冬月,必亲自往祭。今其时矣,祭则必馆于写大夫之家。预使勇士充作徒役,杂居左右,主公不疑,俟其睡熟刺之,一夫之力耳。'轨曰:‘此计虽善,然恶名何以自解?'翚曰:‘吾预嘱勇士潜逃,归罪于写大夫,有何不可?'子轨下拜曰:‘大事若成,当以太宰相屈。'子轨如计而行,果弑鲁侯。今轨已嗣为君,翚为太宰,讨写氏以解罪,国人无不知之,但畏翚权势,不敢言耳。”庄公乃问于群臣曰:“讨鲁与和鲁,二者孰利?”祭仲曰:“鲁、郑世好,不如和之,臣料鲁国不日有使命至矣。”言未毕,鲁使已及馆驿,庄公使人先叩其来意,言:“新君即位,特来修先君之好,且约两国君面会订盟。”庄公厚礼其使,约定夏四月中,于越地相见,歃血立誓,永好无渝。自是鲁、郑信使不绝。时周桓王之九年也。髯翁读史至此,论公子翚兵权在手,伐郑伐宋,专行无忌,逆端已见。及请杀弟轨,隐公亦谓其乱言矣,若暴明其罪,肆诸市朝,弟轨亦必感德,乃告以让位。激成弑逆之恶,岂非优柔不断,自取其祸?有诗叹云:

  跋扈将军素横行,履霜全不戒坚冰!
  菟裘空筑人难老,写氏谁为抱不平?

  又有诗讥锺巫之祭无益,诗曰:

  狐壤逃归庙额题,年年设祭报神私。
  锺巫灵感能相助,应起天雷击子翚。

  却说宋穆公之子冯,自周平王末年奔郑,至今尚在郑国。忽一日传言:“有宋使至郑,迎公子冯回国,欲立为君。”庄公曰:“莫非宋君臣哄冯回去,欲行杀害?”祭仲曰:“且待接见使臣,自有国书。”不知书中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