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德初年,万年县有个叫孙伏伽的法曹官,给高祖李渊递了份奏折,一口气提了三条建议。
头一条说得实在:"陛下您贵为天子,坐拥天下,打猎游玩总得挑个合适的时节。可您登基第二天就有人献上鹞鹰雏鸟,这分明是前朝那些昏君爱玩的把戏。还有那个相国参军卢牟子献琵琶,长安县丞张安道献弓箭,都得了重赏。可普天之下都是您的,想要什么没有?难道真缺这些玩意儿吗?"
第二条直指宫廷娱乐:"那些杂耍歌舞,都不是正经路数,属于歪风邪气,该改改了。"
第三条说到要害处:"太子和各位王爷身边得用靠谱的人。要是能选些贤才当辅佐,江山才能像磐石一样稳固。"高祖看完龙颜大悦,赏了他百匹绢帛,还提拔他当了侍书御史。
高祖刚登基那会儿,封了个叫安叱奴的舞者当散骑侍郎。礼部尚书李纲急得直跺脚:"按周礼规定,乐工永远只能是乐工。就算才高八斗,也不能入朝为官。当年魏武帝让祢衡击鼓,还得先脱了官服——这是怕玷污了士大夫体统啊!北齐高纬封乐工当王爷,结果亡了国。如今功臣还没封赏完,倒先给舞者封官,这哪是开国气象?"可惜高祖没听进去。
有个叫苏长的降将挺有意思。武德四年王世充败亡后,他带着汉南地盘来投诚。高祖怪他来得晚,这老兄叩着头说:"自古争天下就像打猎,鹿死谁手各凭本事。哪有猎人逮着鹿后,还怪别人抢猎物的?"高祖被逗乐了,也就作罢了。后来有次在高陵打猎收获颇丰,高祖得意地问群臣:"今天玩得开心吧?"苏长冷不丁冒出一句:"陛下荒废政务来打猎,就算玩上三个月也谈不上快乐。"高祖脸色一变,他又补刀:"臣这话对个人是犯傻,对国家可是忠心。"还有次在披香殿喝酒,他借着酒劲问:"这宫殿是隋炀帝建的吧?怎么奢华成这样?"高祖没好气地说:"你装什么糊涂?这明明是朕修的!"苏长不慌不忙:"臣是真不知道。只听说贤明君主都崇尚节俭。当年在武功县,见您住的房子能挡风遮雨就知足了。如今占了隋朝宫殿还加装修,怕是重蹈覆辙啊!"高祖虽然常被他噎得慌,倒是一直包容他。
贞观年间,张玄素这个给事中听说要修洛阳宫,急得连夜写奏折:"阿房宫建完秦朝亡,章华台修好楚国乱,乾阳殿竣工隋朝垮。现在征调百姓干活,跟隋炀帝有什么两样?这么搞下去,怕是要被后人笑话!"太宗气得反问:"你说朕不如炀帝,那比桀纣如何?"张玄素梗着脖子答:"要是真把这宫殿修起来,那确实差不多。"接着搬出太上皇当年要烧毁隋宫的事,说得太宗哑口无言,最后还赏了他三百匹彩绢。魏征感叹:"张公这番议论,简直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啊!"
马周劝太宗别去九成宫避暑也很有意思:"太上皇年事已高,您该常在跟前尽孝。九成宫离长安二百多里,万一老人家想见您,哪来得及赶回来?再说您自己去凉快,把老父亲留在酷暑里,这哪是孝道?"太宗听得直点头。
皇甫德参更绝,上书说收地租是横征暴敛,民间流行高发髻是宫里带的坏头。太宗气得跳脚:"这人是要朕不收税、不征役,让宫女都剃光头才满意吗?"魏征赶紧打圆场:"自古忠言逆耳,话说重了才有效果。要是因此怪罪,以后谁还敢进谏?"太宗这才消气,还赏了二十匹绢。
还有个才女徐惠,听说要建玉华宫就上书劝谏:"治国贵在清静无为。翠微宫刚建完又要修玉华宫,就算雇人干活也扰民啊!贤明君主住茅屋吃粗粮,昏君才追求金碧辉煌。"这姑娘是徐孝德的女儿,文采斐然。太宗去世时,她哀伤过度也跟着去了,时人都觉得可惜。
最后还有个趣事:房玄龄和高士廉路上遇见少府少监窦德素,随口问了句北门在建什么。太宗知道后不高兴:"你们管好南衙的事就行,朕在北门搞点小工程关你们什么事?"吓得两位重臣连忙谢罪。
武德初年,天下初定,魏征在朝堂上拱手进言。他眉头微皱,声音却沉稳有力:"老臣实在不明白,陛下为何要责备房玄龄大人他们,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谢罪。既然身为朝廷重臣,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耳,朝廷有什么工程营造,岂能不知情?陛下责备他们过问衙门事务,老臣实在想不通。"
他顿了顿,衣袖微微颤动:"若是陛下的决策正确,臣子就该全力协助;若有不妥之处,更该直言进谏。这才是侍奉君王的道理。房玄龄大人他们询问朝政本无过错,陛下反而责备他们,他们又不懂得坚持原则,老臣实在看不明白。"太宗听完,连连点头,当场采纳了他的谏言。
转眼到了总章年间,高宗打算巡幸凉州。那时陇右一带民生凋敝,朝中大臣都觉得不妥。高宗得知后,召集五品以上官员,环视众人道:"古制天子五年一巡狩,诸侯朝见,这是常礼。朕想去凉州看看,却听说朝野上下都觉得不妥。"满朝文武低着头,没人敢吭声。
这时详刑大夫来公敏上前一步,拱手道:"陛下巡幸凉州,宣扬王化,查考典籍并不违背礼制。只是..."他犹豫了一下,"眼下时机特殊,臣等私下确有疑虑。既然陛下已经下诏,原本不敢多言。如今承蒙垂询,臣斗胆直言——高丽虽平,扶余未服,西部用兵尚未停歇。况且陇右各州人烟稀少,要供应圣驾所需,实在力有不逮。臣确实听到朝野对此颇有议论。"
高宗沉吟片刻,点头道:"既然这样,朕就只到陇山一带,慰问当地父老,打猎一番就回来。"当即下诏停止西巡,还将来公敏提拔为黄门侍郎。
太常博士袁利贞也是个敢说话的。有一回高宗要在宣政殿大宴群臣和命妇,还要演奏九部乐。袁利贞立即进谏:"前殿是处理朝政的正经地方,不是命妇宴饮之处;宫门大道更不是歌舞艺人该进出的场所。臣建议命妇改在别殿设宴,九部乐从东门进入;那些杂耍表演,不如免了吧。若要在三殿其他地方设宴,自然可以尽显皇家恩典。"高宗当即改在麟德殿设宴。
宴会当天,高宗特意派中书侍郎薛元超传话:"爱卿家传忠直,敢说真话,不加厚赏怎么激励后人?"赏了他百匹丝绸,还升任祠部员外郎。
李君球听说高宗要讨伐高丽,连夜写奏章劝谏:"心里疼的人说不出软话,事态急的人坐不住安稳,忠心的人藏不住真话。臣吃着朝廷俸禄,岂敢贪生怕死?"他引经据典,"《司马法》上说:国家再大,好战必亡;天下再太平,忘战必危。刀兵是不祥之物,战争是危险之事。圣明的君主都慎之又慎。臣是怕耗尽民力,掏空国库,危及社稷,给中原招祸啊!那高丽不过是跳梁小丑,躲在山海之间,征服他们显不出陛下圣明,放弃那块荒地也损不了天朝威严..."可惜奏章递上去,如石沉大海。
中书令郝处俊遇到更大的事。高宗想下诏让武则天代理朝政,召集宰相商议。郝处俊当即反对:"《礼记》上说,天子主阳道,皇后主阴德。就像日月阴阳,各司其职不能混淆。要是乱了次序,上干天和,下招人祸。当年魏文帝立下规矩,死后都不许皇后临朝听政,陛下怎能主动禅位给天后?何况这天下是高祖、太宗打下的,不是陛下一个人的。应当谨守宗庙,传给子孙,怎能私相授受?望陛下三思。"
中书侍郎李义琰紧接着说:"处俊引经据典,句句忠言,只要陛下不疑,真是天下苍生的福气。"高宗这才作罢。后来武则天称帝时,郝处俊已经去世,他的孙子全家都被处死。当初武则天善用权谋,高宗力排众议立她为后。等她得势后,作威作福,处处掣肘。高宗忍无可忍。
有个叫郭行真的道士经常出入后宫,替武则天行巫蛊之术。内侍王伏胜向高宗告发。高宗勃然大怒,秘密召见上官仪商议废后。上官仪奏道:"天后专权,天下失望,请废黜以顺天意。"高宗命他起草诏书。谁知左右侍从飞快报信,武则天赶来哭诉时,诏书墨迹还没干呢。
高宗怕她记恨,又像往常一样对她,还把责任推给上官仪:"这都是上官仪教朕的。"武则天转头就把上官仪、王伏胜等人处死,连太子李忠也赐死了。从此朝政全归武则天,皇帝成了摆设,最终连江山都改了姓。
周兴、来俊臣这些人罗织罪名,陷害大臣,朝野上下人人自危。御史大夫李嗣真上疏劝谏:"臣听说当年陈平帮汉高祖离间项羽君臣,用了七十斤黄金行反间计。如今告密成风,十有八九是诬告。万一真有奸人,先离间陛下君臣,再害忠良,恐怕要酿成大祸。臣宁愿被烹杀也要说真话——做忠鬼强过当谄臣!这些罗织罪名的人,不就是当年的反间之计吗?"结果被来俊臣诬陷,流放岭南。后来来俊臣伏诛,朝廷召他回京,可惜走到桂阳就病逝了。中宗时追复原职。
宗楚客的哥哥宗秦客,早年怂恿武则天改朝换代,官至内史。后来因贪污流放岭南,死在那里。宗楚客没什么本事,全靠巴结武三思。神龙年间当上中书舍人。那时西突厥阿史那与忠节内讧,安西都护郭元振建议把忠节迁到内地。宗楚客和他弟弟晋卿,还有纪处讷等人收了忠节厚礼,反而请求发兵讨伐西突厥,不采纳郭元振的建议。突厥大怒,举兵入侵,成了边境大患。
监察御史崔琬弹劾宗楚客等人,说得痛快:"听说烈马难驯,好御手不会硬骑;怀有二心的大臣,明君绝不轻饶!宗楚客、纪处讷等人心术不正,贪得无厌。蒙圣主恩遇身居高位,不想着报效国家,反而作威作福,结党营私。暗中勾结外族,收受贿赂;公然引狼入室,贪赃枉法。如今娑葛叛乱,边境不宁,全因他们贪财引来的祸患!满朝文武怕惹祸上身,敢怒不敢言。晋卿从前任职就毫无忠心,多次犯法都是因为贪财。如今又受重用,俸禄权柄无人能及,却不知悔改,变本加厉。这样的人若不严惩,天理何在!臣既然担任监察,就要除奸惩恶,请陛下铲除这些蛀虫!"中宗不听,反而让他们和解。没过多久韦后倒台,宗楚客这帮人都被处死了。
武德初年,天下刚刚安定。有个叫苏安恒的读书人,肚子里装满了学问,尤其精通《周礼》和《左传》。
长安二年的春天,他鼓起勇气给女皇上书,话说得可直白了:"臣听说啊,真正的忠臣不会看风向拍马屁,真正的义士不怕死来苟活。要是当君王的道理不明,那是忠臣的过错;要是做臣子的路子不正,那是义士的罪过。如今太子年纪正当年,德行又好,陛下您却贪恋皇位,忘了母子情分,把太子的贤能遮住了,把太子的江山占住了。这还怎么给天下人做榜样?将来您拿什么脸面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?"这折子递上去,果然石沉大海。
后来魏元忠被张易之陷害,苏安恒又站出来说公道话。张易之气得直跳脚,非要杀他不可,多亏朱敬则、桓范这些人拼命保着才捡回条命。可惜最后他还是因为牵扯到节悯太子的事,死在牢里了。
等到睿宗登基,想起这位直臣,专门下诏书说:"苏安恒凭学问立身,靠耿直做人,当年那封奏折,说得句句在理。可惜碰上奸臣当道,白白送了性命。"追封他做了谏议大夫。
再说张柬之他们把武则天从上阳宫请下来后,朝堂上还在用太子的名义管事,连祭祀都还在武家宗庙办。那几天天色阴沉沉的,侍御史崔浑上奏说:"如今大唐国运刚恢复,正该顺应民心。武家宗庙该拆就拆,这才是天大的好事!"中宗听了直点头。诏书刚发下去,说来也怪,连日的阴云突然散尽,万里晴空,老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显灵了。
武三思在中宗跟前得宠,长安城里有个叫韦月将的实在看不下去,上书揭发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。中宗一听就火了,二话不说就要砍人。黄门侍郎宋璟赶紧拦着:"这事还没查清楚呢!"
中宗气得连鞋都来不及穿好,披头散发就冲出来:"朕还以为早砍了呢!怎么还磨蹭?"催着快动手。
宋璟跪得笔直:"外头都传宫里跟武三思不清不楚,您问都不问就杀人,老百姓该怎么想?"中宗暴跳如雷,宋璟梗着脖子:"要不您先砍了我!反正这诏书臣不能执行。"最后韦月将被流放岭南,没几天还是被害死了。
柳泽在睿宗朝时,见太平公主把那些靠走后门当官的又给请回来了,就上书劝谏:"药不下猛料治不好病,话不说明白改不了错。整天听奉承话,迟早要出事。陛下刚登基时采纳姚崇、宋璟的建议,把这些歪门邪道都废了。现在又捡回来,这不是打先帝的脸吗?要是这些人都能复职,那韦月将、燕钦融这些忠臣岂不是白死了?"睿宗被说得心服口服,不但听了劝,还升他做了监察御史。
倪若水在汴州当刺史时,玄宗派太监去江南抓珍禽异鸟。他上书说:"眼下正是农忙时节,庄稼汉扶着犁,养蚕女采着桑。陛下却让人千里迢迢抓这些玩意儿,路上老百姓看见,都说您把鸟看得比人还金贵!"玄宗看了折子,亲笔回信:"爱卿说得对,朕本来只让抓几只,底下人领会错了。赐你四十匹绸缎,算是谢你这番忠言。"
天宝末年,安禄山要换三十个胡人将领。韦见素赶紧找杨国忠:"这反贼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了!"两人赶去面圣,韦见素说着说着就哭起来。玄宗却说:"你们多心了吧?"把奏折留下就打发他们走了。
过了会儿又传话:"这事先放放,朕自有打算。"后来每次见面,韦见素都提这事,最后想出个主意:"不如假装升他做宰相,骗来长安再说。"玄宗连诏书都写好了,却临时变卦,派太监辅璆琳去送荔枝,其实是探口风。结果这太监收了贿赂,回来说安禄山忠心得很。玄宗还跟大臣们炫耀:"朕早把诏书烧了,你们看错人啦!"后来辅璆琳受贿的事败露,借口祭祀时犯了错,被活活打死了。
天宝十四年,玄宗派马承威去传旨:"朕给你修了个温泉池子,十月来华清宫泡汤吧。"马承威回来时哭成泪人:"臣差点回不来!那安禄山接旨时连床都不下,就问了一句'皇上身体好吗',就把臣关起来了。"果然到了十月初九,范阳那边反旗就竖起来了,打着诛杀杨国忠的旗号,把两京搅得天翻地覆。这战乱一打就是五十多年没消停。
《易经》里说得好:"踩着霜就知道要结冰,凡事都有个苗头。"要是当初大臣们敢说真话,将士们肯出死力,哪会让个胡人闹成这样?说到底,还是人谋不周啊,想想真叫人痛心!
武德初,万年县法曹孙伏伽上表,以三事谏。其一曰:“陛下贵为天子,富有天下,凡曰搜狩,须顺四时。陛下二十日龙飞,二十一日献鹞雏者,此乃前朝之弊风,少年之事务,何忽今日行之又闻相国参军卢牟子献琵琶,长安县丞张安道献弓箭,频蒙赏赍。但‘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’。陛下有所欲,何求不得。陛下所少,岂此物乎?”其二曰:“百戏、散乐,本非正声,此谓淫风,不可不改。”其三曰:“太子诸王左右群寮,不可不择。愿陛下纳选贤才,以为僚友,则克崇盘石,永固维城矣。”高祖览之,悦,赐帛百匹,遂拜为侍书御史。
高祖即位,以舞胡安叱奴为散骑侍郎。礼部尚书李纲谏曰:“臣按《周礼》,均工乐胥,不得参士伍,虽复才如子野,妙等师襄,皆终身继代,不改其业。故魏武帝欲使祢衡击鼓,乃解朝衣露体而击之。问其故,对曰:‘不敢以先生法服而为伶人衣也。’惟齐高纬封曹妙达为王,授安马钩为开府。有国家者,俱为殷鉴。今天下新定,开太平之运。起义功臣,行赏未遍;高才硕学,犹滞草莱。而先令舞胡,致位五品;鸣玉曳组,趋驰廊庙。固非创业规模,贻厥子孙之道。”高祖竟不能从。
苏长。武德四年王世充平后,其行台仆射苏长以汉南归顺。高祖责其后服,长稽首曰:“自古帝王受命,为逐鹿之喻。一人得之,万夫敛手。岂有获鹿之后,忿同猎之徒,问争肉之罪也?”高祖与之有旧,遂笑而释之。后从猎于高陵,是日大获,陈禽于旌门。高祖顾谓群臣曰:“今日畋乐乎?”长对曰:“陛下畋猎,薄废万机,不满十旬,未有大乐。”高祖色变,既而笑曰:“狂态发耶?”对曰:“为臣私计则狂,为陛下国计则忠矣。”尝侍宴披香殿,酒酣,奏曰:“此殿隋炀帝之所作耶?何雕丽之若是也?”高祖曰:“卿好谏似直,其心实诈。岂不知此殿是吾所造,何须诡疑是炀帝乎?”对曰:“臣实不知。但见倾宫、鹿台琉璃之瓦,并非受命帝王节用之所为也。若是陛下所造,诚非所宜。臣昔在武功,幸当陪侍,见陛下宅宇才蔽风霜,当此时亦以为足。今因隋之侈,人不堪命,数归有道,而陛下得之。实谓惩其奢淫,不忘俭约。今于隋宫之内,又加雕饰,欲拨其乱,宁可得乎?”高祖每优容之。前后匡谏讽刺,多所弘益。
张玄素为给事中,贞观初修洛阳宫,以备巡幸,上书极谏,其略曰:“臣闻阿房成,秦人散;章华就,楚众离;及干阳毕功,隋人解体。且陛下今时功力,何异昔日,役疮痍之人,袭亡隋之弊。以此言之,恐甚于炀帝,深愿陛下思之。无为由余所笑,则天下幸甚。”太宗曰:“卿谓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纣?”玄素对曰:“若此殿卒兴,所谓同归于乱。且陛下初平东都,太上皇敕,高门大殿,并宜焚毁。陛下以瓦木可用,不宜焚灼,请赐与贫人。事虽不行,天下称为至德。今若不遵旧制,即是隋役复兴。五六年间,取舍顿异,何以昭示万姓,光敷四海?”太宗曰:“善。”赐彩三百匹。魏征叹曰:“张公论事,遂有回天之力,可谓仁人之言,其利溥哉!”
马周,太宗将幸九成宫,上疏谏曰:“伏见明敕,以二月二日幸九成宫。臣窃惟太上皇春秋已高,陛下宜朝夕侍膳,晨昏起居。今所幸宫,去京二百余里,銮舆动轫,俄经旬日,非可朝行暮至也。脱上皇情或思感,欲见陛下者,将何以赴之且车驾今行,本意只为避暑,则上皇尚留热处,而陛下自逐凉处,温清之道,臣切不安。”文多不载。太宗称善。
皇甫德参上书曰:“陛下修洛阳宫,是劳人也;收地租,是厚敛也;俗尚高髻,是宫中所化也。”太宗怒曰:“此人欲使国家不收一租,不役一人,宫人无发,乃称其意!”魏征进曰:“贾谊当汉文之时,上书云‘可为痛哭者三,可为长叹者五’。自古上书,率多激切。若非激切,则不能服人主之心。激切即似讪谤,所谓‘狂夫之言,圣人择焉’。惟在陛下裁察,不可责之。否则于后谁敢言者?”乃赐绢二十匹,命归。
徐充容,太宗造玉华宫于宜君县,谏曰:“妾闻为政之本,贵在无为。切见土木之功,不可兼遂。北阙初建,所营翠微,曾未逾时,玉华创制。虽复因山藉水,非架筑之劳;损之又损,颇有无功之费。终以茅茨示约,犹兴木石之疲;假使和雇取人,岂无烦扰之弊。是以卑宫菲食,圣主之所安;金屋瑶台,骄主之作丽。故有道之君,以逸逸人;无道之君,以乐乐身。愿陛下使之以时,则力不竭;不用而息之,则人胥悦矣。”词多不尽载。充容名惠,孝德之女,坚之姑也。文采绮丽,有若生知。太宗崩,哀慕而卒,时人伤异之。
房玄龄与高士廉偕行,遇少府少监窦德素,问之曰:“北门近来有何营造?”德素以闻太宗。太宗谓玄龄、士廉曰:“卿但知南衙事,我北门小小营造,何妨卿事?”玄龄等拜谢。魏征进曰:“臣不解陛下责,亦不解玄龄等谢。既任大臣,即陛下股肱耳目,有所营造,何容不知。责其访问官司,臣所不解。陛下所为若是,当助陛下成之;所为若非,当奏罢之。此乃事君之道。玄龄等问既无罪,而陛下责之,玄龄等不识所守,臣实不喻。”太宗深纳之。
总章中,高宗将幸凉州。时陇右虚耗,议者以为非便。高宗闻之,召五品以上,谓曰:“帝五载一巡狩,群后肆朝,此盖常礼。朕欲暂幸凉州,如闻中外,咸谓非宜。”宰臣以下,莫有对者。详刑大夫来公敏进曰:“陛下巡幸凉州,宣王略,求之故实,未亏令典。但随时度事,臣下窃有所疑,既见明敕施行,所以不敢陈黩。奉敕顾问,敢不尽言。伏以高黎虽平,扶余尚梗,西道经略,兵犹未停。且陇右诸州,人户寡少,供待车驾,备挺稍难。臣闻中外,实有窃议。”高宗曰:“既有此言,我止度陇,存问故老,搜狩即还。”遂下诏,停西幸,擢公敏为黄门侍郎。
袁利贞为太常博士,高宗将会百官及命妇于宣政殿,并设九部乐。利贞谏曰:“臣以前殿正寝,非命妇宴会之地;象阙路门,非倡优进御之所。望请命妇会于别殿,九部乐从东门入;散乐一色,伏望停省。若于三殿别所,自可备极恩私。”高宗即令移于麟德殿。至会日,使中书侍郎薛元超谓利贞曰:“卿门传忠鲠,能献直言,不加厚赐,何以奖劝。”赐丝百匹,迁祠部员外。
李君球,高宗将伐高黎,上疏谏曰:“心之痛者,不能缓声;事之急者,不能安言;性之忠者,不能隐情。且食君之禄者,死君之事。今臣食陛下之禄,其敢爱身乎臣闻《司马法》曰:‘国虽大,好战必亡;天下虽平,忘战必危。’兵者,凶器;战者,危事。故圣主重行之也。畏人力之尽,恐府库之殚,惧社稷之危,生中国之患。且高黎小丑,潜藏山海,得其人不足以彰圣化,弃其地不足以损天威。”文多不载,疏奏不报。
中书令郝处俊,高宗将下诏逊位于则天摄知国政,召宰臣议之,处俊对曰:“《礼经》云:‘天子理阳道,后理阴德。’然则帝之与后,犹日之与月,阴之与阳,各有所主,不相夺也。若失其序,上则谪见于天,下则祸成于人。昔魏文帝着令,崩后尚不许皇后临朝,奈何遂欲自禅位于天后。况天下者,高祖、太宗之天下,非陛下之天下。正合谨守宗庙,传之子孙,不可持国与人,有私于后。惟陛下详审。”中书侍郎李义琰进曰:“处俊所引经典,其言至忠,惟圣虑无疑,则苍生幸甚。”高宗乃止。及天后受命,处俊已殁,孙象竟被族诛。始,则天以权变多智,高宗将排群议而立之。及得志,威福并作,高宗举动,必为掣肘。高宗不胜其忿。时有道士郭行真出入宫掖,为则天行厌胜之术。内侍王伏胜奏之。高宗大怒,密召上官仪废之,因奏:“天后专恣,海内失望,请废黜以顺天心。”高宗即令仪草诏,左右驰告则天,遽诉,诏草犹在。高宗恐其怨怼,待之如初,且告之曰:“此并上官仪教我。”则天遂诛仪及伏胜等,并赐太子忠死。自是,政归武后,天子拱手而已,竟移龟鼎焉。
周兴、来俊臣罗织衣冠,朝野惧慑,御史大夫李嗣真上疏谏曰:“臣闻陈平事汉祖,谋疏楚之君臣,乃用黄金七十斤,行反间之术。项羽果疑臣下,陈平之计遂行。今告事纷纭,虚多实少。如当有凶慝,焉知不先谋疏陛下君臣,后除国家良善。臣恐有社稷之祸。伏乞陛下回思迁虑,察臣狂瞽,然后退就鼎镬,实无所恨。臣得殁为忠鬼,孰与存为谄人。如罗织之徒,即是疏间之渐,陈平反间,其远乎或?”遂为俊臣所构,放于岭表。俊臣死,征还,途次桂阳而终,赠济州刺史。中宗朝,追复本官。
宗楚客兄秦客,潜劝则天革命,累迁内史。后以赃罪那,流于岭南而死。楚客无他材能,附会武三思。神龙中,为中书舍人。时西突厥阿史那、忠节不和,安西都护郭元振奏请徙忠节于内地,楚客与弟晋卿及纪处讷等纳忠节厚赂,请发兵以讨西突厥,不纳元振之奏。突厥大怒,举兵入寇,甚为边患。监察御史崔琬,劾奏楚客等,曰:“闻四牡项领,良御不乘;二心事君,明罚无舍。谨按宗楚客、纪处讷等,性唯险诐,志越溪壑。幸以遭遇圣主,累忝殊荣,承恺悌之恩,居弼谐之地,不能刻意砥操,忧国如家,微效涓尘,以裨川岳。遂乃专作威福,敢树朋党。有无君之心,阙大臣之节。潜通玁狁,纳贿易赀;公引顽凶,受赂无限。丑闻充斥,秽迹昭彰。且境外交通,情状难测。今娑葛反叛,边鄙不宁,由此赃私,取怨外国。论之者取祸以结舌,语之者避罪而钳口。晋卿昔居荣职,素阙忠诚,屡以严刑,皆由黩货。今又叨忝,频沐殊恩,厚禄重权,当朝莫比。曾无悛改,乃徇赃私。此而容之,孰云其可!臣谬忝公直,义在触邪,请除巨蠹,以答天造。”中宗不从,遽令与琬和解。俄而韦氏败,楚客等咸诛。
苏安恒博学,尤明《周礼》、《左氏》。长安二年,上疏谏请复子明辟,其词曰:“臣闻:忠臣不顺时而取宠,烈士不惜死而偷生。故君道不明,忠臣之过;臣道不轨,烈士之罪。今太子年德俱盛,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之恩,蔽太子之元良,据太子之神器。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,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惟陛下思之: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,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?”疏奏不纳。魏元忠为张易之所构,安恒又中理之。易之大怒,将杀之,赖朱敬则、桓范等保护获免。后坐节悯太子事,下狱死。睿宗即位,下诏曰:“苏安恒文学立身,鲠直成操,往年陈疏,忠谠可嘉。属回邪擅权,奄从非命,与言轸悼,用恻于怀。可赠谏议大夫。”
张柬之既迁则天于上阳宫,中宫犹以皇太子监国,告武氏之庙。时累日阴翳,侍御史崔浑奏曰:“方今国命初复,正当徽号称唐,顺万姓之心。奈何告武氏庙庙宜毁之,复唐鸿业,天下幸甚!”中宗深纳之。制命既行,阴云四除,万里澄廓,咸以为天人之应。
武三思得幸于中宗。京兆人韦月将等不堪愤激,上书告其事。中宗惑之,命斩月将。黄门侍郎宋璟执奏,请按而后刑。中宗愈怒,不及整衣履,岸巾出侧门,迎谓璟曰:“朕以为已斩矣,何以缓?”命促斩。璟曰:“人言宫中私于三思,陛下竟不问而斩,臣恐有窃议。故请按而后刑。”中宗大怒,璟曰:“请先斩臣,不然,终不奉诏。”乃流月将于岭南,寻使人杀之。
柳泽,睿宗朝太平公主用事,奏斜封官复旧职,上疏谏曰:“药不毒不可以触疾,词不切不可以裨过。是以习甘旨者,非摄养之方;迩谀佞者,积危殆之本。陛下即位之初,纳姚、宋之计,咸黜斜封。近日又命斜封,是斜封之人不忍弃也,先帝之意不可违也若斜封之人不忍弃,是韦月将、燕钦融之流不可褒赠;李多祚、郑克义之徒不可清雪。陛下何不能忍于此,而独忍于彼使善恶不定,反复相攻,致令君子道消,小人道长;为正者衔冤,附伪者得志。将何以止奸邪,将何以惩风俗耶?”睿宗遂从之,因而擢泽,拜监察御史。
倪若水为汴州刺史,玄宗尝遣中官往淮南采捕鵁鶄及诸水禽,上疏谏曰:“方今九鳸时忙,三农并作,田夫拥耒,蚕妇持桑。而以此时采捕奇禽异鸟,供园池之玩,远自江岭,达于京师,力倦担负,食之以鱼肉,间之以稻粮。道路观者,莫不言陛下贱人而贵鸟。陛下当以凤凰为凡鸟,麒麟为凡兽,则鵁鶄之类,曷足贵也!陛下昔龙潜藩邸,备历艰危,今氛侵廓清,高居九五,玉帛子女,充于后庭;职贡珍奇,盈于内府。过此之外,又何求哉!”手诏答曰:“朕先使人取少杂鸟,其使不识朕意,将鸟稍多。卿见奏之,词诚忠恳,深称朕意。卿达识周材,义方敬直,故辍纲辖之重,以处方面之权。果能闲邪存诚,守节弥固,骨鲠忠烈,遇事无隐,言念忠谠,深用喜慰。今赐卿物四十段,用答至言。”
安禄山,天宝末请以蕃将三十人代汉将。玄宗宣付中书令即日进呈,韦见素谓杨国忠曰:“安禄山有不臣之心,暴于天下。今又以蕃将代汉,其反明矣。”遽请对。玄宗曰:“卿有疑禄山之意耶!”见素趋下殿,涕泗且陈禄山反状。诏令复位,因以禄山表留上前而出。俄又宣诏曰:“此之一奏,姑容之,朕徐为图矣。”见素自此后,每对见,每言其事,曰:“臣有一策,可销其难,请以平章事追之。”玄宗许为草诏,讫,中留之,遣中使辅璆琳送甘子,且观其变。璆琳受赂而还,因言无反状。玄宗谓宰臣曰:“必无二心,诏本朕已焚矣。”后璆琳纳赂事泄,因祭龙堂,托事扑杀之。十四年,遣中使马承威赍玺书召禄山曰:“朕与卿修得一汤,故召卿。至十月,朕待卿于华清宫。”承威复命,泣曰:“臣几不得生还。禄山见臣宣进旨,踞床不起。但云:‘圣体安稳否’遽令送臣于别馆。数日,然后免难。”至十月九日,反于范阳,以诛国忠为名,荡覆二京,窃弄神器,迄今五十余年而兵未戢。《易》曰:“履霜坚冰,所由者渐。”向使师尹竭股肱之力,武夫效腹心之诚,则猪突豨勇,亦何能至失于中策,宁在人谋,痛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