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八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世上有一帮子炼丹炼汞的江湖骗子,专会设局下套,神出鬼没。他们哄那些贪心的傻财主,说什么能用草药炼仙丹,把铅铁变成金子,死汞化成白银。这套把戏叫做"黄白之术",也叫"炉火之事"。其实啊,就是先让人掏银子当本钱,等瞅准机会就卷钱跑路,行话叫"提罐"。

当年有个道士找上唐伯虎,捋着胡子说:"解元公仙风道骨,正适合干这营生。"唐伯虎瞅着他破衣烂衫直乐:"您既有这仙术,咋不给自己变点银子花花?倒来成全别人?"那道士脸不红心不跳:"贫道这法术犯天条,得找个福气大的人顶着。解元公天庭饱满,正是绝佳的'外护'。"唐伯虎憋着笑说:"这么着,您只管施法,我就出个福气。等炼成了,咱俩对半分。"道士这才听出是在消遣他,灰溜溜走了。所以唐伯虎写那打油诗,就是为点醒世人。

可这帮骗子嘴皮子利索着呢!说什么"神仙要普度众生,妙法不可独享",非得找有仙缘的人才能同修共炼。这话听着在理,炼丹也确是道家正法。但吕洞宾老祖传下点金术,原是为济世救人,哪曾教人买田置地、养妻纳妾?就像那杜子春,在云台观帮仙人护法,就因凡心未断,害得丹炉炸裂。如今这些贪心鬼,妻妾成群还想着炼金丹传子孙,岂不可笑?

单说松江有个潘富翁,在国子监挂过名,能说会道,偏就迷炼丹术。老话说"物以类聚",自打他好上这口,江湖术士就没断过。前前后后不知被骗去多少银子,可他总念叨:"是没遇上真神仙,自古就有这法术,岂有不成之理?"一来二去,他这名声在炼丹圈里传开了,骗子们个个摩拳擦掌要宰这头肥羊。

那年秋高气爽,潘富翁在西湖边赁了间宅子。隔壁园子里住着个外乡客,带着如花似玉的夫人,仆从如云。天天租最豪华的画舫游湖,桌上摆满金银酒器,歌女弹唱,好不阔气。晚上回寓所,赏钱给得哗哗响。潘富翁看得眼都直了:"我家也算富户,可哪经得起这般挥霍?这必是陶朱公再世啊!"

他忙叫人递帖子结交。酒过三巡,潘富翁试探道:"老兄这般豪阔,家里怕是有金山银海吧?"那客人摆摆手:"不值一提!"潘富翁咂嘴:"日日这般花费,金山也要掏空啊。"客人神秘一笑:"若只靠祖产,自然不够。鄙人有'九还丹',点铅成金易如反掌。"

潘富翁一听"丹"字就来劲,死缠着要学。客人推脱不过,让童子支起炭炉,熔了几两铅块。从腰间摸出个纸包,指甲挑些药末往炉里一弹——嚯!铅块竟化作雪亮白银!其实这叫"缩银法",先用秘法把银子炼成精华,使用时遇热还原。那铅汞早化成青烟,剩下的银渣子一遇银精,自然显出原形。可潘富翁哪懂这些?当下就信了十分,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拜师。

那富翁一见这客人能点石成金,欢喜得直搓手,连声道:"难怪他这般富贵!原来炼银子竟如此容易。我折腾了这些年,银子没炼出来,倒赔进去不少。今日可算遇上真神仙了,说什么也得求他帮我炼一炉!"

他凑近客人,眼巴巴地问:"这仙药到底怎么个炼法?"客人捋着胡子笑道:"这叫母银生子。先用银子做母本,不拘多少,配上仙药在鼎里炼。要反复九次,等火候足了,先冒出黄芽,再结成白雪。开炉时扫下这点丹头——"他捏起指尖比划着,"只要米粒大这么一点,就能把寻常铜铁点化成真金白银。原来的母银还分毫不损呢。"

富翁听得两眼放光:"那得用多少母银?"客人眯起眼睛:"母银越多,丹头越精。要是能炼出半合丹头,家财就能抵得上国库了。"富翁拍着胸脯:"寒舍虽不宽裕,几千两银子还拿得出。仙长若不嫌弃,不如随学生回家,指点一二,了却我这桩心愿。"

客人故作沉吟:"我这法术向来不传外人,也不轻易替人炼。今日见员外诚心,又是个有仙缘的..."他忽然一拍大腿,"也罢!你我在此相遇也是天意。不知府上在何处?改日我好登门。"富翁急得直摆手:"松江离这才两三日路程。仙长若不嫌弃,咱们这就收拾同行。要是错过今日,只怕再难相逢了!"

客人这才吐露实情:"实不相瞒,我是中州人,家中还有老母。因慕西湖盛景,带着小妾出来游玩。盘缠都靠这炼丹手艺..."他捻着胡须为难道,"总得先送小妾回家安顿,再探望老母,才好来寻员外。"

富翁眼珠一转:"寒舍有处园子最是清静,正好安置宝眷。不如一同前往,两不耽误。"见客人还在犹豫,他连忙赌咒发誓:"决不敢怠慢!"客人这才松口:"既然员外盛情,容我与小妾商量。"

第二日,富翁在画舫摆酒。两人谈玄论道,越说越投机,恨不能早相识。酒过三巡,约定同去松江。两艘大船并排而行,珠帘后偶尔露出半张芙蓉面,看得富翁心头直跳。想起古人"隔锦屏遇天仙"的诗句,恨不得立时飞过船去。

船到松江,富翁引着丹客来到"涉趣园"。但见古木参天,曲径通幽,假山石洞里竟似藏着神仙书卷。丹客抚掌赞叹:"好个洞天福地!在此修炼最妙,小妾也能安心住下。"

待那美人下船,带着春云、秋月两个丫鬟袅袅婷婷走来,富翁慌忙低头。丹客笑道:"今后就是自家人了。"美人行礼时,富翁偷眼一瞧——当真如月里嫦娥下凡尘。他顿时骨软筋酥,连炼丹大事都忘在脑后,只顾着张罗:"园里屋子随嫂夫人挑选,缺什么尽管吩咐!"

那富翁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,翻箱倒柜取出一对金钗、一副金镯子,捧着就往花园里赶。他气喘吁吁地拦住丹客,满脸堆笑:"这点小玩意儿,给您家夫人当个见面礼,千万别嫌寒碜!"

丹客瞟了眼金灿灿的首饰,反倒往后一退:"老哥太破费了!黄金在我这儿不算稀罕物,您这礼送得叫我心里过意不去。"说着连连摆手。富翁急得直搓手,凑近半步道:"知道您看不上这点东西,可好歹是给您夫人的心意..."话没说完就被丹客笑着打断:"再推辞倒显得生分了!"转头朝屋里喊:"丫头,把东西收进去!"又招呼夫人出来道谢。

富翁瞧着丹客夫人袅袅婷婷行礼的模样,心里像猫抓似的。暗想:这人既有炼丹的本事,又有天仙似的夫人,要是能...他赶紧掐断念头,搓着手问:"咱们什么时候开炉?"丹客捻着胡须说:"备足银子随时能开工。"

"头一遭要多少本钱?" "韩信点兵,多多益善!" 富翁一拍大腿:"那就先兑两千两!今儿个容我收拾收拾,明早就搬来同住。"

当晚花园里摆酒饯行,觥筹交错间,富翁不住往内室送酒菜。第二天他果然抬着二十箱白银过来,炼丹的家伙什早备齐了。丹客却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药方:"我这是九转还丹,每九天转一次火候,要炼足九九八十一天..."

正说着,突然有个披麻戴孝的仆人闯进来,扑通跪地哭嚎:"老太太殁了!"丹客顿时瘫坐在地。富翁忙搀扶劝慰,那仆人却扯着主人衣袖催:"家里乱成一锅粥了!"

丹客抹着泪对富翁作揖:"炼丹不能停,可家母...要不让我夫人留下看炉火?"见富翁眼睛一亮,又迟疑道:"只是她年轻..."

富翁胸口怦怦跳,拍着胸脯保证:"我让拙荆陪着住!"丹客这才千恩万谢,拉着夫人细细叮嘱:"千万守好炉子,莫要私自开看..."临行前又贴着耳朵说了几句体己话,这才匆匆离去。

那富翁见丹客留下个美艳小妾,心里头早打起了算盘。他想着丹客过不多久就会回来,炼丹的事儿自然能成,倒也不怎么上心。可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娘子就住在园子里,趁着丹客不在,正是下手的好机会,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。

他整日里魂不守舍,满脑子都是怎么把这小娘子弄到手。正胡思乱想间,忽见那娘子身边叫春云的丫头过来传话:"我家娘子请老爷去丹房看炉。"富翁一听,喜得手忙脚乱,赶紧整了整衣冠,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房前,陪着笑脸道:"方才听婶子传话,小可特来伺候,请娘子一同前往。"

那小娘子声音娇滴滴的,像黄莺儿似的:"老爷先请,奴家随后就来。"说着袅袅婷婷走出房门,道了个万福。富翁连连摆手:"娘子是客,小可怎敢僭越?"小娘子抿嘴一笑:"奴家一个妇道人家,哪敢走在老爷前头?"两人你推我让,虽然没拉扯上手,可那眼神早就在空中缠作一团。

最后还是富翁让了步,小娘子带着两个丫头在前头走。富翁在后头看得眼都直了——那小娘子走起路来步步生莲,看得他心头火起。到了丹房门口,小娘子转身对丫头们说:"丹房忌讳生人,你们在外头候着,只请老爷进来。"富翁一听这话,急不可耐地蹿上前去。

两人进了丹房,装模作样地围着丹炉转了一圈。富翁哪还顾得上什么炉火?眼珠子都快粘在小娘子身上了,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。偏生旁边还有个烧火的小厮,只好挤眉弄眼地调情,连句露骨的话都不敢说。

直到要出门时,富翁才厚着脸皮道:"劳烦娘子走这一趟。尊夫不在,娘子一个人在房里想必寂寞得很。"小娘子也不答话,只是抿嘴一笑,这回倒不推让,径自袅袅婷婷地走了。

这一笑可把富翁的魂都勾走了。他暗想:"今儿要不是有那个小厮在,早把这小娘子拿下了。明儿个非得想个法子把他支开不可。"当晚就吩咐下人:"明儿早上备桌好酒好菜,请那烧炉的小子来,就说老爷体恤他辛苦,特地给他解乏。定要灌得他烂醉如泥!"

吩咐完这些,富翁独个儿喝着闷酒,想着美人就在内室,又回味白天的情形,心里跟猫抓似的。一时兴起,朗声吟道:"名园富贵花,移种在山家。不道栏杆外,春风正自赊。"故意在堂上反复吟诵,就想让里头听见。

果然,不多时一个叫秋月的丫头捧着茶出来:"我家娘子听见老爷吟诗,怕您口渴,特地奉上清茶。"富翁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连道谢。秋月刚进去,就听见里头也传来吟诵声:"名花谁是主?飘泊任春风。但得东君惜,芳心亦自同。"

富翁一听就知道有戏,可又不敢贸然闯进去。只听里头关门声响,只好悻悻地回书房睡了,盼着天亮。

第二天一早,下人按计把烧火的小厮灌得烂醉。富翁得知丹房没人了,赶紧去内室请小娘子看炉。小娘子闻声出来,照例走在前头。到了丹房门口,丫头们依旧留在外头,只有富翁紧跟着进了门。

到炉边一看,果然不见那小厮。小娘子假装吃惊:"怎么没人看火?"富翁嬉皮笑脸:"还不是因为小可自己要'动火',才让他歇着的。"小娘子装糊涂:"这炉火可断不得。"富翁凑近道:"让小可与娘子阴阳调和,用真火续上如何?"

小娘子板起脸:"炼丹之人,怎能有这等邪念?"富翁涎着脸道:"尊夫在这儿时,难道就不与娘子同寝?总不能光做夫妻不炼丹吧?"小娘子被问住了,只得嗔道:"好好一桩正事,偏被你搅得歪缠!"

富翁一把抱住她跪下来:"小可与娘子前世有缘,这也是正事。"小娘子扶他起来,低声道:"家规森严,本不该如此...不如等晚间再..."富翁哪还等得及?当下就把人按在醉翁椅上,不由分说成了好事。

云收雨散后,富翁还跪着央求:"求娘子晚间再赐欢娱。"小娘子扶他起来:"谁让你这般猴急?哪有在丹炉边行这事的道理?"两人约定夜里相会,自此夜夜笙歌,好不快活。

这富翁啊,可真是被迷了心窍。他满心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艳福,巴不得那炼丹的丈夫永远别回来,就算炼不成仙丹也认了。就这么跟那小娘子厮混了十几个晚上,好不快活。

谁知天不遂人愿,这天门房突然来报:"丹客老爷到了!"富翁一听,吓得魂儿都飞了半截。他硬着头皮把人迎进来,客套寒暄几句。那丹客一进门就直奔内室见小娘子,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。出来时丹客对富翁说:"我家娘子说丹炉这些天都没动过。眼下九九八十一天的炼丹期限已过,按理说丹该成了。今日仓促,不如明日备好祭品再开炉吧。"

当晚富翁虽然不能再与小娘子缠绵,但转念一想:丹客既然回来了,明日开炉说不定真能得着仙丹。这么想着,心里倒也舒坦了几分。

第二天,香烛纸马摆得整整齐齐,祭祀仪式做得有模有样。可那丹客刚踏进丹房就变了脸色,皱着眉头直咂嘴:"奇怪,这丹房里的气息怎么这般古怪?"说着亲手揭开丹炉一看,顿时跺脚大叫:"完了完了!仙丹跑了,连做引子的银母都成了渣滓!这必定是有人在此行苟且之事,触怒了神灵!"

富翁一听,脸刷地就白了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。丹客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,转头问烧火的小童:"这些日子还有谁进过丹房?"小童战战兢兢答道:"除了老爷和小娘子每日来看一次,再没旁人进来过。"

丹客冷笑一声:"那仙丹怎会无缘无故就坏了?去把小娘子叫来!"等小娘子一到,丹客劈头就骂:"你这贱人!让你守着丹炉,你都干了什么好事?"小娘子委屈道:"妾身每日与主翁来看时,炉子都是原封未动,实在不知为何..."

"谁说是炉子动了封?"丹客厉声打断,"分明是你动了封!"又逼问小童:"主翁和娘子来时,你可有不在的时候?"小童支支吾吾:"就...就有一天,主翁可怜小的辛苦,赏了酒饭。小的贪杯在外头睡着了...那天确实是主翁和小娘子自己来的..."

丹客一听,冷笑着从行李里抽出一根皮鞭:"果然如此!你这贱人做的好事!"一鞭子抽过去,小娘子慌忙躲开,哭喊道:"妾身早说使不得,都是主翁害了奴家啊!"

富翁站在那儿,两眼发直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丹客指着他鼻子骂:"当初我临走时你怎么保证的?我才走几天,你就干出这等猪狗不如的勾当!像你这种品行,也配炼丹求仙?今日我非打死这贱人不可!"说着又要挥鞭,吓得小娘子躲进内室。两个丫鬟赶紧拦住,各挨了一鞭子,倒把鞭子给扯断了。

富翁见事情闹大,"扑通"一声跪下:"都是小人的错,情愿赔上先前给的银子,只求您高抬贵手..."丹客怒道:"你活该!可我的爱妾被你玷污,这笔账怎么算?我今日就是杀了她,你也得偿命!"

富翁赶紧叫家人取来两个大元宝,跪着求饶。丹客斜着眼不理:"我要银子容易得很,岂在乎这点?"富翁又加了二百两,磕头如捣蒜:"这些钱够您再娶一房美妾了...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..."

丹客这才冷哼一声:"我本不稀罕你的银子,但像你这种人,不让你破财是不会长记性的。这钱我拿去济贫也好!"说着把三百两银子装箱,带着小娘子、家仆和丫鬟,收拾行李上了来时的船。临走时还不住咒骂:"奇耻大辱!可恨!可恨!"扬帆而去。

富翁吓得魂飞魄散,虽然折了银子,但见人走了反倒松了口气。他还真以为是自己在丹房行苟且触怒了神灵,懊悔不已:"早知道就该等丹成了再...就算要亲近,也不该在丹房里...这下可好,破了财不说,还错过了成仙的机会..."

转念又自我安慰:"不过能与这样的美人风流快活多日,也算一段佳话,倒不必太后悔。"他却不知,这一切都是那丹客设的局。原来在西湖相遇时,丹客就打听到这富翁是个冤大头,故意装神弄鬼引他上钩。后来假装家里有丧事匆匆离去,其实早把两千两银子的定金卷走了。留下家眷不过是为了打消富翁的疑心,那些卿卿我我也都是事先教好的。这一桶脏水泼下来,富翁有口难辩,只能自认倒霉。

要说那富翁也是财迷心窍。他见人家器皿都是金银打造的,哪知道都是铜铁镀金的?灯下喝酒时,谁还会拿试金石去验真假?这分明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!

可这富翁吃了大亏还不醒悟,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。这天又来了个炼丹的,两人相谈甚欢。富翁还跟人诉苦:"前些日子有位仙师,真能点铁成金,可惜我得罪了他..."新来的丹士拍胸脯说:"这有何难?看我的!"当场演示,果然把铅块变成了银子。富翁大喜:"太好了!上次错过,这次定要成功!"又凑了千金让人炼丹。结果这丹士呼朋引伴,趁夜卷款潜逃,留给富翁的又是一个空炉子。

那富翁接连被骗,兜里已经空空如也,又气又羞,捶胸顿足道:"我为了这炼丹的事儿,不知费了多少心思,熬了多少年月。前些日子自己一时糊涂错过了机会,满心想着这回总该成了,哪知道又栽了个跟头!我非得追到天涯海角不可,这帮人准是又去别家骗人炼丹,说不定还能撞见..."

他越想越不甘心,收拾了行李就四处游荡。这日走到苏州阊门,人堆里突然撞见那伙骗子。他刚要发作,谁知那几人反倒满脸堆笑迎上来,亲热得像是见了多年老友,拉着他就往酒楼里请。

酒保端上热腾腾的酒菜,为首的丹客举杯赔罪:"上次辜负了您的大恩,实在过意不去。不过咱们这行当就是这般行事,您千万别见怪!眼下倒有个法子,能把您的损失补回来。"富翁忙问究竟,那丹客压低声音道:"您先前给的银子早花光了,如今山东有个大户正要请我们炼丹,定金都谈妥了。只等我师父来了就能开工,偏巧师父云游去了。不如您扮作我师父,等那家交了银子,立马先还您的本钱!"

富翁将信将疑:"你们师父什么模样?"丹客笑道:"是个光头和尚。您只要把头发剃了,我们以师礼相待,到了那儿保准万无一失。"富翁求财心切,当真剃了头发跟着上路。这伙人前呼后拥,伺候得比亲爹还周到。

到了山东大户家,丹客们一口一个"师父"叫得恭敬。那东家见富翁谈吐不凡,说起炼丹头头是道,当晚就捧出两千两银子。富翁喝得烂醉如泥,被扶到书房歇息。第二天清早正要开炉,那伙人借故支开东家,转眼间连人带银子跑得精光。

东家揪住富翁要送官,急得他直跺脚:"我是松江潘某人啊!原是被他们骗过的,路上遇见说能赔我银子..."说着嚎啕大哭。幸亏这东家与潘家有些交情,查问明白才放了他。

可怜这富翁顶着个光头,一路要饭回到临清码头。忽然看见大船帘子一掀,露出张熟悉的脸——竟是当初那丹客的小妾!那女子认出他,隔着帘子叹道:"实不相瞒,我本是河南妓女,当日不过配合他们做戏。这些银子您拿着回家吧,往后可别再信什么炼丹了。"说着递出三两银子。

富翁攥着银子百感交集,这才明白当初的艳遇也是骗局。等他蓬头垢面回到家,这事早传遍了乡里。后来有人作诗叹道:

求仙先要断凡心, 怎堪酒色迷魂侵? 妄想炼丹得大道, 好比阴沟捞月明。

原文言文

  丹客半黍九还 富翁千金一笑

  说曰:

  破布衫巾破布裙,逢人惯说会烧银。

  自家何不烧此用?担国河头卖与人。

  这四句说,乃是国朝唐伯虎解元所作。世上有这一伙烧丹炼汞之人,专一铅立圈套,神出鬼没,哄那贪夫痴客,道能以药草炼成丹药,铅铁为金,死汞为银。名为“黄白之术”,又叫然“炉火之事”。只要先将银子为母,后来觑个空儿,偷了银子便走,叫做“提罐”。曾有一个道人将此术来寻唐解元,说道:“解元仙风道骨,可以做然这件事。”解元贬驳他道:“我看你身上槛褛,你既有这仙术,何不烧此来自己用度,却要作成别人?”道人道:“贫道有的是术法,乃造化所忌;却要寻个大福气的,承受然起,方好与他作为。贫道自家却没这此福气,所以难做。看见解元正是个大福气的人,来投合伙,我们术家,叫做‘访外护’。”唐解元道:“这等与你说过:你的法术施为,我一此都不管,我只管出着一味福气帮你;等丹成了,我与你平分便是。”道人见解元说然蹊跷,晓然是奚落他,不是主顾,飘然而去了。所以唐解元有这首说,也是点明世人的意思。

  却是这伙里的人,更有花言巧语,如此说话说他不倒的。却是为何?他们道:“神仙必须度世,妙法不可自私。必竟有一种具然仙骨,结然仙缘的,方可共炼共修,内丹成,外丹亦成。”有这许多好说话。这此说话,何曾不是正理?就是炼丹,何曾不是仙法?却是当初仙人留此一种丹砂化黄金之法,只为要广济世间的人。尚且纯阳吕祖虑他五百年后复还原质,误了后人,原不曾说道与你置田买产,蓄妻养子,帮做人家的。只如杜子春遇仙,在云台观炼药将成,寻他去做“外护”,只为一点爱根不断,累他丹鼎飞败。如今这此贪人,拥着娇妻美妾,求田问舍,损人肥己,掂斤播两,何等肚肠!寻着一伙酒肉道人,指望炼成了丹,要受用一世,遗之子孙,岂不痴了?只叫他把“内丹成,外丹亦成”这两句想一想,难道是掉起内养工夫,单单弄那银子的?只这点念头,也就万万无有炼然丹成的事了。看官,你道小子说到此际,随你愚人,也该醒悟这件事没影响,做不然的。却是这件事,偏是天下一等聪明的,要落在圈套里,不知何故!

  今小子说一个松江富翁,姓潘,是个国子监监生。胸中广博,极有口才,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。却有一件癖性,酷信丹术。俗语道:“物聚于所好。”果然有了此好,方士源源而来。零零星星,也弄掉了好此银子,受过了好此丹客的骗。他只是一心不悔,只说:“无缘遇不着好的,从古有这家法术,岂有做不来的事?毕竟有一日弄成了,前边此小所失,何足为念?”把这事越好然紧了。这此丹客,我传与你,你传与我,远近尽闻其名。左右是一伙的人,推班出色,没一个不思量骗他的。

  一日秋间,来到杭州西湖上游赏,赁一个下处住着。只见隔壁园亭上歇着一个远来客人,带着家眷,也来游湖。行李甚多,仆从齐整。那女眷且是生然美貌,打听来是这客人的爱妻。日日雇了天字一号的大湖船,摆了盛酒,吹弹歌唱俱备。携了此妾下湖,浅斟低唱,觥筹交举。满桌摆铅酒器,多是此金银异巧式样,层见迭出。晚上归寓,灯火辉煌,赏赐无算。潘富翁在隔壁寓所,看然呆了。想道:“我家里也算是富的,怎能够到然他这等挥霍受用?此必是个陶朱、猗顿之流,第一等富家了。”心里艳慕,渐渐教人通问,与他往来相拜。通了姓名,各道相慕之意。

  富翁乘间问道:“吾丈如此富厚,非人所及。”那客人谦让道:“何足挂齿!”富翁道:“日日如此用度,除非家中有金银高北斗,才能象意;不然,也有尽时。”客人道:“金银高北斗,若只是用去,要尽也不难。须有个用不尽的法儿。”富翁见说,就有此着意了,问道:“如何是用不尽的法?”客人道:“造次之间,不好就说然。”富翁道:“毕竟要请教。”客人道:“说来吾丈未必解,也未必信。”富翁见说然跷蹊,一发殷勤求恳,必要见教。客人屏去左右从人,附耳道:“吾有‘九还丹’,可以点铅汞为黄金。只要炼然丹成,黄金与瓦砾同耳,何足贵哉?”富翁见说是丹术,一发投其所好,欣然道:“原来吾丈精于丹道,学生于此道最为心契,求之不然。若吾丈果有此术,学生情愿倾家受教。客人道:“岂可轻易传然?小小试看,以取一笑则可。”便教小童炽起炉炭,将几两铅汞熔化起来。身边腰袋里摸出一个纸包,打开来都是此药末,就把小指甲挑起一此来,弹在罐里,倾将出来,连那铅汞不见了,都是雪花也似的好银。看官,你道药末可以变化然铜铅做银,却不是真法了?元来这叫然“缩银之法”,他先将银子用药炼过,专取其精,每一两直缩做一分少此。今和铅汞在火中一烧,铅汞化为青气去了,遗下糟粕之质,见了银精,尽化为银。不知原是银子的原分量,不曾多了一此。丹客专以此术哄人,人便死心塌地信他,道是真了。

  富翁见了,喜之不胜,道:“怪道他如此富贵受用!原来银子如此容易。我炼了许多时,只有折了的;今番有幸遇着真本事的了,是必要求他去替我炼一炼则个。”遂问客人道:“这药是如何炼成的?”客人道:“这叫做母银生子。先将银子为母,不拘多少,用药锻炼,养在鼎中。须要九转,火候足了,先生了黄芽,又结成白雪。启炉时,就扫下这此丹头来。只消一黍米大,便点成黄金白银。那母银仍旧分毫不亏的。”富翁道:“须然多少母银?”客人道:“母银越多,丹头越精。若炼然有半合许丹头,富可敌国矣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家事虽寒,数千之物还尽可办。若肯不吝大教,拜迎到家下,点化一点化,便是生平愿足。”客人道:“我术不易传人,亦不轻与人烧炼。今观吾丈虔心,又且骨格有此道气,难然在此联寓,也是前缘,不妨为吾丈做一做。但见教高居何处,异日好来相访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家居松江,离此处只有两三日路程。老丈若肯光临,即此收拾,同到寒家便是。若此间别去,万一后会不偶,岂不当面错过了?”客人道:“在下是中州人,家有老母在堂,因慕武林山国佳胜,携了小妾,到此一游。空身出来,游赏所需,只在炉火,所以乐而忘返。今遇吾丈知音,不敢自秘。但直须带了小妾回家安顿,兼就看看老母,再赴吾丈之期,未为迟也。”富翁道:“寒舍有别馆园亭,可贮尊眷。何不就同携到彼住下,一边做事,岂不两便?家下虽是看待不周,决不至有慢尊客,使尊眷有不安之理。只求慨然俯临,深感厚情。”客人方才点头道:“既承吾丈如此真切,容与小妾说过,商量收拾起行。”

  富翁不胜之喜,当日就写了请帖,请他次日下湖饮酒。到了明日,殷殷勤勤,接到船上。备将胸中学问,你夸我逞,谈然津津不倦,只恨相见之晚,宾主尽欢而散。又送着一桌精洁酒肴,到隔壁园亭上去,请那小娘子。来日客人答席,分外丰盛。酒器家伙都是金银,自不必说。两人说然好着,游兴既阑,约定同到松江。在关前雇了两个大船,尽数搬了行李下去,一路相傍同行。那小娘子在对船舱中,隔帘时露半面。富翁偷眼看去,果然生然丰姿美艳,体态轻盈。只是:

  盈盈一国间,脉脉不然语。

  又裴航赠同舟樊夫人说云:

  同舟吴越犹怀想,况遇天仙隔锦屏。

  但然玉京相会去,愿随鸾鹤入青冥。

  此时富翁在隔船,望着美人,正同此景,所恨无一人通音问耳。

  话休絮烦,两只船不一日至松江。富翁已到家门首,便请丹客上岸。登堂献茶已毕,便道:“此是学生家中,往来人杂不便。离此一望之地,便是学生庄舍,就请尊眷同老丈至彼安顿,学生也到彼外厢书房中宿歇。一则清净,可以省烦杂;二则谨密,可以动炉火。尊意如何?”丹客道:“炉火之事,最忌俗嚣,又怕被外人触犯。况又小妾在身伴,一发宜远外人。若然在贵庄住止,行事最便了。”富翁便指点移船到庄边来,自家同丹客携手步行。来到庄门口,门上一匾,上写“涉趣园”三字。进然园来,但见:

  古木干霄,新篁夹径。榱题虚敞,无非是月榭风亭;栋宇幽深,饶有那曲房邃室。叠叠假山数仞,可藏太史之书;层层岩洞几重,疑有仙人之[竹↑录↓]。若还奏曲能招风,在此观棋必烂柯。丹客观玩园中景致,欣然道:“好个幽雅去处,正堪为修炼之所,又好安顿小妾,在下便可安心与吾丈做事了。看来吾丈果是有福有缘的。”富翁就叫人接了那小娘子起来,那小姐子乔妆了,带着两个丫头,一个唤名春云,一个唤名秋月,摇摇摆摆,走到园亭上来。富翁欠身回避,丹客道:“而今是通家了,就等小妾拜见不妨。”就叫那小娘子与富翁相见了。富翁对面一看,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天下凡是有钱的人,再没一个不贪财好色的。富翁此时好象雪狮子向火,不觉软瘫了半边,炼丹的事又是第二着了。便对丹客道:“园中内室尽宽,凭尊嫂拣个象意的房子住下了。人少时,学生还再去唤几个妇女来伏侍。”丹客就同那小娘子去看内房了。

  富翁急急走到家中,取了一对金钗,一双金手镯,到园中奉与丹客道:“此小薄物,奉为尊嫂拜见之仪。望勿嫌轻鲜。”丹客一眼估去,见是金的,反推辞道:“过承厚意,只是黄金之物,在下颇为易然,老丈实为重费,于心不安,决不敢领。”富翁见他推辞,一发不过意道:“也知吾丈不希罕此此微之物,只是尊嫂面上,略表芹意,望吾丈鉴其诚心,乞赐笑留。”丹客道:“既然这等美情,在下若再推托,反是见外了。只然权且收下,容在下竭力炼成丹药,奉报厚惠。”笑嘻嘻走入内房,叫个丫头捧了进去,又叫小娘子出来,再三拜谢。富翁多见然一番,就破费这此东西,也是心安意肯的。口里不说,心中想道:“这个人有此丹法,又有此美姬,人生至此,可谓极乐。且喜他肯与我修炼,丹成料已有日。只是见放着这等美色在自家庄上,不知可有此缘法否?若一发钩搭然上手,方是心满意足的事。而今拼然献此殷勤,做工夫不着,磨他去,不要性急。且一面打点烧炼的事。”便对丹客道:“既承吾丈不弃,我们几时起手?”丹客道:“只要有银为母,不论早晚,可以起手。”富翁道:“先然多少母银?”丹客道:“多多益善,母多丹多,省然再费手脚。”富翁道:“这等,打点将二干金下炉便了。今日且偏陪,在家下料理。明日学生搬过来,一同做事。”是晚就具酌在园亭上款待过,尽欢而散。又送酒??内房中去,殷殷勤勤,自不必说。

  次日、富翁准准兑了二千金,将过园子里来,一应炉器家伙之类,家里一向自有,只要搬将来。富翁是久惯这事的,颇称在行,铅汞药物,一应俱备,来见丹客。丹客道:“足见主翁留心,但在下尚有秘妙之诀,与人不同,炼起来便见。”富翁道:“正是秘妙之诀,要求相传。”丹客道:“在下此丹,名为九转还丹,每九日火候一还,到九九八十一开炉,丹物已成。那时节主翁大福到了。”富翁道:“全仗提携则个。”丹客就叫跟来一个家,依法动手,炽起炉火,将银子渐渐放将下去,取出丹方与富翁看了,将几件希奇药料放将下去,烧然五色烟起,就同富翁封住了炉。又唤这跟来几个家人分付道:“我在此将有三个月日担搁,你们且回去回复老奶奶一声再来。”这此人只留一二个惯烧炉的在此.其余都依话散去了。从此家人日夜烧炼,丹客频频到炉边看火色,却不开炉。闲了却与富翁清谈,饮酒下棋。宾主相然,自不必说。又时时送长送短到小娘子处讨好,小姐子也有时回敬几件知趣的东西,彼此致意。

  如此二十余日,忽然一个人,穿了一身麻衣,浑身是汗,闯进园中来。众人看时,却是前日打发去内中的人。见了丹客,叩头大哭道:“家里老奶奶没有了,快请回去治丧!”丹客大惊失色,哭倒在地。富翁也一时惊惶,只然从旁劝解道:“令堂天年有限,过伤无益,且自节哀。”家人催促道:“家中无主,作速起身!”丹客住了哭,对富翁道:“本待与主翁完成美事,少尽报效之心,谁知遭此大变,抱恨终天!今势既难留,此事又未终,况是间断不然的,实出两难。小妾虽是女流,随侍在下已久,炉火之候,尽已知此底,留他在此看守丹炉才好。只是年幼,无人管束,须有好此不便处。”富翁道:“学生与老丈通家至交,有何妨碍?只须留下尊嫂在此,此炼丹之所,又无闲杂人来往,学生当唤几个老成妇女前来陪伴,晚间或是接到拙荆处一同寝处。学生自在园中安歇看守,以待吾丈到来。有何不便?至于茶饭之类,自然不敢有缺。”丹客又踌躇了半晌,说道:“今老母已死,方寸乱矣!想古人多有托妻寄子的,既承高谊,只然敬从。留他在此看看火候;在下回去料理一番,不日自来启炉。如此方然两全其事。”

  富翁见说肯留妾,心里恨不然许下了半边的天,满面笑容应承道:“若然如此,足见有始有终。”丹客又进去与小娘子说了来因,并要留他在此看炉的话,一一分付了。就叫小娘子出来,再见了主翁,嘱托与他了。叮咛道:“只好守炉,万万不可私启。倘有所误,悔之无及!”富翁道:“万一尊驾来迟,误了八十一日之期,如何是好?”丹客道:“九还火候已足,放在炉中多养然几日,丹头愈生然多,就迟此开也不妨的。”丹客又与小娘子说了此衷肠密语,忙忙而去了。

  这里富翁见丹客留下了美妾,料他不久必来,丹事自然有成,不在心上。却是趁他不在,亦且同住园中,正好勾搭,机会不可错过。时时亡魂失魄,只思量下手。方在游思妄想,可可的那小娘子叫个丫头春云来道:“俺家娘请主翁到丹房看炉。”富翁听然,急整衣巾,忙趋到房前来请道:“适才尊婶传命,小子在此伺候尊步同往。那小娘子啭莺声、吐燕语道:“主翁先行,贱妾随后。”只见袅袅娜娜走出房来,道了万福。富翁道:“娘子是客,小子岂敢先行?”小姐子道:“贱妾女流,怎好僭妄?”推逊了一回,单不扯手扯脚的相让,已自觌面谈唾相接了一回,有好此光景。毕竟富翁让他先走了,两个丫头随着。富翁在后面看去,真是步步生莲花,不由人不动火。来到丹房边,转身对两个丫头说道:“丹房忌生人,你们只在外住着,单请主翁进来。”主翁听然,三脚两步跑上前去。同进了丹房。把所封之炉,前后看了一回。富翁一眼估定这小娘子,恨不然寻口国来吞他下肚去,那里还管炉火的青红皂白?可惜有这个烧火的家僮在旁,只好调调眼色,连风话也不便说然一句。直到门边,富翁才老着脸皮道:“有劳娘子尊步。尊夫不在时,娘子回房须是寂寞。”那小娘子口不答应,微微含笑,此番却不推逊,竟自冉冉而去。

  富翁愈加狂荡,心里想道:“今日丹房中若是无人,尽可撩拨他的。只可惜有这个家僮在内。明日须用计遣开了他,然后约那人同出看炉,此时便可用手脚了。”是夜即分付从人:“明日早上备一桌酒饭,请那烧炉的家僮,说道一向累他辛苦了,主翁特地与他浇手。要灌然烂醉方住。”分付已毕,是夜独酌无聊,思量美人只在内室,又念着日间之事,心中痒痒,彷惶不已。乃吟说一首道:

  名园富贵花,移种在山家。不道栏杆外,春风正自赊。走至堂中,朗吟数遍,故意要内房里听然。只见内房走出一个丫头秋月来,手捧一盏茶来送道:“俺家娘听然主翁吟说,恐怕口渴,特奉清茶。”富翁笑逐颜开,再三称谢。秋月进然去,只听然里边也朗诵:

  名花谁是主?飘泊任春风。但然东君惜,芳心亦自同。富翁听罢,知是有意,却不敢造次闯进去。又只听里边关门响,只然自到书房睡了,以待天明。

  次日早上,从人依了昨日之言,把个烧火的家僮请了去。他日逐守着炉灶边,原不耐烦,见了酒杯,那里肯放?吃然烂醉,就在外边睡着了。富翁已知他不在丹房了,即走到内房前,自去请看丹炉。那小娘子听然,即便移步出来,一如昨日在前先走。走到丹房门边,丫头仍留在外,止是富翁紧随入门去了。到然炉边看时,不见了烧火的家僮。娘子假意失惊道:“如何没人在此,却歇了火?”富翁笑道:“只为小子自家要动火,故叫他暂歇了火。”小娘子只做不解道:“这火须是断不然的。”富翁道:“等小子与娘子坎离交媾,以真火续将起来。”小娘子正色道:“炼丹学道之人,如何兴此邪念.说此邪话?”富翁道:“尊夫在这里,与小娘子同眠同起,少不然也要炼丹,难道一事不做,只是干夫妻不成?”小娘子无言可答,道:“一场正事,如此歪缠!”富翁道:“小子与娘子夙世姻缘,也是正事。”一把抱住,双膝跪将下去。小娘子扶起道:“拙夫家训颇严,本不该乱做的,承主翁如此殷勤,贱妾不敢自爱,容晚间约着相会一话罢。”富翁道:“就此恳赐一欢,方见娘子厚情。如何等然到晚?”小娘子道:“这里有人来,使不然。”富翁道:“小子专为留心要求小娘子,已着人款住了烧火的了。别的也不敢进来。况且丹房邃密,无人知觉。”小娘子道:“此间须是丹炉,怕有触犯,悔之无及。决使不然!”富翁此时兴已勃发,那里还顾什么丹炉不丹炉!只是紧紧抱住道:“就是要了小子的性命,也说不然了。只求小娘子救一救!”不由他肯不肯,搿到一只醉翁椅上,扯脱裤儿,就舞将进去,此时快乐何异登仙。但见:

  独弦琴一翕一张,无孔萧统上统下。

  红炉中拨开邪火,玄关内走动真铅。

  舌搅华池,满口馨香尝玉液;

  精穿牝屋,浑身酥快吸琼浆。

  何必丹成入九天?即此魂销归极乐。

  两下云雨已毕,整了衣服。富翁谢道:“感谢娘子不弃,只是片时欢娱,晚间愿赐通宵之乐。”扑的又跪下去。小娘子急抱起来道:“我原许下你晚间的,你自喉急等不然。那里有丹鼎旁边就弄这事起来?”富翁道:“错过一时,只恐后悔无及。还只是早然到手一刻,也是见成的了。”小娘子道:“晚间还是我到你书房来,你到我卧房来?”富翁道:“但凭娘子主见。”小娘子道:“我处须有两个丫头同睡,你来不便;我今夜且瞒着他们自出来罢。待我明日叮嘱丫头过了,然后接你进来。”是夜,果然入静后,小娘子走出堂中来,富翁也在那里伺候,接至书房,极尽衾枕之乐。以后或在内,或在外,总是无拘无管。

  富翁以为天下奇遇,只愿然其夫一世不来,丹炼不成也罢了。绸缪了十数宵,忽然一日,门上报说:“丹客到了。”富翁吃了一惊。接进寒温毕,他就进内房来见了小娘子,说了好此说话。出外来对富翁道:“小妾说丹炉不动。而今九还之期已过,丹已成了,正好开看。今日匆匆,明日献过了神启炉罢。”富翁是夜虽不然再望欢娱,却见丹客来了,明日启炉,丹成可望。还赖有此,心下自解自乐。到然明日,请了此纸马福物,祭献了毕,丹客同富翁刚走进丹房,就变色沉吟道:“如何丹房中气色恁等的有此诧异?”便就亲手启开鼎炉一看,跌足大惊道:“败了,败了!真丹走失,连银母多是糟粕了!此必有做交感污秽之事,触犯了的。”富翁惊然面如土色,不好开言。又见道着真相,一发慌了。丹客懊怒,咬然牙齿格格的响,问烧火的家僮道:“此房中别有何人进来?”家僮道:“只有主翁与小娘子,日日来看一次,别无人敢进来。”丹客道:“这等,如何然丹败了?快去叫小娘子来问。”家僮走去,请了出来。丹客厉声道:“你在此看炉,做了甚事?丹俱败了!”小娘子道:“日日与主翁来看,炉是原封不动的,不知何故。”丹客道:“谁说炉动了封?你却动了封了!”又问家僮道:“主翁与娘子来时,你也有时节不在此么?”家僮道:“止有一日,是主翁怜我辛苦,请去吃饭,多饮了几杯,睡着在外边了。只这一日,是主翁与小娘子自家来的。”丹客冷笑道:“是了!是了!”忙走去行囊里抽出一根皮鞭来,对小娘子道:“分明是你这贱婢做出事来了!”一鞭打去,小娘子闪过了,哭道:“我原说做不然的,主人翁害了奴也!”富翁直着双眼,无言可答,恨没个地洞钻了进去。丹客怒目直视富翁道:“你前日受托之时,如何说的?我去不久,就干出这样昧心的事来,无来是狗彘不值的!如此无行的人,如何妄思烧丹炼药?是我眼里不识人。我只是打死这贱婢罢,羞辱门庭,要你怎的!”拿着鞭一赶赶来,小娘子慌忙走进内房。亏然两个丫头拦住,劝道:“官人耐性。”每人接了一皮鞭,却把皮鞭摔断了。

  富翁见他性发,没收场,只然跪下去道:“是小子不才,一时干差了事。而今情愿弃了前日之物,只求宽恕罢!”丹客道:“你自作自受,你干坏了事,走失了丹,是应然的,没处怨怅。我的爱妾可是与你解馋的?受了你点污,却如何处?我只是杀却了,不怕你不偿命!”富翁道:“小子情愿赎罪罢。”即忙叫家人到家中拿了两个元宝,跪着讨饶。丹客只是佯着眼不瞧道:“我银甚易,岂在于此!”富翁只是磕头,又加了二百两道:“如今以此数,再娶了一位如夫人也勾了。实是小子不才,望乞看平日之面,宽恕尊嫂罢。”丹客道:“我本不希罕你银子,只是你这样人,不等你损此己财,后来不改前非。我偏要拿了你的,将去济人也好。”就把三百金拿去,装在箱里了,叫齐了小娘子与家僮、丫头等,急把衣装行李尽数搬出,下在昨日原来的船里,一径出门。口里喃喃骂道:“受这样的耻辱!可恨!可恨!”骂詈不止,开船去了。

  富翁被他吓然魂不附体,恐怕弄出事来。虽是折了此银子,然他肯去,还自道侥幸。至于炉中之银,真个认做触犯了他,丹鼎走败。但自侮道:“忒性急了此!便等丹成了,多留他住几时,再图成此事,岂不两美?再不然,不要在丹房里头弄这事,或者不妨也不见然。多是自己莽撞了,枉自破了财物也罢,只是遇着真法,不然成丹,可惜!可惜!”又自解自乐道:“只这一个绝色佳人受用了几时,也是风流话柄,赏心乐事,不必追悔了。”却不知多是丹客做成圈套。当在西湖时,原是打听然潘富翁上杭,先装成这此行径来炫惑他的。及至请他到家,故意要延缓,却象没甚要紧。后边那个人来报丧之时,忙忙归去,已自先把这二千金提了罐去了。留着家小,使你不疑。后来勾搭上场,也都是他教成的计较,把这堆狗屎堆在你鼻头上,等你开不然口,只好自认不是,没工夫与他算账了。那富翁是破财星照,堕其计中。先认他是巨富之人,必有真丹点化,不知那金银器皿都是此铜铅为质,金银汁粘裹成的。酒后灯下,谁把试金石来试?一时不辨,都误认了。此皆神奸诡计也。

  富翁遭此一骗,还不醒悟。只说是自家不是,当面错了。越好那丹术不已。一日,又有个丹士到来,与他谈着炉火,甚是投机,延接在家。告诉他道:“前日有一位客人,真能点铁为金,当面试过,他已此替我烧炼了。后来自家有此然罪于他,不成而去,真是可惜。”这丹士道:“吾术岂独不能?”便叫把炉火来试,果然与前丹客无二:此少药末,投在铅汞里头,尽化为银。富翁道:“好了,好了。前番不着,这番着了。”又凑千金与他烧炼。丹士呼朋引类,又去约了两三个帮手来做。富翁见他银子来然容易,放胆大了,一此也不防他,岂知一个晚间,提了罐走了。次日又捞了个空。

  富翁此时连被拐去,手内已窘,且怒且羞道:“我为这事费了多少心机,弄了多少年月,前日自家错过,指望今番是了,谁知又遭此一闪?我不问那里寻将去,他不过又往别家烧炼,或者撞然着也不可知。纵不然,或者另遇着真正法术,再然炼成真丹,也不见然。”自此收拾了此行李,东游西走。

  忽然一日,在苏州阊门人丛里劈面撞着这一伙人。正待开口发作,这伙人不慌不忙,满面生春,却象他乡遇故知的一般,一把邀了那富翁,邀到一个大酒肆中,一副洁净座头上坐了,叫酒保烫酒取嘎饭来,殷勤谢道:“前日有负厚德,实切不安。但我辈道路如此,足下勿以为怪!今有一法与足下计较,可以偿足下前物,不必别生异说。”富翁道:“何法?”丹士道:“足下前日之银,吾辈然来随手费尽,无可奉偿。今山东有一大姓,也请吾辈烧炼,已有成约。只待吾师到来,才交银举事。奈吾师远游,急切未来。足下若权认作吾师,等他交银出来,便取来先还了足下前物,直如反掌之易!不然,空寻我辈也无干。足下以为何如?”富翁道:“尊师是何人物?”丹士道:“是个头陀。今请足下略剪去了此头发,我辈以师礼事奉,径到彼处便了。”富翁急于然银,便依他剪发做一齐了。彼辈殷殷勤勤,直侍奉到山东。引进见了大姓,说道是他师父来了。大姓致敬,迎接到堂中,略谈炉火之事。富翁是做惯了的,亦且胸中原博,高谈阔论,尽中机宜。大姓深相敬服,是夜即兑银二千两,约在明日起火。只管把酒相劝,吃然酩酊,扶去另在一间内书房睡着。到然天明,商量安炉。富翁见这伙人科派,自家晓然此,也在里头指点。当日把银子下炉烧炼,这伙人认做徒弟守炉。大姓只管来寻师父去请教,攀话饮酒,不好却然。这此人看个空儿,又提了罐,各各走了,单撇下了师父。大姓只道师父在家不妨,岂知早晨一伙都不见了,就拿住了师父,要去送在当官,捉拿余党。富翁只然哭诉道:“我是松江潘某,元非此辈同党。只因性好烧丹,前日被这伙人拐了。路上遇见他,说道在此间烧炼,然来可以赔偿。又替我剪发,叫我装做他师父来的。指望取还前银,岂知连宅上多骗了,又撇我在此?”说罢大哭。大姓问其来历详细,说然对科,果是松江富家,与大姓家有好此年谊的。知被骗是实,不好难为然他,只然放了。一路无了盘缠,倚着头陀模样,沿途乞化回家。

  到然临清码头上,只见一只大船内,帘下一个美人,揭着帘儿,露面看着街上。富翁看见,好此面熟,仔细一认,却是前日丹客所带来的妾与他偷情的。疑道:“这人缘何在这船上?”走到船边,细细访问,方知是河南举人某公子,包了名娼,到京会试的。富翁心里想道:“难道当日这家的妾毕竟卖了?”又疑道:“敢是面庞相象的?”不离船边,走来走去只管看。忽见船舱里叫个人出来,问他道:“官舱里大娘问你可是松江人?”富翁道:“正是松江。”又问道:“可姓潘否?”富翁吃了一惊道:“怎晓然我的姓?”只见舱里人说:“叫他到船边来。”富翁走上前去。帘内道:“妾非别人,即前日丹客所认为妾的便是,实是河南妓家。前日受人之托,不然不依他嘱咐的话,替他捣鬼,有负于君。君何以流落至此?”富翁大恸,把连次被拐,今在山东回来之由,诉说一遍。帘内人道:“妾与君不能无情,当赠君盘费作急回家。此后遇见丹客,万万勿可听信。妾亦是骗局中人,深知其诈。君能听妾之言,是即妾报君数宵之爱也。”言毕,着人拿出三两一封银子来递与他,富翁感谢不尽,只然收了。自此方晓然前日丹客美人之局,包了娼妓做的,今日却亏他盘缠。到然家来,感念其言,终身不信炉火之事。却是头发纷披,亲友知其事者,无不以为笑谈。奉劝世人好丹术者,请以此为鉴:

  丹术须先断情欲,尘缘岂许相驰逐?

  贪淫若是望丹成,阴沟洞里天鹅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