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十

初刻拍案惊奇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华阴道上遇奇人 江陵城里拆仙书

有诗为证:

人生际遇早注定,功名富贵强求难。 多少豪杰埋没去,只因无人指迷津。

要说这科举考试啊,最是没个准数。老话说"文章好不如运气好",任你满腹经纶,下笔如有神,要是命里不该中,还不如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儿、卖菜的贩夫早早金榜题名呢。就拿唐朝以诗取士来说,李白、杜甫、王维、孟浩然这四位,哪个不是千古流芳的诗坛大家?可偏偏李白杜甫都没考上进士,孟浩然连个官都没捞着,就王维一人得了功名,还是靠着岐王帮忙,用一曲《郁轮袍》打通九公主的门路,才抢了个解元。要是不会钻营打点,连这个都保不住。连这四位大家尚且如此,何况旁人?反倒是那些诗作平庸,如今连一首都没传下来的,当年中举的倒不少。各位看官,您说这科举有什么道理可讲?所以说:

文章自古无凭据,只盼考官点个头。

听书的可能要问了:照你这么说,大家都不用寒窗苦读,光等着天上掉馅饼得了?这话可不对。老话还说:"尽人事,听天命。"那些有福气的人,往往都是勤奋上进的,这也是常理。所以说"老天不负苦心人",水到渠成的时候,该中的自然就中了。只是这考场上的事儿啊,常有鬼神捉弄人,要么时来运转喜从天降,要么倒霉透顶七颠八倒,真能吓死人!且听我讲几件科场奇事做个引子。

先说个该中举的,碰着贵人相助的故事。湖广有个何举人,在京城参加会试。一日在酒馆独饮,见一群穿青衣戴大帽的人在隔壁喝酒。听他们说话半文半白,看气质像是装斯文的混混。何举人独自坐着,那些人见他孤单,便邀他同席。何举人也不推辞,跟着谈笑风生。这群人见他随和,越发高兴。酒足饭饱各自散去。

过了几日,何举人在长安街上走着,忽见一人醉卧路边,衣帽沾满尘土。仔细一瞧,竟是前日酒桌上的一位。何举人心善,见他那狼狈样,便上前搀扶。那人醉眼朦胧,认出是何举人,拍着他胳膊哈哈笑道:"相公要走运了!"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条汗巾,里面裹着个两指宽的小信封,递给何举人道:"拿回去自己看。"何举人莫名其妙,带回客栈。同住的几位举人正在闲聊,他也没当回事,当着众人面拆开一看,竟是六个《四书》题、八个经义题,共十四道。同屋人问来历,何举人说了酒馆相遇、街头醉汉的事。大家都说:"定是骗子唬人的,别信。"唯独一个姓安的举人心想:"就算是假的,练练手也好。"便与何举人约定,每题各作一篇,又去书坊找来范文参考修改。后来进场,六道题全在其中,二人因早有准备,双双高中。原来那醉汉是主考官的书办,偷抄了试题,醉中感激何举人搀扶,就把题目给了他。这也是何举人命中该中,还带挈了姓安的一起登第。那些不信的同窗,可不就是命里无缘,当面错过?

醉汉是人却是神,信与不信命自分。

再讲个该中举的,遇着鬼魂相助的奇事。扬州兴化县有个举子,在应天府参加乡试。头场考试那天,他竟在号房里酣睡整日,监考叫醒他时,天色已晚。举子慌了神,想去厕所清醒一下。刚到茅厕,就见里面已有个举子,问他:"兄台文章可成了?"兴化举子叹道:"睡过头了,一字未写,这可如何是好?"厕中举子道:"我的文章都写好了,只是突然发病誊写不得。兄台既然没写,不如送给你吧。他日高中,记得谢我百两银子。"兴化举子喜出望外。那举子递来一张稿纸,果然六篇文章工工整整,又道:"小弟姓某名某,是应天府学生员。家在乡下,城中有个卖柴的牙人某某是我侄子,找到他便能找到我家。"兴化举子牢记在心,回号房照着誊写,总算完卷。三场考毕,果然高中。他急忙带着百两银子,找到卖柴牙人打听他叔叔。那牙人诧异道:"我叔叔上科考试时得了痢疾,死在考场了。这科哪还有第二个叔叔?"举子大惊,这才明白是鬼魂相助。还是跟着牙人找到那户人家,奉上谢银。那家一贫如洗,做梦也想不到天降横财,全家欢喜不尽。这举子等于是花百两银子买了个举人功名。

文心一点死不灭,上科冤魂助今科。

还有个该中举的,是神明借人手帮忙的故事。宁波有两个书生在育王寺读书。一个机灵狡黠,一个老实虔诚。那老实的信佛,每天早晚必在观音像前焚香祷告,求菩萨提示考场七道试题。机灵的书生见他天天跪拜,心里笑他迂腐,想捉弄他,便自己拟了六道题,用香灰在纸上烧出字迹,藏在香炉下。老实的次日早起拜佛,发现"神示",深信不疑,以为是菩萨显灵。他按题搜集范文,模拟写成七篇佳作,背得滚瓜烂熟。机灵的书生见他当真,暗自嘲笑他着了魔。谁知进了考场,七道题一字不差,老实的书生一挥而就,果然高中。这不正是观音菩萨借那机灵鬼的手,把题目明明白白送给老实人么?

话说这人啊,只要心诚到极点,连老天爷都会来帮忙。那些神神鬼鬼的把戏,有时候比人还会耍花招呢!

有个该中举的,连自己的魂儿都跑出来帮忙。那年湖广乡试,有个考官批卷子批得昏昏欲睡,正打着盹儿呢,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叹气:"穷死啦穷死啦!救救穷书生吧!"他一个激灵醒过来,琢磨着:"这准是有考生要中举,在这儿显灵呢。"再仔细一听,声音是从一个考箱里传出来的。他伸手去拿卷子,每拿起一份,就听见耳边小声说:"不是这张。"就这么翻来翻去,最后摸到一份,耳边立刻说:"就是它!"考官一看,这文章写得确实好,就给录取了。说也奇怪,这声音立马就没了。后来放榜,那考生来拜见考官。考官问他:"考完试可遇到什么怪事?"考生一脸茫然:"没有啊。"考官又问:"那你平时最爱念叨什么话?"考生挠头说:"学生家里穷得叮当响,每次写完文章,总要喊两句'穷死啦救救穷',别的倒没什么。"考官把批卷时听见的话一说,两人都惊得直咂嘴,连考生自己都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。您说这不是诚心到了极点,连魂儿都显灵了吗?

再讲个更绝的。浙江考场有个老童生,从小读书读到胡子都白了,考了不知多少回都没中。最后一回想,反正年纪也大了,就当去考场走个过场吧。谁知考试前一晚,他梦见有人跟他说:"今年你准能中,可千万不能在卷子上写字,要是写了就中不了啦!"醒来他还笑:"这梦做得真邪门,天底下哪有交白卷能中的道理?"也没当回事。

进了考场刚提笔,耳边又响起那句话:"千万写不得啊!"他心里直犯嘀咕,可对着题目越想越燥,半个字也憋不出来,气得把笔一摔:"看来又是没戏!"干脆蒙头大睡。梦里他爷爷和爹都来了,异口同声说:"千万不能写字,包你中举!"醒来他叹口气:"罢了罢了,既然祖宗都这么说,我还费什么劲?"真就交了白卷。

出场时他心想:"头一个被赶出考场的准是我。"结果衙门贴出告示,那些没写完的、写跑题的都被刷下来了,偏偏没他名字。他乐得直拍大腿:"这些考官都睡糊涂了吧!"第二场、第三场他都这么混过去,朋友们问他考得如何,他只能憋着笑支吾过去。您猜怎么着?放榜那天他居然真中了!他自己都以为在做梦。后来领到考卷一看,三场都是锦绣文章,惊得他下巴都要掉下来。

原来啊,有两个年轻进士当监考,手痒想试试自己的本事,正愁找不到空白卷子。碰巧拿到他的白卷,两人你一篇我一篇,硬是凑出三场好文章,还真给蒙中了!后来他们找到这考生,听他说了梦中奇事,都感叹说:"看来是老天爷借我们的手帮你写的啊!"

不过啊,命里该中的怎么都能中,不该中的可就倒霉喽。万历年间有个叫管九皋的举人,进京赶考前梦见神仙给他七个考题。他赶紧找来范文背得滚瓜烂熟,进了考场一看题目全中,乐得直冒鼻涕泡,唰唰唰就把背的文章抄上去。哪知道那年主考官最恨抄袭,专门派人搜罗市面上的范文来比对,凡是雷同的一律作废。可怜管举人白忙活一场,最后只能去当个小官。您说这不是鬼神存心捉弄他吗?要是他自己老老实实写文章,没准儿还能中呢!

话说这人啊,有时候做梦能预兆未来,可有时候反倒成了晦气。鬼神的捉弄,简直跟小孩子闹着玩似的。

浙江山阴有个读书人叫诸葛一鸣,在山里发奋苦读,连过年都不回家。隆庆庚午年的大年初一天还没亮,他梳洗完毕准备去庙里烧香,半路遇上一队人鸣锣开道而来。他心里直犯嘀咕:"这深山老林的哪来这阵仗?"站在路边仔细一瞧,只见吹鼓手在前头开路,马上簇拥着个物件。后头跟着位贵人,竟是位金甲神将。一鸣知道遇上了阴司神灵,赶忙上前行礼:"敢问尊神前头护送的是何物?"那神将道:"是今科乡试的榜单。"一鸣心头一跳:"学生正是秀才,不知榜上有名否?"神将摇头:"你的名字在下科榜上。"一鸣急得搓手:"学生家贫等不得,能否请尊神通融,挪到今科?"神将沉吟道:"这事难办。不过既然相遇也是有缘,我且替你周旋。若是中了,得多烧些纸钱给我打点,否则我也要受罚。"一鸣满口答应。

后来放榜时,一鸣的名字果然挂在榜尾,上头还盖着朱印。原来本该上榜的名额已满,偏有个考官拿着他的卷子拼命推荐,主考官没法子,只得把榜末那人划掉换上一鸣。这都是鬼神暗中使的劲儿。一鸣中举后欢喜过头,竟忘了烧纸钱的事。赴完鹿鸣宴回住处时,忽见个披头散发的鬼魂拦在马前哭诉:"我为你遭殃了!"一鸣细看正是那位金甲神,慌忙赔不是:"现在补烧纸钱可还来得及?"那鬼叹道:"迟是迟了,总比没有强。"一鸣赶紧买了纸钱烧化。

等到会试时,那鬼又来寻他:"这回我助你登第,先告诉你七道考题。"一鸣按题目准备妥当,进场果然全中。正欢喜时,第二场考试快开场了鬼才来报题。一鸣急得跺脚:"这哪来得及准备?"鬼却说:"把文章藏在头巾里带进去,我替你遮掩。"谁知到了考场,监考官还没搜身,头巾里的文章就自个儿掉出来。这下按作弊论处,戴枷示众不说,功名也革除了。原来这鬼是来报当初纸钱之仇的。可见命里不该中的,硬要早一科也是枉然。

话说唐朝江陵副使李君年轻时赴长安赶考,路过华阴住在客栈里。见有位白衣人虽然穿着朴素,却生得眉目清朗气度不凡。李君是聪明人,暗想这位定非等闲之辈,便挪近座位搭话。谁知对方对答如流,无所不知。李君越发敬重,夜里围着火炉对饮,聊得十分投机。次日同行到昭应,李君提议结拜:"小弟仰慕兄长风范,不如结为兄弟如何?"白衣人笑道:"我无姓名亦无年岁,你唤我兄长便是。"当晚白衣人说要先行告辞,李君忙问:"兄长可有指教?"白衣人神秘一笑:"可是想预知后事?"见李君连连作揖,又道:"天机不可泄露,我给你三封密信,紧要关头依次拆看,自有用处。"说罢在月光下写了三张字条封好,叮嘱道:"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拆看。"李君珍重收进行囊。后来他应试落第,忽然想起那三封密信......

话说这李君的父亲在世时,原本是松滋县的县令,家里也算得上富足。可老人家带着积蓄上京城打点升迁,谁曾想竟病死在客栈里,那些钱财也不知去向。李君痛失父亲,家道中落,便想着非得考中功名才能回去重振门楣。他带着不少盘缠住在京城,发誓不中举绝不回家。

这李君自诩才高八斗,觉得中举就像弯腰捡根草那么容易。哪晓得时运不济,连着考了五六次都名落孙山,带的银子也花得差不多了。想回家吧,连路费都没有;想继续住下等下次科考,连租房的铜板都掏不出来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找。真是左右为难,走投无路。

正急得团团转时,他突然想起:"那位仙长留给我的书信上说'有急事才能打开'。如今穷途末路,这不就是最急的时候吗?不如拆开第一封看看。"可毕竟是仙家之物,不敢怠慢。当晚他沐浴斋戒,第二天天刚亮就焚香祷告:"弟子实在走投无路,斗胆拆开仙长第一封信,只求指点迷津。"说完恭恭敬敬拆开信封,里面竟还有个小信封,上面写着:"某年某月某日,因穷困潦倒无钱可用,拆开第一封。"

李君惊得手直发抖:"真是神仙啊!怎么连我今日的窘境都算得准?连拆信的日期都分毫不差!"赶紧拆开小信封,里面就一行字:"可去青龙寺门前坐着。"

他虽觉得蹊跷,但哪敢不从?只是心里嘀咕:"去那儿坐着能干啥?"打听才知道青龙寺离住处有五十多里路。李君只好骑着头瘦驴,紧赶慢赶到了寺前,日头都快落山了。他照着信上说的,傻坐在门槛上等啊等,天都黑透了还不见动静。心里正着急,转念一想又自嘲道:"我真是痴了,坐这儿就能等来钱吗?今晚连个住处都没着落呢!"

正发愁时,忽听寺里传来脚步声。走近了才看清是住持带着个小和尚来关山门。住持见他便问:"这位施主,天都黑了怎么还坐在这儿?"李君忙道:"驴子走不动了,天色已晚,想在贵寺借宿一宿。"住持连连摆手:"山门外风大露重,哪是过夜的地方?快请进来。"

李君推辞不过,只得牵着瘦驴跟进去。住持见他是读书人,连忙备茶做饭。席间那住持不住地打量李君,上下看了又看,转头和小和尚嘀嘀咕咕,时而发笑。李君心里纳闷又不好多问。忽然住持开口:"公子贵姓?"李君答:"姓李。"住持猛地站起来:"果然姓李!"李君诧异道:"在下的贱姓有何不妥?"

住持眼眶突然红了:"松滋县李县令,可是令尊?"李君闻言起身,眉头紧锁:"正是家父。"住持顿时老泪纵横:"老衲与令尊是故交啊!方才见公子相貌酷似李大人,心里就犯嘀咕。真是苍天有眼,让老衲今日得见故人之子!"

李君听说父亲旧事,也不禁泪流满面:"不知大师与先父有旧,方才多有失礼。只是您说寻找弟子多时,这是为何?"住持抹着眼泪说:"当年令尊带了两千贯钱来京打点,突然染病。临终前将钱财托付给寺里保管。这些年来老衲日夜不安,生怕辜负所托。今日得见公子,总算能了却这桩心事了。"

李君又惊又喜:"先父客死异乡,我们都以为钱财尽失,没想到竟在大师这里。若非您高义,这些钱早不知去向了。"住持摆手道:"出家人要钱财何用?何况他人之物,昧下只会徒增罪业。老衲只怕有负所托,来世要遭报应。明日公子写个收据,把这些钱都带走吧。令尊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。"

当晚住持留他住下,次日果然取出两千贯钱。李君写了收据,雇了骡车把钱运走。他望着青龙寺的匾额,想起仙书的预言,不由得感叹世间竟真有这般奇事。

这正是: 青龙寺里老住持,一诺千金守故资。 若非仙人指迷津,哪得遗财重见时?

李君在长安买了宅子,一下子成了富贵人家。他本是名门望族出身,可之前穷得连媳妇都娶不上。如今在长安城里发了家,又顶着祖上的好名声,媒婆们便纷纷上门说亲。他娶了妻成了家,打算在长安长住下去。

后来又去考了两次科举,都没中,年纪渐渐大了。亲戚朋友和家里的仆人们都劝他:"不如先谋个官职,好歹是个终身依靠,何必被科举耽误到老呢?"李君自认为才学过人,家里又有钱,不愁吃穿,总想着:"就差这一步,境遇可就大不相同了。我怎么能甘心放弃,让那些不如我的人得意洋洋?再等下一科吧。"

这一年他又去应考,还是落第,算上前几次,整整考了十回。虽然心里不服气,可年年考完都要喝那解闷酒——唐朝管这叫"打毷氉",这酒席吃了十来回,也实在腻烦了。他想收手不考,又舍不得;想再等等,不光劝他的人多,自己也觉得争不动这口气了。再加上妻子总盼着他能谋个一官半职,光耀门楣,天天在耳边唠叨些不入耳的话,弄得他心烦意乱,竟没了主意。他含着眼泪说:"要是现在放弃,这辈子就是个落第举子。就算以后侥幸当了大官,说起来也不光彩啊。"

犹豫了好些日子,他突然想起:"仙兄留给我的信上说'急时可开',眼下虽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,可考与不考关系我这一辈子,不如打开第二封信看看。"主意已定,他斋戒沐浴。第二天清早,拆开外封,只见上面写着:"某年月日,因将放弃科举,开第二封。"李君大喜:"原来就该今天拆!既然拆得没错,里面必有决断,我这一生总算有着落了。"急忙拆开小封,里面只有寥寥数字:"可去西市靴辔行头坐。"

李君看完直纳闷:"这又是什么意思?我还以为会明说该不该继续考,结果又是个哑谜。上次在青龙寺,是有个和尚欠钱;这回西市的靴店,难道还有人欠我功名不成?不过仙兄的话从没错过,还是去看看怎么回事吧,虽然想想也挺好笑。"他自言自语一番,只得照着指示往西市走去。

到了地方,他琢磨着:"该坐在哪儿好呢?"抬眼望去,只见:

酒旗高挑,酒坛堆满门前。门上的对联,像是醉汉歪歪扭扭题写的;墙上的诗篇,像是过客匆忙乱诌的。一进门就闻到腥膻味,桌上也没什么好菜;才坐下就听见吆喝声,却不见端上酒菜。说什么闻香下马,夸口知味停车,不过是行人充饥之处,或是约人谈事的地方。

原来是个大酒楼。李君独自坐着无聊,心想:"不如打壶酒,边喝边等。"刚进店门,掌柜见是个读书人,连忙拱手:"楼上有雅座,官人请上楼。"李君上楼坐定,看见东头有间干净小阁子,门虚掩着,静悄悄的似乎有人。他座位正下方是掌柜的房间,地板上有个小洞,往下看一目了然。

李君一个人在楼上,还没等来酒菜,闲得无聊,忽然听见楼下房间里有人低声说话。他凑到地板洞前往下看,只见一个人正要起身,另一个拍着他肩膀叮嘱:"叫他家公子明天天亮前务必过来。要是实在没钱,就说可以先欠着,千万别错过。迟一天就来不及了。"要走的那人说:"他还在犹豫,不肯来怎么办?"

李君听得蹊跷,心想:"仙兄的话莫非应在这件事上?"急忙下楼,正好撞见掌柜和一个陌生人。他拉住掌柜问:"你们刚才说什么呢?"掌柜说:"侍郎家的公子有急事要用一千贯钱,托我们找门路,正商量着呢。"李君问:"一千贯可不是小数目,哪来这样的财主肯借?"掌柜笑道:"不是借,等事成了,这一千贯就当酬金,也不算多。"

李君再三追问详情。掌柜不耐烦道:"关你什么事?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?"那要走的人却站住脚,见他问得急切,转身说:"不如实话告诉他?反正那边还没谈妥,说不定另有个主顾呢。"掌柜这才凑到李君耳边说:"是谋划明年科举及第的事。"

李君心头一震,这不正应了仙兄的提示?连忙问:"这事靠谱吗?"掌柜说:"侍郎公子就在楼上雅间,还能有假?"李君追问:"方才听你们说话,是要去找人?"掌柜解释道:"有个举人要做这事,说好昨天来,等到晚上也没见人影。不知是凑不出钱,还是信不过?其实公子说了可以等及第后再付钱,就怕他因为没钱不敢来,所以让这位朋友再去约。要是明天还不来,公子就走了,白白错过这好机会。"

李君立刻说:"实不相瞒,我也是举人。要钱我有,不如让我见见公子,把这事定下来如何?"掌柜将信将疑:"官人此话当真?"李君拍胸脯:"这还能有假?"掌柜笑道:"这事本来不挑人。真要办,有什么不可以!"那陌生人插嘴道:"俗话说'有奶便是娘',现成的买卖不做,还等什么?官人若真要做,我也省得再跑一趟了。"掌柜点头:"既如此,就请官人上楼与公子面谈吧。"

两人领着李君上楼。那陌生人去东头雅间说了会儿话,只见一个人踱步出来。但见这人:

白白胖胖一张脸,身材臃肿。走路端着架子,待人爱答不理。看人时眼神飘忽,说话含含糊糊。靠着祖上积下的家业,享着现成的清福。

这人刚迈出房门,掌柜的赶忙拉着李君迎上去,压低声音道:"这位可是侍郎家的公子,您可得恭敬些。"李君整了整衣襟,规规矩矩行过礼。那公子抬手虚扶,眼角余光扫着掌柜:"这位是来应试的举子?"

李君连忙报上姓名,搓着手道:"方才掌柜说的事,还望公子多多提携。"公子没急着答话,却朝掌柜和旁边那人使了个眼色:"这事儿怎么说?"掌柜立刻凑上前:"数目早谈妥了,昨儿有个穷酸说好要来又反悔。这位李官人家底厚实,特意带他来见您。"

公子把玩着腰间玉佩,嗤笑道:"咱们要的又不多,怎的拖到现在?"掌柜赔着笑:"举子们大多穷得叮当响,一时半会儿凑不齐。""专挑有钱的不就得了?""有钱的主儿倒是找过几个,偏没遇上李官人这般爽快的。"

公子突然转向李君:"你家底如何?"不等掌柜搭腔,李君急声道:"在下在长安有祖产,只要事成,千贯钱立时奉上!"公子眼睛一亮,拍案道:"好极!明年主考官正是家叔,保管误不了您的前程。今日先立字据,待放榜后再付钱——料您也赖不掉。"

李君听得心头火热,想起那本仙书预言,更觉十拿九稳。当即摸出两贯钱塞给掌柜:"快备桌酒菜来!"三杯黄酒下肚,字据已立得妥妥当当。临别时又给掌柜和那中间人各塞了谢礼,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
来年春闱放榜,李君果然高中。他二话不说带着千贯钱履约,这才明白仙书第二封的玄机——真才实学屡试不第,倒不如这黄白之物管用。

后来李君做了官,总惦记着要找那白衣仙人道谢。派人在华山西岳寻了个底朝天,连个影子都没找着。转眼升到江陵副使,某日突然心口剧痛,昏死好几回。眼看要不行了,他挣扎着让妻子拆开第三封仙书。

妻子颤抖着撕开外封,惊叫出声:"连病症日子都写得分毫不差!"可再拆内封,只见五个冷冰冰的字:可处置家事。妇人顿时瘫坐在地,李君却笑了:"仙兄早算准啦!他既能指点我富贵,如今指点不了生死,必是命数使然。"

他望着梁间蛛网轻叹:"当年若无仙兄引路,满腹经纶也换不来功名。可见万事强求不得..."两日后,这位副使大人笑着闭上了眼睛。

这正是:命里有时终须有,任你才高八斗,不如铜钱一斗。诸位看官须记得,那怀才不遇的,且把心放宽些罢!

原文言文

  华阴道独逢异客 江陵郡三拆仙书

  诗云:

  人生凡事有前期,尤是功名难强为。

  多少英雄埋没杀,只因莫与指途迷。

  话说人生只有科第一事,最是黑暗,没有甚定准的。自古道“文齐福不齐”,随你胸中锦绣,笔下龙蛇,若是命运不对,到不如乳臭小儿、卖菜佣早登科甲去了。就如唐时以诗取士,那李、杜、王、孟不是万世推尊的诗祖?却是李杜俱不得成进士,孟浩然连官多没有,止百王摩诘一人有科第,又还亏得岐王帮衬,把《郁轮袍》打了九公主关节,才夺得解头。若不会夤缘钻刺,也是不稳的。只这四大家尚且如此,何况他人?及至诗不成诗,而今世上不传一首的,当时登第的元不少。看官,你道有什么清头在那里?所以说:

  文章自古无凭据,惟愿朱衣一点头。

  说话的,依你这样说起来,人多不消得读书勤学,只靠着命中福分罢了。看官,不是这话。又道是:“尽其在我,听其在天。”只这些福分又赶着兴头走的,那奋发不过的人终久容易得些,也是常理。故此说:“皇天不负苦心人。”毕竟水到渠成,应得的多。但是科场中鬼神弄人,只有那该侥幸的时来福凑、该迍邅的七颠八倒这两项吓死人!先听小子说几件科场中事体做个起头。

  有个该中了,撞着人来帮村的。湖广有个举人姓何,在京师中会试,偶入酒肆,见一伙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饮酒。听他说话半文半俗,看他气质假斯文带些光棍腔。何举人另在一座,自斟自酌。这些人见他独自一个寂寞,便来邀他同坐。何举人不辞,就便随和欢畅。这些人道是不做腔,肯入队,且又好相与,尽多快活。吃罢散去。隔了儿日,何举人在长安街过,只见一人醉卧路旁,衣帽多被尘土染污。仔细一看,却认得是前日酒肆里同吃酒的内中一人,也是何举人忠厚处,见他醉后狼藉不象样,走近身扶起他来。其人也有些醒了,张目一看,见是何举人扶他,把手拍一拍臂膊,哈哈笑道:“相公造化到了。”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条汗巾来,汗中结里裹着一个两指大的小封儿,对何举人道:“可拿到下处自看。”何举人不知其意,袖了到下处去。下处有好几位同会试的在那里,何举人也不道是什么机密勾当,不以为意,竟在众人面前拆开看时,乃是六个《四书》题目,八个经题目,共十四个。同寓人见了,问道:“此自何来?”何举人把前日酒肆同饮,今日跌倒街上的话,说了一遍,道:“是这个人与我的,我也不知何来。”同寓人道:“这是光棍们假作此等哄人的,不要信他。”独有一个姓安的心里道:“便是假的何妨?我们落得做做熟也好。”就与何举人约了,每题各做一篇,又在书坊中寻刻的好文,参酌改定。后来入场,六个题目都在这里面的,二人多是预先做下的文字,皆得登第。元来这个醉卧的人乃是大主考的书办,在他书房中抄得这张题目,乃是一正一副在内。朦胧醉中,见了何举人扶他,喜欢,与了他。也是他机缘辐揍,又挈带了一个姓安的。这些同寓不信的人,可不是命里不该,当面错过?

  醉卧者人,吐露者神。信与不信,命从此分。

  有个该中了,撞着鬼来帮村的。扬州兴化县举子,应应天乡试,头场日齁酣睡一日不醒,号军叫他起来,日已晚了,正自心慌,且到号底厕上走走。只见厕中已有一个举子在里头,问兴化举子道:“兄文成未?”答道:“正因睡了失觉,一字未成,了不得在这里。”厕中举子道:“吾文皆成,写在王讳纸上,今疾作誉不得了,兄文既未有,吾当赠兄罢。他日中了,可谢我百金。”兴化举子不胜之喜。厕中举子就把一张王讳纸递过来,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写完在上面,说道:“小弟姓某名某,是应天府学。家在僻乡,城中有卖柴牙人某人,是我侄,可一访之,便可寻我家了。”兴化举子领诺,拿到号房照他写的誉了,得以完卷。进过三场,揭晓果中。急持百金,往寻卖柴牙人,问他叔子家里。那牙人道:“有个叔子,上科正患痢疾进场,死在场中了。今科那得还有一个叔子?”举子大骇,晓得是鬼来帮他中的,同了牙人直到他家,将百金为谢。其家甚贫,梦里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,阖家大喜。这举子只当百金买了一个春元。

  一点文心,至死不磨。上科之鬼,能助今科。

  有个该中了,撞着神借人来帮村的。宁波有两生,同在鉴湖育王寺读书。一生儇巧,一生拙诚。那拙的信佛,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祷告:愿求明示场中七题。那巧的见他匍匐不休,心中笑他痴呆。思量要耍他一耍,遂将一张大纸自拟了六题,把佛香烧成字,放在香几下。拙的明日早起拜神,看见了,大信,道是大士有灵,果然密授秘妙。依题遍采坊刻佳文。名友窗课,模拟成七篇好文,熟记不忘。巧的见他信以为实,如此举动,道是被作弄着了,背地暗笑他着鬼。岂知进到场中,七题一个也不差,一挥而出,竟得中式。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,明把题目与他的?

  拙以诚求,巧者为用。鬼神机权,妙于簸弄。

  有个该中了,自己精灵现出帮村的。湖广乡试日,某公在场阅卷倦了,朦胧打盹。只听得耳畔叹息道:“穷死穷死!救穷救穷!”惊醒来想一想道:“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了。”仔细听听,声在一箱中出,伸手取卷,每拾起一卷,耳边低低道:“不是。”如此屡屡,落后一卷,听得耳边道:“正是。”某公看看,文字果好,取中之,其声就止。出榜后,本生来见。某公问道:“场后有何异境?”本生道:“没有。”某公道:“场中甚有影响,生平好讲什么话?”本生道:“门生家寒不堪,在窗下每作一文成,只呼‘穷死救穷’,以此为常,别无他话。”某公乃言间卷时耳中所闻如此,说了共相叹异,连本生也不知道怎地起的。这不是自己一念坚切,精灵活现么!

  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果然勇猛,自有神来。

  有个该中了,人与鬼神两相凑巧帮村的。浙场有个士子,原是少年饱学,走过了好几科,多不得中。落后一科,年纪已长,也不做指望了。幸得有了科举,图进场完故事而已。进场之夜,忽梦见有人对他道:“你今年必中,但不可写一个字在卷上,若写了,就不中了,只可交白卷。”士子醒来道:“这样梦也做得奇,天下有这事么?”不以为意。进场领卷,正要构思下笔,只听得耳边厢又如此说道:“决写不得的。”他心里疑道:“好不作怪?”把题目想了一想,头红面热,一字也付不来,就暴躁起来道:“都管是又不该中了,所以如此。”闷闷睡去。只见祖、父俱来分付道:“你万万不可写一字,包你得中便了。”醒来叹道:“这怎么解?如此梦魂缠扰,料无佳思,吃苦做什么?落得不做,投了白卷出去罢!”出了场来。自道头一个就是他贴出,不许进二场了。只见试院开门,贴出许多不合式的来:有不完篇的,有脱了稿的,有差写题目的,纷纷不计其数。正拣他一字没有的,不在其内,倒哈哈大笑道:“这些弥封对读的,多失了魂了!”隔了两日不见动静,随众又进二场,也只是见不贴出,瞒生人眼,进去戏耍罢了。才捏得笔,耳边又如此说。他自笑道:“不劳分付,头场白卷,二场写他则甚?世间也没这样呆子。”游衍了半日,交卷而出。道:“这番决难逃了!”只见第二场又贴出许多,仍复没有己名,自家也好生咤异。又随众进了三场,又交了白卷,自不必说。朋友们见他进过三场,多来请教文字,他只好背地暗笑,不好说得。到得榜发,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。他只当是个梦,全不知是那里来的。随着赴鹿鸣宴风骚,真是十分侥幸。领出卷来看,三场俱完好,且是锦绣满纸,惊得目睁口呆,不知其故?元来弥封所两个进士知县,多是少年科第,有意思的,道是不进得内廉,心中不伏气。见了题目,有些技痒,要做一卷,试试手段,看还中得与否?只苦没个用印卷子,虽有个把不完卷的,递将上来,却也有一篇半篇,先写在上了,用不着的。已后得了此白卷,心中大喜,他两个记者姓名,便你一篇我一篇,共相斟酌改订,凑成好卷,弥封了发去誉录。三场皆如此,果然中了出来。两个进士暗地得意,道是这人有天生造化。反着人寻将他来,问其白卷之故。此生把梦寐叮瞩之事,场中耳畔之言,一一说了。两个进士道:“我两人偶然之兴,皆是天教代足下执笔的。”此生感激无尽,认做了相知门生。

  张公吃酒,李公却醉。命若该时,一字不费。

  这多是该中的话了。若是不该中,也会千奇万怪起来。

  有一个不该中,鬼神反来耍他的。万历癸未年,有个举人管九皋赴会试。场前梦见神人传示七个题目,醒来个个记得,第二日寻坊间文,拣好的熟记了。入场,七题皆合,喜不自胜。信笔将所熟文字写完,不劳思索,自道是得了神助,心中无疑。谁知是年主考厌薄时文,尽搜括坊间同题文字入内磨对,有试卷相同的,便涂坏了。管君为此竟不得中,只得选了官去。若非先梦七题,自家出手去做,还未见得不好,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?

  梦是先机,番成悔气。鬼善椰榆,直同儿戏。

  有一个不该中强中了,鬼神来摆布他的。浙江山阴士人诸葛一鸣,在本处山中发愤读书,不回过岁。隆庆庚午年元旦未晓,起身梳洗,将往神祠中祷祈,途问遇一群人喝道而来。心里疑道:“山中安得有此?”伫立在旁细看,只见鼓吹前导,马上簇拥着一件东西。落后贵人到,乃一金甲神也。一鸣明知是阴间神道,迎上前来拜问道:“尊神前驱所迎何物?”神道:“今科举子榜。”一鸣道:“小生某人,正是秀才,榜上有名否?”神道:“没有。君名在下科榜上。”一鸣道:“小生家贫等不得,尊神可移早一科否?”神道:“事甚难。然与君相遇,亦有缘。试为君图之。若得中,须多焚椿钱,我要去使用,才安稳。不然,我亦有罪犯。”一鸣许诺。及后边榜发,一鸣名在末行,上有丹印。缘是数已填满,一个教官将着一鸣卷竭力来荐,至见诸声色。主者不得已,割去榜未一名,将一鸣填补。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。一鸣得中,甚喜,匆匆忘了烧椿钱。赴宴归寓,见一鬼披发在马前哭道:“我为你受祸了。”一鸣认看,正是先前金甲神,甚不过意道:“不知还可焚钱相救否?”鬼道:“事已迟了,还可相助。”一鸣买些椿钱烧了。及到会试,鬼复来道:“我能助公登第,预报七题。”一鸣打点了进去,果然不差。一鸣大喜。到第二场,将到进去了,鬼才来报题。一鸣道:“来不及了。”鬼道:“将文字放在头巾内带了进去,我遮护你便了。”一鸣依了他。到得监试面前,不消搜得,巾中文早已坠下,算个怀挟作弊,当时打了枷号示众,前程削夺。此乃鬼来报前怨作弄他的,可见命未该中,只早一科也是强不得的。

  躁于求售,并丧厥有。人耶鬼耶?各任其咎。

  看官只看小子说这几端,可见功高定数,毫不可强。所以但:

  窗下莫言命,场中不论文。

  世间人总在这定数内被他哄得昏头昏脑的。小子而今说一段指破功高定数的故事,来完这回正话。

  唐时有个江陵副使李君,他少年未第时,自洛阳赴长安进士举,经过华阴道中,下店歇宿。只见先有一个白衣人在店。虽然浑身布素,却是骨秀神清,丰格出众。店中人甚多,也不把他放在心上。李君是个聪明有才思的人,便瞧科在眼里道:“此人决然非凡。”就把坐来移近了,把两句话来请问他。只见谈吐如流,百叩百应。李君愈加敬重,与他围炉同饮,款治倍常。明日一路同行,至昭应,李君道:“小弟慕足下尘外高踪,意欲结为兄弟,倘蒙不弃,伏乞见教姓名年岁,以便称呼。”白衣人道:“我无姓名,亦无年岁,你以兄称我,以兄礼事我可也。”李君依言,当下结拜为兄。至晚对李君道:“我隐居西岳,偶出游行,甚荷郎君相厚之意,我有事故,明旦先要往城,不得奉陪,如何?”李君道:“邂逅幸与高贤结契,今遽相别,不识有甚言语指教小弟否?”白衣人道:“郎君莫不要知后来事否?”李君再拜,恳请道:“若得预知后来事,足可趋避,省得在黑暗中行,不胜至愿。”白衣人道:“仙机不可泄漏,吾当缄封三书与郎君,日后自有应验。”李君道:“所以奉恳,专贵在先知后事,若直待事后有验,要晓得他怎的?”白衣人道:“不如此说。凡人功名富贵,虽自有定数,但吾能前知,便可为郎君指引。若到其间开他,自身用处,可以周全郎君富贵。”李君见说,欣然请教。白衣人乃取纸笔,在月下不知写些什么,摺做三个柬,外用三个封封了,拿来交与李君,道:“此三封,郎君一生要紧事体在内,封有次第,内中有秘语,直到至急时方可依次而开,开后自有应验。依着做去,当得便宜。若无急事,漫自开他,一毫无益的。切记,切记。”李君再拜领受,珍藏箧中。次日,各相别去。李君到了长安,应过进士举,不得中第。

  李君父亲在时,是松滋令,家事颇饶,只因带了宦囊,到京营求升迁,病死客邸,宦囊一空。李君痛父沦丧,门户萧条,意欲中第才归,重整门阀。家中多带盘缠,拚住京师,不中不休。自恃才高,道是举手可得,如拾芥之易。怎知命运不对,连应过五六举,只是下第,盘缠多用尽了。欲待归去,无有路费;欲待住下,以侯再举,没了赁房之资,求容足之地也无。左难右难,没个是处。正在焦急头上,猛然想道:“仙兄有书,分付道:‘有急方开。’今日已是穷极无聊,此不为急,还要急到那里去?不免开他头一封,看是如何?”然是仙书,不可造次。是夜沐浴斋素,到第二日清旦,焚香一炉,再拜祷告道:“弟子只因穷因,敢开仙兄第一封书,只望明指迷途则个。”告罢,拆开外封,里面又有一小封,面上写着道:“某年月日,以因迫无资用,开第一封。”李君大惊道:“真神仙也!如何就晓得今日目前光景?且开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,可见正该开的,内中必有奇处。”就拆开小封来看,封内另有一纸,写着不多几个字:“可青龙寺门前坐。”看罢,晓得有些奇怪,怎敢不依?只是疑心道:“到那里去何干?”问问青龙寺远近,元来离住处有五十乡里路。李君只得骑了一头蹇驴,速速走到寺前,日色已将晚了。果然依着书中言语,在门槛上呆呆地坐了一回,不见什么动静。天昏黑下来,心里有些着急,又想了仙书,自家好笑道:“好痴子,这里坐,可是有得钱来的么?不相望钱,今夜且没讨宿处了。怎么处?”

  正迟疑问,只见寺中有人行走响,看看至近,却是寺中主僧和个行者来夫前门,见了李君问道:“客是何人,坐在此间?”李君道:“驴弱居远,天色已晚,前去不得,将寄宿于此。”主僧道:“门外风寒,岂是宿处?且请到院中来。”李君推托道:“造次不敢惊动。”主僧再三邀进,只得牵了蹇驴,随着进来。主僧见是士人,具馔烹茶,不敢怠慢。饮间,主僧熟视李君,上上下下估着,看了一回,就转头去与行童说一番,笑一番。李君不解其意,又不好问得。只见主僧耐了一回,突然问道:“郎君何姓?”李君道:“姓李。”主僧惊道:“果然姓李!”李君道:“见说贱姓,如此着惊,何故?”主僧道:“松滋李长官是郎君盛旌,相识否?”李君站起身,颦蹙道:“正是某先人也。”主僧不觉垂泪不已,说道:“老僧与令先翁长官久托故旧,往还不薄。适见郎君丰仪酷似长官,所以惊疑。不料果是。老僧奉求已多日,今日得遇,实为万幸。”

  李君见说着父亲,心下感伤,涕流被面道:“不晓得老师与先人旧识,顷间造次失礼。然适闻相求弟子已久,不解何故?”主僧道:“长官昔年将钱物到此求官,得疾狼狈,有钱二千贯,寄在老僧常住库中。后来一病不起,此钱无处发付。老僧自是以来,心中常如有重负,不能释然。今得郎君到此,完此公案,老僧此生无事矣。”李君道:“向来但知先人客死,宦囊无迹,不知却寄在老师这里。然此事无个证见,非老师高谊在古人之上,怎肯不昧其事,反加意寻访?重劳记念,此德难忘。”主僧道:“老僧世外之人,要钱何用?何况他人之财,岂可没为己有,自增罪业?老僧只怕受托不终,致负夙债,赂累来生,今幸得了此心事,魂梦皆安。老僧看郎君行况萧条,明日但留下文书一纸,做个执照,尽数辇去为旅邸之资,尽可营生,尊翁长官之目也瞑了。”李君悲喜交集,悲则悲着父亲遗念,喜则喜着顿得多钱。称谢主僧不尽,又自念仙书之验如此,真希有事也。

  青龙寺主古人徒,受托钱财谊不诬。

  贫子衣珠虽故在,若非仙诀可能符。

 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,殷勤相待。次日尽将原镪二千贯发出,交明与李君。李君写个收领文字,遂雇骡驮载,珍重而别。

  李君从此买宅长安,顿成富家。李君一向门阀清贵,只因生计无定,连妻子也不娶得。今长安中大家见他富盛起来,又是旧家门望,就有媒人来说亲与他。他娶下成婚,作久住之计。又应过两次举,只是不第,年纪看看长了。亲威朋友仆从等多劝他:“且图一官,以为终身之计,如何被科名骗老了?”李君自恃才高,且家有余资,不愁衣食,自道:“只争得此一步,差好多光景,怎肯甘心就住,让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,做尽天气?且索再守他次把做处。”本年又应一举,仍复不第,连前却满十次了。心里虽是不伏气,却是递年“打毷氉”,也觉得不耐烦了。说话的,如何叫得“打毷氉”?看官听说:唐时榜发后,与不第的举子吃解闷酒,浑名“打毷氉”。此样酒席,可是吃得十来番起的。李君要往住手,又割舍不得;要宽心再等,不但撺掇的人多,自家也觉争气不出了。况且妻子又未免图他一官半职荣贵,耳边日常把些不入机的话来激聒,一发不知怎地好,竟自没了生意,含着一眶眼泪道:“一歇了手,终身是个不第举子。就侥幸官职高贵,也说不响了。”踌躇不定几时,猛然想道:“我仙兄有书道‘急时可开’,此时虽无非常急事,却是住与不住,是我一生了当的事,关头所差不小,何不开他第二封一看,以为行止?”生意定了,又斋戒沐浴。次日清旦,启开外封,只见里面写道:“某年月日,以将罢举,开第二封。”李君大喜道:“元来原该是今日开的,既然开得不差,里面必有决断,吾终身可定了。”忙又开了小封看时,也不多儿个字,写着:“可西市靴辔行头坐。”李君看了道:“这又怎么解?我只道明明说个还该应举不应举,却又是哑谜。当日青龙寺,须有个寺僧欠钱;这个西市靴辔行头,难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债不成?但是仙兄说话不曾差了一些,只索依他走去,看是甚么缘故。却其实有些好笑。”自言自语了一回,只得依言一直走去。

  走到那里,自想道:“可在那处坐好?”一眼望去一个去处,但见:

  望子高挑,埕头广架。门前对于,强斯文带醉歪题;壁上诗篇,村过客乘忙诌下。入门一阵腥膻气,案上原少佳肴;到坐儿番吆喝声,面前未来供馔。漫说闻香须下马,枉夸知味且停骖。无非行路救饥,或是邀人议事。

  元来是一个大酒店。李君独坐无聊,想道:“我且沽一壶,吃着坐看。”步进店来。店主人见是个士人,便拱道:“楼上有洁净坐头,请官人上楼去。”李君上楼坐定,看那楼上的东首尽处,有间洁净小阁子,门儿掩着,象有人在里边坐下的,寂寂默默在里头。李君这付座底下,却是店主人的房,楼板上有个穿眼,眼里偷窥下去,是直见的。李君一个在楼上,还未见小二送酒莱上来,独坐着闲不过,听得脚底下房里头低低说话,他却在地板眼里张看。只见一个人将要走动身,一个拍着肩叮瞩,听得落尾两句说道:“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会。若是苦没有钱,即说元是且未要钱的,不要挫过。迟一日就无及了。”去的那人道:“他还疑心不的确,未肯就来怎好?”李君听得这儿句话,有些古怪,便想道:“仙兄之言莫非应着此间人的事体上?”即忙奔下楼来,却好与那两个人撞个劈面,乃是店主人与一个陌生人。李君扯住店主人间道:“你们适才讲的是什么话?”店主人道:“侍郎的郎君有件紧要事干,要一千贯钱来用,托某等寻觅,故此商量寻个头主。”李君道:“一千贯钱不是小事,那里来这个大财主好借用?”店主道:“不是借用,说得事成时,竟要了他这一千贯钱也还算是相应的。”李君再三要问其事备细。店主人道:“与你何干!何必定要说破?”只见那要去的人,立定了脚,看他问得急切,回身来道:“何不把实话对他说?总是那边未见得成,或者另绊得头主,大家商量商量也好。”店主人方才咐着李君耳朵说道:“是营谋来岁及第的事。”李君正斗着肚子里事,又合着仙兄之机,吃了一惊,忙问道:“此事虚实何如?”店主人道:“侍郎郎君见在楼上房内,怎的不实?”李君道:“方才听见你们说话,还是要去寻那个的是?”店主人道:“有个举人要做此事,约定昨日来成的,直等到晚,竟不见来。不知为凑钱不起,不知为疑心不真?却是郎君无未要钱,直等及第了才交足,只怕他为无钱不来,故此又要这位做事的朋友去约他。若明日不来,郎君便自去了,只可惜了这好机会。”李君道:“好教两位得知,某也是举人。要钱时某也有,便就等某见一见郎君,做了此事,可使得否?”店主人道:“官人是实话么?”李君道:“怎么不实?”店主人道:“这事原不拣人的。若实实要做,有何不可!”那个人道:“从古道‘有奶便为娘’,我们见钟不打,倒去敛铜?官人若果要做,我也不到那边去,再走坏这样闲步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既如此,可就请上楼与郎君相见面议,何如?”

  两个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楼上来。那个人走去东首阁子里,说了一会话,只见一个人踱将出来,看他怎生模样:

  白胖面庞,痴肥身体。行动许多珍重,周旋颇少谦恭。抬眼看人,常带几分蒙昧;出言对众,时牵数字含糊。顶着祖父现成家,享这儿孙自在福。

  这人走出阁来,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,指与李君道:“此侍郎郎君也,可小心拜见。”李君施礼已毕,叙坐了。郎君举手道:“公是举子么?”李君通了姓名,道:“适才店主人所说来岁之事,万望扶持。”郎君点头未答,且目视店主人与那个人,做个手势道:“此话如何?”店主人道:“数目已经讲过,昨有个人约着不来,推道无钱。今此间李官人有钱,情愿成约。故此,特地引他谒见郎君。”郎君道:“咱要钱不多,如何今日才有主?”店主人道:“举子多贫,一时间斗不着。”郎君道:“拣那富的拉一个来罢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富的要是要,又撞不见这样方便。”郎君又拱着李君问店主人道:“此间如何?”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话,便道:“某寄藉长安,家业多在此,只求事成,千贯易处,不敢相负。”郎君道:“甚妙,甚妙!明年主司侍郎乃吾亲叔父也,也不误先辈之事。今日也未就要交钱,只立一约,待及第之后,即命这边主人走领,料也不怕少了的。”李君见说得有根因,又且是应着仙书,晓得其事必成,放胆做着,再无疑虑。即袖中取出两贯钱来,央店主人备酒来吃。一面饮酒,一面立约,只等来年成事交银。当下李君又将两贯钱谢了店主人与那一个人,各各欢喜而别。到明年应举,李君果得这个夫节之力,榜下及第。及第后,将着一千贯完那前约,自不必说。眼见得仙兄第二封书,指点成了他一生之事。

  真才屡挫误前程,不若黄金立可成。

  今看仙书能指引,方知铜臭亦天生。

  李君得第授官,自念富贵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谜诀之力,思欲会见一面以谢恩德,又要细问终身之事。差人到了华阴西岳,各处探访,并无一个晓得这白衣人的下落。只得罢了。以后仕宦得意,并无什么急事可问,这第三封书无因得开。官至江陵副使,在任时,一日忽患心痛,少顷之间晕绝了数次,危迫特甚,方转念起第三封书来,对妻子道:“今日性命俄顷,可谓至急。仙兄第三封书可以开看,必然有救法在内了。”自己起床不得,就叫妻子灌洗了,虔诚代开。开了外封,也是与前两番一样的家数,写在里面道:“某年月日,江陵副使忽患心痛,开第三封。”妻子也喜道:“不要说时日相合,连病多晓得在先了,毕竟有解救之法。”连忙开了小封,急急看时,只叫得苦。元来比先前两封的字越少了,刚刚止得五字道:“可处置家事。”妻子看罢,晓得不济事了,放声大哭。李君笑道:“仙兄数已定矣,哭他何干?吾贫,仙兄能指点富吾;吾贱,仙兄能指点贵吾;今吾死,仙兄岂不能指点活吾?盖因是数去不得了。就是当初富吾、贵吾,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。前数分明,止是仙兄前知,费得一番引路。我今思之:一生应举,真才却不能一第,直待时节到来,还要遇巧,假手于人,方得成名,可不是数已前定?天下事大约强求不得的。而今官位至此,仙兄判断已决,我岂复不知止足,尚怀遗恨哉?”遂将家事一面处置了当,隔两日,含笑而卒。

  这回书叫做《三拆仙书》,奉劝世人看取:数皆前定如此,不必多生妄想。那有才不遇时之人,也只索引命自安,不必郁郁不快了。

  人生自合有穷时,纵是仙家讵得私?

  富贵只缘承巧凑,应知难改盖棺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