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汉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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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汉阳本是汝南人氏。贞元年间,他乘船行经洪州饶州一带。那天日头西斜,江上风浪渐急,他沿着支流拐进一条小水道。船行三四里水路,不知不觉驶入一片湖泊,湖面虽开阔,水深却不过两三尺。又往北划了一里多地,忽见岸边竹林茂密,树木葱茏,便系了船缆准备歇脚。

船刚靠岸,就见两座飞檐翘角的亭台掩映在绿荫里。两个梳着鸦青色双鬟的丫鬟,肌肤胜雪,正冲着船头掩嘴轻笑。许汉阳心头一惊,顺口说了几句玩笑话逗她们,谁知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,转身跑进了宅院。他赶忙整了整衣冠,上岸去拜会主人。

还没走出几步,先前那对丫鬟已候在门厅,引着他穿过回廊。只听她们轻声说:"我家小姐正在更衣。"话音未落,又带他进了中门。眼前豁然开朗——偌大的庭院中央竟是一方清池,粉荷碧叶间飘着幽香,四围玉石栏杆泛着莹润的光。两道虹桥跨水而建,直通北岸的楼阁。拾级而上时,匾额上"夜明宫"三个银字在暮色里闪闪发亮。

穿行在奇花异木间,枝叶几乎要触到云端。丫鬟领着他登上二楼,六七个同样装束的姑娘齐齐行礼。再上到第三层,终于见到六七位盛装女子,个个都是人间未见的绝色。她们盈盈下拜,问客人从何而来。许汉阳连忙解释自己误入此地的经过。

侍女们摆开宴席,端上的菜肴器皿皆非凡品。酒过三巡时,许汉阳注意到庭中有株参天大树,树干似梧桐,叶片如芭蕉,枝头缀满未绽的红花。有位小姐斟了酒,让丫鬟抱来只鹦鹉似的鸟儿放在栏杆上。那鸟儿清啼一声,满树花苞应声怒放,每朵花蕊里竟立着个尺把高的美人,霓裳飘举,丝竹齐鸣。乐声起时,满座宾客恍如置身仙境。

才饮了一巡酒,月亮已爬上树梢。小姐们谈论的都是些玄妙之事,许汉阳插嘴问起人间俗务,她们却笑而不答。二更时分宴席将散,那些花瓣簌簌落入池中,花间美人也随之消失。有位姑娘取来卷轴请他品鉴,原是篇《江女赋》。许汉阳刚诵读完毕,另一位小姐忽然提议:"我偶得感怀诗一首,可否请诸位品评?"

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,她轻吟道:"海门连洞庭,每去三千里。十载一归来,辛苦潇湘水。"丫鬟们立即捧来金花素笺与笔墨。许汉阳展开卷轴时吃了一惊——前头已录着好些诗作,署名有仲方、巫、朝阳等,却都不带姓氏。他刚署上自己名字,小姐便收起卷轴婉拒了他和诗的请求:"这些是要呈给父母兄弟看的,不便混杂。"

四更鼓响,丫鬟们开始收拾器物。有人提醒道:"郎君该回船了。"临别时小姐们叹息:"萍水相逢,未能尽心款待。"许汉阳踏出宅院,忽然狂风大作,天地漆黑如墨。待到天明回头再看,昨夜华美的宫阁竟变成了一片荒林。

船行至昨日入江的岔口,岸上聚集着十余人。打听才知,昨夜江边淹死四人,其中有个被巫女救活的幸存者喃喃说着怪话:"龙宫的小姐们昨夜在洞庭设宴,抓我们四个去陪酒。幸好宾客少没喝尽兴,我才捡回条命。"许汉阳心头一震,又听人说:"那些丫鬟总念叨着想找人间的诗文,可惜没机缘。"再追问时,龙女的船早已离去。

许汉阳默然回船,忽然呕出几口鲜血,这才惊觉昨夜饮的怕是血酒。调养三日方见好转,而那段奇遇,终成疑案。

原文言文

  许汉阳,本汝南人也。贞元中,舟行于洪饶间。日暮,江波急,寻小浦路入。不觉行三四里,到一湖中,虽广而水才三二尺。又北行一里许,见湖岸竹树森茂,乃投以泊舟。渐近,见亭宇甚盛,有二青衣双鬟方鸦,素面如玉,迎舟而笑。汉阳讶之,而调以游词,又大笑,复走入宅。汉阳束带,上岸投谒。未行三数步,青衣延入宅内厅,揖坐。云:“女郎易服次。”须臾,青衣命汉阳入中门。见满庭皆大池,池中荷芰芬芳,四岸斐如碧玉。作两道虹桥,以通南北。北有大阁。上阶,见白金书曰“夜明宫”。四面奇花果木,森耸连云。青衣引上阁一层,又有青衣六七人,见者列拜。又引第二层,方见女郎六七人。目未尝睹,皆拜问所来。汉阳具述不意至此。女郎揖坐讫,青衣具饮食,所用皆非人间见者。食讫命酒。其中有奇树高数丈,枝干如梧,叶似芭蕉,有红花满树未吐。盎如杯,正对饮所。一女郎执酒,命一青衣捧一鸟如鹦鹉,置饮前栏干上。叫一声,而树上花一时开,芳香袭人。每花中有美人长尺余,婉丽之姿,掣曳之服,各称其质。诸乐弦管尽备。其人再拜。女郎举酒,众乐俱作,萧萧冷冷,窨(陈校本“窨”作“杳”)如神仙。才一巡,已夕,月色复明。女郎所论,皆非人间事,汉阳所不测。时因汉阳以人事辩之,则女郎一无所酬答。欢饮至二更,筵宴已毕,其树花片片落池中,人亦落,便失所在。一女郎取一卷文书以示,汉阳览之,乃《江海(陈校本“海”作“女”)赋》。女郎令汉阳读之,遂为读一遍。女郎又请自读一遍,命青衣收之。一女即谓诸女郎,兼语汉阳曰:“有感怀一章,欲请诵之。”女郎及汉阳曰:“善。”及吟曰:“海门连洞庭,每去三千里。十载一归来,辛苦潇湘水。”女郎命青衣取诸卷,兼笔砚,请汉阳与录之。汉阳展卷,皆金花之素,上以银字札之,卷大如拱斗。已半卷书过矣,观其笔,乃白玉为管,研乃碧玉,以玻璃为匣,研中皆研银水。写毕,令以汉阳之名押之。展向前,见数首,皆有人名押署。有名仲方者,有名巫者,有名朝阳者,而不见姓。女郎遂收索卷。汉阳曰:“有一篇欲奉和,拟继此可乎?”女郎曰:“不可。此亦每归呈父母兄弟,不欲杂尔。”汉阳曰:“适以弊名押署,复可乎?”曰:“事别,非君子所谕。”四更已来,命悉收拾。挥霍次,一青衣曰:“郎可归舟矣。”汉阳乃起。诸女郎曰:“忻此旅泊接奉,不得郑重耳。”恨恨而别。归舟忽大风,云色陡暗,寸步黯黑。至平明,观夜来饮所,乃空林树而已。汉阳解缆,行至昨晚棂口江岸人家,见十数人,似有非常。因泊舟而讯。人曰:“江口溺杀四人,至二更后,却捞出。三人已卒,其一人,虽似死而未甚。有巫女以杨柳水洒拂禁咒,久之能言曰:“昨夜水龙王诸女及姨姊妹六七人归过洞庭,宵宴于此,取我辈四人作酒。掾客少,不多饮,所以我却得来。’”汉阳异之,乃问曰:“客者谓谁。”曰:“一措大耳,不记姓名。”又云,青衣言,诸小娘子苦爱人间文字,不可得,常欲请一措大文字而无由。又问今在何处,已发舟也。汉阳乃念昨宵之事,及感怀之什,皆可验也。汉阳默然而归舟,觉腹中不安,乃吐出鲜血数升,知悉以人血为酒尔。三日方平。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