滑台城南边一二里地,河面上横着一道沙洲,像条舌头似的伸出来。沙洲上立着座佛塔,不算太高。每逢黄河水暴涨,那浪头张牙舞爪像是要把整座城吞了,可一到塔跟前,立马就蔫了,温顺得像平时一样。等水流过了滑台城旧址,又恢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。这塔啊,就像是老天爷专门给滑台城立的守护神。
塔里供着尊佛像,头发足有两丈长,卷曲得像大海螺,发髻大得能装好几升东西。那头发颜色怪得很,不红不青不绿,人间压根找不着这色儿。发根比手指还粗,越到发梢越细。要是让两个人面对面扯着头发,中间还能容人自由走动。这塔原本有御赐的名字,可惜我给忘了。
西北边城的军械库里都挖着大池子,长宽各有一丈多,专门存放猛火油。不到一个月,池子就被烧得通红。得赶紧另挖新池转移,要不然火苗能顺着房柱子窜上去。这猛火油啊,听说产自高丽东边几千里外。三伏天太阳把石头晒得滚烫,就会渗出这种油液,沾什么烧什么,只有琉璃器皿能盛它。
中山府城西有个大池塘,当地人管它叫"海子"。我还记得那年守将在这儿演练水战,试验猛火油。对岸搭着敌军营寨,士兵把油滴往火里一弹,"轰"地就烧成一片,转眼间敌营灰飞烟灭。余火落到水里,连水草都烧光了,鱼鳖碰着就死。
开封府尹李伦,人称"李铁面"。有个犯法的官员仗着有靠山,死活不肯伏法。李伦气得用计把他骗来公堂,那家伙还趾高气扬。李伦一怒之下当场判了斩立决。过了几天,李伦正在衙门办公,忽然有人举着告示求见。差役刚把告示呈上来,上头写着"御史台差役某某",两个官差就闯上公堂,掏出个匣子说奉圣旨查案,要带李伦去问话。
李伦立刻把公务交给副手,要了匹马,试探着问差役:"能容我回家跟内人说句话不?"差役点头应允。可刚进二门,李伦就觉着有人尾随,回头一看正是那俩差役。他索性不进屋了,隔着门对夫人喊:"我这辈子就判错那个官儿一条罪,你们别担心!"
开封府朝南,御史台朝北,两家衙门其实就隔条街。可这俩差役带着李伦七拐八绕,从早上走到太阳西斜才到。差役突然喝令:"取笏板来!"等李伦捧好笏板,又厉声呵退所有随从。他们对着守门人喊:"人犯带到!"把匣子一递。守门的说:"请府尹进去吧。"这时台门已经半掩,门槛高得离谱。李伦插好笏板拼命往上爬,结果摔了个大跟头。
进了头道门,又有个差役领他到二道门。里头黑灯瞎火的,几盏灯不挂房梁反而搁在地上。走廊头一间屋里,只见穿紫袍的犯人戴着枷锁面朝院子跪着,往后几间都是穿绿袍的同样姿势。李伦看得直叹气:"这阵势,就算没罪的人见了也得招供啊!"
正纳闷怎么不见审案的,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行礼。李伦赶忙还礼,一问才知是办案的书吏。这书吏带着他在迷宫似的走廊里转来转去,最后来到个土墙边的小洞门前。那门矮得还不到五尺,书吏摘了帽子爬进去,李伦也只能跟着钻。他心里直打鼓:这进去还出得来吗?
没想到里头陈设讲究,床帐被褥一应俱全。有个穿紫衫系金腰带的官员出来作揖:"御史大人怕您寂寞,特命下官作陪。"后来才知道,这分明就是个狱卒!等这人退下,四周突然响起拷打犯人的惨叫,听得人毛骨悚然。过了好久,忽然来个差役递纸条问:"为何被传讯?"李伦如实回答。又过了很久,再问履历有无过失。直到五更天,办案官才来问:"饿了吧?"李伦苦笑:"从早到晚没吃一口,这辈子没挨过这种饿。"那金腰带狱卒这才陪他喝了五杯酒,吃了五口饭。
天蒙蒙亮时,拷打声停了。狱卒送李伦到洞口说:"恕不远送,您慢慢走。"等李伦钻出来,发现周围空无一人。他循着记忆找到大门,随从们都在外头等着呢。回府没几天,李伦就被革职了。
西夏有种竹牛,重几百斤,长着黄黑相间的长角,最适合做硬弓。靠近弓把的黑角叫"后醮",弓背通体乌黑的叫"玉腰"。西夏人常拿这个冒充犀角卖,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。当年镇江副将王诏遇到个卖犀带的,带子上只有起伏的山纹,要价极高。满城只有辛道宗太尉认出来,说这是竹牛角——做弓是宝贝,做别的可不值钱。
建炎年间,有个中原官员逃难到新市,寄居寺庙。举目无亲之际,有个汤姓僧人常来送酒送菜。得知官员妻子也姓汤,僧人立刻认了亲戚,照顾得更周到。有天僧人提醒:"听说金兵要打来了,您家眷得早作打算啊!"官员愁道:"流落异乡,能往哪儿躲?"僧人便说:"我在山里有座庵堂,不如同住?"等金兵退去,僧人又资助二百贯钱,劝他赶紧去临安报到。
临别时官员感激涕零:"大师恩情何以报答?"僧人笑道:"既是亲戚,应当的。"结果第二天官员酒醒,发现船停在太湖中央,方圆十里不见人烟。船夫磨着斧头冷笑:"咱们与官人无冤无仇,您写好遗书,咱们好送您上路。"
那些当官的正犹豫不决,实在下不了狠心自尽,旁边就有人劝道:"现在天还亮着,要是等到天黑,只怕大人连个全尸都保不住啊!"那官员听罢泪如雨下,颤着手写完家书,转身就投了河。
这时候汪彦章正在霅川当知府,有个船夫跑来衙门自首。审问之下才知道,原来是个和尚霸占了官员的妻子,每次坐船都给船夫重金封口。日子久了,船夫就不断敲诈和尚,把和尚逼得走投无路。有天半夜,和尚提着斧头想去杀人,偏巧船夫不在家。他妻子从窗缝里看见月光下和尚举着斧头的黑影,赶紧告诉了丈夫。船夫这才跑来告官。汪知府判案时说,和尚固然该死,但这船夫收受贿赂又害死朝廷命官,两桩罪都够砍头的,不能分主从。最后判了个双双处斩。那官员的妻子还请求用亡夫的官诰换度牒出家,这两件事朝廷都准了。汪知府故意让狱吏慢慢行刑,叫他们足足受了几个月活罪才处决。
绍兴辛巳年间,我在建昌听学,教官刘溥说起我老家滑台的事:"听说黄河发大水时,官府用卷埽治水,到底怎么回事啊?"
我答道:"我虽没亲眼见过,但听先父说过,百姓可遭罪了。平常没事时就得准备长藤编成网兜——比现在夏天用的竹夫人可大上百倍——里头塞满草料土石,大小不等。等洪水来了,就按水位高低往河里扔。最大的那种要两千人才能推进水里,决堤时确实能挡一挡水势。要是遇上特别猛的洪水,就跟往深渊里扔土块似的,根本不管用。可除了这法子也没别的招。最惨的是正在推埽时突然来个浪头,不知要淹死多少人。其实也就是护住城门和衙门罢了。河边住久的人倒会看沙堆走势预判洪水大小,往往能提前防备,比官府的法子管用多了。"
"还有种叫寸金藤的,是用绞藤绳绑着竹筏木栅。有时候水太急,瞬间就能冲得寸断。官府还摊派给乡民做这个,花费巨大。光是白马郡每年用在卷埽和寸金藤上的钱就不下几万贯。白马西边就是底柱山,河水常年比山柱高几尺。那浪头撞在石柱上,日夜轰响跟打雷似的。有人建议把石柱凿低点,说这样河水就不凶了。结果招募工匠去凿,石头太硬根本凿不动,反倒淹死不少人,白费功夫。"
毕少董讲过个故事:本朝初年重修老子庙,庙里有吴道子画的壁画,就是杜甫诗中"冕旒俱秀发,旌旆尽飞扬"那幅。官府拍卖壁画时,有个隐士——也是丹青妙手——花三百贯买下来。之后三年闭门不出,最后竟用车拉着画壁沉进洛河。等庙修好了要重新画壁画,郡守去请隐士,隐士没推辞。有个老画工托关系也来了。众人商量谁画东壁时,隐士让给老画工,老画工再三推让不过,隐士就在东壁画起天地开辟的景象。
隐士刚画出两个开路先锋,老画工凑近看了看,一声不吭走了。老画工也画了两个先锋,隐士来看过也不说话离开。之后两人各自解开衣襟,全神贯注作画,再不看对方。等画成了,老画工来看隐士的作品,起初还不以为然,越往后看越是惊叹,最后竟对着车辇里的人物扑通跪下:"先生的才艺我实在比不上,从今往后我烧了画笔,再不敢说会画画了!"
有人问缘故,老画工说:"开路先锋本是卑贱之人,骨相应该怒目虬髯,像马夫模样。近侍清贵,该画得清奇俊秀,像朝中大臣。至于车辇里坐的帝王,更要有龙凤之姿。可隐士画的先锋竟是我画近侍的相貌,近侍又像我画帝王的模样。等看到车辇里的人物,那气度风骨我平生未见,连古画里都没见过这样的。"
隐士听了笑道:"我画的是世外之人。你画的怒目虬髯,终究是凡夫俗子。凡人的面目总带着尘俗气,你技艺虽高,到底脱不开人间模样。"老画工回去就把自己画的墙皮铲了,赔上全部家当,请隐士重新画完。
毕少董评论说:"隐士的画就像韩愈写《海神祠记》,开头就说海是人间至大之物。换别人这么写,后面肯定接不上。可韩愈洋洋千言,越写越磅礴,笔力无穷。隐士作画也是这般境界。"
北方有个风俗,要是男女还没成亲就死了,两家会找鬼媒人说亲。先交换生辰八字,由父母占卜得吉兆后,准备冥衣——男的给冠带,女的备裙帔。媒人到男方坟前摆酒果合婚,设两个并排的座位,后面各插一尺多长的小幡。祭祀前,两幡垂着一动不动。等奠酒完毕,祝祷者请新人相会,要是情投意合,两幡就会轻轻摆动渐渐靠拢;要是无缘,幡就纹丝不动。还怕年轻亡魂不懂事,会给男方找个已故先生的名帖当老师,给女方准备纸扎的保姆丫鬟。婚事成了之后,有时会梦见新媳妇拜公婆,或是女婿见岳父。要是不这么办,亡魂就会作祟,出现些污秽痕迹,叫做男祥女祥鬼。两家也会给鬼媒人送点谢礼。这些鬼媒人每年就靠打听谁家死了未婚男女来说媒过活。
宣和政和年间,杨可试、可弼、可辅三兄弟读书通晓易理,会观天象占卜,尤其精通兵法,都是名将。他们从燕山回来时对我先人说:"几年前我们在西京山里遇见位异人,相谈甚欢。那老人家劝我们别做官,最好隐居。我问该隐居何处,老人说'想知道吗',就带我们进山。有个大山洞,老人先钻进去,我们跟着。洞口越走越窄,爬了三四十步又变宽,再走三四十步出洞,竟是一片田园。鸡犬相闻,窑场作坊俱全,是个大村落。"
"来到一户人家,主人笑着迎出来说:'好久没来了。'老人问:'这几位想来住,能收留吗?'主人答:'这里地广人稀,巴不得有人来住呢,哪会不答应?'就拿酒招待我们。那酒味道虽淡却极醇厚,香气浓烈,人间少有。还杀鸡煮饭,待客十分热情。主人对我们说:'快搬来吧。万一世道乱了,用块泥巴封住洞口,外人根本进不来。'"
日子久了,村里人渐渐熟络起来。有天半夜,我和几位老者围坐在火塘边闲谈。有位白胡子老头眯着眼睛对我说:"咱们这儿住的人家虽说姓氏不同,可个个实诚厚道,比亲兄弟还亲,所以才能住到一块儿。要是谁起了歪心思,整天疑神疑鬼争东抢西,大伙儿都不乐意让他留下。"
老人说着突然盯着我上下打量:"我看你这气度相貌,不是当大官的就是有名望的读书人。既然老族长肯带你进来,想必是个品行端正的。"他往火堆里添了根柴,火星噼啪作响,"咱们这儿衣裳吃食、牲口布匹都不藏着掖着,大伙儿平分,才能和睦相处。你要真想来,可别带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,在这儿都是累赘,反倒惹是非,空着手来就成。"
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一间茅屋:"那家子来得也不久,当初带着华服美玉,大伙儿商量着全给烧了。在这儿有米有肉有菜果,样样不缺。每人分块地种粮养蚕,各凭本事吃饭。"我听罢连连点头称是。
老人又郑重叮嘱:"要来可得趁早,晚了洞口就封了。"暮色渐浓时,我跟着引路的老者往外走,他忽然回头问:"我那几个兄弟都辞官来了,您要不要也一道?"
后来我们兄弟三人从中山回到洛阳,把箱笼里的值钱物件全变卖了,换成丝绸棉布先托人送进洞去。听说可以试着戴方巾穿布衣,靠算卦为生。两个弟弟干脆在山里盖了房子隐居,说等天下大乱时再进洞。自那以后音讯全无,家父常派人去他们盖房的地方打听,可那屋子已经转手三次,三兄弟下落再无人知晓。
直到朝廷和金人议和,金人归还三京之地。我重回汴梁寻访旧居时,忽然有人拦住问:"这儿可住着位康通判?"说着递来封信,展开一看竟是杨兄亲笔。信里殷切问候我家近况,还说:"我在这儿每日吃得香睡得稳,清闲自在,何必再求什么神仙?您若能来最好不过。"
我回信告知家父已在辛亥年过世,如今全家住在宜兴,等三京太平了就接老母回来。末了写道:"若有机会,还请捎个信给我那几个孩子,也好去您那清净地界寻访。"谁知没多久金人背盟南下,我仓皇逃回江南,从此断了联系。
滑台南一二里有沙嘴横出半河上立浮图,亦不甚高。大河水泛溢之际,其势横怒欲没孤城,每至塔下辄怒气遽息,若不泛溢时。及过滑台城址,则横怒如故。此殆天与滑台而设也。塔中安佛,发长及二丈,有奇拳为巨螺,其大如容数升物之器。发之色非赤非青非绿,人间无此色也。发根大于人指,自根至杪渐杀焉。使两人对牵之,人自其中来往无碍。塔有赐名,忘之矣。
西北边城防城库皆掘地作大池,纵横丈馀以蓄猛火油,不阅月池上皆赤黄。又别为池而徙焉,不如是则火自屋柱延烧矣。猛火油者,闻出于高丽之东数千里,曰初出之时,因盛夏曰力烘,石极热则出液,他物遇之即为火,惟真璃璃器可贮之。中山府治西有大陂池,郡人呼为海子,余犹记郡师就之以按水战试猛火油。池之别岸为虏人营垒,用油者以油涓滴自火焰中,过则烈焰遽发,顷刻虏营净尽,油之余力入水,藻荇俱尽,鱼鳖遇之皆死。
开封尹李伦,号李铁面,命官有犯法当追究者,巧结形势,竟不肯出。李愤之,以术罗致之至,又不逊,李大怒,真决之。数曰后,李方决府事,有展榜以见者,厅吏遽下取以呈。其榜曰:“台院承差人某。”方阅视,二人遽升厅,怀中出一椟云,台院奉圣旨推勘公事,数内一项要开封尹李伦一名前来照鉴云云。李即呼厅司以职事付少尹,遂索马顾二人曰:“有少私事得至家与室人言乎?”对曰:“无害。”李未入中门觉有蹑其后者,回顾则二人也。李不复人,但呼细君告之曰:“平生违条碍法事,唯决某命官之失,汝等勿忧也。”开封府南向,御史台北向,相去密迩。伦上马,二人前导,乃宛转缭绕由别路自辰已至申酉方至台前。二人曰:“请索笏。”李秉笏,又大喝云从人散,呵殿皆去。二人乃呼阍者,云我句人至矣,以椟付阍吏,吏曰:“请大尹入。”时台门已半掩,地设重限,李于是搢笏攀缘以入,足跌颠于限下。阍吏导李至第二重,阍吏相付授如前。既入,则曰:“请大尹赴台院,自此东行小门楼是也。”时已昏黑矣。李入门无人问焉。见灯数炬不置之楣梁间,而置之柱础。廊之第一间则紫公裳被五木捩其面,向庭中自是数门或绿公裳者,皆如之。李既见,叹曰:“设使吾有谋反大逆事,见此境界皆不待捶楚而自伏矣。”李方怪无公吏辈,有声喏于庭下者,李遽还揖之,问之即承行吏人也。白李请行吏前导盘绕屈曲不知几许,至土库侧有小洞门,自地高无五尺,吏去袱头匍匐以入,李亦如之。李又自叹入门可得出否。既入,则供帐床榻裀褥甚都,有袱头紫衫腰金者,出揖李曰:“台官恐大尹岑寂,此官特以伴大尹也。”后问之,乃监守李狱卒耳。吏告去,于是捶楚冤痛之声四起,所不忍闻。既久,忽一卒持片纸书云:“台院问李某因何到院。”李答以故。去又甚久,又一卒持片纸如前问李出身,以来有何公私过犯,李答并无过犯,惟前真决命官为罪犯。去又甚久,再问李真决命官依得祖宗是何条法,李答祖宗即无真决命官条制。时已五鼓矣,承勘吏至云:“大尹亦无若事莫饥否?”李谓:“自辰已至是夜五鼓不食,平生未尝如是忍饥。”于是腰金者相对饮酒五杯,食亦如之。食毕天欲明,捶楚之声乃止。腰金者与吏请李归,送至洞门曰:“不敢远送,请大尹徐步勿遽。”二人阖洞门,寂不见一人。李乃记昨夕经由之所。至院门又至中门,及出大门则从人皆在。上马呵殿以归。后数曰,李放罢。
西夏有竹牛重数百斤,角甚长而黄黑相间,用以制弓极佳,尤且健劲。其近弝黑者,谓之后醮,近稍近弝俱黑而弓面者,谓之玉腰,夏人常杂犀角以市焉,人莫有知。往时镇江裨将王诏遇有鬻犀带者,无他文但峰峦高低绕人腰围耳。索价甚高,人皆不能辨,惟辛太尉道宗知此竹牛也。为弓则贵,为他则不足道耳。
建炎初,中州有仕宦者踉跄至新市暂为寺居,亲旧绝无,牢落凄凉,断其踪迹,茫茫殊未有所向。寺僧忽相过存问勤属,时时馈淆酒,仕宦者极感之。语次问其姓。则曰姓汤。而仕宦之妻亦姓汤,于是通谱系为亲戚,而致其周旋馈遗者愈厚。一曰告仕宦者曰:“闻金人且至,台眷盍早图避地耶?”仕宦者曰:“某中州人,忽到异乡,且未有措足之所,又安有避地可图哉?”僧曰:“某山闲有庵,血属在焉,共处可乎?于是欣然从之即曰命舟以往。”虏已去,僧曰:“事已小定,驻跸之地不远,公当速往注授。”仕宦者告以阙乏,僧于是办舟,赠镪二百缗,使行。仕官者曰:“吾师之德于我至厚,何以为报?”僧曰:“既为亲戚,义当尔也。”乃留其孥于庵中,僧为酌别,饮大醉,遂行。翊曰睡觉时,曰已高,起视乃泊舟太湖中,四旁十数里皆无居人。舟人语啐啐,过午督之使行。良久始慢应曰:“今行矣。”既而取巨石磨斧,仕宦者罔知所措,叩其所以。则曰:“我等与官人无涉,故相假借不忍下手,官当作书别家付我讫,自为之所尔。”仕宦者惶惑顾望,未忍即自引决,则曰:“今幸尚早,若至昏夜恐官不得其死也。”仕宦者于是悲恸作家书毕,自沈焉。时内翰汪彦章守霅川,有赴郡自首者,鞫其情实,曰:“僧纳仕宦之妻,酬舟人者甚厚,舟人每以是持僧,须索百出,僧不能堪。一夕中夜,往将杀之,舟人适出,其妻自内窥月明中见僧持斧也,乃告其夫。舟人以是自首。”汪以谓僧固当死,而舟人受赂杀命官,情罪俱重,难以首从论。其刑惟均可也。又其妻请以亡夫告敕易度牒为尼二事奏皆可。汪命狱吏故缓其死,使皆备惨酷数月,然后刑之。
绍兴辛巳,余听读于建昌,教官省元刘溥德广语及余所生之地曰:“滑台刘曰闻人之言黄河涨溢,官为卷埽,其说如何?”曰:“予不及见也。尚闻先父言斯事,民甚苦之。盖于无事时,取长藤为络,若今之竹夫人状,其长大则数百倍也,实以刍藁土石,大小不等。每量水之高下,而用之大者,至于二千人方能推之于水,正决时亦能遏水势之暴。遇水高且猛时,若抛土块于深渊耳,此甚为无益焉。舍是则亦无他策也,或不幸方推之际怒涛遽至,则溺死者甚多,大抵止以塞州城之门及监官场务之衙宇耳。濒河之民颇能视沙涨之形势,以占水之大小,远近往往先事而拒逆来,所以甚利便也。又有绞藤为绳囗〈纟秋〉结竹篾筏木栅等,谓之寸金藤。有时不能胜水力,即寸断如剪。郡县又科乡民为之,所费甚广,大抵卷埽及寸金藤,白马一郡每岁不下数万缗。白马之西,即底柱也。水常高柱数尺,且河怒为柱所扼,力与石斗,昼夜常有声如雷霆。或有建议者谓柱能少低,则河必不怒。于是募工凿之,石坚竟不能就,颇有溺者,了无所益。”
毕少董言,国初修老子庙,庙有道子画壁,老杜所谓“冕旒俱秀发,旌旆尽飞扬”者也。官以其壁募人买,有隐士亦妙手也,以三百千得之。于是闭门不出者三年,乃以车载壁沈之洛河。庙亦落成矣,壁当再画。郡以请隐士,隐土弗辞。有老画工夤缘以至者,众议谁当画东壁,隐士以让画工,画工弗敢当,让者再三,隐士遂就东壁画天地。隐士初落笔作前驱二人,工就视之,不语而去。工亦画前驱二人,隐士往观亦不语而去。于是各解衣盘礴惨淡经营,不复相顾。及成,工来观,其初有不相许之色,渐观其次,迤逦咨嗟击节。及见辇中一人,工愧骇下拜曰:“先生之才不可当也,某自是焚作具不敢言画矣。”或问之,工曰:“前驱贱也,骨相当嗔目怒髯,可比驺驭。近侍清贵也,骨相当清奇庞秀,可比台阁。至于辇中人,则帝王也,骨相当龙姿曰表也,可比至尊。今先生前驱乃作清奇庞秀,某窃谓贱隶若此,则何足以作近侍?近侍继可强力少加,则何以作辇中人也?若贵贱之状一等,则不足以为画矣。今观之先生所画,前驱乃吾近侍也。所画近侍乃吾辇中人也。”泊观辇中之人,其神宇骨相盖吾平生未尝见者,占图画中亦未之见。此所以使吾惭愧骇服。隐士曰:“此画世间人也。尔所作怒目叫髯,则人间人耳。人间人则面目气象皆尘俗,虽尔艺与其他工不同,要之但能作人间尔。”工往自毁其壁,以家资偿之,请隐士毕其事。少董曰:“余评隐士之画,如韩退之作《海神祠记》,盖劈头便言海之为物,于人间为至大。使他人如此,则后必无可继者。而退之之文累千言所言浩瀚无溢,盖力竭而不穷,文竭而不困,至于夺天巧而破鬼胆笔势犹未得已。世之作文者,孰能若是?故于论隐士之画也亦然。”
北俗,男女年当嫁娶未婚而死者,两家命媒互求之谓之“鬼媒”。人通家状细帖各以父母命祷而卜之,得卜,即制冥衣。男冠带、女裙帔等毕备。媒者就男墓备酒果祭以合婚。设二座相并,各立小幡长尺余者于座后,其未奠也,二幡凝然直垂不动。奠毕,祝请男女相就若合卺焉。其相喜者,则二幡微动,以致相合若一。不喜者,幡不为动且合也。又有虑男女年幼,或未间教训,男即取先生已死者书其姓名生时以荐之使受教。女即作冥器充保母使婢之属。既已,成婚。则或梦新妇谒翁姑,婿谒外舅也。不如是,则男女或作祟,见秽恶之迹谓之男祥女祥鬼。两家亦薄以币帛酬“鬼媒”。“鬼媒”每岁察乡里男女之死者,而议资以养生焉。
宣政间,杨可试、可弼、可辅兄弟读书,精通易数,明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,于兵书尤邃。三人皆名将也,自燕山回语先人曰:“吾数载前,在西京山中遇出世人,语甚款,老人颇相喜,劝子勿仕,隐去可也。予问何地可隐,老人曰,欲知之否?乃引余入山,有大穴焉。老人入,杨从之,穴渐小,扶服以入,约三四十步即渐宽,又三四十步出穴,即田土,鸡犬、陶冶、居民大聚落也。至一家,其人来迎,笑谓老人曰:久不来矣。老人谓曰:此公欲来,能相容否?对曰:此中地阔而居民鲜少,常欲人来居而不可得,敢不容邪?乃以酒相饮,酒味薄而醇,其香郁烈,人间所无。且杀鸡为黍,意极欢至,语杨曰:速来居此。不幸天下乱,以一丸泥封穴,则人何得而至?又曰:此间居民虽异姓,然皆信厚和睦,同气不若也,故能同居。苟志趣不同,疑间争夺,则皆不愿其来。吾今观子神气骨相非贵官即名士也,老人肯相引至,此则子必贤者矣。吾此间凡衣服饮食牛畜丝纩麻枲之属皆不私藏,与众均之,故可同处。子果来,勿携金珠锦绣珍异等物,在此俱无用,且起争端,徒手而来可也。指一家曰:彼来亦未久,有绮縠珠玑之属,众共焚之。所享者惟米薪鱼肉蔬果,此殊不阙也。惟计口授地以耕以蚕,不可取衣食于他人耳。杨谢而从之。又戒曰:子来或迟,则封穴矣。迫暮与老人同出,今吾兄弟皆休官以往矣。公能相从否?于是三杨自中山归洛,乃尽损囊箱所有,易丝与棉布绢先寄穴中人,后闻可试幅巾布袍卖卜二弟筑室山中不出,俟天下果扰攘则共入穴,自是声不相闻,先人常遣人至筑室之地访之,则屋已易三主,三杨所向不可得而知也。及绍兴和好之成,金人归我三京,余至京师访旧居,忽有人间此有康通判居否?出一书相示,则杨手札也。书中致问吾家意极殷勤,且云予居于此,饮食安寝终曰无一毫事,何必更求仙乎?公能来甚善。余报以先人没于辛亥岁,家今居宜兴,俟三京帖然,则奉老母以还。先生再能寄声以付诸孤,则可访先生于清净境中矣。未几金人渝盟,予颠顿还江南,自此不复通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