鲁僖公二十三年的春天，齐国大军浩浩荡荡杀向宋国，把缗城围得水泄不通。那齐侯心里憋着一股火——去年会盟的时候，宋国竟敢不给齐国面子。
转眼到了五月，庚寅日这天，宋襄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当年在泓水岸边挨的那一箭，终究要了他的命。蝉鸣声里，宫人们跪在榻前，看着这位总想学齐桓公称霸的国君，带着满身箭伤闭上了眼睛。
秋风刚起，楚国大将成得臣就带着虎狼之师扑向陈国。原来这陈国先前跟宋国眉来眼去，楚国人哪能咽下这口气？楚军连破焦、夷两城，又在顿地筑起高墙才撤兵。令尹子文拍着成得臣的肩膀说该升官了，旁边叔伯急得直跺脚："您这是要把楚国往哪儿带啊？"子文捋着胡子笑道："我这是让功臣们安心。立了大功不给高位，谁能踏实干活？"
九月里晋国也传来丧钟。晋惠公刚死，新即位的怀公就下了道狠命令：所有跟着重耳流亡的臣子家属，限期召回，逾期不归者杀无赦。老臣狐突的两个儿子跟着重耳在秦国，硬是顶着不回来。怀公把白发苍苍的狐突押到殿上，刀架在脖子上问："叫儿子回来就饶你不死。"老头儿梗着脖子说："教儿子忠君是祖训。他们既然跟了重耳，我再叫回来就是教他们背叛。您要杀就杀，滥用刑罚的君王，迟早要遭报应！"血溅三尺的时候，占卜官偃称病不出，在屋里对着竹简直叹气："《周书》上说'明德才能服人'，现在国君杀人立威，晋国怕是要完。"
冬月里杞国国君也走了。史官提笔时犹豫半天，最后只写个"杞子卒"——这蛮夷小国没跟中原结盟，连名字都不配记全。
说起晋国那位流亡的公子重耳，故事可就长了。当年他逃出晋国时，蒲城百姓要替他拼命，他摆摆手说："靠着父亲的恩惠才有饭吃，现在反而对抗，岂不是大逆不道？"带着狐偃、赵衰几个心腹就往狄国跑。狄人打仗抢来俩姑娘，重耳自己要了妹妹季隗，把姐姐叔隗许给赵衰。临去齐国前，他拉着季隗的手说："等我二十五年不回来，你就改嫁。"季隗苦笑道："再过二十五年，我坟头树都长老高了。您放心，我等着。"
路过卫国时饿得眼冒金星，向农夫讨饭反被扔土块。重耳气得要抽鞭子，狐偃赶紧按住他："这是上天赐的国土啊！"磕着头把土块供上车。到了齐国，齐桓公倒是大方，送车送马还搭个宗室女。重耳乐不思蜀，部下们在桑树下密谋逃跑，被采桑女听见。齐女姜氏二话不说杀了丫鬟，对醉醺醺的丈夫说："有志向的人不该贪图安逸。"趁他酒醉塞进马车。等重耳酒醒抄起长戈追打狐偃时，车队早跑出十里地了。
曹国国君更荒唐，听说重耳肋骨长得连成一片，竟趁人洗澡时掀帘子偷看。大夫僖负羁的妻子看得明白，连夜准备饭食，底下偷偷垫块玉璧。重耳吃了饭，把玉璧恭恭敬敬退回去——这礼节，后来救了曹国一城人的命。
到了楚国，楚成王摆酒问："公子要是回国，怎么报答我？"重耳不卑不亢："真要战场上遇见，我退兵九十里。"大将子玉当场要杀人，楚王却看得透彻："晋国这公子举止有度，随从个个是人才。上天要兴晋国，谁能阻挡？"转头就把人礼送到秦国。
秦穆公一口气嫁过来五个宗室女，其中怀嬴公主端水给重耳洗手，被他随手一甩。公主柳眉倒竖："秦国难道比晋国低贱？"吓得重耳赶紧脱衣谢罪。宴席上赵衰提醒主公赋《河水》明志，秦穆公回以《六月》相勉。当重耳叩首时，老谋深算的秦伯退下一级台阶——这君臣之礼，到底是谁拜谁呢？
【经】
二十有三年春，齐侯伐宋，围缗。
夏五月庚寅，宋公兹父卒。
秋，楚人伐陈。
冬十有一月，杞子卒。
【传】
二十三年春，齐侯伐宋，围缗，以讨其不与盟于齐也。
夏五月，宋襄公卒，伤于泓故也。
秋，楚成得臣帅师伐陈，讨其贰于宋也。遂取焦、夷，城顿而还。子文以为之功，使为令尹。叔伯曰：“子若国何？”对曰：“吾以靖国也。夫有大功而无贵仕，其人能靖者与，有几？”
九月，晋惠公卒。怀公命无从亡人。期，期而不至，无赦。狐突之子毛及偃从重耳在秦，弗召。冬，怀公执狐突曰：“子来则免。”对曰：“子之能仕，父教之忠，古之制也。策名委质，贰乃辟也。今臣之子名在重耳，有年数矣。若又召之，教之贰也。父教子贰，何以事君？刑之不滥，君之明也，臣之愿也。淫刑以逞，谁则无罪？臣闻命矣。”乃杀之。卜偃称疾不出，曰：“《周书》有之：‘乃大明服。’己则不明而杀人以逞，不亦难乎？民不见德而唯戮是闻，其何后之有？”
十一月，杞成公卒。书曰“子”。杞，夷也。不书名，未同盟也。凡诸侯同盟，死则赴以名，礼也。赴以名则亦书之，不然则否，辟不敏也。
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，晋人伐诸蒲城。蒲城人欲战，重耳不可，曰：“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，于是乎得人。有人而校，罪莫大焉。吾其奔也。”遂奔狄。从者狐偃、赵衰、颠颉、魏武子、司空季子。狄人伐啬咎如，获其二女：叔隗、季隗，纳诸公子。公子取季隗，生伯鯈、叔刘；以叔隗妻赵衰，生盾。将適齐，谓季隗曰：“待我二十五年，不来而后嫁。”对曰：“我二十五年矣，又如是而嫁，则就木焉。请待子。”处狄十二年而行。过卫，卫文公不礼焉。
出于五鹿，乞食于野人，野人与之块，公子怒，欲鞭之。子犯曰：“天赐也。”稽首，受而载之。
及齐，齐桓公妻之，有马二十乘，公子安之。从者以为不可。将行，谋于桑下。蚕妾在其上，以告姜氏。姜氏杀之，而谓公子曰：“子有四方之志，其闻之者，吾杀之矣。”公子曰：“无之。”姜曰：“行也。怀与安，实败名。”公子不可，姜与子犯谋，醉而遣之。醒，以戈逐子犯。
及曹，曹共公闻其骈胁，欲观其裸。浴，薄而观之。僖负羁之妻曰：“吾观晋公子之从者，皆足以相国。若以相，夫子必反其国。反其国，必得志于诸侯。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，曹其首也。子盍蚤自贰焉。”乃馈盘飱，寘璧焉。公子受飱反璧。
及宋，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。
及郑，郑文公亦不礼焉。叔詹谏曰：“臣闻天之所启，人弗及也。晋公子有三焉，天其或者将建诸，君其礼焉。男女同姓，其生不蕃。晋公子，姬出也，而至于今，一也。离外之患，而天不靖晋国，殆将启之，二也。有三士足以上人，而从之，三也。晋、郑同侪，其过子弟，固将礼焉，况天之所启乎？”弗听。
及楚，楚子飨之，曰：“公子若反晋国，则何以报不穀？”对曰：“子女玉帛则君有之，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。其波及晋国者，君之馀也，其何以报君？”曰：“虽然，何以报我？”对曰：“若以君之灵，得反晋国，晋、楚治兵，遇于中原，其辟君三舍。若不获命，其左执鞭弭，右属櫜鞬，以与君周旋。”子玉请杀之。楚子曰：“晋公子广而俭，文而有礼。其从者肃而宽，忠而能力。晋侯无亲，外内恶之。吾闻姬姓，唐叔之后，其后衰者也，其将由晋公子乎。天将兴之，谁能废之！违天必有大咎。”乃送诸秦。
秦伯纳女五人，怀嬴与焉，奉匜沃盥，既而挥之。怒曰：“秦、晋匹也，何以卑我！”公子惧，降服而囚。他日，公享之。子犯曰：“吾不如衰之文也。请使衰从。”公子赋《河水》，公赋《六月》。赵衰曰：“重耳拜赐。”公子降拜稽首，公降一级而辞焉。衰曰：“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，重耳敢不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