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威王斜倚在雕花凭几上，手指轻轻敲着案几，转头问莫敖子华："从先君文王到我这一辈，可曾有过不图爵位俸禄，只为国家忧心的人？"子华捋了捋胡须，面露难色："微臣见识浅薄，怕是说不周全。"
威王身子往前倾了倾，衣袖扫过案上竹简："除了您，我还能问谁呢？"子华闻言整了整衣冠，眼睛忽然亮起来："大王问的是哪种人呢？有清贫自守的，有高官厚禄仍忧国的，有粉身碎骨不顾生死的，有劳心劳力的，还有既不求官也不图财的。"
"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？"威王手中的玉杯停在半空，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。
子华深吸一口气："当年令尹子文，上朝穿着粗布衣裳，回家披着鹿皮袄；天不亮就立在朝堂，日头落山才回家吃饭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，连一个月的存粮都没有。这就是清贫忧国的人啊。"
"再说叶公子高，"子华手指蘸了酒在案上画着方城地形，"他出身卑微却当上柱国，平定白公之乱，把楚国疆土扩展到方城之外。那时候各国谁敢南下犯境？楚王赐他六百畛良田。这便是身居高位仍忧国的典范。"
窗外蝉鸣突然尖锐起来，子华的声音也跟着提高："柏举之战时，莫敖大心驾着战车冲进敌阵，回头对车夫长叹：'楚国要亡了！我今日冲杀进去，若能多杀几个敌人，或许国家还有救！'说罢就冲进吴军阵中再没回来。这是粉身碎骨忧国的人。"
竹帘被风吹得啪啪响，子华抹了把汗继续道："还是柏举之战，郢都陷落那会儿。芬冒勃苏穿着铠甲日夜赶路，脚底磨穿膝盖流血，七天七夜跑到秦国宫门前。他站得笔直日夜哭喊，昏死过去也不倒下。秦王亲自喂他水喝，听说楚国危难，立刻发兵救援。这是劳心劳力忧国的忠臣。"
最后子华声音低下来："郢都陷落时，蒙谷冲进太庙抢出法典，冒着箭雨把竹简绑在身上游过长江。后来昭王复国，全靠他保存的法典重整朝纲。楚王要封他爵位田地，他却说：'我不是谁的臣子，是社稷的臣子！'说完就隐居磨山去了。这便是既不求官也不图财的国士。"
威王长叹一声，杯中酒映着晃动的烛光："这都是古人了，如今哪还有这样的？"子华忽然笑起来："当年灵王喜欢细腰，士人们饿得扶墙才能站起来。大王若真喜好贤才，这五种贤臣，随时都能找来啊。"
威王问于莫敖子华曰：“自从先君文王以至不谷之身，亦有为爵劝，不以禄勉，以忧社稷者乎?”莫敖子华对曰：“如华不足知之矣。”王曰：“不于大夫，无所闻之。”莫敖子华对曰：“君王将何问者也?彼有廉其爵，贫其身，以忧社稷者；有崇其爵，丰其禄，以忧社稷者；有断脰决腹，壹瞑而万世不视，不知所益，以忧社稷者；有劳其身，愁其志，以忧社稷者；亦有不为爵劝，不为禄勉，以忧社稷者。”王曰：“大夫此言，将何谓也?”
莫敖子华对曰：“昔令尹子文，缁帛之衣以朝，鹿裘以处；未明而立于朝，日晦而归食；朝不谋夕，无一月之积。故彼廉其爵，贫其身，以忧社稷者，令尹子文是也，
“昔者叶公子高，身获于表薄，而财于柱国；定白公之祸，宁楚国之事，恢先君以掩方城之外，四封不侵，名不挫于诸侯。当此之时也，天下莫敢以兵南乡。叶公子高，食田六百畛。故彼崇其爵，丰其禄，以忧社稷者，叶公子高是也。
“昔者吴与楚战于柏举，两御之间夫卒交。莫敖大心抚其御之手，顾而大息曰：‘嗟乎子乎，楚国亡之月至矣!吾将深入吴军，若扑一人，若捽一人，以与大心者也，社稷其为庶几乎?’故断脰决腹，壹瞑而万世不视，不知所益，以忧社稷者，莫敖大心是也。
“昔者吴与楚战于柏举，三战入郢。寡君身出，大夫悉属，百姓离散。芬冒勃苏曰：‘吾被坚执锐，赴强敌而死，此犹一卒也，不若奔诸侯。’于是赢粮潜行，上峥山，逾深溪，蹠穿膝暴，七日而薄秦王之朝。寉立不转，昼吟宵哭。七日不得告。水浆无入口，瘨而殚闷，旄不知人。秦王闻而走之，冠带相及，左奉其首，右濡其口，勃苏乃苏。秦王身问之：‘子孰谁也？”芬冒勃苏对曰：‘臣非异，楚使新造盩芬冒勃苏。吴与楚人战于柏举，三战入郢，寡君身出，大夫悉属，百姓离散。使下臣来告亡，且求救。’秦王顾令不起：‘寡人闻之，万乘之君，得罪一士，社稷其危，今此之谓也。’遂出革车千乘，卒万人，属之子蒲与子虎。下塞以东，与吴人战于浊水而大败之，亦闻于遂浦。故劳其身，愁其思，以忧社稷者，芬冒勃苏是也。
“吴与楚战于柏举，三战入郢。君王身出，大夫悉属，百姓离散。蒙谷给斗于宫唐之上，舍斗奔郢曰：‘若有孤，楚国社稷其庶几乎!’遂入大宫，负离次之典以浮于江，逃于云梦之中。昭王反郢，五官失法，百姓昏乱；蒙谷献典，五官得法，而百姓大治。此蒙谷之功，多与存国相若，封之执圭，田六百畛。蒙谷怒曰：‘谷非人臣，社稷之臣。苟社稷血食，余岂悉无君乎?’遂自弃于磨山之中，至今无冒。故不为爵劝，不为禄勉，以忧社稷者，蒙谷是也。”
王乃大息曰：“此古之人也。今之人，焉能有之耳?”莫敖子华对曰：“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要，楚士约食，冯而能立，式而能起，食之可欲。忍而不入；死之可恶，然而不避。章闻之，其君好发者，其臣抉拾。君王直不好，若君王诚好贤，此五臣者，皆可得而致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