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说客整了整衣襟,缓步走到秦王面前,拱手说道:"大王容禀,小人有几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常言道,不懂装懂是愚蠢,知道不说是不忠。做臣子的不忠该死,说话不谨慎也该死。可今日我豁出去了,把听到的都告诉您,请大王定夺。"
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,继续道:"我听说各国正在暗中勾结,燕魏结盟,楚国拉拢齐国,还收拢了韩国残余势力,准备联合起来对抗秦国。说实话,我听了都想笑。"说着真的嗤笑一声,"这世上自取灭亡的路子有三条,他们倒是一条不落全占了。"
"哪三条呢?"他竖起手指,"以混乱攻打安定必亡,以邪恶攻打正义必亡,以叛逆攻打顺从必亡。如今各国国库空虚,粮仓见底,却强征百姓入伍,号称百万大军。可您瞧瞧,刀架在脖子上,斧钺顶在后背,这些士兵照样逃跑——不是百姓怕死,是他们的将领不敢杀人啊!说赏不赏,说罚不罚,这样的军队哪来的斗志?"
说着突然提高声调:"再看咱们秦国!号令一出,赏罚分明。咱们的子弟兵从小在父母怀里长大,连敌人都没见过,可一听要打仗,光着膀子就往前冲,刀山火海都不怕。为什么?因为知道拼死一战才有活路啊!这样的兵,一个顶十个,十个顶百个,横扫天下都不在话下!"
他越说越激动,手指在地图上划拉:"秦国方圆数千里,精兵数百万,法令严明,地形险要,普天之下谁比得上?要我说,吞并天下都绰绰有余!可如今呢?"突然话锋一转,"将士疲惫,百姓困苦,粮仓空空,田地荒芜,诸侯不服,霸业不成——这都是谋臣不尽忠的过错啊!"
接着他掰着手指头数落往事:"当年楚国战败,郢都陷落,楚王逃到陈地。那时要是乘胜追击,楚国早就是囊中之物了。结果呢?咱们的谋臣主张退兵讲和!现在倒好,楚国重整旗鼓,又来跟咱们作对,这是第一次错过称霸机会。"
"再说魏国,大军围困大梁几十天,眼看就要攻下。拿下大梁,魏国就是咱们的,楚国赵国就会胆寒。可咱们又退兵了!让魏国死灰复燃,这是第二次失误。"他捶胸顿足,"还有穰侯当政时,想用秦国的兵同时成就两国的事,结果将士在外疲于奔命,百姓在内苦不堪言,霸业又成泡影,这是第三次!"
说到赵国时,他眼睛发亮:"赵国地处中原,百姓散漫难管,法令不行,赏罚不明,地形又不利,本就该亡国。长平之战时,赵国内部离心离德,咱们要是直取邯郸,整个河间地区都能拿下。到时候韩国必亡,楚魏也撑不住,齐国燕国还不乖乖听话?可咱们又讲和了!"他痛心疾首地摇头,"放着到手的霸业不要,反倒被垂死之国戏弄,这就是谋臣的无能啊!"
最后他压低声音:"大王啊,我听说商纣王当年百万大军,最后被周武王三千精兵一日击溃;智伯率三国之兵围困晋阳三年,眼看要破城,却被赵襄子用反间计反杀。如今秦国兵强马壮,法令严明,地形险要,正是统一天下的好时机。"
说着突然跪伏在地:"臣冒死进言,只要按我说的做,必能瓦解各国联盟,灭赵亡韩,降服楚魏,拉拢齐燕,成就霸业。要是做不到,您就把我斩首示众,让天下人都知道谋臣不忠的下场!"
说秦王曰:“臣闻之,弗知而言为不智,知而不言为不忠。为人臣不忠当死,言不审亦当死。虽然,臣愿悉言所闻,大王裁其罪。臣闻,天下阴燕阳魏,连荆固齐,收余韩成从,将西南以与秦为难。臣窃笑之。世有三亡,而天下得之,其此之谓乎!臣闻之曰:‘以乱攻治者亡,以邪攻正者亡,以逆攻顺者亡。’今天下之府库不盈,囷仓空虚,悉其士民,张军数千百万,白刃在前,斧质在后,而皆去走,不能死,罪其百姓不能死也,其上不能杀也。言赏则不与,言罚则不行,赏罚不行,故民不死也。
“今秦出号令而行赏罚,不攻无功相事也。出其父母怀衽之中,生未尝见寇也,闻战顿足徒裼,犯白刃,蹈煨炭,断死于前者比是也。夫断死与断生也不同,而民为之者是贵奋也。一可以胜十,十可以胜百,百可以胜千,千可以胜万,万可以胜天下矣。今秦地形,断长续短,方数千里,名师数百万,秦之号令赏罚,地形利害,天下莫如也。以此与天下,天下不足兼而有也。是知秦战未尝不胜,攻未尝不取,所当未尝不破也。开地数千里,此甚大功也。然而甲兵顿,士民病,蓄积索,田畴荒,囷仓虚,四邻诸侯不服,伯王之名不成,此无异故,谋臣皆不尽其忠也。
“臣敢言往昔。昔者齐南破荆,中破宋,西服秦,北破燕,中使韩、魏之君,地广而兵强,战胜攻取,诏令天下,济清河浊,足以为限,长城、钜坊,足以为塞。齐,五战之国也,一战不胜而无齐。故由此观之,夫战者万乘之存亡也。
且臣闻之曰:‘削株掘根,无与祸邻,祸乃不存。’秦与荆人战,大破荆,袭郢,取洞庭、五都、江南。荆王亡奔走,东伏于陈。当是之时,随荆以兵,则荆可举。举荆,则其民足贪也,地足利也。东以强齐、燕,中陵三晋。然则是一举而伯王之名可成也,四邻诸侯可朝也。而谋臣不为,引军而退,与荆人和。今荆人收亡国,聚散民,立社主,置宗庙, 令帅天下西面以与秦为难,此固已无伯王之道一矣。天下有比志而军华下,大王以诏破之,兵至梁郭,围梁数旬,则梁可拔。拔梁,则魏可举。举魏,则荆、赵之志绝。荆、赵之志绝,则赵危。赵危而荆孤。东以强齐、燕,中陵三晋,然则是一举而伯王之名可成也,四邻诸侯可朝也。而谋臣不为,引军而退。与魏氏和,令魏氏收亡国,聚散民,立社主,置宗庙,此固已无伯王之道二矣。前者穰侯之治秦也,用一国之兵,而欲以成两国之功。是故兵终暴灵于外,士民潞病于内,伯王之名不成,此固已无伯王之道三矣。
“赵氏,中央之国也,杂民之所居也。其民轻而难用,号令不治,赏罚不信,地形不便,上非能尽其民力。彼固亡国之形也,而不忧民氓,悉其士民,军于长平之下,以争韩之上党,大王以诈破之,拔武安。当是时,赵氏上下不相亲也,贵贱不相信,然则是邯郸不守,拔邯郸,完河间,引军而去,西攻修武,逾羊肠,降代、上党。代三十六县,上党十七县,不用一领甲,不苦一民,皆秦之有也。代、上党不战而已为秦矣,东阳河外不战而已反为齐矣,中山呼沲以北不战而已为燕矣。然则是举赵则韩必亡,韩亡则荆、魏不能独立。荆、魏不能独立,则是一举而坏韩,蠹魏,挟荆,以东弱齐、燕,决白马之口,以流魏氏。一举而三晋亡,从者败。大王拱手以须,天下遍随而伏,伯王之名可成也。而谋臣不为,引军而退,与赵氏为和。以大王之明,秦兵之强,伯王之业,地尊不可得,乃取欺于亡国,是谋臣之拙也。且夫赵当亡不亡,秦当伯不伯,天下固量秦之谋臣一矣。乃复悉卒乃攻邯郸,不能拔也,弃甲兵怒,战慄而却,天下固量秦力二矣,军乃引退,并于李下,大王又并军而致与战,非能厚胜之也,又交罢却,天下固量秦力三矣。内者量吾谋臣,外者极吾兵力。由是观之,臣以天下之从,岂其难矣。内者吾甲兵顿,士民病,蓄积索,田畴荒,囷仓虚;外者天下比志甚固。愿大王有以虑之也。
“且臣闻之,战战慄慄,日慎一日。苟慎其道,天下可有也。何以知其然也?昔者纣为天子,帅天下将甲百万,左饮于淇谷,右饮于洹水,淇水竭而洹水不流,以与周武为难。武王将素甲三干领,战一日,破纣之国,禽其身,据其地,而有其民,天下莫不伤。智伯帅三国之众,以攻赵襄主于晋阳,决水灌之,三年,城且拔矣。襄主错龟,数策占兆,以视利害,何国可降,而使张孟谈。于是潜行而出,反智伯之约,得两国之众,以攻智伯之国,禽其身,以成襄子之功。今秦地断长续短,方数千里,名师数百万,秦国号令赏罚,地形利害,天下莫如也。以此与天下,天下可兼而有也。
“臣昧死望见大王,言所以举破天下之从,举赵亡韩,臣荆、魏,亲齐、燕,以成伯王之名,朝四邻诸侯之道。大王试听其说,一举而天下之从不破,赵不举,韩不亡,荆、魏不臣,齐、燕不亲,伯王之名不成,四邻诸侯不朝,大王斩臣以徇于国,以主为谋不忠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