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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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子春的故事

这杜子春啊,是周隋年间的人。年轻时穷困潦倒,也不经营家业,整天游手好闲,就爱喝酒玩乐。把家底败光后,去投靠亲戚朋友,可人家都嫌他不务正业,谁也不肯收留。寒冬腊月里,他穿着破衣烂衫,饿着肚子在长安城里瞎转悠。天都快黑了还没吃上饭,在东市西门那儿仰天长叹,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。

正巧有个拄拐杖的老头儿从跟前过,瞧见他这副模样就问:"这位公子,为何叹气啊?"杜子春把满肚子委屈都倒了出来,说到亲戚们薄情寡义时,气得脸都涨红了。

老头儿笑眯眯地问:"要多少钱才够你花用?"

"三五万钱就能活命了。"杜子春答道。

"不够不够,再说多点。"

"那...十万?"

"还是不够。"

"一百万总行了吧?"

老头儿摇摇头:"三百万,这才像话。"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钱递给他,"这点钱你先对付今晚,明日午时到西市波斯商馆找我,可别迟到。"

第二天,杜子春准时赴约,老头儿果然给了他三百万钱,连姓名都没留就走了。

这下可好,杜子春有了钱,老毛病又犯了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用愁了,穿绫罗绸缎,骑高头大马,整天和酒肉朋友在青楼里听曲看舞,早把生计抛到九霄云外。才一两年光景,钱就花得差不多了。先是卖了华服骏马换驴子,后来连驴子也养不起,又变成穷光蛋一个。走投无路时,他又站在街口叹气。

刚叹出声,那老头儿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,一把拉住他的手:"哎呀,你怎么又成这样了?真是奇了!我再帮你一回,这次要多少?"杜子春臊得说不出话,老头儿非要他开口,他只好支支吾吾地道谢。

"明日午时,老地方见。"老头儿说完就走。第二天杜子春硬着头皮去了,这回拿到一千万钱。没到手时还发狠说要好好经营,定要超过石崇、猗顿那些富豪。可真把钱揣进怀里,又管不住自己了,照样花天酒地。不到三四年,比从前更穷。

第三次遇见老头儿时,杜子春羞得捂着脸就要跑。老头儿拽住他衣角:"唉,你这人真是没救了。"这回给了他三千万,说:"要是这回还改不了,你这穷病可就入膏肓了。"

杜子春扑通跪下:"我这般荒唐,亲戚们都躲着我走,只有您老人家三次相助,叫我怎么报答才好?"他发誓道:"这次我一定置办家业,让族中孤儿寡母都有依靠,重振家门。往后您有什么差遣,我万死不辞!"

老头儿点点头:"正合我意。等你安顿好了,明年中元节到老君庙的双桧树下找我。"杜子春把族人都接到扬州,买了百顷良田,在城里盖起大宅院,临街建了百余间商铺,让族人们各得其所。该嫁女的嫁女,该娶亲的娶亲,连客死异乡的族人都迁葬回乡。恩人厚待,仇人也化解了。办完这些事,他如期赴约。

老君庙前,老头儿正在两棵古桧树下长啸。见他来了,便带他登上华山云台峰。走了四十多里,眼前突然出现一座仙宫,彩云缭绕,鸾凤飞舞。正堂中央立着个九尺多高的丹炉,紫焰腾腾,照得满室生辉。九个玉女围着丹炉,青龙白虎镇守四方。这时天色将晚,老头儿换了装束,头戴黄冠,身披红袍,分明是个得道高人。他拿出三颗白石丸、一杯酒让杜子春服下。

取来虎皮铺在西墙下,让杜子春面东而坐,叮嘱道:"记住,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能出声。就算天神鬼怪、猛兽夜叉来折磨你,哪怕见到亲人受苦,都要明白这些都是幻象。只要不动不言,便不会真的受伤。"说完就消失了。杜子春四下打量,只见院中有个装满水的大瓮。

道士刚走,山谷里突然杀出千军万马,旌旗招展,刀枪如林。为首一员金甲大将,身高丈余,喝问:"你是何人,见了本将军竟敢不跪?"侍卫们刀剑相逼,杜子春咬紧牙关不吭声。将军大怒,下令万箭齐发,箭雨呼啸如雷,他仍纹丝不动。将军悻悻退去。

转眼间,毒龙猛虎、狮子蟒蛇蜂拥而至,张牙舞爪要把他撕碎。有些野兽直接从他身上踏过,杜子春面不改色。接着又是倾盆暴雨,电闪雷鸣,火球在身旁滚动,洪水漫到脚边,他依然端坐如钟。

那金甲将军去而复返,带着牛头马面,架起油锅威胁道:"说句话就放了你!"见他不语,竟把他妻子拖来,在台阶下毒打:"你忍心看妻子受苦吗?"妻子哭喊着:"我伺候你十几年,不求你下跪求饶,只要说句话啊!"泪水混着血水流了满地,杜子春硬是没抬眼。

将军狞笑:"看你能忍到几时!"叫人抬来铡刀,从脚开始一寸寸剁他妻子。惨叫声撕心裂肺,杜子春攥紧拳头,指甲掐进肉里也没出声。将军恼羞成怒:"这妖人留不得!"下令处斩。

魂魄来到阎罗殿,阎王冷笑:"这就是云台峰的妖人?"把他打入地狱。铜汁灌口、铁杖鞭打、磨盘碾压、刀山火海,所有酷刑尝了个遍。杜子春牢记道士的话,连哼都没哼一声。

鬼卒禀报用刑完毕,阎王判道:"这等铁石心肠,不配做男人,罚他转世为女。"于是投胎到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。这女婴从小多病,针灸汤药不断,还常摔伤烫伤,却始终不哭不闹。长大后出落得倾国倾城,可就是个哑巴,任人欺负也不开口。同乡有个叫卢珪的进士,慕名来提亲。王家推说女儿不会说话,卢珪笑道:"娶妻求贤惠,不会说话正好,省得搬弄是非。"婚后夫妻恩爱,生了个聪明绝顶的儿子。孩子两岁时,卢珪抱着逗他说话,妻子却始终沉默以对。

卢老爷气得胡子直抖,拍案大喝道:"当年贾大夫的媳妇嫌丈夫没本事,成天板着脸。可人家贾大夫射只野鸡的功夫,就把媳妇逗乐了。如今我卢某人虽说比不上贾大夫俊俏,可吟诗作赋的本事总比射野鸡强吧?你这婆娘竟敢瞧不起我!大丈夫被媳妇嫌弃,还要这孽种作甚!"说罢竟抓起孩子双脚,一头撞向青石台阶。只听"砰"地一声闷响,鲜血溅出老远,染红了台阶下的积雪。

杜子春看得心头一颤,早把道士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,"哎呀"一声喊了出来。这声惊呼还在梁上打着转呢,眼前忽然天旋地转——再睁眼时,自己竟好端端坐在原先的蒲团上。窗外刚打五更,那道士正冷着脸站在跟前。只见丹炉里紫火"轰"地冲垮屋顶,转眼间整间道观都烧成了火海。

道士一把揪住他发髻按进水缸,火势立刻灭了。水珠顺着道士的白须往下滴:"痴儿啊!喜怒哀惧你都熬过来了,偏偏这点慈爱之心......"他摇头叹道,"方才你若能再忍半刻,仙丹即成,你我也能同登仙界。如今炉毁丹消,你终究是尘世中人。去吧!"说着往山下一指。杜子春踉跄着去看那丹炉,只见废墟里躺着根烧红的铁棍,道士正挽起袖子"嚓嚓"地削着铁屑。

再说那裴谌和王敬伯,年轻时与梁芳结伴上白鹿山修道。三个富家公子披着粗麻衣,天天捣药炼丹,磨得满手老茧。熬了十几年,梁芳突然病死了。王敬伯扯着裴谌的袖子说:"咱们抛家舍业来吃这苦头,图的不就是骑鹤飞升吗?如今长生没修成,倒先把活人熬死了。不如下山谋个功名,就算当不了神仙,混个紫袍金带也强过烂在深山!"

裴谌只是摇头:"我这场大梦早醒了。"王敬伯独自下山后,靠着祖荫当上武官,还娶了大将军的女儿。不出几年就混成大理寺评事,穿着绯红官服去淮南办案。官船行过高邮时,忽见个蓑衣渔翁驾着小舟"嗖"地掠过官船。王敬伯定睛一看——竟是裴谌!

他连忙命人拦住渔船,拉着裴谌的手显摆:"裴兄啊,你看我这绯袍玉带,可比在山里啃野果强多了!"裴谌笑而不答,只约他改日到广陵城东樱桃园相见。

十日后王敬伯寻到那处,穿过荒草丛突然看见朱门绣户。小童引着他走过九曲回廊,但见楼台映着霞光,满园异香扑鼻。忽然环佩叮当,两个婢女掀开珠帘:"郎君到——"只见裴谌羽衣星冠,恍若神仙。酒席上摆的都是琉璃盏、珊瑚筷,二十个绝色歌姬抱着碧玉筝。裴谌对侍从说:"王评事在尘世呆久了,怕看不上寻常歌舞,去千里之内选个官家夫人来助兴。"

不多时,屏风后转出个美人。王敬伯定睛一看,手里的金杯"当啷"掉在地上——竟是自家夫人赵氏!赵氏也惊得说不出话,抱着玳瑁筝直发抖。宴席将散时,裴谌对赵氏说:"这仙家画堂原不该让凡人进来,今日特地为点化你这糊涂夫君。"又对王敬伯叹道:"宦海沉浮最耗心神,你好自为之吧。"

五天后王敬伯再去寻那宅院,只见荒烟蔓草间野兔乱窜,哪还有什么朱门绣户?只剩满地落叶被风吹得打转。

且说那京官办完公事回到家中,赵家众人拍案大怒:"咱们姑娘虽说不算天仙,可也是正经人家的闺女。收了聘礼就该当菩萨供着,上要祭祖宗下要传香火,哪能当儿戏?你倒好,用妖法把人变到千里外给人取乐!朱李两家婚宴的请柬还在桌上摆着呢,这事儿能赖得掉吗?"

敬伯抹着额头的汗珠子,把前因后果细细道来:"当时我自己都吓懵了,这准是裴兄修道成了仙,特意显神通给咱们开眼界呢。"他妻子想起裴生当年说过的话,也就没再追究。

哎呦喂!神仙的手段真能这般玄乎?还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?这事儿啊,寻常人哪琢磨得透。您想啊,麻雀能变蛤蜊,野鸡能化大蚌,人还能成老虎呢。腐草里飞出萤火虫,粪堆里的蜣螂转眼变知了,小鱼苗一甩尾就成了遮天蔽日的大鹏鸟——古书里记的这些奇事,哪件是常理能说清的?更别提那些眼睛看不见、耳朵听不着的神怪了。

再说京兆韦家这桩奇事。韦家姑娘及笄两年后,她娘兴冲冲来说:"有个叫裴爽的秀才来提亲啦。"姑娘抿嘴一笑:"这不是我夫君。"后来媒婆天天上门,把裴家公子夸得天花乱坠,全家都动心了,可姑娘死活不点头。

过了一年,母亲又说:"京兆府参军王悟托你舅舅做媒来求亲啦。"姑娘还是摇头:"也不是他。"母亲急得直跺脚:"你舅舅还能骗自家外甥女不成?"结果照样没成。

又过了两年,新科进士张楚金来提亲。姑娘这回眼睛一亮:"这才是我夫君!"成亲当晚,新娘子才跟母亲吐露实情:"女儿十五岁那年就梦见过,二十岁嫁到清河张家。后来夫君当上广陵节度使,七年之后获罪问斩。全家就剩我和儿媳被发配掖庭,吃了十八年粗粮野菜..."说着突然压低声音,"直到某天正午接到赦令,日落才出宫门..."

老母亲听得寒毛直竖。后来张楚金果然当上广陵节度使,偏偏赶上徐敬业造反受牵连,全家问斩只留婆媳俩充入宫廷。十八年后武则天寿诞大赦,她们申时接旨,被太监留着吃了顿饱饭,等出宫时已是日暮——连过河时哭的地方,都和梦里一模一样!

这梦也忒灵验了!要这么说,先前扶风公那些奇遇,倒也不算稀罕了。

还有个元无有的故事。那年春末夏初,他独自行走在扬州郊外。忽然风雨大作,躲进路边荒宅避雨。雨停月出时,听见西廊传来谈笑声。只见四个穿戴古怪的人对月吟诗:一个高个子吟"齐纨鲁缟白如雪",穿黑衣的矮子接"良宵烛影我掌着",穿破黄衣的嚷"清早打水靠井绳",还有个黑短褂念叨"烧火煮饭累断腰"。

元无有躲在暗处听得真切,那四人互相吹捧,得意得仿佛阮籍再世。等天蒙蒙亮,他摸到堂屋一看——哪有什么文人雅士?分明是石杵、烛台、水桶和破锅四件旧物!

最绝的是郭元振夜遇乌将军。这位落第举子迷路到一座张灯结彩的宅院,听见阁楼里有姑娘哭诉:"村里每年要选漂亮姑娘嫁给乌将军,我爹贪图五百贯钱,把我锁在这儿等死..."郭元振气得剑眉倒竖:"我要是救不了你,就把这条命赔上!"

三更时分,但见火光冲天车马喧阗。先来两个紫衣差役探头又缩回去:"相爷在此!"接着黄衣差役也来禀报。郭元振心里暗喜:"看来我命中要当宰相,还怕治不了这妖怪?"正想着,那乌将军的仪仗已到门前...

将军府前,夜风卷着落叶打转。那守门的兵卒听得一声"入",赶忙推开朱漆大门。只见刀枪剑戟寒光闪闪,两排甲士鱼贯而入,在台阶下站得笔直。郭秀才整了整衣冠,跟着引路的仆人往前走。那仆人躬身禀报:"郭秀才到。"郭秀才顺势作了个揖。

堂上坐着个满脸横肉的将军,眯着眼打量他:"你这读书人,怎么跑到我这来了?"郭秀才不慌不忙答道:"听说将军今晚办喜事,特来讨个司仪的差事。"将军一听乐了,拍着大腿叫人添座。两人推杯换盏,越说越投机。

酒过三巡,郭秀才摸着袖中暗藏的利刃,忽然问道:"将军可尝过鹿肉干?"将军咂着嘴摇头:"这穷乡僻壤的,哪寻这等美味。"郭秀才眼睛一亮:"巧了,我这儿正带着御厨秘制的鹿脯。"说着取出油纸包和小刀,慢条斯理地片起肉来。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光,每片肉都薄得能透亮。

"将军请用。"郭秀才把盛肉的碟子往前推。那将军馋得直咽口水,伸手就要抓。说时迟那时快,郭秀才突然暴起,一刀剁向那只肥手!只听"咔嚓"一声,血溅三尺。将军捂着断腕惨叫逃窜,满堂侍卫吓得四散奔逃。

郭秀才捡起地上还在抽搐的断手,扯下衣带裹紧,探头往门外张望。月光下静悄悄的,只有柴房里传来嘤嘤的哭声。他推开门对里头说:"姑娘别怕,那畜生的爪子在这儿了。顺着血迹找去,活不过今晚。"里头走出个十七八岁的姑娘,杏眼桃腮,扑通就跪下了:"恩公大德,小女子愿做牛做马..."郭秀才连忙扶起她劝慰。待到东方泛白,再解开那布包一看——哪是什么人手,分明是只黑毛猪蹄!

天刚亮,哭嚎声由远及近。原来是姑娘的爹娘带着乡亲们抬棺材来收尸,见两人好端端站着,惊得说不出话。等郭秀才说完经过,几个白胡子老头气得直跺脚:"作孽啊!乌将军是我们供了上百年的守护神,年年送新娘才能保平安。你这外乡人害我们全乡遭殃!"说着就要捆他去祭神。

郭秀才冷笑:"诸位活了大把年纪,怎么越活越糊涂?"他指着猪蹄质问:"真神仙会长这玩意儿?分明是妖怪作祟!"见乡亲们将信将疑,他拍胸脯保证:"今日我就替你们永绝后患!"

几百号人举着火把镰刀跟着血迹追出二十里,果然找到个坟包大的洞窟。郭秀才叫人点着火把往里扔,照见里头卧着只缺了前蹄的大野猪,正汩汩冒血呢。那畜生被烟熏得窜出来,当场被乱棍打死。

后来那姑娘死活要跟着郭秀才,说:"爹娘为五十两银子就把我喂妖怪,要不是恩公相救..."说着又掉泪。郭秀才推辞不过,最终纳她做了侧室。这桩奇事传开后,连他后来生的几个儿子都当了大官。可见人若命不该绝,就算跑到天涯海角,妖魔鬼怪也害不着。

再说隋炀帝那会儿征辽东,来护将军兵败被杀,株连九族的圣旨眼看要下来。来君绰带着三个读书人朋友连夜逃到海州地界。月黑风高迷了路,忽见荒野里有盏孤灯。

开门的是个驼背老仆,听他们问这是谁家,答得古怪:"我家主人是蝌蚪郎君,姓威,乃本州秀才。"里头又有个叫蜗儿的仆人提着灯笼引路。烛光摇曳中,但见厅堂摆设极尽奢华,两个童子脆生生通报:"六郎子到!"

主人家生得眉清目秀,自称威污蠖,谈吐不凡。酒过三巡,来君绰存心刁难,提议行酒令要双声叠韵。他故意高喊"威污蠖",惹得满堂哄笑。谁知那主人更绝,拿他们姓氏编成歌谣:"罗李,罗来李..."把几个读书人臊得满脸通红。

待到天明告辞,走出几里地越想越蹊跷。折返回去一看——哪有什么宅院,只有个臭水塘,岸边趴着条大蚯蚓,旁边蜗牛田螺都比寻常大好几倍。几人顿时胃里翻江倒海,哇地吐出满地黄泥汤。

原文言文

  杜子春

  杜子春者,周、隋间人。少落魄,不事家产,然以心气闲纵,嗜酒邪游。资 产荡尽,投于亲故,皆以不事事之故见弃。方冬,衣破腹空,徒行长安中,日晚 未食,彷徨不知所往,于东市西门,饥寒之色可掬,仰天长吁。有一老人策杖于 前,问曰:“君子何叹?”子春言其心,且愤其亲戚疏薄也。感激之气,发于颜 色。老人曰:“几缗则丰用?”子春曰:“三五万则可以活矣。”老人曰:“未 也,更言之。”“十万。”曰:“未也。”乃言:“百万。”曰:“未也。”曰: “三百万。”乃曰:“可矣。”于是袖出一缗,曰:“给子今夕,明日午时俟子 于西市波斯邸,慎无后期。”及时,子春往,老人果与钱三百万,不告姓名而去。

  子春既富,荡心复炽。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,乘肥衣轻,会酒徒,徵丝竹 歌舞于倡楼,不复以治生为意。一二年间,稍稍而尽。衣服车马,易贵从贱,去 马而驴,去驴而徒,倏忽如初。既而复无计,自叹于市门。发声而老人到,握其 手曰:“君复如此,奇哉!吾将复济子,几缗方可?”子春惭不对,老人因逼之, 子春愧谢而已。老人曰:“明日午时,来前期处。”子春忍愧而往,得钱一千万。 未受之初,愤发以为从此谋生,石季伦、猗顿小竖耳。钱既入手,心又翻然,纵 适之情,又却如故。不三四年间,贫过旧日。复遇老人于故处,子春不胜其愧, 掩面而走,老人牵裾止之,曰:“嗟乎!拙谋也。”因与三千万,曰:“此而不 痊,则子贫在膏肓矣。”子春曰:“吾落魄邪游,生涯罄尽。亲戚豪族,无相顾 者,独此叟三给我,我何以当之?”因谓老人曰“吾得此,人间之事可以立,孤 孀可以衣食,于名教复圆矣。感叟深惠,立事之后,唯叟所使。”老人曰:“吾 心也。子治生毕,来岁中元,见我于老君双桧下。”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,遂转 资扬州,买良田百顷,郭中起甲第,要路置邸百余间,悉召孤孀分居第中,婚嫁 甥侄,迁祔旅榇,恩者煦之,仇者复之。既毕事,及期而往。

 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,遂与登华山云台峰。入四十里余,见一居处,室屋 严洁,非常人居。彩云遥覆,鸾鹤飞翔,其上有正堂,中有药炉,高九尺余,紫 焰光发,灼焕窗户。玉女九人环炉而立,青龙白虎,分据前后。其时日将暮,老 人者不复俗衣,乃黄冠绛帔士也。持白石三丸,酒一卮遗子春,令速食之讫。取 一虎皮铺于内西壁,东向而坐,戒曰:“慎勿语,虽尊神、恶鬼、夜叉、猛兽、 地狱,及君之亲属为所囚缚,万苦皆非真实,但当不动不语耳,安心莫惧,终无 所苦。当一心念吾所言。”言讫而去。子春视庭,唯一巨瓮,满中贮水而已。

  道士适去,而旌旗戈甲,千乘万骑,遍满崖谷来,呵叱之声动天,有一人称 大将军,身长丈余,人马皆着金甲,光芒射人。亲卫数百人,拔剑张弓,直入堂 前,呵曰:“汝是何人,敢不避大将军!”左右竦剑而前,逼问姓名,又问作何 物,皆不对。问者大怒,催斩,争射之,声如雷,竟不应。将军者拗怒而去。俄 而猛虎、毒龙、狻猊、狮子、腹蛇万计,哮吼拿攫而争前,欲搏噬,或跳过其上。 子春神色不动。有顷而散。既而大雨滂澍,雷电晦暝,火轮走其左右,电光掣其 前后,目不得开。须臾,庭际水深丈余,流电吼雷,势若山川开破,不可制止, 瞬息之间,波及坐下。子春端坐不顾。未顷而散。将军者复来,引牛头狱卒,奇 貌鬼神,将大镬汤而置子春前,长枪刃叉,四面周匝,传命曰:“肯言姓名即放, 不肯言,即当心叉取置之镬中。”又不应。因执其妻来,捽于阶下,指曰:“言 姓名免之。”又不应。乃鞭捶流血,或射或斫,或煮或烧,苦不可忍。其妻号哭 曰:“诚为陋拙,有辱君子。然幸得执巾栉,奉事十余年矣,今为尊鬼所执,不 胜其苦。不敢望君匍匐拜乞,望君一言,即全性命矣。人谁无情,君乃忍惜一言。” 雨泪庭中,且咒且骂,子春终不顾。将军曰:“吾不能毒汝妻耶?”令取锉碓, 从脚寸寸坐刂之。妻叫哭愈急,竟不顾之。将军曰:“此贼妖术已成,不可使久 在世间。”敕左右斩之。

  斩讫,魂魄被领见阎罗王,王曰:“此乃云台峰妖民乎?”促付狱中,于是 熔铜、铁杖、碓捣、硙磨、火坑、镬汤、刀山、剑林之苦,无不备尝。然心念道 士之言,亦似可忍,竟不呻吟。狱卒告受罪毕,王曰:“此人阴贼,不合得作男 身,宜令作女人。”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,生而多病,针灸医药之苦,略无 停日。亦尝坠火堕床,痛苦不济,终不失声。俄而长大,容色绝代,而口无声, 其家目为哑女,亲戚相狎,侮之万端,终不能对。同乡有进士卢珪者,闻者容而 慕之,因媒氏求焉。其家以哑辞之,卢曰:“苟为妻而贤,何用言矣,亦足以戒 长舌之妇。”乃许之。卢生备礼亲迎为妻,数年,恩情甚笃,生一男,仅二岁, 聪慧无敌。卢抱儿与之言,不应。多方引之,终无辞。卢大怒曰:“昔贾大夫之 妻鄙其夫才不笑尔。然观其射雉,尚释其憾。今吾陋不及贾,而文艺非徒射雉也, 而竟不言。大丈夫为妻所鄙,安用其子!”乃持两足,以头扑于石上,应手而卒, 血溅数步。子春爱生于心,忽忘其约,不觉失声云:“噫!”

  “噫”声未息,身坐故处,道士者亦在其前,初五更矣。其紫焰穿屋上天, 火起四舍,屋室俱焚。道士叹曰:“措大误余乃如是!”因提其髻投水瓮中。未 顷火息。道士前曰:“出。吾子之心,喜怒哀惧恶欲,皆能忘也。所未臻者,爱 而已。向使子无‘噫’声,吾之药成,子亦上仙矣。嗟乎,仙才之难得也!吾药 可重炼,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。勉之哉!”遥指路使归。子春强登基观焉, 其炉已坏,中有铁柱大如臂,长数尺。道士脱衣,以刀子削之。

  裴谌

  裴谌、王敬伯、梁芳约为方外之友。隋大业中,相与入白鹿山学道,谓黄白 可成,不死之药可致,云飞羽化,无非积学。辛勤采炼,手足胼胝,十数年间。 无何,梁芳死,敬伯谓谌曰:“吾所以去国忘家,耳绝丝竹,口厌肥豢,目弃奇 色,去华屋而乐茅斋,贱欢娱而贵寂寞者,岂非觊乘云驾鹤,游戏蓬壶?纵其不 成,亦望长生,寿毕天地耳。今仙海无涯,长生未致,辛勤于云山之外,不免就 死。敬伯所乐,将下山乘肥衣轻,听歌玩色,游于京洛,意足然后求达,垂功立 事,以荣耀人寰,纵不能憩三山,饮瑶池,骖龙衣霞,歌鸾飞凤,与仙翁为侣, 且腰金拖紫,图影凌烟,厕卿大夫之间,何如哉?子盍归乎?无空死深山。”谌 曰;“吾乃梦醒者,不复低迷。”敬伯遂归,谌留之不得。时唐贞观初,以旧籍 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,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。数年间,迁大理廷评,衣绯,奉使 淮南,舟行过高邮。

  制使之行,呵叱风生,行船不敢动。时天微雨,忽有一渔舟突过,中有老人, 衣蓑戴笠,鼓棹而去,其疾如风。敬伯以为吾乃制使,威振远近,此渔父敢突过 我。试视之,乃谌也。遽令追之,因请维舟,延之坐内,握手慰之曰:“兄久居 深山,抛掷名宦而无成,到此极也。夫风不可系,影不可捕,古人倦夜长,尚秉 烛游,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?敬伯自出山数年,今廷尉评事矣。昨者推狱平允, 乃天锡命服。淮南疑狱,今氵献于有司,上择详明吏覆讯之,敬伯预其选,故有 是行。虽未可言官达,比之山叟,自谓差胜。兄甘劳苦,竟如曩日,奇哉!奇哉! 今何所须,当以奉给。”谌曰:“吾侪野人,心近云鹤,未可以腐鼠吓也。吾沉 子浮,鱼鸟各适,何必矜炫也。夫人世之所须者,吾当给尔,子何以赠我?吾与 山中之友,或市药于广陵,亦有息肩之地。青园桥东,有数里樱桃园,园北车门, 即吾宅也。子公事少隙,当寻我于此。”遂倏然而去。

 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,事少闲,思谌言,因出寻之。果有车门,试问之,乃裴 宅也。人引以入,初尚荒凉,移步愈佳。行数百步,方及大门,楼阁重复,花木 鲜秀,似非人境。烟翠葱茏,景色妍媚,不可形状。香风飒来,神清气爽,飘飘 然有凌云之意,不复以使车为重,视其身若腐鼠,视其徒若蝼蚁。既而稍闻剑佩 之声,二青衣出曰:“阿郎来。”俄有一人,衣冠伟然,仪貌奇丽,敬伯前拜, 视之乃谌也。裴慰之曰:“尘界仕官,久食腥膻,愁欲之火焰于心中,负之而行, 固甚劳困。”遂揖以入,坐于中堂,窗户栋梁,饰以录宝,屏帐皆画云鹤。有顷, 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,器物珍异,皆非人世所有,香醪嘉馔,目所未窥。既而 日将暮,命其促席,燃九光之灯,光华满座。女乐二十人,皆绝代之色,列坐其 前。

  裴顾小黄头曰:“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,道情不固,弃吾下山,别近十年, 才为廷尉属。今俗心已就,须俗妓以乐之。顾伶家女无足召者,当召士大夫之女 已适人者。如近无姝丽,五千里内皆可择之。”小黄头唯唯而去。诸妓调碧玉筝, 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,引一妓自西阶登,拜裴席前。裴指曰:“参评事。”敬伯 答拜,细视之,乃敬伯妻赵氏也。敬伯惊讶不敢言,妻亦甚骇,目之不已。遂令 坐玉阶下,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,赵素所善也,因令与妓合曲以送酒。敬伯坐间 取一殷色朱李投之,赵顾敬伯,潜系于衣带。妓奏之曲,赵皆不能逐。裴乃令随 赵所奏,时时停之,以呈其曲。其歌舞虽非云韶九奏之乐,而清沉宛转,酬献极 欢。天将晓,裴召前黄头曰:“送赵氏夫人。”且谓曰:“此堂乃九天画堂,常 人不到。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,怜其为俗所迷,自投汤火,以智自烧,以明自贼, 将沉浮于生死海中,求岸不得,故命于此,一以醒之。今日之会,诚难再得,亦 夫人之宿命,乃得暂游,云山万重,往复劳苦,无辞也。”赵拜而去。

  裴谓敬伯曰:“评公使车留此一宿,得无惊群将乎?宜且就馆,未赴阙闲时, 访我可也。尘路遐远,万愁攻人,努力自爱。”敬伯拜谢而去。后五日,将还, 潜诣取别,其门不复有宅,乃荒凉之地,烟草极目,惆怅而返。

  及京奏事毕,得归私第,诸赵竞怒曰:“女子诚陋拙,不足以奉事君子。然 已辱厚礼,亦宜敬之。夫上以承祖先,下以继后事,岂苟而已哉。奈何以妖术致 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?朱李尚在,其筵足徵,何讳乎?”敬伯尽言之,且曰: “当此之时,敬伯亦自不测。此盖裴之道成矣,以此相炫也。”其妻亦记得裴言, 遂不复责。

  吁!神仙之变化,诚如此乎?将幻者鬻术以致惑乎?固非常智之所及。且夫 雀为蛤,雉为蜃,人为虎,腐草为萤,蜣螂为蝉,鲲为鹏,万物之变化,书传之 记者,不可以智达,况耳目之外乎!

  韦氏

  京兆韦氏女者,既笄二年,母告之曰:“有秀才裴爽者,欲聘汝。”女笑曰: “非吾夫也。”母记之,虽媒媪日来,盛陈裴之才,其家甚慕之,然终不谐。又 一年,母曰:“有王悟者,前参京兆军事,其府之司录张审约者,汝之老舅也, 为王媒之,将聘汝矣。”女亦曰:“非也。”母又曰:“张亦熟我,又为王之媒 介也,其辞不虚矣。”亦终不谐。

  又二年,进士张楚金求之。母以告之,女笑曰:“吾之夫乃此人也。”母许 之,遂择吉焉。既成礼讫,因其母徐问之,对曰:“吾此乃梦徵矣。然此生之事 皆见矣,岂独适楚金之先知乎!某既笄,梦年二十适清河楚金,以尚书节制广陵, 在镇七年,而楚金伏法。阖门皆死,惟某与新妇一人,生入掖庭,蔬食而役者十 八年,蒙诏放出。自午承命,日暮方出宫关,与新妇渡水,迨暗及滩,四顾将昏 然,不知所往,因与新妇相于滩于掩泣,相勉曰:‘此不可久立,宜速渡。’遂 南行。及岸数百步,有坏坊焉。自入西门,随垣而北,其东大门屋,因造焉,又 无人而大开,遂入。及坏戟门,亦开,又入。逾屏回廊四合,有堂既扃。阶前有 四大樱桃树林,花发正茂。及月色满庭,似无人居,不知所告。因与新妇对卧阶 下。未几,有老人来诟逐,告以前情,遂去。又闻西廊步必履之声,有一少年郎 来诟,且呼老人令遂之。苦告之,少年郎低首而走。徐乃白衫素履,哭拜阶下曰: ‘某尚书之侄也。’乃恸哭曰:‘无处问耗,不知阿母与阿嫂至,乃自天降也。 此即旧宅,堂中所锁,无非旧物。’恸哭开户,宛如故居之地,居之九年前从化 (本句疑有脱误)。”其母大奇之。且人之荣悴,无非前定,素闻之矣,岂梦中 之信,又如此乎?乃心记之。

  俄而楚金授钺广陵,神龙中以徐敬业有兴复之谋,连坐伏法,惟妻与妇□死, 配役掖庭十八年,则天因降诞日,大纵籍役者,得□例焉。午后受诏,及行,总 监绯阉走留食,候之。食毕,实将暮矣。其褰裳涉水而哭,及宅所在,无差梦焉。

  噫!梦信徵也,则前所叙扶风公之见,又何以偕焉。

  元无有

  宝应中,有元无有,尝以仲春末独行维扬郊野。值日晚,风雨大至。时兵荒 后,人户逃窜,入路旁空庄。须臾霁止。斜月自出。无有憩北轩,忽闻西廊有人 行声,未几至堂中。有四人,衣冠皆异,相与谈谐,吟咏甚畅,乃云:“今夕如 秋,风月如此,吾党岂不为文,以纪平生之事?”其文即曰口号联句也。吟咏既 朗,无有听之甚悉。其一衣冠长人曰:“齐纨鲁缟如霜雪,寥亮高声为子发。”

  其二黑衣冠短陋人曰:

  “嘉宾良会清夜时,辉煌灯烛我能持。”
  其三故弊黄衣冠人,亦短陋,诗曰:
  “清冷之泉俟朝汲,桑绠相牵常出入。”
  其四黑衣冠,身亦短陋,诗曰:
  “爨薪贮水常煎熬,充他口腹我为劳。”

  无有亦不以四人为异,四人亦不虞无有之在堂隍也,递相褒赏,羡其自负, 虽阮嗣宗《咏怀》亦不能加耳。四人迟明方归旧所,无有就寻之,堂中惟有故杵、 烛台、水桶、破铛,乃知四人即此物所为也。

  郭代公

  代国公郭元振,开元中下第,自晋之汾,夜行阴晦失道。久而绝远有灯火之 光,以为人居也,迳往投之。八九里有宅,门宇甚峻。既入门,廊下及堂下灯烛 辉煌,牢馔罗列,若嫁女之家,而悄无人。公系马西廊前,历阶而升,徘徊堂上, 不知其何处也。俄闻堂中东阁有女子哭声,呜咽不已。公问曰:“堂中泣者,人 耶,鬼耶?何陈设如此,无人而独泣?”曰:“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,能祸福 人,每岁求偶于乡人,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。妾虽陋拙,父利乡人之五百 缗,潜以应选。今夕,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,到是,醉妾此室,共锁而去,以适 于将军者也。今父母弃之就死,而令惴惴哀惧。君诚人耶,能相救免,毕身为扫 除之妇,以奉指使。”公愤曰:“其来当何时?”曰:“二更。”公曰:“吾忝 为大丈夫也,必力救之。如不得,当杀身以徇汝,终不使汝枉死于淫鬼之手也。” 女泣少止,于是坐于西阶上,移其马于堂北,令一仆侍立于前,若为宾而待之。

  未几,火光照耀,车马骈阗,二紫衣吏入而复出,曰:“相公在此。”逡巡, 二黄衣吏入而出,亦曰:“相公在此。”公私心独喜:“吾当为宰相,必胜此鬼 矣。”既而将军渐下,导吏复告之。将军曰:“入。”有戈剑弓矢翼引以入,即 东阶下,公使仆前曰:“郭秀才见。”遂行揖。将军曰:“秀才安得到此?”曰: “闻将军今夕嘉礼,愿为小相耳。”将军者喜而延坐,与对食,言笑极欢。公于 囊中有利刀,思取刺之,乃问曰:“将军曾食鹿腊乎?”曰:“此地难遇。”公 曰:“某有少须珍者,得自御厨,愿削以献。”将军者大悦。公乃起,取鹿腊并 小刀,因削之,置一小器,令自取。将军喜,引手取之,不疑其他。公伺其无机, 乃投其脯,捉其腕而断之。将军失声而走,导从之吏,一时惊散。公执其手,脱 衣缠之,令仆夫出望之,寂无所见,乃启门谓泣者曰:“将军之腕已在于此矣。 寻其血踪,死亦不久。汝既获免,可出就食。”泣者乃出,年可十七八,而甚佳 丽,拜于公前,曰:“誓为仆妾。”公勉谕焉。天方曙,开视其手,则猪蹄也。

  俄闻哭泣之声渐近,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,相与舁榇而来,将收其尸 以备殡殓。见公及女,乃生人也。咸惊以问之,公具告焉。乡老共怒残其神,曰: “乌将军,此乡镇神,乡人奉之久矣,岁配以女,才无他虞。此礼少迟,即风雨 雷雹为虐。奈何失路之客,而伤我明神,致暴于人,此乡何负?当杀公以祭乌将 军,不尔,亦缚送本县。”挥少年将令执公,公谕之曰:“尔徒老于年,未老于 事。我天下之达理者,尔众听吾言。夫神,承天而为镇也,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 而疆理天下乎?”曰:“然。”公曰:“使诸侯渔色于中国,天子不怒乎?残虐 于人,天子不伐乎?诚使尔呼将军者,真神明也,神固无猪蹄,天岂使淫妖之兽 乎?且淫妖之兽,天地之罪畜也,吾执正以诛之,岂不可乎!尔曹无正人,使尔 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,积罪动天。安知天不使吾雪焉?从吾言,当为尔除之,永 无聘礼之患,如何?”乡人悟而喜曰:“愿从公命。”

  乃令数百人,执弓矢刀枪锹䦆之属,环而自随,寻血而行。才二十里,血入 大冢穴中。因围而属刂之,应手渐大如瓮口,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。其中若大 室,见一大猪,无前左蹄,血卧其地,突烟走出,毙于围中。

  乡人翻共相庆,会钱以酬公。公不受,曰:“吾为人除害,非鬻猎者。”得 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:“多幸为人,托质血属,闺闱未出,固无可杀之罪。今 者贪钱五十万,以嫁妖兽,忍锁而去,岂人所宜!若非郭公之仁勇,宁有今日? 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。请从郭公,不复以旧乡为念矣。”泣拜而从公,公 多歧援谕,止之不获,遂纳为侧室,生子数人。

  公之贵也,皆任大官之位。事已前定,虽生远地,而至于鬼神终不能害,明 矣。

  来君绰

  隋炀帝征辽,十二军尽没,总管来护坐法受戮,炀帝尽欲诛其诸子。君绰忧 惧连诛,因与秀才罗巡、罗逖、李万进结为奔走之友,共亡命至海州。

  夜黑迷路,路旁有灯火,因与共投之。扣门数下,有一苍头迎拜君绰,君绰 因问:“此是谁家?”答曰:“科斗郎君,姓威,即当府秀才也。”遂启门,又 自闭,敲中门,曰:“蜗儿,外有四五个客。”蜗儿即又一苍头也。遂开门,秉 烛引客就馆客位,床榻茵褥甚备。俄有二小童持烛自中门出,曰:“六郎子出来。” 君绰等降阶见主人。主人辞彩朗然,文辩纷错,自通姓名曰“威污蠖”。叙寒温 讫,揖客由阼阶,坐曰:“污蠖忝以本州乡赋,得与足下同声,清宵良会,殊是 所愿。”即命酒合坐。渐至酣畅,谈谑交至,众所不能对。君绰颇不能平,欲以 理挫之,无计,因举觞曰:“君绰请起一令,以坐中姓名双声者,犯罚如律。” 君绰曰:“威污蠖。”实讥其姓。众皆抚手大笑,以为得言。及至污蠖,改令曰: “以坐中人姓为歌声,自二字至五字。”令曰:“罗李,罗来李,罗李罗来,罗 李罗李来。”众皆惭其辩捷。罗巡又问:“君风雅之士,足得自比云龙,何玉名 之自贬子耶?”污蠖曰:“仆久从宾贡,多为主司见屈。以仆后于群士,何异尺 蠖于污池乎?”巡又问:“公华宗,氏族何为不载?”污蠖曰:“我本田氏,出 于齐威王,亦犹桓丁之类,何足下之不学耶?”既而蜗儿举方丈盘至,珍羞水陆, 充溢其间。君绰及仆者无不饱饫。夜阑彻烛,连榻而寝。迟明叙别,恨恨俱不自 胜。

  君绰等行数里,犹念污蠖,复来,见昨所会之处,了无人居,唯污池,池边 有大螾,长数尺。又有蜗螺丁子,皆大常者数倍,方知污蠖及二竖皆此物也。 遂共恶昨宵所食,各吐出青泥及污水数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