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世间万物啊,最让人欲罢不能的,莫过于芬芳的气味、青翠的颜色和甘甜的味道。要是这香气浓烈扑鼻,这青色鲜艳夺目,这甜味沁人心脾,那可真是老天爷的杰作了。天下甜味十之八九都来自草木,可那些小蜜蜂偏不服气,采百花酿成蜜糖,硬是让草木不能独占鳌头。你说这事儿奇不奇怪?这甜蜜的滋味啊,怎么就传遍了天下呢?
咱们先说说这甘蔗。福建广东一带最是盛产,别处加起来也不过占个一成。那长得像竹子又粗又高的叫果蔗,掰断了直接啃,汁水清甜,可不能拿来制糖。另一种像芦苇细瘦的叫糖蔗,咬一口能扎破嘴,谁也不敢生吃,可偏偏就是它,能熬出白霜似的白糖和红砂般的红糖。早年间咱们中原人可不懂制糖,直到唐朝大历年间,有个西域来的邹和尚在四川遂宁传下这手艺。如今蜀地甘蔗遍地,这技术啊,也是打西边慢慢传过来的。
种糖蔗可有讲究。霜降前后就得把甘蔗砍倒,去掉梢头和根须,埋在土里藏着——可千万不能选低洼积水的地方。来年雨水节气前五六日,趁着天晴挖出来,剥去外皮,切成五六寸长的小段,每段得留两个节疤。把这些蔗段密密排在地上,薄薄盖层土,要像鱼鳞似的头尾相叠。芽苞得平放着,不能一上一下,否则朝下的芽可就难冒头了。等嫩芽长到一二寸,得勤浇些清粪水。待到六七寸高,就能移栽了。
种甘蔗非得用河边的沙壤土不可。先挖个一尺半的坑,抓把土放嘴里尝尝,发苦的可种不得。就算是甜土,靠近深山河边的也不行——山里头寒气重,将来熬出的糖准带焦苦味。最好选离山四五十里的平坦河滩地黄泥地那是万万使不得的。
整地时要犁出四尺宽的垄沟,深约四寸。蔗苗栽下去,七尺地种三丛,盖土一寸厚——要是土压得太厚,发芽就少了。等冒出三四个芽,慢慢再加土。锄草时顺便培土,土越培越厚,甘蔗就长得越高,根扎得越深,不怕风吹倒。锄草要勤快,浇粪看地力。长到一二尺时,用芝麻渣或油菜枯泡水浇灌。等窜到二三尺高,就得赶着牛在垄沟里耕地——半个月耕一回,先犁断边根,再培土护根。到了九月更要好好培土,防着砍蔗后遭霜冻。
说到熬糖,分三种:凝冰似的冰糖,雪白的霜糖,还有红砂般的红糖。这全看蔗浆的老嫩。秋分后甘蔗渐渐变红转黑,冬至前后由红变褐,最后才能熬出白糖。岭南那边终年无霜,甘蔗可以一直长着等它熟透。可韶关、南雄以北十月就下霜,霜一打蔗汁就坏,等不到变白,只能赶紧砍了熬红糖。这红糖啊,前后就十天工夫——早了汁水不足,晚了遭霜全完蛋。所以种十亩甘蔗的人家,都得备齐车具锅灶随时待命。要是在岭南,那就随你高兴什么时候收了。
熬糖的车子做得精巧:两块五尺长、五寸厚、二尺宽的木板,两头凿孔立柱子。上板中间并排安两根硬木做的巨轴,一根三尺长,一根四尺五——长的这头要伸出板外架牛轭。轴上刻着阴阳齿纹,合缝处必须严丝合扣。甘蔗塞进去一轧就过,跟轧棉花一个道理。汁水流到下面槽里,渣子捡起来再轧,反复三次,渣子就当柴烧。轴底下嵌着铁锭,转起来才利索。
榨出的汁水每石要加五合石灰。熬糖时三口锅摆成品字形,先熬浓汁,再慢慢兑稀汁。火候不够的话,糖就会起沫子成了废料。
要说这白糖,还得是闽广地区经冬的老蔗。看糖汁沸腾时泛起的水花,等到细密如羹汤,手指一捻能拉丝就成了。这时候还是黄黑色,倒进桶里凝成黑沙。再把陶制的漏斗架在缸上——这漏斗上宽下尖,底下留个小孔用草塞着。黑沙倒进去等它凝固,拔掉草塞,用黄泥水慢慢淋。黑渣子滤到缸里,漏斗里剩下的就是雪白的糖霜。最上头那层五寸来厚,白得晃眼,叫洋糖——据说比西洋来的糖还要白净。差些的就带黄褐色。
要做冰糖,得把洋糖化开,用蛋清滤去杂质,看准火候。把新竹劈成篾片,寸把长撒进去。隔一夜就结成晶莹的冰块。要捏成狮子大象什么的,全看手艺高低。白糖也分五等:石山最好,团枝次之,瓮鉴第三,小颗第四,沙脚最次。
麦芽糖嘛,稻麦黍粟都能做。古书上说"种庄稼得甘甜",就是这个理。把粮食浸湿发芽,晒干了熬煮,就能调出糖来。白色的最上等,红色的叫胶饴,宫里人最爱含在嘴里化着吃,像琥珀似的透亮。南方做点心管它叫小糖,是跟蔗糖区分的。这麦芽糖的花样可多了去了,最金贵的叫"一窝丝",据说是皇宫里用的,也不知传没传下来。
要说蜂蜜,倒是遍地都有。可甘蔗多的地方,蜜蜂自然就少。十成蜜里有八成是山崖土洞里的野蜂酿的,家养的只占两成。蜜色也随花而异,青白黄褐各不相同。菜花蜜、稻花蜜什么的,名目多得数不清。
不管是家蜂野蜂,都有个蜂王。蜂王住的地方修得像个桃核大的台子,世代相传。蜂王自己可不采蜜,每天由工蜂轮班伺候。春夏酿蜜时节,蜂王每天出游两次——八只工蜂前呼后拥,四只顶着肚子,四只张开翅膀护卫,转悠一会儿就回来,排场大着呢。
养蜂的人家,有的把木桶挂在屋檐下,有的把蜂箱摆在窗台边,上面都钻了几十个圆圆的小孔,等着蜜蜂自己钻进去安家。要是家里人偶尔打死一两只蜜蜂倒不打紧,可要是连着打死三只,那可不得了——整窝蜂都会炸开锅似的追着人蜇,老辈人管这叫"蜂反"。
蝙蝠这玩意儿最爱偷吃蜜蜂,它们会从缝隙里钻进蜂箱,一吃就是一大片。可要是把打死的蝙蝠挂在蜂箱前头,别的蝙蝠就再也不敢来了,乡下人把这招叫做"枭令"。分蜂的时候可有意思了,东家的蜂群要搬到西家去,必定会分出一只蜂王的子嗣去当新王。蜂群搬家时密密麻麻挤作一团,活像有人举着大扇子在护送。有些老农还会往地上洒酒糟,用那股子香甜味儿把蜂群引到新家去。
蜜蜂酿蜜时先造出蜂脾,那模样就像梳子的齿儿似的排得整整齐齐。它们把花蜜嚼碎了吐出来,一层层堆在蜂房里。要说这蜜里头的门道啊,要是掺上点童子尿,反而会变得又香又甜,这可真是应了那句"化腐朽为神奇"。割蜜的时候难免会伤着蜂蛹,蜂脾底下那层黄澄澄的东西就是蜂蜡。深山老林里的悬崖上,有时候能见到好几年没割过的野蜂窝,里头的蜜早就熟透了。当地人用长竹竿往蜂窝里一捅,金黄的蜜就顺着石壁往下淌。要是遇到年头短的野蜂窝,割下来的蜜和家养的也没啥两样。北方多的是土洞里的野蜂蜜,南方潮湿,只有崖蜜不见穴蜜。一斤蜂脾大概能炼出十二两蜜,大西北产的蜂蜜啊,和南方的甘蔗糖堪称天下双绝。
说到糖,还有件稀奇事。熬兽糖得用能装五十斤糖的大锅,火要贴着锅边慢慢烧。要是火苗窜到锅底正中间,整锅糖浆非得噗出来不可。每锅糖得打三个鸡蛋,只要蛋清不要黄,兑上五升冷水搅匀了,一勺勺浇在翻滚的糖浆上。这时候黑沫子就会浮上来,用漏勺一捞,糖浆就变得透亮。再把糖浆倒进铜壶里,用文火温着,等火候到了就往模子里灌。那狮子大象形状的糖模子,都是用两片瓦似的陶坯合起来的。舀起糖浆往模子里一倒,手腕一翻就成型。模子是凉的糖浆是烫的,转眼就凝出一层糖壳,宴席上管这叫"享糖",专摆在富贵人家的酒桌上显排场。
宋子曰:气至于芳,色至于<青色>,味至于甘,人之大欲存焉。芳而烈,<青色>而艳,甘而甜,则造物有尤异之思矣。世间作甘之味什八产于草木,而飞虫竭力争衡,采取百花酿成佳味,使草木无全功。孰主张是,而颐养遍于天下哉?
○蔗种
凡甘蔗有二种,产繁闽、广间,他方合并得其什一而已。似竹而大者为果蔗,截断生啖,取汁适口,不可以造糖。似荻而小者为糖蔗,口啖即棘伤唇舌,人不敢食,白霜、红砂皆从此出。凡蔗古来中国不知造糖,唐大历间,西僧邹和尚游蜀中遂宁始传其法。今蜀中种盛,亦自西域渐来也。
凡种荻蔗,冬初霜将至将蔗斫伐,去杪与根,埋藏土内。(土忌洼聚水湿处。)雨水前五六日,天色晴明即开出,去外壳,斫断约五六寸,以两个节为率。密布地上,微以土掩之,头尾相枕,若鱼鳞然。两芽平放,不得一上一下,致芽向土难发。芽长一二寸,频以清粪水浇之,俟长六七寸,锄起分栽。
凡栽蔗必用夹沙土,河滨洲土为第一。试验土色,掘坑尺五许,将沙土入口尝味,味苦者不可栽蔗。凡洲土近深山上流河滨者,即土味甘,亦不可种。盖山气凝寒,则他日糖味亦焦苦。去山四五十里,平阳洲土择佳而为之。(黄泥脚地毫不可为。)
凡栽蔗治畦,行阔四尺,犁沟深四寸。蔗栽沟内,约七尺列三丛,掩土寸许,土太厚则芽发稀少也。芽发三四个或六七个时,渐渐下土,遇锄耨时加之。加土渐厚,则身长根深,庶免欹倒之患。凡锄耨不厌勤过,浇粪多少视土地肥硗。长至一二尺,则将胡麻或芸苔枯浸和水灌,灌肥欲施行内。高二三尺则用牛进行内耕之。半月一耕,用犁一次垦土断傍根,一次掩土培根,九月初培土护根,以防斫后霜雪。
○蔗品
凡荻蔗造糖,有凝冰、白霜、红砂三品。糖品之分,分于蔗浆之老嫩。凡蔗性至秋渐转红黑色,冬至以后由红转褐,以成至白。五岭以南无霜国土,蓄蔗不伐以取糖霜。若韶、雄以北十月霜侵,蔗质遇霜即杀,其身不能久待以成白色,故速伐以取红糖也。凡取红糖,穷十日之力而为之。十日以前其浆尚未满足,十日以后恐霜气逼侵,前功尽弃。故种蔗十亩之家,即制车釜一付以供急用。若广南无霜,迟早惟人也。
○造糖 (具图)
凡造糖车,制用横板二片,长五尺,厚五寸,阔二尺,两头凿眼安柱,上┺出少许,下┺出板二三尺,埋筑土内,使安稳不摇。上板中凿二眼,并列巨轴两根,(木用至坚重者。)轴木大七尺围方妙。两轴一长三尺,一长四尺五寸,其长者出┺安犁担。担用屈木,长一丈五尺,以便驾牛团转走。轴上凿齿分配雌雄,其合缝处须直而圆,圆而缝合。夹蔗于中,一轧而过,与棉花赶车同义。蔗过浆流,再拾其滓,向轴上鸭嘴扌及入,再轧,又三轧之,其汁尽矣,其滓为薪。其下板承轴,凿眼,只深一寸五分,使轴脚不穿透,以便板上受汁也。其轴脚嵌安铁锭于中,以便捩转。
凡汁浆流板有槽,枧汁入于缸内。每汁一石下石灰五合于中。凡取汁煎糖,并列三锅如“品”字,先将稠汁聚入一锅,然后逐加稀汁两锅之内。若火力少束薪,其糖即成顽糖,起沫不中用。
○造白糖
凡闽、广南方经冬老蔗,用车同前法。榨汁入缸,看水花为火色。其花煎至细嫩,如煮羹沸,以手捻试,粘手则信来矣。此时尚黄黑色,将桶盛贮,凝成黑沙。然后以瓦溜(教陶家烧造)置缸上。共溜上宽下尖,底有一小孔,将草塞住,倾桶中黑沙于内。待黑沙结定,然后去孔中塞草,用黄泥水淋下。其中黑滓入缸内,溜内尽成白霜。最上一层厚五寸许,洁白异常,名曰洋糖,(西洋糖绝白美,故名。)下者稍黄褐。
造冰糖者将洋糖煎化,蛋青澄去浮滓,候视火色。将新青竹破成篾片,寸斩撒入其中。经过一霄,即成天然冰块。造狮、象、人物等,质料精粗由人。凡白糖有五品,石山为上,团枝次之,瓮鉴次之,小颗又次,沙脚为下。
○饴饧
凡饴饧,稻、麦、黍、粟皆可为之。《洪范》云:“稼穑作甘。”及此乃穷其理。其法用稻麦之类浸湿,生芽暴干,然后煎炼调化而成。色以白者为上,赤色者名曰胶饴,一时宫中尚之,含于口内即溶化,形如琥珀。南方造饼饵者谓饴饧为小糖,盖对蔗浆而得名也。饴饧人巧千方以供甘旨,不可枚述。惟尚方用者名“一窝丝”,或流传后代不可知也。
○蜂蜜
凡酿蜜蜂普天皆有,唯蔗盛之乡则蜜蜂自然减少。蜂造之蜜出山岩土穴者十居其八,而人家招蜂造酿而割取者,十居其二也。凡蜜无定色,或青或白,或黄或褐,皆随方土花性而变。如菜花蜜、禾花蜜之类,百千其名不止也。
凡蜂不论于家于野,皆有蜂王。王之所居造一台如桃大,王之子世为王。王生而不采花,每日群蜂轮值,分班采花供王。王每日出游两度,(春夏造蜜时。)游则八蜂轮值以待。蜂王自至孔隙口,四蜂以头顶腹,四蜂傍翼飞翔而去,游数刻而返,翼顶如前。
畜家蜂者或悬桶檐端,或置箱牖下,皆锥圆孔眼数十,俟其进入。凡家人杀一蜂二蜂皆无恙,杀至三蜂则群起螫人,谓之蜂反。凡蝙蝠最喜食蜂,投隙入中,吞噬无限。杀一蝙蝠悬于蜂前,则不敢食,俗谓之枭令。凡家蓄蜂,东邻分而之西舍,必分王之子去而为君,去时如铺扇拥卫。乡人有撒洒糟香而招之者。
凡蜂酿蜜,造成蜜脾,其形鬣鬣然。咀嚼花心汁吐积而成。润以人小遗,则甘芳并至,所谓臭腐神奇也。凡割脾取蜜,蜂子多死其中。其底则为黄蜡。凡深山崖石上有经数载未割者,其蜜已经时自熟,土人以长竿刺取,蜜即流下。或未经年而攀缘可取者,割炼与家蜜同也。土穴所酿多出北方,南方卑湿,有崖蜜而无穴蜜。凡蜜脾一斤炼取十二两。西北半天下,盖与蔗浆分胜云。
○附:造兽糖
凡造兽糖者,每巨釜一口受糖五十斤。其下发火慢煎,火从一角烧灼,则糖头滚旋而起。若釜心发火,则尽尽沸溢于地。每釜用鸡子三个,去黄取清,入冷水五升化解。逐匙滴下用火糖头之上,则浮沤黑滓尽起水面,以笊篱捞去,其糖清白之甚。然后打入铜铫,下用自风慢火温之,看定火色然后入模。凡狮象糖模,两合如瓦为之,杓写糖入,随手覆转倾下。模冷糖烧,自有糖一膜靠模凝结,名曰享糖,华筵用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