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州六合县有个种菜的张老汉,隔壁住着个叫韦恕的官老爷,刚从扬州衙门卸任回来。韦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,正托媒婆物色好人家呢。
这天张老汉听说消息,乐呵呵地守在韦家门口等媒婆。那老婆子刚出门槛,就被他连拉带拽请到家里,又是烫酒又是炒菜。三杯下肚,老汉搓着手问:"听说韦家姑娘要说亲事,托您找乘龙快婿?"
媒婆夹着菜点头:"可不是嘛。"
"老汉我虽上了年纪,这一园子菜也够吃穿。劳您给牵个线,成了定有重谢。"
谁知媒婆把筷子一摔,啐道:"您老也不撒泡尿照照!官家小姐能嫁你个种菜的?韦家再穷,配个读书人总不难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我可不想挨韦老爷的骂!"
过了几日,张老汉又缠着媒婆。老婆子急得直跺脚:"您非要我说,人家问起来可别怨我!"硬着头皮进了韦家,话还没说完,韦老爷就掀了桌子:"老虔婆!你是瞧我家穷,故意来糟践人?那老菜农也配提亲?"
媒婆缩着脖子嘟囔:"都是那老汉逼我说的..."
韦恕气得胡子直翘:"去告诉他,今天能拿出五百贯钱,我就认这女婿!"谁知傍晚时分,张老汉真赶着牛车把钱送来了。韦家上下惊得合不拢嘴,韦夫人直扯丈夫袖子:"这...这可怎么收场?"
派丫鬟去探小姐口风,谁知姑娘望着窗外说:"都是命吧。"就这么着,水灵灵的官家小姐嫁给了种菜老汉。婚后小两口该种地种地,该挑粪挑粪,新媳妇挽着袖子烧火做饭,半点不嫌脏累。
亲戚们实在看不下去,几年后终于有人劝韦恕:"您就是再穷,也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!"韦老爷被说得脸上挂不住,摆酒时借着醉意暗示。张老汉放下酒杯起身:"早该走的,就怕岳父舍不得。明儿我们就回王屋山下的庄子。"
天蒙蒙亮时,张老汉牵着毛驴来辞行。驴背上坐着戴斗笠的妻子,他拄着拐杖走在旁边,回头说了句:"要是想闺女了,让大舅哥到天坛山南边寻我们。"这一走,就像石子沉进大海。
又过几年,韦恕实在想女儿,派儿子义方去寻。走到天坛山下,遇见个昆仑奴赶着黄牛耕地。听说要找张家庄,那黑脸汉子扔了锄头就拜:"大少爷可算来了!"领着人翻过几座山,眼前的景致越来越奇——忽然望见朱门甲第藏在云雾里,鸾凤绕着琉璃瓦打转,昆仑奴指着说:"到了。"
韦少爷正发愣,紫衣管家已迎出来。穿过香气缭绕的厅堂,忽听环佩叮当,十来个仙女般的丫鬟拥着个戴金冠、穿红袍的贵人出来。义方仔细一瞧,这不正是当年那个挑粪的妹夫吗?
张老汉——现在该叫张仙人了——笑着说:"人间如火宅,难得片刻清凉。大舅哥既然来了,且让你妹妹梳妆相见。"不多时,丫鬟引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出来,正是当年那个挽着裤腿浇菜的妹妹。
第二天清晨,院里忽然腾起五彩祥云。张老汉和妹妹各骑一只凤凰,带着骑仙鹤的随从往蓬莱飞去,空中还飘着仙乐。直到日头西斜,他们才乘着晚霞回来。临别时,张老汉塞给义方二十锭金子,又给顶破草帽:"缺钱了,就拿这帽子去扬州城北找卖药的王老汉取钱。"
韦少爷扛着金子回家,全家人将信将疑。等金子用完,他硬着头皮去找王老汉。那卖药的老头儿验过草帽,果然从里屋搬出千万铜钱——原来帽顶的红线是王家闺女亲手缝的!
后来韦家再派人去寻,只见青山叠叠,再也找不着仙境了。倒是义方有次在扬州城北,突然遇见张家那个昆仑奴。黑汉子掏出十斤金子说:"小姐虽不能回家,家里的事她都知道哩!"说完往酒馆里一指——窗边对饮的,可不正是张老汉和王卖药?可等义方追进去,两人早没了踪影。
天边晚霞渐渐暗下去,酒旗在风里懒洋洋地晃着。韦义方蹲在酒肆门口搓着手,从晌午等到日头西斜,还不见老丈人出来。他探头往门里一瞧——嗬!满屋子酒客推杯换盏,可哪儿有张老和昆仑奴的影子?
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方才的座位前,一摸怀里沉甸甸的布袋。解开一看,黄澄澄的金子映着灯火直晃眼,拿牙一咬竟是真的!韦义方倒吸一口凉气,连酒幌子被风吹得啪嗒响都惊得他心头一跳。
这袋金子够全家吃用好几年的。可打那以后,他逢人便打听,再没人见过那个扛着药锄的老头儿。
张老者,扬州六合县园叟也。其邻有韦恕者,梁天监中,自扬州曹掾秩满而来。有长女既笄,召里中媒媪,令访良婿。张老闻之,喜而候媒于韦门。媪出,张老固延入,且备酒食。酒阑,谓媪曰:“闻韦氏有女将适人,求良才干媪,有之乎?”
曰:“然。”
曰:“某诚衰迈,灌园之业,亦可衣食。幸为求之,事成厚谢。”
媪大骂而去。他日又邀媪。媪曰:“叟何不自度?岂有衣冠子女,肯嫁园叟耶?此家诚贫,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。顾史非匹,吾安能为哭一杯酒,乃取辱于韦氏?”
叟固曰:“强为吾一言之。言不从,即吾命也。”
媪不得已,冒责而入言之。韦氏大怒曰:“媪以我贫,轻我乃如是!且韦家焉有此事。况园叟何人,敢发此议?叟固不足责,媪何无别之甚耶?”
媪曰:“诚非所宜言。为叟所逼,不得不达其意。”
韦怒曰:“为吾报之,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。”
媪出以告,张老乃曰:“诺。”
未几,车载纳于韦氏。诸韦大惊曰:“前言戏之耳。且此翁为园,何以致此?吾度其必无而言之,今不移时而钱到,当如之何?”
乃使人潜候其女。女亦不恨,乃曰:“此固命乎!”
遂许焉。张老既取韦氏,园业不废。负秽地,鬻蔬不辍,其妻躬执爨濯,了无作色。亲戚恶之,亦不能止,数年,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:“君家诚贫,乡里岂无贫子弟,奈何以女妻园叟?既弃之,何不令远去也?”
他日,恕致酒召女及张老,酒酣,微露其意。张老起曰:“所以不即去者,恐有留念。今既相厌,去亦何难。某王屋山下有一小庄,明旦且归耳。”
天将曙,来别韦氏:“他岁相思,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。”
遂令妻骑驴戴笠,张老策杖相随而去,绝无消息。
后数年,恕念其女,以为蓬头垢面,不可识也,令其男义方访之。到天坛南,适遇一昆仑奴,驾黄牛耕田。问曰:“此有张老家庄否?”
昆仑投杖拜曰:“大郎子,何久不来?庄去此甚近,某当前引。”
遂与俱东去。初上一山,山下有水,过水连绵凡十余处,景色渐异,不与人间同。忽下一山,其水北朱中甲第,楼阁参差,花木繁荣,烟云鲜媚,鸾鹤孔雀,徊翔其间,歌管晾亮耳目。昆仑指曰:“此张家庄也。”
韦惊骇不测。俄而及门,门有紫衣人吏,拜引入厅中。铺陈之华,目所未睹,异香氤氲,遍满崖谷。忽闻珠佩之声渐近,二青衣出曰:“阿郎来此。”
次见十数青衣,容色绝代,相对而行,若有所引。俄见一人戴远游冠,衣朱绡,曳朱履,徐出门。一青衣引韦前拜。仪状伟然,容色芳嫩,细视之,乃张老也。言曰:“人世劳苦,若在火中。身未清凉,愁焰又炽,而无斯须泰时。兄久客寄,何以自娱?贤妹略梳头,即当奉见。”
因揖令坐。
未几,一青衣来曰:“娘子已梳头毕。”
遂引入见妹于堂前。其堂沉香为梁,玳瑁贴门,碧玉窗,珍珠箔,阶砌皆冷滑碧色,不辨其物。其妹眼饰之盛,世间未见。略叙寒暄,问尊长而已,意甚卤莽。有顷进馔,精美馨芳,不可名状。食讫,馆韦于内厅。明日方曙,张老与韦生坐。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。张老笑曰:“宅中有客,安得暮归。”
因曰:“小妹暂欲游蓬莱山,贤妹亦当去。然未暮即归,兄但憩此。”
张老揖而入。俄而五云起于庭中,鸾凤飞翔,丝竹并作。张老及妹,各乘一凤,余从乘鹤者十数人,渐上空中,正东而去。望之已没,犹隐隐闻音乐之声。韦君在后,小青衣供侍甚谨。迨暮,稍闻笙簧之音,倏忽复到。及下于庭,张老与妻见韦曰:“独居大寂寞,然此地神仙之府,非俗人得游。以兄宿命,合得到此,然亦不可久居。明日当奉别耳。”
及时,妹复出别兄,殷勤传语父母而已。张老曰:“人世遐远,不及作书。”
奉金二十镒,并与一故席帽,曰:“兄若无钱,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,取一千万,持此为信。”
遂别,复令昆仑奴送出。却到天坛,昆仑奴拜别而去。韦自荷金而归。其家惊讶问之,或以为神仙,或以为妖妄,不知所谓。五六年间,金尽,欲取王老钱,复疑其妄。或曰:“取尔许饯,不持一字,此帽安足信?”
既而困极,其家强逼之曰:“必不得钱,亦何伤。”
乃在扬州,入北邸,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。韦前曰:“叟何姓?”
曰:“姓王。”
韦曰:“张老令取钱一千万,持此帽为信。”
王曰:“钱即实有,席帽是乎?”
韦曰:“叟可验之,岂不识耶?”
王老未语,有小女出青布韩中,曰:“张老常过,令缝帽顶,其时无皂线,以红线缝之。线色手踪,皆可目验。”
因取看之,果是也。遂得载钱而归,乃信真神仙也。其家又思女,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。到即千山万水,不复有路。时逢樵人,亦无知张老庄者,悲思浩然而归。举家以为仙俗路殊,无相见期。又寻王老,亦去矣。后数年,义方偶游扬州,闲行北邸前,忽见张家昆仑奴前曰:“大郎家中何如?娘子虽不得归,如日侍左右。家中事无巨细,莫不知之。”
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:“娘子令送与大郎君,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。大郎且坐,昆仑当入报。”
义方坐于酒旗下,日暮不见出,乃入观之,饮者满坐,坐上并无二老,亦无昆仑。取金视之,乃真金也。惊叹而归。又以供数年之食,后不复知张老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