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列传·郦生陆贾列传原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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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陈留高阳有个叫郦食其的老头儿,这人可真是个怪人。他最爱捧着竹简读书,可家里穷得叮当响,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置办不起,只能在乡里当个看门的小吏。可您猜怎么着?县里那些有钱有势的主儿,愣是没一个敢使唤他,背地里都管他叫"疯老头"。

等到陈胜、项梁他们揭竿而起的时候,各路将军带着兵马从高阳经过的少说也有几十拨。这郦老头躲在门缝里瞧,见那些将军个个端着架子,讲究些虚头巴脑的礼节,根本听不进大道理,干脆就闭门不出。后来听说沛公刘邦带着人马打到陈留城外,正巧沛公帐下有个骑兵是郦老头同乡,刘邦常跟他打听当地有本事的能人。

这天那骑兵回乡,郦老头一把拉住他说:"我听说沛公待人随和,胸中有大谋略,正是我要投奔的明主。你见到沛公,就这么说——我们乡里有个郦老头,六十多岁了,身高八尺,别人都说他是疯子,可他自己觉得一点儿都不疯。"

那骑兵直摆手:"使不得!沛公最讨厌儒生,有戴儒冠来见的,他当场就把人家帽子摘下来当夜壶。平时说话也是满嘴粗话,哪能跟他说什么儒生的事?"

郦老头眼睛一瞪:"你照说就是!"那骑兵只好硬着头皮把话带到了。

等沛公驻进高阳驿馆,立刻派人来请郦食其。老头儿进门一看,好家伙!刘邦正叉开腿坐在榻上,让两个姑娘给他洗脚呢。郦食其也不跪拜,只是拱了拱手:"沛公这是要帮着秦朝打诸侯呢,还是要带着诸侯灭秦朝啊?"

刘邦气得直骂:"酸秀才!天下人受秦朝的苦还不够吗?诸侯们联合起来反秦,怎么就成了帮秦朝?"

郦老头不慌不忙:"既然要聚集义军诛灭暴秦,就不该这么怠慢长者。"刘邦一听,赶紧擦脚起身,整理衣裳请郦食其上座赔罪。两人越聊越投机,从六国合纵连横说到当今天下大势。

刘邦听得高兴,留他吃饭时问:"先生看接下来该怎么办?"

郦食其抹了抹嘴:"您手下这些散兵游勇,连一万人都不到,就想直捣秦朝老巢,这不是把手往老虎嘴里伸吗?陈留这地方四通八达,城里粮草堆积如山。我跟县令熟,不如让我去劝降。要是不成,您再发兵攻打,我在里头做内应。"刘邦依计行事,果然拿下了陈留,封郦食其做了广野君。

后来郦食其又推荐弟弟郦商带着几千人跟着刘邦打天下,自己则当起了说客,在各路诸侯之间奔走游说。

汉三年秋天,项羽攻下荥阳,汉军退守巩县、洛阳一带。这时郦食其又献计说:"我听说敖仓的粮食堆积如山,楚军占了荥阳却不守敖仓,这是老天爷给汉王的机会啊!如今天下百姓饱受战乱之苦,农具扔在地里没人管,织布机都落了灰。您应该立刻出兵夺回荥阳,占住敖仓的粮食,堵住成皋要道。等燕赵平定后,我去说服齐王归顺。"

刘邦拍案叫好,果然派他去齐国游说。郦食其见到齐王田广就问:"大王知道天下人心向着谁吗?"见齐王摇头,他便把刘邦如何仁义、项羽如何失信说了一通,最后劝道:"您要是现在归顺汉王,齐国江山还能保住;要是执迷不悟,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啊!"田广被他说动了心,撤了历城的守军,天天跟郦食其喝酒作乐。

谁知韩信听说郦食其靠一张嘴拿下齐国七十多座城,连夜带兵渡过黄河偷袭。齐王以为被郦食其出卖,气得直跳脚:"你要是能让汉军退兵,我就饶你不死!"

郦老头仰天大笑:"成大事者不拘小节!老子懒得跟你废话!"结果被齐王扔进油锅烹了。等汉高祖十二年论功行赏时,还特意追念郦食其的功劳,封了他儿子做侯爵。

还有个叫陆贾的楚国人,也是靠一张利嘴跟着刘邦打天下。后来出使南越时,那尉他王梳着蛮族发髻,叉开腿坐着接见他,您猜怎么着?这陆贾不慌不忙,三言两语就把那蛮王说得心服口服......

陆贾趁着机会,凑近尉他跟前说道:"您本是中原人,亲族兄弟的祖坟都在真定。如今您违背天性,抛弃中原衣冠,想凭着小小的南越跟天子对抗,这不是自取灭亡吗?当年秦朝失政,天下豪杰并起,只有汉王最先攻入关中,占据咸阳。项羽背弃盟约,自立为西楚霸王,诸侯都归附他,可谓强极一时。可汉王从巴蜀起兵,横扫天下,最终诛灭项羽。短短五年间,平定四海,这不是人力所能为,是天意啊!天子听说您在南越称王,不但不帮着讨伐暴逆,反而要派兵来剿灭您。只是念及百姓刚经历战乱,暂且休兵,特地派我来授您王印,互通使节。您本该出城相迎,北面称臣才是,怎么反倒想凭着这新建的南越逞强?要是让汉廷知道,派人掘了您祖坟,灭了您宗族,再派个偏将领十万大军压境,到时候南越人杀了您投降,那还不跟翻个手掌似的容易?"

尉他听到这里,猛地从席上直起身子,向陆贾赔礼道:"在蛮夷之地待久了,实在失礼。"接着试探着问:"您看我跟萧何、曹参、韩信比,谁更贤明?"陆贾微微一笑:"大王您确实贤明。"尉他又问:"那跟皇帝比呢?"陆贾正色道:"皇帝从丰沛起兵,讨伐暴秦,诛灭强楚,为天下百姓除害兴利,继承五帝三王的功业,统治中原。中原人口以亿计,疆域万里,物产丰饶,车马如流,这样的盛世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。您手下不过几十万人,还都是蛮夷,困在山海之间,也就相当于汉朝一个郡的规模,怎么能跟汉朝相提并论?"

尉他听罢哈哈大笑:"我要是生在中原,未必就比汉朝差!"不过心里倒是痛快,留陆贾住了好几个月,日日饮酒畅谈。尉他感慨道:"南越这地方没人能谈得来,先生来了,让我天天听到新鲜事。"临别时赏了陆贾价值千金的珠宝,又送了千金作为盘缠。陆贾最终说服尉他接受南越王封号,向汉朝称臣。回去复命时,高祖高兴极了,立刻封陆贾做太中大夫。

这陆贾有个习惯,老爱在皇帝跟前念叨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。有回高祖不耐烦了,骂道:"老子在马背上得的天下,要这些破书干什么!"陆贾不慌不忙:"在马背上得天下,难道还能在马背上治天下?商汤周武都是逆取顺守,文武并用才是长治久安之道。当年吴王夫差、智伯穷兵黩武最终灭亡;秦朝死守严刑峻法,结果二世而亡。要是秦朝得了天下后施行仁义,效法先王,陛下您哪还有机会得天下?"高祖脸上挂不住,又觉得他说得在理,就让陆贾写本书讲讲秦朝为什么失天下,自己为什么得天下。陆贾写了十二篇文章,每呈上一篇,高祖都拍案叫好,左右侍从跟着高呼万岁,后来这书就叫《新语》。

到了孝惠帝时,吕太后掌权,想封吕家人为王,又怕大臣们反对。陆贾知道自己争不过,就称病辞官,在好畤县买了块好地安家。他把出使南越得的赏赐分成五份,给五个儿子各二百金,让他们置办产业。自己则坐着四匹马拉的安车,带着十个能歌善舞的侍从,佩着价值百金的宝剑,跟儿子们约定:"我轮流到你们家住,要好酒好肉招待,住满十天就换一家。我死在谁家,宝剑车马侍从就归谁。一年到头也就在各家住两三回,不会常来烦你们。"

后来吕太后封诸吕为王,吕家人专权,甚至想挟持小皇帝,危及刘氏江山。右丞相陈平忧心忡忡,又不敢明着反对,整天在家发愁。有回陆贾去拜访,径直进屋坐下,陈平想得出神,竟没察觉。陆贾打趣道:"什么事想得这么入神?"陈平反问:"您猜我在想什么?"陆贾笑道:"您贵为丞相,食邑三万户,富贵已极。能让您发愁的,无非是吕家人和小皇帝的安危。"陈平点头:"正是,您看该怎么办?"陆贾献计:"天下太平时看重丞相,天下危难时看重将军。将相和睦,士人就会归附;士人归附,就算天下有变,大权也不会旁落。社稷安危,全在您和太尉周勃手中。周勃老跟我开玩笑,不把我的话当回事。您何不跟他结交?"接着又给陈平出了几个对付吕家的主意。陈平依计行事,给周勃送了五百金祝寿,设宴款待;周勃也回赠厚礼。两人结成同盟后,吕家的阴谋渐渐受挫。陈平后来送给陆贾一百个奴婢、五十辆车马、五百万钱作为活动经费。陆贾靠着这些在朝中公卿间周旋,名声越来越大。

等到诛灭诸吕,迎立孝文帝时,陆贾出了不少力。孝文帝即位后想派人出使南越,陈平他们就推荐陆贾再去。这回是让尉他去掉天子仪仗,按诸侯礼节朝见,具体情节记在南越的故事里。陆贾最后得以善终。

再说说平原君朱建。这人是楚国人,曾经给淮南王黥布当过丞相,后来黥布谋反时他劝谏不成,差点受牵连,幸好汉朝查明他并未参与谋反。朱建为人刚直,住在长安,从不阿谀奉承。辟阳侯审食其行为不端,却得吕太后宠幸,想结交朱建,朱建偏不见他。后来朱建母亲去世,家里穷得连丧事都办不起,正四处借钱。陆贾跟朱建交好,听说后就去见审食其,进门就道喜:"平原君的母亲过世了。"审食其莫名其妙:"他母亲死了,您跟我道什么喜?"陆贾解释:"先前您想结交平原君,他因为母亲在世不敢跟您来往。如今他母亲过世,您要是厚礼相赠,他必定以死相报。"审食其立刻送去百金治丧,其他列侯看在审食其面子上,前前后后送了五百金。

后来有人向孝惠帝告发审食其的丑事,惠帝大怒要杀他。吕太后羞于开口求情,大臣们又都恨审食其,眼看就要问斩。审食其急得派人求见朱建,朱建推辞说:"案子紧急,我不敢见您。"转头去找惠帝的宠臣闳籍孺,吓唬他说:"天下人都知道您得宠。如今辟阳侯因为得罪太后下狱,外面都传是您进的谗言。今天辟阳侯被杀,明天太后迁怒,您也活不成。不如脱了上衣去向皇上求情,皇上要是听了您的话放了辟阳侯,太后必定欢喜。两位主子都宠信您,您的富贵可就翻倍了。"闳籍孺吓得赶紧照办,果然说动惠帝放出审食其。审食其在狱中时想见朱建没见着,本来还记恨,等知道是朱建暗中相救,这才恍然大悟。

吕太后一死,朝中大臣们就动手收拾那些吕家人。这辟阳侯跟吕家走得最近,可偏偏没被牵连。您猜怎么着?全靠陆贾和平原君在背后周旋,才保住了他这条命。

等到孝文帝登基,淮南厉王因为记恨吕家旧事,把辟阳侯给杀了。文帝听说平原君曾给辟阳侯出过主意,立刻派差役去抓人。差役刚到门口,平原君就要抹脖子。

家里人和差役都拦着说:"事情还没到绝路,您这是何苦?"平原君苦笑着摇头:"我这一死,祸事就到头了,不会连累你们。"说完就拔剑自刎。文帝听说后直拍大腿:"朕没想杀他啊!"赶紧把他儿子召进宫,封了个中大夫。后来这孩子出使匈奴,因为单于出言不逊,他当场破口大骂,结果把命丢在了塞外。

话说当年沛公带兵路过陈留,有个叫郦食其的老头追着军营递名帖。看门的进去通报时,沛公正光着脚洗泥巴呢,头也不抬地问:"来的是个什么人啊?"使者回话:"看打扮像个读书人,戴着儒生帽。"沛公摆摆手:"跟他说,我忙着打天下,没空见酸秀才。"

郦食其一听就炸了,瞪着眼睛按着剑吼:"滚回去重报!就说你爷爷是高阳酒徒,不是那起子穷酸!"吓得使者连名帖都掉了,连滚带爬回去禀报:"主公,外头是个狠角色,把属下骂得腿都软了..."沛公一听赶紧擦脚提矛:"快请进来!"

这老头进门也不客气,作了个揖就数落:"将军带着弟兄们风餐露宿帮楚国打仗,怎么反倒端着架子?我本想着献计献策,您倒好,说什么'没空见书生'。成大事的人要是光看外表,怕是要错过天下英才。再说了——"他忽然眯起眼睛,"论智谋您不如我,论胆量您也差着截呢。"

沛公被他说得脸上发烫,连忙赔不是:"方才只听人说先生相貌,现在才见识到真章了。"赶紧请上座讨教。郦食其压低声音:"将军要成事,不如先拿下陈留。这地方是交通要道,城里屯着几千万石粮食,城墙又高又厚。我跟县令熟,去给您当说客。要是不成..."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。

当夜郦食其就去见县令,推心置腹道:"秦朝无道,天下人都反了。您要是顺应大势..."话没说完就被打断:"秦法严苛,乱说话要灭族的,您别害我。"老头也不急,留下过夜。等到三更时分,突然拔剑砍了县令脑袋,翻城墙回去复命。

第二天沛公攻城,把县令脑袋挑在竹竿上喊话:"你们长官已经死了!现在投降的免死!"守军一看这架势,哗啦啦全开了城门。沛公在陈留休整三个月,靠着城里粮仓和军械库,一下子扩充了上万人马,这才有了后来灭秦的本钱。

太史公后来澄清说:世上流传的郦生故事都说错了时间。其实沛公还没进关中时,在高阳就收了他们兄弟。我读过陆贾写的十二篇策论,确实是治国良才。至于平原君的事,还是他儿子亲口告诉我的。想起郦食其当年头戴儒冠、长揖军门的豪气,劝齐王时的从容,还有陆贾出使南越吓得尉佗低头——这些辩士的舌头,可比十万雄兵还厉害哩!

原文言文

  郦生食其者,陈留高阳人也。好读书,家贫落魄,无以为衣食业,为里监门吏。然县中贤豪不敢役,县中皆谓之狂生。

  及陈胜、项梁等起,诸将徇地过高阳者数十人,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,不能听大度之言,郦生乃深自藏匿。後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,沛公麾下骑士適郦生里中子也,沛公时时问邑中贤士豪俊。骑士归,郦生见谓之曰:“吾闻沛公慢而易人,多大略,此真吾所原从游,莫为我先。若见沛公,谓曰‘臣里中有郦生,年六十馀,长八尺,人皆谓之狂生,生自谓我非狂生’。”骑士曰:“沛公不好儒,诸客冠儒冠来者,沛公辄解其冠,溲溺其中。与人言,常大骂。未可以儒生说也。”郦生曰:“弟言之。”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。

  沛公至高阳传舍,使人召郦生。郦生至,入谒,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,而见郦生。郦生入,则长揖不拜,曰:“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?且欲率诸侯破秦也?”沛公骂曰:“竖儒!夫天下同苦秦久矣,故诸侯相率而攻秦,何谓助秦攻诸侯乎?”郦生曰:“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,不宜倨见长者。”於是沛公辍洗,起摄衣,延郦生上坐,谢之。郦生因言六国从横时。沛公喜,赐郦生食,问曰:“计将安出?”郦生曰:“足下起纠合之众,收散乱之兵,不满万人,欲以径入强秦,此所谓探虎口者也。夫陈留,天下之旻,四通五达之郊也,今其城又多积粟。臣善其令,请得使之,令下足下。即不听,足下举兵攻之,臣为内应。”於是遣郦生行,沛公引兵随之,遂下陈留。号郦食其为广野君。

  郦生言其弟郦商,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。郦生常为说客,驰使诸侯。

  汉三年秋,项羽击汉,拔荥阳,汉兵遁保巩、洛。楚人闻淮阴侯破赵,彭越数反梁地,则分兵救之。淮阴方东击齐,汉王数困荥阳、成皋,计欲捐成皋以东,屯巩、洛以拒楚。郦生因曰:“臣闻知天之天者,王事可成;不知天之天者,王事不可成。王者以民人为天,而民人以食为天。夫敖仓,天下转输久矣,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,楚人拔荥阳,不坚守敖仓,乃引而东,令適卒分守成皋,此乃天所以资汉也。方今楚易取而汉反郤,自夺其便,臣窃以为过矣。且两雄不俱立,楚汉久相持不决,百姓骚动,海内摇荡,农夫释耒,工女下机,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。原足下急复进兵,收取荥阳,据敖仓之粟,塞成皋之险,杜大行之道,距蜚狐之口,守白马之津,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,则天下知所归矣。方今燕、赵已定,唯齐未下。今田广据千里之齐,田间将二十万之众,军於历城,诸田宗彊,负海阻河济,南近楚,人多变诈,足下虽遣数十万师,未可以岁月破也。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,使为汉而称东籓。”上曰:“善。”

  乃从其画,复守敖仓,而使郦生说齐王曰:“王知天下之所归乎?”王曰:“不知也。”曰:“王知天下之所归,则齐国可得而有也;若不知天下之所归,即齐国未可得保也。”齐王曰:“天下何所归?”曰:“归汉。”曰:“先生何以言之?”曰:“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,约先入咸阳者王之。汉王先入咸阳,项王负约不与而王之汉中。项王迁杀义帝,汉王闻之,起蜀汉之兵击三秦,出关而责义帝之处,收天下之兵,立诸侯之後。降城即以侯其将,得赂即以分其士,与天下同其利,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。诸侯之兵四面而至,蜀汉之粟方船而下。项王有倍约之名,杀义帝之负;於人之功无所记,於人之罪无所忘;战胜而不得其赏,拔城而不得其封;非项氏莫得用事;为人刻印,刓而不能授;攻城得赂,积而不能赏:天下畔之,贤才怨之,而莫为之用。故天下之士归於汉王,可坐而策也。夫汉王发蜀汉,定三秦;涉西河之外,援上党之兵;下井陉,诛成安君;破北魏,举三十二城:此蚩尤之兵也,非人之力也,天之福也。今已据敖仓之粟,塞成皋之险,守白马之津,杜大行之阪,距蜚狐之口,天下後服者先亡矣。王疾先下汉王,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;不下汉王,危亡可立而待也。”田广以为然,乃听郦生,罢历下兵守战备,与郦生日纵酒。

 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馀城,乃夜度兵平原袭齐。齐王田广闻汉兵至,以为郦生卖己,乃曰:“汝能止汉军,我活汝;不然,我将亨汝!”郦生曰:“举大事不细谨,盛德不辞让。而公不为若更言!”齐王遂亨郦生,引兵东走。

  汉十二年,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。高祖举列侯功臣,思郦食其。郦食其子疥数将兵,功未当侯,上以其父故,封疥为高梁侯。後更食武遂,嗣三世。元狩元年中,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,当弃市,病死,国除也。

  陆贾者,楚人也。以客从高祖定天下,名为有口辩士,居左右,常使诸侯。

  及高祖时,中国初定,尉他平南越,因王之。高祖使陆贾赐尉他印为南越王。陆生至,尉他魋结箕倨见陆生。陆生因进说他曰:“足下中国人,亲戚昆弟坟在真定。今足下反天性,弃冠带,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,祸且及身矣。且夫秦失其政,诸侯豪桀并起,唯汉王先入关,据咸阳。项羽倍约,自立为西楚霸王,诸侯皆属,可谓至彊。然汉王起巴蜀,鞭笞天下,劫略诸侯,遂诛项羽灭之。五年之间,海内平定,此非人力,天之所建也。天子闻君王王南越,不助天下诛暴逆,将相欲移兵而诛王,天子怜百姓新劳苦,故且休之,遣臣授君王印,剖符通使。君王宜郊迎,北面称臣,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,屈彊於此。汉诚闻之,掘烧王先人冢,夷灭宗族,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,则越杀王降汉,如反覆手耳。”

 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,谢陆生曰:“居蛮夷中久,殊失礼义。”因问陆生曰:“我孰与萧何、曹参、韩信贤?”陆生曰:“王似贤。”复曰:“我孰与皇帝贤?”陆生曰:“皇帝起丰沛,讨暴秦,诛彊楚,为天下兴利除害,继五帝三王之业,统理中国。中国之人以亿计,地方万里,居天下之膏腴,人众车轝,万物殷富,政由一家,自天地剖泮未始有也。今王众不过数十万,皆蛮夷,崎岖山海间,譬若汉一郡,王何乃比於汉!”尉他大笑曰:“吾不起中国,故王此。使我居中国,何渠不若汉?”乃大说陆生,留与饮数月。曰:“越中无足与语,至生来,令我日闻所不闻。”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,他送亦千金。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,令称臣奉汉约。归报,高祖大悦,拜贾为太中大夫。

 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。高帝骂之曰:“乃公居马上而得之,安事诗书!”陆生曰;“居马上得之,宁可以马上治之乎?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,文武并用,长久之术也。昔者吴王夫差、智伯极武而亡;秦任刑法不变,卒灭赵氏。乡使秦已并天下,行仁义,法先圣,陛下安得而有之?”高帝不怿而有惭色,乃谓陆生曰:“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,吾所以得之者何,及古成败之国。”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,凡著十二篇。每奏一篇,高帝未尝不称善,左右呼万岁,号其书曰“新语”。

  孝惠帝时,吕太后用事,欲王诸吕,畏大臣有口者,陆生自度不能争之,乃病免家居。以好畤田地善,可以家焉。有五男,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,分其子,子二百金,令为生产。陆生常安车驷马,从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,宝剑直百金,谓其子曰:“与汝约:过汝,汝给吾人马酒食,极欲,十日而更。所死家,得宝剑车骑侍从者。一岁中往来过他客,率不过再三过,数见不鲜,无久慁公为也。”

  吕太后时,王诸吕,诸吕擅权,欲劫少主,危刘氏。右丞相陈平患之,力不能争,恐祸及己,常燕居深念。陆生往请,直入坐,而陈丞相方深念,不时见陆生。陆生曰:“何念之深也?”陈平曰:“生揣我何念?”陆生曰:“足下位为上相,食三万户侯,可谓极富贵无欲矣。然有忧念,不过患诸吕、少主耳。”陈平曰:“然。为之柰何?”陆生曰:“天下安,注意相;天下危,注意将。将相和调,则士务附;士务附,天下虽有变,即权不分。为社稷计,在两君掌握耳。臣常欲谓太尉绛侯,绛侯与我戏,易吾言。君何不交驩太尉,深相结?”为陈平画吕氏数事。陈平用其计,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,厚具乐饮;太尉亦报如之。此两人深相结,则吕氏谋益衰。陈平乃以奴婢百人,车马五十乘,钱五百万,遗陆生为饮食费。陆生以此游汉廷公卿间,名声藉甚。

  及诛诸吕,立孝文帝,陆生颇有力焉。孝文帝即位,欲使人之南越。陈丞相等乃言陆生为太中大夫,往使尉他,令尉他去黄屋称制,令比诸侯,皆如意旨。语在南越语中。陆生竟以寿终。

  平原君硃建者,楚人也。故尝为淮南王黥布相,有罪去,後复事黥布。布欲反时,问平原君,平原君非之,布不听而听梁父侯,遂反。汉已诛布,闻平原君谏不与谋,得不诛。语在黥布语中。平原君为人辩有口,刻廉刚直,家於长安。行不苟合,义不取容。辟阳侯行不正,得幸吕太后。时辟阳侯欲知平原君,平原君不肯见。及平原君母死,陆生素与平原君善,过之。平原君家贫,未有以发丧,方假贷服具,陆生令平原君发丧。陆生往见辟阳侯,贺曰:“平原君母死。”辟阳侯曰:“平原君母死,何乃贺我乎?”陆贾曰:“前日君侯欲知平原君,平原君义不知君,以其母故。今其母死,君诚厚送丧,则彼为君死矣。”辟阳侯乃奉百金往税。列侯贵人以辟阳侯故,往税凡五百金。

  辟阳侯幸吕太后,人或毁辟阳侯於孝惠帝,孝惠帝大怒,下吏,欲诛之。吕太后惭,不可以言。大臣多害辟阳侯行,欲遂诛之。辟阳侯急,因使人欲见平原君。平原君辞曰:“狱急,不敢见君。”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,说之曰:“君所以得幸帝,天下莫不闻。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,道路皆言君谗,欲杀之。今日辟阳侯诛,旦日太后含怒,亦诛君。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於帝?帝听君出辟阳侯,太后大驩。两主共幸君,君贵富益倍矣。”於是闳籍孺大恐,从其计,言帝,果出辟阳侯。辟阳侯之囚,欲见平原君,平原君不见辟阳侯,辟阳侯以为倍己,大怒。及其成功出之,乃大惊。

  吕太后崩,大臣诛诸吕,辟阳侯於诸吕至深,而卒不诛。计画所以全者,皆陆生、平原君之力也。

  孝文帝时,淮南厉王杀辟阳侯,以诸吕故。文帝闻其客平原君为计策,使吏捕欲治。闻吏至门,平原君欲自杀。诸子及吏皆曰:“事未可知,何早自杀为?”平原君曰:“我死祸绝,不及而身矣。”遂自刭。孝文帝闻而惜之,曰:“吾无意杀之。”乃召其子,拜为中大夫。使匈奴,单于无礼,乃骂单于,遂死匈奴中。

  初,沛公引兵过陈留,郦生踵军门上谒曰:“高阳贱民郦食其,窃闻沛公暴露,将兵助楚讨不义,敬劳从者,原得望见,口画天下便事。”使者入通,沛公方洗,问使者曰:“何如人也?”使者对曰:“状貌类大儒,衣儒衣,冠侧注。”沛公曰:“为我谢之,言我方以天下为事,未暇见儒人也。”使者出谢曰:“沛公敬谢先生,方以天下为事,未暇见儒人也。”郦生瞋目案剑叱使者曰:“走!复入言沛公,吾高阳酒徒也,非儒人也。”使者惧而失谒,跪拾谒,还走,复入报曰:“客,天下壮士也,叱臣,臣恐,至失谒。曰‘走!复入言,而公高阳酒徒也’。”沛公遽雪足杖矛曰:“延客入!”

  郦生入,揖沛公曰:“足下甚苦,暴衣露冠,将兵助楚讨不义,足下何不自喜也?臣原以事见,而曰‘吾方以天下为事,未暇见儒人也’。夫足下欲兴天下之大事而成天下之大功,而以目皮相,恐失天下之能士。且吾度足下之智不如吾,勇又不如吾。若欲就天下而不相见,窃为足下失之。”沛公谢曰:“乡者闻先生之容,今见先生之意矣。”乃延而坐之,问所以取天下者。郦生曰:“夫足下欲成大功,不如止陈留。陈留者,天下之据旻也,兵之会地也,积粟数千万石,城守甚坚。臣素善其令,原为足下说之。不听臣,臣请为足下杀之,而下陈留。足下将陈留之众,据陈留之城,而食其积粟,招天下之从兵;从兵已成,足下横行天下,莫能有害足下者矣。”沛公曰:“敬闻命矣。”

  於是郦生乃夜见陈留令,说之曰:“夫秦为无道而天下畔之,今足下与天下从则可以成大功。今独为亡秦婴城而坚守,臣窃为足下危之。”陈留令曰:“秦法至重也,不可以妄言,妄言者无类,吾不可以应。先生所以教臣者,非臣之意也,原勿复道。”郦生留宿卧,夜半时斩陈留令首,逾城而下报沛公。沛公引兵攻城,县令首於长竿以示城上人,曰:“趣下,而令头已断矣!今後下者必先斩之!”於是陈留人见令已死,遂相率而下沛公。沛公舍陈留南城门上,因其库兵,食积粟,留出入三月,从兵以万数,遂入破秦。

  太史公曰:世之传郦生书,多曰汉王已拔三秦,东击项籍而引军於巩洛之间,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。乃非也。自沛公未入关,与项羽别而至高阳,得郦生兄弟。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,固当世之辩士。至平原君子与余善,是以得具论之。

  广野大度,始冠侧注。踵门长揖,深器重遇。说齐历下,趣鼎何惧。陆贾使越,尉佗慑怖,相说国安,书成主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