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星退散,三桩好事接连上门。这盘棋局刚刚布好,藏在心底的秘密才露出一角。
呆叟和殷太史两人同榻而眠,抵足夜话。天亮后殷太史进城办事,独留呆叟守着山庄。呆叟背着手在庄里转悠,青砖小瓦的屋子既不奢华也不寒酸,菜畦边还栽着几丛翠竹,正是读书人归隐田园的好去处。他心里直犯嘀咕:"费心费力造这么个世外桃源,自己不住倒让给别人?况且连房钱都没收,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子?那些客套话听听就罢,可别当真。"
正琢磨着,忽然来个穿皂衣的差役,却不是昨日那两个。呆叟心里咯噔一下,以为县令不听乡绅说情,又要来拿他。待看清来人面貌,竟是去年催缴里役银子的那个衙役。那差役作了个揖:"去年您托我打点里役的事,给了一百两银子。后来县太爷自己改了主意,这钱我原该退还,可想着您住得远,就一直揣着。如今听说您要回城常住,再不送来倒显得我昧良心了。"说着掏出个蓝布包袱,里头银锭子锃亮,连封皮都没拆。
呆叟惊得直摆手:"既是你的运气,收着便是!"那差役硬把包袱塞过来,道声"得罪",转身就走。呆叟捧着银子发愣:"衙门里还有这般实诚人?莫非是否极泰来,老天要成全我在此安家?"
还没缓过神,柴门又被拍响。开门一看,吓得魂飞魄散——竟是半年前持刀抢劫的那伙强人!呆叟两腿直打颤,以为他们是越狱逃犯。为首大汉却抱拳道:"顾相公,那日不知您是隐士高人,冒犯虎威。今日特来谢罪,物归原主。"说着扔下几个鼓囊囊的包袱,不等回话便扬长而去。
呆叟盯着地上赃物,愁得直揪胡子:"强盗送回来的东西,我敢收吗?万一官府追查起来..."正左右为难,忽听锣声震天,竟是县太爷仪仗到了门前。差役高喊"接帖"的声音传来时,呆叟后背都汗湿了——哪有县官拜会犯人的道理?
战战兢兢拉开门闩,果然见大红拜帖上朱砂字鲜亮。县尊下轿就拱手:"久仰顾兄高名!"呆叟这才把悬着的心稍稍放下,整了整衣襟迎上前去。
话说那县太爷一把拉住呆叟的手,两人就这么挽着胳膊往里走。走到堂屋中间,呆叟缩着脖子说:"我这戴罪之人,哪敢跟您平起平坐行礼啊。"说着就要跪下磕头。县太爷赶紧拽住他胳膊:"老兄这是折煞我了!前些日子听信谗言,冒犯了您两次,心里实在过意不去,今儿个特地登门赔罪。您这样的世外高人,哪来的罪过?"
呆叟搓着手连说不敢当,两人这才客客气气互相作揖。县太爷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说:"老兄的才学人品,如今这世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。前两次的事啊,实在是事出有因,往后您自然明白。刚才遇见您几位亲戚,听说您有搬来城郊住的打算?要是真能这样,咱们早晚都能切磋学问,省得隔山隔水地惦记了。"
呆叟摸着胡子叹气:"亲戚朋友们都这么劝我,就是手头实在紧巴,还有一两分犹豫。"县太爷一拍大腿:"有我在您还愁这个?柴米油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!回头跟您亲戚们再合计合计,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。"
呆叟连连道谢。县太爷坐了会儿茶都没喝完,就起身告辞了。
这一整天像做梦似的,倒霉事好事全赶一块儿来。呆叟琢磨到太阳西斜也没想明白。直到天黑那会儿,几个老友提着酒菜上门,说是要给他压惊贺喜,顺便暖暖新房子。酒过三巡,呆叟把白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:"都说衙门里没好人,我看盗匪堆里也有好汉。就是这位县太爷前倨后恭的,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。"
在座各位听了都抿着嘴乐。呆叟更糊涂了,挨个儿追问:"你们笑什么?倒是说啊!"殷太史被逼得没法子,这才道出实情。呆叟听完先是一愣,接着拍腿大笑——原来那几桩祸事全是老友们设的局!
这帮人想接呆叟回城,好说歹说都不管用,知道好言相劝不如让他吃点苦头。正巧新来的县太爷是个爱才的,殷太史他们就使劲儿吹风:"我们这儿有位隐士,才高八斗品行端正,就是死活不肯进城。自打他走后,我们这群人都变得庸俗了。"县太爷一听就来劲,非要派人去请。大伙儿又说:"这位性子倔,得来硬的。得像当年晋文公请介子推那样,放火烧山才能逼出来。"
于是先让呆叟当柜头破财,又派人假装打劫留赃物,最后使出杀手锏逼他进城。本来还打算找几个混混在城门口喊他"冯妇"臊着他,还是殷太史拦住了:"要让他心甘情愿回来,得给他在城郊置办个住处。"县太爷听说后抢着出钱,众人凑份子盖了房子买了地,连猪圈鸡窝都给收拾利索了。先前那些怪事全是安排好的,就为让他先惊后喜。
呆叟听完,当晚喝得酩酊大醉,又唱又跳直到天亮。第二天就把山里家当全搬进新居,从此过上了舒坦日子。殷太史他们三天两头来讨教学问,县太爷遇到疑难也常来请教。后来殷太史觉得来往不便,干脆在旁边又买了宅子,把城里"闻过楼"的匾额挂到新盖的书楼上,求呆叟时时指点。这呆叟感激大家厚待,但有所问必定倾囊相授,真正是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。
话说这部小说里头,楼台亭阁的名字啊,都是从主人家的性情起的。唯独这座楼不姓顾却姓殷,看官们怕是要嘀咕了:这不是跑偏了么?其实啊,作者心里头门儿清。如今这世道,像顾呆叟这样淡泊名利,跟朋友相处还能互相切磋琢磨的,虽说不多,百八十人里总能挑出一两个。可要说富贵不骄横、听得进逆耳忠言、始终如一做朋友,不因疏远就变脸、不因贫老就改志的——您就是把天下人筛个遍,也找不出半个来!
为啥偏要把楼名安在殷家头上?只因这书的主旨不在主角而在陪客。作者就是要让看官们咂摸出个道理:这世上啊,指出别人的过错不算难,难的是被人指出过错时能虚心接受。
那些个警世醒人的小说,多半都是这个路数。要不怎么说它们没被拿去盖酱缸、擦桌子,还能在书架上占个位置呢?全凭这点儿真见识。
【闲话几句】
要说这事儿办得漂亮,既成全了呆叟的清高,又没让他显得迂腐,真算得上是一桩美谈。论起资助读书人的功劳,太史公排第一,县太爷排第二,其他老爷们只能往后捎捎。您算算置办田产屋舍的银钱,那群老爷们凑的份子统共不到三成,大半都是太史和县令掏的腰包。
要我说啊,这回捐钱,太史不亏,县令不亏,独独亏了那帮老爷们。呆叟心里可得记着这份情!为啥这么说?太史最会听人劝过,县令擅长体察民情,他们从呆叟身上得的回报,何止十倍百倍?哪像其他老爷,既没有虚心纳谏的胸襟,又缺乏为民请命的诚意,不过是在酒桌上多添个吟诗作对的陪客罢了。他们每掏一两银子,就亏一两,每出一份力,就折一份本。老话说"施恩不望报",也就这帮老爷能做到喽。
太史和县令这两位,倒像是做买卖的行家。可偏偏又不得不夸他们仗义。可见要想名利双收,还得靠礼贤下士这招。比起那些暗地里积阴德、指望子孙后代享福的,这见效可快多了!
魔星将退三桩好事齐来 囵局已成一片隐衷才露
呆叟与殷太史二人抵足睡了一夜。次日起来,殷太史也进城料理,只留呆叟一人住在外面,替人看守山庄。呆叟又在山庄里面周围踱了一回,见他果然造得中款,朴素之中又带精雅,恰好是个儒者为农的住处。心上思量道:“他费了一片苦心,造成这块乐地,为什么自己不住,倒肯让与别人?况且卒急之间又没有房价到手,这样呆事,料想没人肯做。众人的言语都是些好看话儿,落得不要痴想。”正在疑虑之间,忽有一人走到,说是本县的差人,又不是昨日那两个。呆叟只道乡绅说了,县尊不听,依旧添差来捉他,心上甚是惊恐。及至仔细一认,竟有些面善。原来不是别个,就是去年签着里役、知县差他下乡唤呆叟去递认状的。呆叟与他相见过了,就问:“差公到此,有何见教?”那人答应道:“去年为里役之事,蒙相公托我夤缘,交付白银一百两。后来改签别人,是本官自己的意思,并不曾破费分文。小人只说自家命好,撞着了太岁,所以留在身边,不曾送来返璧。起先还说相公住得远,一时不进城来,这主银子没有对会处,落得隐瞒下来。
如今闻得你为事之后,依旧要做城里人,不做乡下人了,万一查访出来,不好意思。所以不待取讨,预先送出来奉偿,还觉得有些体面。这是一百两银子,原封未动,请相公收了。” 呆叟听见这些话,惊诧不已,说:“银子不用,改签别人,也是你的造化,自然该受的。为什么过了一年有余又送来还我?”
再三推却,只不肯收。那人不由情愿,塞在他手中,说了一声“得罪”,竟自去了。
呆叟惊诧不过,说:“衙役之内那有这样好人?或者是我否极泰来,该在这边居住,所以天公要成就我,特地把失去之物都取来付还,以助买屋之费,也未可知。”正在这边惊喜,不想又有扣门之声,说:“几个故人要会。”及至放他进来,瞥面一见,几乎把人惊死!你说是些什么人?原来就是半年之前明火执杖拥进门来打劫他家私的强盗!自古道“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”,哪有认不出的道理?呆叟一见,心胆俱惊,又不知是官府押来取他,又不知是私自逃出监门寻到这边来躲避? 满肚猜疑,只是讲不出口。只见那几个好汉不慌不忙对他拱拱手,道:“顾相公,一向不见,你还认得我们么?”呆叟兢兢栗栗抖做一团,只推认他不得。那些好汉道:“岂有认不得之理?老实对你说罢,我们今日之来,只有好心,并无歹意,劝你不要惊慌。那一日上门打劫,原不知高姓大名,只说是山野之间一个鄙吝不堪的财主,所以不分皂白,把府上的财物尽数卷来。后来有几个弟兄被官府拿去,也还不识好歹,信口乱扳,以致有出票拘拿之事。我们虽是同伙,还喜得不曾拿获,都立在就近之处打点衙门。方才听得人讲,都道出票拿来的人是一位避世逃名的隐士,现停在某处地方。我们知道,甚是懊侮。
岂有遇着这等高人不加资助反行劫掠之理?所以如飞赶到这边,一来谢罪,二来把原物送还。恕我辈是粗卤强人,有眼不识贤士,请把原物收下,我们要告别了。”说到这一声,就不等回言,把几个包袱丢在他面前,大家挥手出门,不知去向。
呆叟看了这些光景,一发愁上加愁,虑中生虑,说:“他目下虽然漏网,少不得官法如炉,终有一日拿着。我与他见此一面,又是极大的嫌疑了。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,岂有不经官府、不递认状、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?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,官府查究起来,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,隐匿下来的是?”想到这个地步,真是千难万难,左想一回又不是,右想一回又不是,只得闭上柴门,束手而坐。
正在没摆布的时节,只听得几下锣响,又有一片吆喝之声,知道是官府经过。呆叟原系罪人,又增出许多形迹,听见这些响动,好不惊慌,惟恐有人闯进门来,攻其不意。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,怎奈人生地不熟,不知哪一个去处可以掩藏。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,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,锣声敲到门前,又忽然住了,不知为什么缘故。欲待不开,又恐怕抵挡不住;欲待要开,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,万一官府进来,只当是自具供招、亲投罪状、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,如何使得?急得大汗如流,心头突突地乱跳。又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:“老爷来拜顾相公,快些开门,接了帖子进去!”呆叟听见这句话,一发疑心,说:“我是犯罪之人,不行捕捉也够了,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?此语一发荒唐,总是凶多吉少!料想支撑不住,落得开门见他。”谁想拔开门拴,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。那投帖之人又说:“老爷亲自到门,就要下轿了,快些出来迎接。”呆叟见过名帖,就把十分愁担放下七分,料他定有好意,不是什么机谋,就整顿衣冠,出去接见。县尊走下轿子,对着呆叟道:“这位就是顾兄么?”呆叟道:“晚生就是。”县尊道;“渴慕久矣,今日才得识荆。” 就与他挽手而进。行至中堂,呆叟说是“犯罪之人,不敢作揖”,要行长跪之礼。县尊一把扯住,说:“小弟惑于人言,唐突吾兄两次,甚是不安,今日特来谢过。兄乃世外高人,何罪之有?”呆叟也谦逊几句,回答了他。两个才行抗礼。 县尊坐定之后,就说:“吾兄的才品,近来不可多得,小弟钦服久矣。两番得罪,实是有为而然,日后自明,此时不烦细说。方才会着诸位令亲,说吾兄有徙居负郭之意,若果能如此,就可以朝夕领教,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。但不知可曾决策?”
呆叟道:“敝友舍亲都以此言相勖,但苦生计寥寥,十分之中还有一二分未决。”县尊道:“有弟辈在此,‘薪水’二字,可以不忧;待与诸位令亲替兄筹个善策,再来报命就是了。”
呆叟称谢不遑。 县尊坐了片时,就告别而去。
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桩诧事,好像做梦一般,祸福齐来,惊喜毕集,自家猜了半日,竟不知什么来由。直等到黄昏日落之时,诸公携酒而出,一来替他压惊,二来替他贺喜,三来又替他暖热新居。吃到半席之间,呆叟把日间的事细细述了一遍,说:“公门之内莫道没有好人,盗贼之中一般也有豪杰。只是这位县尊前面太倨后面太恭,举动靡常,倒有些解说他不出。”
众人听了这些话,并不则声,个个都掩口而笑。呆叟看了,一发疑心起来,问他:“不答者何心?暗笑者何意?”殷太史见他盘问不过,才说出实心话来,竟把呆叟喜个异常,笑个不住!原来那三桩横祸、几次奇惊,不是天意使然,亦非命穷所致,都是众人用了诡计做造出来的。只因思想呆叟,接他不来,知道善劝不如恶劝。 他要享林泉之福,所以下乡,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。正要生法摆布他,恰好新到一位县尊,极是怜才下士,殷太史与众人就再三推毂,说:“敝县有才之士只得一人,姓某名某,一向避迹入山,不肯出来谒见当事。此兄不但才高,兼有硕行,与治弟们相处,极肯输诚砥砺。自他去后,使我辈鄙吝日增,聪明日减。可惜不在城中,若在城中,老父母得此一人,就可以食怜才下士之报。”县尊闻之,甚是踊跃,要差人赍了名帖,下乡去物色他。众人道:“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盲痼疾,不是弓旌召得来的,须效晋文公取土之法,毕竟要焚山烈泽,才弄得介子推出来。治弟辈正有此意,要借老父母的威灵,且从小处做起,先要如此如此;他出来就罢,若不出来,再夫如此如此;直到第三次上,才好把辣手放出来。先使他受些小屈,然后大伸,这才是个万安之法 。”县尊听了,一一依从。所以签他做了柜头,差人前去呼唤。明知不来,要使他蹭蹬起头,先破几分钱钞,省得受用太过,动以贫贱骄人。
第二次差人打劫,料他穷到极处必想入城,还怕有几分不稳,所以吩咐打劫之人,丢下几件赃物,预先埋伏了祸根,好等后来发作。谁想他依旧倔强,不肯出来,所以等到如今才下这番辣手。料他到了此时,决难摆脱,少不得随票入城。据众人的意思,还要哄到城中,弄几个轻薄少年立在路口,等呆叟经过之时叫他几声“冯妇”,使他惭悔不过,才肯回头。独有殷太师一位不肯,说:“要逼他转来,毕竟得个两全之法,既要遂我们密迩之意,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。趁他未到的时节,先在这半村半郭之间寻下一块基址,替他盖几间茅屋,置几亩腴田,有了安身立命之场,他自然不想再去。我们为朋友之心,方才有个着落,不然,今日这番举动真可谓之虚拘了。”众人听见,都道他虑得极妥。 县尊知道有此盛举,不肯把“倡义”二字让与别人,预先捐俸若干,送到殷太史处,听他设施。所以这座在房与买田置产之费共计千金,三股之内,县尊出了一股,殷太史出了一股,其余一股乃众人均出。不但宴会宾客 之所、安顿妻孥之处替他位置得宜,不落寻常窠臼;连养牛蓄豕之地、鸡栖犬宿之场都造得现现成成,不消费半毫气力。起先那两位异人、三桩诧事,亦非无故而然,都是他们做定的圈套,特地叫人送上门来,使他见了先把大惊变为小惊,然后到相见的时节说了情由,再把小喜变为大喜。连县尊这一拜,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确定了的;要等他一到城外,就使人相闻,好等县尊出来枉顾,以作下交之始。
呆叟在穷愁落寞之中、颠沛流离之际,忽然闻了此说,你道他惊也不惊?喜也不喜?感激众人不感激众人?当夜开怀畅饮,醉舞狂歌,直吃到天明才散。
呆叟把山中的家小与牛羊犬豕之类,一齐搬入新居,同享现成之福。从此以后,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,时时往拜昌言,诸大老喜得高朋,刻刻来承麈教;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,凡有疑难不决之事、推敲未定之诗,不是出郭相商,就是走书致讯。
呆叟感他国士之遇,亦以国土报之,凡有事关民社、迹系声名者,真所谓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
殷太史还说声气虽通,终有一城之隔,不便往来;又在他在房之侧买了一所民居,改为别业。把“闻过楼”的匾额叫人移出城来,钉在别业之中一座书搂之上,求他朝夕相规,不时劝诫。 这一部小说的楼名,俱从本人起见,独此一楼不属顾而属殷,议之者以为旁出,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。当今之世,如顾呆叟之恬澹寡营,与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,虽然不多,一百个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。至于处富贵而不骄、闻忠言而善纳、始终为友、不以疏远易其情、贫老变其志者,百千万亿之中正好寻不出这一位!只因作书之旨不在主而在客,所以命名之义不属顾而属殷,要使观者味此,知非言过之难而闻过之难也。 觉世稗官之小说大率类此。其能见收于人、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,赖有此耳!
〔评〕
诸以既遂呆叟之高,又使之不迂其迹,诚一时盛举。叙养士之功者,必以太史为最,县令次之,诸大老又次之。以求田问舍之资,合诸老所出者,仅得三分之一,而两公之力居多也。
予谓:此番捐助,不亏太史,不亏县令,独独亏了诸公,为呆叟者不可不知感激。何也?大史善于闻过,县令工于谋野,其取偿于呆叟者,不啻什百,岂止三分之一而已哉!其余诸老,既乏闻过之虚衷,义无谋野之实意 ,不过于高谈阔论之时,增一酒朋诗客而已。所以出一分失一分,助一股折一股。俗语云“施恩不望报”,惟诸老能之。
若太史、县令二公,皆居奇射利之尤者也。然又不得不谓之仗义。可见名实兼收之事,惟礼贤下士一节足以资之,较积德于冥冥之中、俾后世子孙食其报者,尚有迟早赊现之别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