拂云楼·五

十二楼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能红姑娘还未过门,就先给未来姑爷立起规矩来。那俞阿妈虽然答应安排她与七郎相见,心里却像揣着十五个吊桶——七上八下。她搓着手绢嘀咕:"这孤男寡女见面,可不就像干柴遇着烈火?若是光动动嘴皮子,眉来眼去倒也罢了,就怕两个年轻人把持不住..."老两口子提心吊胆守在旁边,生怕闹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来。

谁知这能红姑娘偏不按常理出牌。七郎刚进门要行大礼,她就板着脸一抬手:"男子汉的膝盖金贵得很,跪两次就够,若跪第三次可就不值钱了!"她眼睛盯着房梁问,"我上回交代的话,你可还记得?"

七郎赶紧作揖:"娘子金口玉言,我日日都要默诵三遍,半个字都不敢忘。"能红冷笑一声:"那你背来听听,错一个字,这婚事就作罢!"吓得七郎后背直冒冷汗,心里直打鼓——莫非这姑奶奶要变卦?连忙把俞阿妈传的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,这才一字不差地背出来。

能红点点头:"前半截算你过关,只怕后半截要变卦。今日咱们约法三章!"她竖起三根手指,"第一,过门后全家都得叫我二夫人,谁叫错名字,你就自打嘴巴;第二,不许你沾花惹草,若被发现..."她瞥了眼七郎的膝盖,"这双膝盖除了跪天地君亲师,再跪旁人就要敲断腿骨;第三,这辈子只准娶我和小姐两人,就算你将来当上宰相..."说着突然抄起桌上的茶盏,"敢动纳妾的念头,就用这个开瓢!"

七郎听得腿肚子直转筋,可瞧着能红那俏生生的模样,又想起她撮合姻缘的手段,只得硬着头皮应下。俞阿妈老两口刚松了口气,能红又变出纸笔来:"空口无凭,立字为据!"七郎咬着笔杆写下保证书,能红还嫌"立遵依人"不够分量,亲自提笔改成"立遵依夫"。

七郎愁眉苦脸地问:"若是小姐不肯叫我二夫人..."能红一甩帕子打断他:"这事儿包在我身上!保管让她求着我当这个二夫人。"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,裙角带起的风都是直的。

回到韦家,能红把七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韦老爷乐得直搓手,连夜就请媒人去说亲。这能红姑娘啊,真真是个能降龙伏凤的主儿!

韦母拉着能红的手,叹了口气说:"丫头啊,有句话搁在心里好些日子了,再不问怕来不及。这些年来多少官宦人家想讨你去做小,天天托人来说媒。我总想着小姐的亲事还没定下,要留你在身边作伴。如今她的婚事托人去说,眼看就要成了。等她出了门,少不得要替你打算。只是不知道,给人做小这事,你心里可愿意?"

能红一听就摇头:"快别提这个!我虽是个下人,可也懂得些骨气。别说做小万万不能,就是穷苦人家要明媒正娶,我也不乐意去。宁可多等些时日,总要寻个像样的人家。不是我夸口,凭我这三分姿色七分本事,还怕当不上正头娘子?老夫人要是不信,且擦亮眼睛等着瞧。"

韦母又问:"那小姐出嫁后,你是跟着去还是留在家里?"

能红眼珠子一转:"全凭小姐做主。要是她初到夫家怕没个商量的人,要我陪着过去住些日子,看看那边的情形,也算帮衬她。若是觉得有新郎作伴不需旁人,我就留在家里也无妨。只是有桩心事,得趁她出嫁前拿个主意才好。"正说着,小姐也凑过来,听她这话里有话,忙和母亲追问是什么事。

能红眉头一皱:"张铁嘴的批语你们忘了?他说小姐命里只有半点夫星,非得有人帮衬不可,否则三朝五日内怕有灾祸。这嫁过去后,若不让姑爷纳妾,恐怕对身子不利;可要是真让他纳妾,又是个难题——天底下有几个小妾会和大娘一条心?你不吃她的醋,她倒要挑你的刺,三天两头闹起来,少不了要受闲气。偏生咱们小姐又是菩萨心肠,我跟她这些年,重话都没听过一句。如今没气受的时候,还有我陪着解闷;往后真要遇上个爱生事的,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,她这娇弱身子怎么经得起折腾?"说着眼圈就红了,声音也哽咽起来。惹得母女俩跟着抹眼泪,三人哭作一团。

打这以后,能红再没提过这茬。

却说韦家托人去裴家说亲,那边故意拿乔,死活不松口。直到媒人跑了三四趟,才勉强应下,择了吉日准备迎娶。

能红那番话像根刺扎在韦家母女心里,成天为那"半点夫星"发愁。又觉得能红这般贴心,实在离不得,就算不能长留身边,好歹先带过去住几天,看看张铁嘴的话灵不灵验再说。于是母女俩打定主意要带她过门。

能红却又摆起谱来:"在这边我是丫鬟,到了那边只认小姐一个主子,旁人可管不着我,'能红'这名字也不是谁都能叫的。礼数上也不能太作践,将来我也是要正经嫁人的,得让小姐给我留些体面。再说轿子,虽比不得小姐的排场,总该和普通丫鬟有区别。我本不是陪嫁丫头,得再加两个轿夫,只当是送亲的才像话。要不我宁可不去。"韦家母女听她说得在理,又实在舍不得她,只得样样依从。

到了大喜之日,两顶花轿一前一后进了裴家。拜天地喝交杯酒的场面活自然让小姐占先,可洞房花烛的真章儿,倒叫能红抢了头筹。

这里头有个缘故:那裴七郎早把能红当成了二房,还没过门就另备了洞房,新铺新盖准备着。又说什么良辰吉日不好冷落新人,假意让母亲陪着,分两处安置。原打算先陪小姐到三更,再找借口溜去会能红。

谁知这位小姐死守着老规矩,任凭七郎怎么哄怎么拉,就是不肯提前圆房。这新郎官往日见的都是庸脂俗粉,何曾亲近过绝色?如今美人在前,活像饿鹰见着肥鸡,馋猫盯着鲜鱼,哪里还忍得住?偏生肥鸡旁边还蹲着只嫩鸭,鲜鱼边上摆着道佳肴。他索性把孝敬父母的由头提前搬出来,二更天就溜进了能红的屋子。

能红见他来得这样早,心里暗笑小姐太死板。面上却堆着笑说软话:"姑爷还是回去罢,《诗经》里说'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'呢。"又怕他真走了,赶紧补一句:"《论语》也说'既来之,则安之'嘛。"

七郎急火攻心,哪顾得上答话?一把扯过能红就往牙床去,当真是"忙中不及写大壹字"。能红也半推半就,任他宽衣解带,成就了好事。事后她还振振有词,说这是给小姐打前站,好比衙役替长官开道。殊不知这虚名背后吃了大亏——世上那些只顾面子不顾里子的,都该以韦小姐为戒啊!

原文言文

  未嫁夫先施号令 防失事面具遵依

  能红约七郎相见,俞阿妈许便许了,却担着许多干系,说:“干柴烈火,岂是见得面的?若还是空口调情,弄些眉来眼去的光景,背人遣兴,做些捏手捏脚的工夫,这还使得;万一弄到兴高之处,两边不顾廉耻,要认真做起事来,我是图吉利的人家,如何使得?”所以到相见的时节,夫妻两口着意提防,惟恐她要瞒人做事。哪里知道,这个作怪女子另是一种心肠,你料她如此,她偏不如此,不但不起淫心,亦且并无笑面,反做起道学先生的事来。 七郎一到,就要拜谢恩人。能红正颜厉色止住他,道:“男子汉的脚膝头,只好跪上两次,若跪到第三次,就不值钱如了。今好事将成,亏了哪一个?我前日吩咐的话,你还记得么?”七郎道:“娘子口中的话,我奉作纶音密旨,朝夕拿来温颂的,哪一个字不记得!”能红道:“若还记得,须要逐句背来。倘有一字差讹,就可见是假意奉承,没有真心向我,这两头亲事依旧撒开,劝你不要痴想!”七郎听见这句话,又重新害怕起来。只说她有别样心肠,故意寻事来难我;就把俞阿妈所传的言语先在腹中温理一遍,然后背将出来,果然一字不增,一字不减,连助语词的字眼都不曾说差一个。能红道:“这等看起来,你前半截的心肠是真心向我的了,只怕后面半截还有些不稳,到过门之后要改变起来。我如今有三桩事情要同你当面订过,叫做‘约法三章’,你遵与不遵,不妨直说,省得后来翻悔。”七郎问是哪三件。能红道:“第一件:一进你家门,就不许唤‘能红’二字,无论上下,都要称我二夫人。 若还失口唤出一次,罚你自家掌嘴一遭,就是家人犯法,也要罪坐家主,一般与你算帐。第二件:我看你举止风流,不是个正经子弟,偷香窃玉之事,一定是做惯了的。从我进门之后,不许你擅偷一人,妄嫖一妓。我若查出踪迹,与你不得开交。你这副脚膝头跪过了我,不许再跪别人。除日后做官做吏叩拜朝廷、参谒上司之外,擅自下人一跪者,罚你自敲脚骨一次。

  只除小姐一位,不在所禁之中。第三件:你这一生一世,只好娶我两个妇人,自我之下,不许妄添蛇足。任你中了举人进士,做到尚书阁老,总用不着第三个妇人。如有擅生邪念,说出‘娶携二字者,罚你自己撞头,直撞到皮破血流才祝万一我们两个都不会生子,有碍宗祧,且到四十以后,别开方便之门,也只许纳婢,不容娶校”七郎初次相逢,就见有这许多严政,心上颇觉胆寒。因见她姿容态度不是个寻常女子,真可渭之奇娇绝艳,况且又有拨乱反正之才、移天换日之手,这样妇人,就是得她一个,也足以歌舞终身,何况自她而上还有人间之至美。就对她满口招承,不作一毫难色。俞阿妈夫妇道:“他亲口承认过了,料想没有改移。如今望你及早收功,成就了这桩事罢。”能红道:“翻云覆雨之事,他曾做过一遭。亲尚悔得,何况其它!口里说来的话作不得准,要我收功完事,须是亲笔写一张遵依,着了花押,再屈你公婆二口做两位保人,日后倘有一差二错,替他讲起话来,也还有个见证。”俞阿妈夫妇道:“讲得极是。”就取一副笔砚、一张绵纸,放在七郎面前,叫他自具供状。

  七郎并不推辞,就提起笔来写道:“立遵依人裴远:今因自不输心,误受庸媒之惑,弃前妻而不娶,致物议之 纷然。犹幸篡位者夭亡,待年者未字,重敦旧好。虽经屡致媒言,为易初盟,遂尔频逢岳怒。赖有如妻某氏,造福闺中,出巧计以回天,能使旭轮西上;造奇谋而缩地,忽教断壁中连。是用设计酬功,剖肝示信:不止分茅赐土,允宜并位于中宫;行将道寡称孤,岂得同名于臣妾?虞帝心头无别宠,三妃难并双妃;男儿膝下有黄金,一屈岂堪再屈!恳三章而示罚,虽云有挟之求秉四德以防微,实系无私之奉。永宜恪守,不敢故违。倘有跳梁,任从执朴。”能红看了一遍,甚赞其才。只嫌他开手一句写得胡涂,律以《春秋》正名之义,殊为不合。叫把“立遵依人”的“人”字加上两画,改为“夫”字。又叫俞阿妈夫妇二人着了花押,方才收了。 七郎又问他道:“娘子吩咐的话,不敢一字不依。只是一件:我家的人我便制得他服,不敢呼你的尊名;小姐是新来的人,急切制她不得,万一我要称你二夫人,小姐倒不肯起来,偏要呼名道姓,却怎么处?这也叫做家人犯法,难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?”能红道:“那都在我身上,与你无干,只怕她要我做二夫人,我还不情愿做,要等她求上几次方肯承受着哩。”

  说过这一句,就别了七郎起身,并没有留连顾盼之态。 回到家中,见了韦翁夫妇与小姐三人,极口赞其才貌,说:“这样女婿,真个少有,怪不得人人要他。及早央人去说,就赔些下贱也是不折本的。”韦公听了,欢喜不过,就去央人说亲。

  韦母对了能红,又问她道:“我还有一句话,一向要问你,不曾说得,如今迟不去了。有许多仕宦人家要娶你做小,日日央人来说,我因小姐的亲事还不曾着落,要留你在家做伴。如今她的亲事央人去说,早晚就要成了,她出门之后,少不得要说着你。但不知做小的事,你情愿不情愿?”能红道:“不要提起,我虽是下贱之人,也还略有些志气。莫说做小的事断断不从,就是贫贱人家要娶我作正,我也不情愿去。宁可迟些日子,要等个象样的人家。不是我夸嘴说,有了这三分人才、七分本事,不怕不做个家主婆。老安人不信,办了眼睛看就是了。” 韦母道:“既然如此,小姐嫁出门,你还是随去不随去?”

  能红道:“但凭小姐。她若怕新到夫家,没有人商量行事,要我做个陪伴的人,我就随她过去,暂住几时,看看人家的动静,也不叫做无益于她。若还说她有新郎做伴,不须用得别人,找就住在家中,也没有什么不好。只有一件事,我替她甚不放心,也要在未去之先,定下个主意才好。”说话的时节,恰好小姐也在面前,见她说了这一句,甚是疑心,就同了母亲问是哪一件事。能红道:“张铁嘴的话,你们记不得么?他说小姐的八字只带得半点夫星,定要寻人帮助,不然,恐怕三朝五日之内就有灾晦出来。她嫁将过去,若不叫丈夫娶小,又怕于身命有关;若还竟叫他娶,又是一桩难事。世上有几个做小的人肯替大娘一心一意?你不吃她的醋,她要拈你的酸,两下争闹起来,未免要淘些小气。可怜这位小姐又是慈善不过的人,我同她过了半生,重话也不曾说我一句。如今没气淘的时节,倒有我在身边替她消愁解闷;明日有了个淘气的,偏生没人解劝,她这个娇怯身子,岂不弄出病来?”说到此处,就做出一种惨然之态,竟像要啼哭的一般。引得她母子二人悲悲切切,哭个不了。 能红说过这一遍,从此以后,说绝口不提。

  却说韦翁央人说合,裴家故意相难,不肯就许。等他说到至再至三,方才践了原议,选定吉日,要迎娶过门。

  韦家母子被能红几句说话触动了心,就时时刻刻以半点夫星为虑。又说能红痛痒相关,这个女子断断离她不得,就不能够常相倚傍,也权且带在身边,过了三朝五日,且着张铁嘴的说话验与不验,再做区处。故此母子二人定下主意,要带她过门。 能红又说:“我在这边,自然该做梅香的事,随到那边去,只与小姐一个有主婢之分,其余之人,我与他并无统属,‘能红’二字是不许别人唤的。至于礼数之间,也不肯十分卑贱,将来也要嫁好人做好事的,要求小姐全些体面。至于抬我的轿子,虽比小姐不同,也要与梅香有别。我原不是赠嫁的人,要加上两名轿夫,只当送亲的一样,这才是个道理。不然,我断断不去。”韦氏母子见她讲得入情,又且难于抛撇,只得件件依从。

  到了这一日,两乘轿子一齐过门。拜堂合卺的虚文虽让小姐先做,倚翠偎红的实事到底是她筋节不过,毕竟占了头筹。

  这是什么缘故?只因七郎心上原把她当了新人,夫曾进门的时节,就另设一间洞房,另做一副铺陈伺候。又说良时吉日,不好使她独守空房,只说叫母亲陪伴她,分做两处宿歇。原要同小姐睡了半夜,到三更以后托故起身,再与二夫人做好事的。

  不想这位小姐执定成亲的古板,不肯趋时脱套,认真做起新妇来,随七郎劝了又劝,扯了又扯,只是不肯上床。哪里知道这位新郎是被丑妇惹厌惯的,从不曾亲近佳人,忽然遇见这般绝色,就像饿鹰看了肥鸡,馋猫对着美食,哪里发极得了!若还没有退步,也只得耐心忍性,坐在那边守她。当不得肥鸡之旁现有壮鸭,美食之外另放佳肴。为什么不去先易而后难,倒反先难而后易?就借个定省爷娘的名色,托故抽身,把三更以后的事情挪在二更以前来做。

  能红见他来得早,就知道这位小姐毕竟以虚文误事,决不肯蹈人的覆辙,使他见所见而来者,又闻所闻而往。一见七郎走到,就以和蔼相加,口里便说好看话儿,叫他转去,念出《诗经》两句道: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。心上又怕他当真转去,随即用个挽回之法,又念出《四书》二句道:既来之,则安之。

  七郎正在急头上,又怕耽搁工夫,一句话也不说,对着牙床,扯了就走,所谓“忙中不及写大壹字”。能红也肯托熟,随他解带宽衣,并无推阻,同入鸳衾,做了第一番好事。据能红说起来,依旧是尊崇小姐,把她当做本官;只当是胥役向前,替她摆了个头踏。殊不知尊崇里面却失了大大的便宜,世有务虚名而不顾实害者,皆当以韦小姐为前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