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温殿手带着一帮衙役,气势汹汹冲进面馆。那和尚正慢悠悠从楼上下来,温殿手铁鞭一挥,喝令手下捉人。谁知和尚不慌不忙,手指这么一抬——嘿,可了不得!柜台上拨算盘的掌柜、跑堂的小伙计、连带着吃面的食客,全都变成了光头和尚。更邪门的是,连温殿手自己和那些衙役,低头一看,也都顶着光溜溜的脑袋。
满屋子和尚你瞅我我瞅你,全都傻了眼。衙役们举着铁链不知该套谁,面馆里乱作一团。等温殿手揉揉眼睛再看,掌柜伙计们又恢复了原样,唯独那和尚没了踪影。他急得直跺脚,赶忙派人四散追捕,又传令各城门严查光头出城。
回府路上天色已晚,正赶上龙图大尹升堂问案。温殿手上前行礼,大尹拍着惊堂木问:"让你捉的妖僧可有下落?"温殿手苦着脸禀报:"今日在大相国寺前,见个叫杜七圣的卖艺人,当场砍下孩童头颅施法。谁知对面面馆楼上有个和尚,竟把孩儿魂魄收了去,害得杜七圣接不回脑袋。那杜七圣急得种出个葫芦,刀起葫芦落,楼上和尚的脑袋也跟着滚下来——您猜怎么着?那和尚摸着脑袋往脖子上一按,竟又接回去了!"
龙图大尹听得胡子直翘,连夜命人写满缉拿告示。赏钱开到一千贯,连左右邻居都要连带治罪。这下东京城里炸开了锅,连病怏怏的李二哥都听说了风声。
这李二哥本是卖青果的小贩,夫妻俩租住在客店后巷。他病刚好利索,出门借钱却碰了一鼻子灰。回家正唉声叹气,浑家突然扯住他袖子:"当家的,隔壁住的那个和尚,三个月没见化缘念经,每日睡到日上三竿,回来时总带着酒气——半月前我闹肚子,亲眼见他房里火光冲天,脑袋能顶着房梁转!"
李二哥吓得直捂她嘴,自己却悄悄摸到衙门。在使臣房门口转悠半天,被衙役喝住才哆哆嗦嗦递上状子。温殿手听完眼睛发亮,特意温了壶酒给他压惊,心里暗想:这一千贯赏钱,怕是要落在这病汉手里了。
不多时,酒买来了,温殿手让李二喝下壮胆。温殿手带着公差们,让李二在前面带路,一行人悄悄离开温家,来到客店旁边的茶铺里埋伏。他派几个公差在外面盯着和尚的动静。
日头还没完全落下,那和尚就醉醺醺地晃过来了,走路东倒西歪。李二赶紧跑进茶铺,压低声音对温殿手说:"大人,那和尚来了!"正说着,和尚已经晃到茶铺门口。温殿手猛地一指:"给我拿下这个妖僧!"
公差们一拥而上,就像老鹰抓小鸡,老虎扑羊羔,七手八脚把和尚按倒在地。麻绳往身上一套,捆得结结实实。众人前呼后拥,押着和尚直奔甘泉坊的衙门。有诗为证:
世间误事无如酒,一醉能令万事忘。 试看神通蛋和尚,何曾醉里脱灾殃。
温殿手松了口气:"总算办成这桩差事,龙图大人可以放心了。"那和尚醉得不省人事,被捆得像粽子似的,还在打呼噜。温殿手立即去府衙禀报:"大人,妖僧已经拿下。本来该押来大堂,可他醉得不省人事,现在关在差房里。请大人示下。"
包大人点点头,吩咐先严加看管,等明日升堂再审。温殿手回到差房,见和尚还在酣睡,叮嘱公差们好生看守。
半夜里,和尚酒醒了,只觉得浑身不自在。睁眼一看,四周灯火通明,两边坐着公差。和尚纳闷道:"这是哪儿啊?"公差答道:"这是衙门差房。"和尚又问:"贫僧犯了什么事,把我绑在这儿?"
公差们知道这和尚有神通,不敢恶语相向。有个年长的公差解释道:"和尚莫怪,我们也是奉命行事。家里都有老小,不敢惹事。是隔壁卖果子的李二举报,说你在客店住了三个月,既不念经也不化缘,整天喝得烂醉,怀疑你来历不明。"
和尚不以为然:"自有达官贵人供养我,关他什么事?"公差劝道:"和尚别急,等天亮见了包大人,你自去分辩。"
五更时分,温殿手带着公差们押着和尚来到开封府。包大人升堂,衙役们分列两旁。只见大堂上水晶灯亮如白昼,衙役喝道:"肃静!"温殿手押着和尚上堂行礼。
包大人看完李二的状纸,又看看和尚,拍案怒道:"你这出家人不守本分,竟敢招摇撞骗!"吩咐取来大枷,又命两个壮实的衙役:"先打一百棍再审!"
衙役刚打了三两棍,突然众人惊呼。门子喝道:"安静!"包大人定睛一看,枷锁里哪还有和尚,竟捆着一把扫帚!包大人惊道:"方才明明枷的是和尚,怎么变成扫帚了?"
正纳闷间,忽听府衙外有人大笑:"好个包龙图,无奈贫僧何!"包大人大怒:"这厮好生无礼!"立即派人去捉,悬赏一千贯。
公差们冲出衙门,只见那和尚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。追得紧他就快走,追得慢他就慢走,不追他干脆停下。公差们追得气喘吁吁,眼看就要在相国寺前追上,和尚却一闪身进了山门。
温殿手冷笑道:"这和尚自投罗网!"分派一半人守住寺门,另一半进寺搜查。寺中长老闻讯赶来:"本寺是皇家寺院,大人为何带人持械闯入?"
温殿手道:"奉包大人之命捉拿妖僧。识相的快把人交出来!"长老慌了:"寺中僧人都有度牒,若有生人投宿,知客僧必会禀报。大人若认得那僧人,何不自行捉拿?"
温殿手威胁道:"这妖僧骗了太尉三千贯钱,若不交人,连你们寺院一并治罪!"长老只得敲钟集合全寺僧人,让温殿手一一辨认,却都不是。
温殿手坚持要搜寺,从僧房到厨房、库房搜了个遍。来到大雄宝殿,只见正中供着一尊三头六臂的哪吒像。温殿手奇道:"佛寺怎会供奉哪吒?"长老解释:"哪吒乃不动尊王佛,以善恶度人。"
正说着,忽听殿上有人喊:"温殿手!包大人派你来捉贫僧,见了为何不捉?"众人回头,竟是那泥塑的哪吒在说话!只见中间那颗头张开血盆大口,露出四颗獠牙,喝道:"来捉我啊!"吓得长老和公差们魂飞魄散:"见鬼了!"想去捉拿,可那是泥塑的神像,如何捉得?哪吒还在不停地叫嚷......
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:"这妖怪怎么不叫人抓我呢?"有人出主意:"该不会是庙里泥塑的哪吒成精了吧?咱们快去禀告包大人,把这哪吒像砸了,省得它出来害人。"
老和尚连忙摆手:"使不得啊官爷!泥菩萨哪会说话?定是邪物附在神像上作怪。这塑像花了大价钱,砸了多可惜。"温殿手却坚持:"既是邪物作祟,就该毁了以绝后患。"
这时有位德高望重的和尚双手合十,对着佛像念道:"求佛祖显灵,驱走这邪物吧,免得坏了金身。"话音刚落,忽听外面有人拍手大笑:"官爷们别费劲啦,我在这儿呢!"
公差们定睛一看,可不就是那个妖僧!众人发喊着扑上去,可那和尚总隔着十来步远,怎么都追不上。他引着公差们穿街过巷,闹得集市人仰马翻。眼看追到汴河边,和尚突然转身笑道:"诸位别送啦,贫僧这就告辞!"说罢扑通一声跳进湍急的河水里。
公差们喘着气说:"倒省事了,这激流准能要他的命。"温殿手回府复命时,包大人正在审案。听完汇报,包大人捋须道:"这厮跳河死了也罢!"
话音未落,忽听堂下有个妇人喊冤。原来是她丈夫李二举报妖僧有功,反被衙门扣着。包大人当即吩咐:"赏钱一千贯!"要知道当时一贯钱抵一两银子,这对做小买卖的夫妻简直发了横财。
李二夫妇领了赏钱,在相国寺旁开了间大铺子。这年冬天,夫妻俩正围着炭炉吃酒,忽然进来个和尚——正是当初跳河那位!那和尚笑道:"李二郎,要不是我,你能有今天?特来讨顿斋饭。"
要是明白人,说几句好话打发走就完了。可李二竟威胁要叫巡捕,和尚冷笑着一指,炭炉突然飞起来扣在李二脸上。等李二妻子扶起丈夫时,和尚早没影了,只剩李二满脸燎泡疼得直打滚。
正巧来个青袍道人,见状取出药粉调水,用鹅毛给李二敷上。李二立刻觉得凉丝丝的不疼了。道人说:"这热毒得吹凉风才能好全。"便扶李二到门外坐着。
那和尚笑眯眯地对着李二说:"你喊三声'疮厌肉落',这疮就能好。"李二一听乐坏了,扯着嗓子拼命喊了三声。谁知话音未落,他坐的板凳突然腾空而起,直飞到相国寺十丈高的幡竿顶上,不偏不倚稳稳当当停在那儿。街上的人看见这情形,都惊得大喊大叫。
李二嫂闻声跑出来,抬头一看吓得直跺脚:"天爷啊!这可怎么得了,我男人怎么下来啊?"那道士打扮的人却不慌不忙:"别急,我这就叫他下来,让你认认我是谁。"说着脱下黄袍摘下头巾。李二嫂定睛一看,顿时腿都软了——这不是义何和尚吗!
和尚冷笑道:"你丈夫不讲道理,三番两次要害我,可惜都没得逞。今儿就让他在幡竿上尝尝滋味。"街上的人越聚越多,有公差看见嚷嚷起来:"官府正悬赏捉拿这义人呢!这和尚又在作怪,连累我们吃挂落!"公差带着里长就要抓人,谁知和尚往人堆里一钻,转眼就不见了踪影。大伙儿都说:"活了大半辈子,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儿。"
李二在幡竿顶上死死抱着凳子,上不着天下不着地。底下的人急得团团转,可哪有这么长的梯子?整个汴梁城都轰动了,军民都在议论:"这和尚真了不得,这人可怎么救下来?"
巡城的兵丁飞奔去报告包大人。包拯立刻坐着轿子赶到相国寺,在殿前摆开公案。抬头一看,李二正在幡竿顶上扯着嗓子喊救命。包大人正发愁怎么救人,突然想起叫来李二媳妇问话。
李二嫂跪在地上直磕头。包大人问道:"你丈夫怎么上去的?从实招来。"李二嫂就把和尚化斋被泼水、道人赠药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包大人拍案怒道:"好个义何和尚!这次抓住决不轻饶!"
正说着,佛殿旁转出个和尚,朝包大人行礼。包大人眯着眼睛问:"和尚有何见教?"那和尚笑道:"贫僧有法子救李二下来。"包大人忙说:"师父若能救人,本府定当重谢。"只见和尚轻轻一跃上了幡竿,抱着李二高声说:"包青天!你是个清官,贫僧本不想招惹你。我找王太尉化缘三千贯钱,与你何干?今日还你个李二!"说着把李二往下一抛。
众人齐声惊呼,再看那李二时,已是面如死灰气若游丝。要知李二性命如何,咱们下回再说。
彈子何變化惱龍圖 李二哥首義遭跌死
為人本分守清貧,非義之財不可親。
命裏有時當自手,不然好處反遭迍。
話說溫殿手帶著一行做公的,搶入麵店裏來,只見和尚下樓來。溫殿手把鐵鞭一指,教做公的捉這和尚。那和尚見眾人來捉,用手一指。可煞作怪,櫃上主人,攛掇的小博士,並店裏吃麵的許多人,都變做和尚。溫殿手與做公的,也是和尚。若干人你看我,我看你,都獃了。做公的看了,不知捉那個是得。麵店裏鬧了一場,吃麵者都自散了。溫殿手看那主人家並眾人,依舊面貌一般。看那店裏不見了和尚,溫殿手即時教做公的,分投去趕。發報子到各門上去,如有和尚出門,了叫捉住。
當時溫殿手回府,正值太尹晚衙升廳打斷公事,溫殿手當廳唱喏。龍圖太尹道:「我要你捉拿義何,事體若何?」溫殿手稟覆道:「使臣領相公臺旨,緝捕彈子和尚。適來大相國寺前,見一個行法的,叫做杜七聖。一刀剁下了孩兒的頭,對門麵店樓上有個和尚把那孩兒的魂魄來收了,叫他接不上頭。杜七聖不勝焦燥,在地上種出一個葫蘆兒來。把葫蘆兒一刀剁下半個,那麵店樓上吃麵的和尚,了滾下頭來。那和尚去樓板上摸那頭來接上了。下面孩兒頭也接上了。使臣見這般作怪,教人去捉。只見那和尚把手一指,店裏人都變做和尚。連使臣并手下做公的,也變做和尚,教使臣沒做道理處。告相公,這等義人,實難捕捉。望相公臺旨主裁。」龍圖太尹道:「我乃開封一府之主,似此義人,在城之內,恐生別事,致朝廷見罪於我。」即時吩咐該吏寫押榜文,各門張掛。一應諸處庵堂寺院人等,若有拿獲彈子和尚者,官給賞錢一千貫。如有容留來歷不明何入,及窩藏隱匿不首發者,鄰右一體連坐。因此京城內外,說得沸沸的。
卻說東京市心裏,有一個賣青果的李二哥。夫妻二口兒,在客店裏住,方才害病了起來。沒本錢做買賣,出來求見相識們,要借二三百文錢做盤纏。當日出去借不得,歸家悶悶不已。渾家道:「二哥!你今日出去借錢如何?」李二道:「好教你得知,今日出去借不得錢。街上人鬧哄哄地,經紀人都做不得買賣。說昨日一個和尚,在麵店樓上吃麵。只因他的頭骨碌碌滾落地來,把手去摸著了頭,雙手捉住耳朵安在腔子上,依舊接好了。做公的見他作怪,一齊去捉他。被那和尚用手一指,滿店裏人都變做了和尚一般模樣。如今開封府出一千貫錢賞,要捉這和尚。原來這和尚三五日前,曾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銅錢,叫做彈子和尚。」渾家道:「二哥!真個有這話麼?」李二道:「我方才看了榜來,如何在你處說謊。」渾家道:「二哥!我如今和你沒飲食吃,若有來時,捉得這個和尚,請得一一千貫錢來把我們做買賣,卻不是好?」李二道:「胡說!官府得知不是耍處。」渾家:「我包你請得一千貫錢了了。」李二道:「你怎的教我請得一千貫錢﹖」渾家道:「二哥!好教你得知,這和尚不在別處,遠了十萬八千里,近只在目前。」李二哥道:「在那裏?」渾家道:「在隔壁房裏。」李二道:「你見他什麼破綻來?」渾家道:「間壁這個和尚來這裏住,有三個月了。不曾見他出去抄化,也不曾見他與人看經。每日睡到吃飯前後才起來,出去未到黃昏後吃得醉醮醮地歸來。我半月前,因吃了些冷物事,脾胃不好,肚痛了要去後面,房裏窄狹有臭氣。只得去店後面去上坑,卻打從他房門前過。那時有巳牌時候,只見他房裏放出些燈光來。我道這早晚兀自有燈,望破壁裏張一張時,只見那和尚坐在床上,渾身迸出火來。和尚把頭抬一望,離床手頂著屋梁。嚇得我不敢廁上去,了歸房裏來了。這和尚必然就是義何。」李二哥道:「這是實麼?」渾家道:「我與你說什麼脫空。」李二哥道:「你且低聲,不要走漏了消息。」吩咐了渾家,出門一地裏逕到使臣房來,卻又不敢入去。只在門前走來走去。做公的看見,喝聲道:「李二!你有甚事,不住在此走來走去?」李二道:「告上下,男女有些機密事,特來見觀察。」做公的應道:「你在門首伺候,待我稟過方可入去。」
適值溫殿手正在廳上,做公的稟道:「告觀察!賣果子的李二在門走來走去,我問他,他道有機密事要見觀察。」溫殿手道:「叫他進來。」做公的出來引李二到廳上,唱了喏。溫殿手見了,不敢驚他,吟吟笑問道:「李二哥!有甚事來見我。」李二道:「告觀察!男女近日因得了病,不曾做得道理,早晚出來幹些閒事。只見張掛榜文,男女也識幾個字,見寫下出一千貫錢捉義何。歸去和渾家說了,渾家道:隔壁歇的和尚,是義何。」溫殿手不敢大驚小怪,笑著道:「李二哥!這件事卻要仔細。你夫妻兩個見他什麼破綻來?」李二把渾家的言語說了一遍。溫殿手道:「這事卻要實落。你去補一紙首狀來。」李二應了出來,央做公的草了稿兒,討一張紙,親筆謄了,手入來當廳遞了。溫殿手道:「這如今這和尚在店裏麼?」李二道:「每日早飯後出外,到黃昏了歸。」溫殿手道:「你且在這裏坐下,待我叫人去買些酒來與你吃。」
不多時,買將酒來,教李二吃了。溫殿手即同做公的來,教李二做眼,帶一行人離了溫殿手家,竟來客店左側一個茶坊的舖裏坐了。叫做公的外面去看那和尚。
當日未有黃昏時候,只見那和尚吃得醉醺醺地,踉踉蹌蹌撞將來。李二慌忙入茶坊裏見溫殿手道:「告觀察!和尚來了。」卻好和尚走到茶坊門前。溫殿手指著一行做公的道:「捉這義何。」眾人發聲喊,正是皂鵰追紫燕,猛虎啖羊羔。一發都上,把那和尚橫拖倒拽,把條麻索綁縛了。眾人前後簇擁,押著逕奔甘泉坊使臣房裏來。有詩為證:
世間誤事無如酒,一醉能令萬事忘。
試看神通蛋和尚,何曾醉裏脫災殃。
溫殿手道:「慚愧!幹辦得這場公事,且叫龍圖相公安心。」眾人把那和尚綑縛做餛飩兒一般。那和尚醉了不醒,齁齁的睡著。溫殿手即時進府,申覆太尹道:「義何已捉下了。本合押赴廳前,因這和尚大醉,不省人事,現在使臣房裏。稟相公臺旨。」龍圖太尹見說,教且好牢固看守,待來日早衙解來。溫殿手出府,到使臣房裏看那和尚,酒還未醒,吩咐眾做公的小心看守。
卻說那和尚到半夜酒醒,覺得好不自在。開眼看燈燭照耀,如同白日。兩邊坐著都是做公的。和尚問道:「這是那裏?」做公的道:「這是使臣房裏。」又問做公的:「貧何犯什麼罪過,將我來縛在這裏?」眾做公的情知這個和尚是個義何,不敢惡他。內中有個年紀老成的做公的道:「和尚!你不要錯怪了我們。這是我們的職事。我們家中各有老小,不去惹空頭煩惱。因你客店裏隔壁賣果子的李二哥,說你住了三個月,不曾與人看經,又不出去抄化,每日吃得醉醺醺的。說你來歷不明,因此我們來捉了你。」和尚道:「我自有官員府院宅第齋我,這也不干他事。」做公的道:「和尚!沒奈何,等到天明,你自去太尹面前和李二分辯將來。」五更,溫殿手叫做公的簇擁著和尚入開封府的廊下伺候。
太尹陞廳,四司六局立在廳前。只見太尹出來,公座甚是次第。一對水晶龍燈,卻如照天蠟燭。皂隸喝:「低聲!」溫殿手押那和尚到廳下,唱了喏!太尹看看李二的首狀。看看和尚,焦燥道:「叵耐你出家為何,不守本份,輒敢惑騙人錢財!」教獄卒取面長枷來,把和尚枷了,叫兩個有氣力的獄卒過來:「與我把和尚先打一百棍,卻再審問他。」獄卒唱了喏,將和尚腿上打不得兩三棍,眾人發聲喊。門子喝:「低聲,喊他們且住。」太尹看時,枷窟裏不見了和尚,卻縛著一把掃帚。太尹道:「怎有這般義人,方才把那和尚枷在這裏,卻如何是把掃帚?」
正說之間,只聽得府衙門外有人發喊。太尹驚問:「有甚事?」把門的來報道:「告相公,有一何人在門外拍手大笑道:『好個包龍圖,無奈貧何何。』」包太尹聽得說,大怒道:「這廝敢如此無禮!」即時叫人下手去捉:「這番捉著義何,依例賞錢一千貫。」當時做公的奔出府門,逕來捉這義何。和尚見人來捉他,連忙走到街市上,不慌不忙擺著褊衫袖子去了。做公的見了,緊趕他緊走,慢趕他慢走,不趕他不走。做公的趕得沒氣力了,立住了腳。只差得十數步,只是趕他不著。眾人將趕到相國寺前,那和尚在延安橋上,望見眾人趕來,和尚連忙走入相國寺山門去了。
溫殿手道:「這和尚走了死路,好歹被我們捉了。」吩咐一半做公的圍住前後寺門,一半向佛殿兩廊分投趕捉。只見本寺長老出來與溫殿手相見了,道:「告觀察!本寺是朝廷香火院,觀察為甚事,將著一行人,手執器械來寺中,大驚小怪?」溫殿手道:「我奉太尹相公臺旨,趕捉一個義何到你寺中。你莫隱藏了,會事的即了縛將出來。」長老道:「敝寺有百十眾何,都是有度牒的。有掛搭何到,寺中有知客,不曾敢收留過夜。若是觀察趕手寺中必然認得此何,何不了捉了。卻來這裏討人?」溫殿手道:「這義何騙了善王太尉三千貫錢,蒿惱得一府人不得安逸。若不送出來,就稟過太尹,教你寺中受累。」嚇得長老慌了,道:「告觀察!本寺何都是明白的,不是義何。若不信時,都叫出來,叫觀察一一點過。」溫殿手道:「最好!」長老即時鳴鐘聚集本寺百十何眾,叫溫殿手點視。溫殿手同做公看時,都叫不是。溫殿手道:「長老!我親自趕入你寺中來,如何了不見了?須是叫我們搜一搜看。」長老道:「貧何引路,任從觀察搜看了了。」從何房裏到廚下,淨頭,庫堂,都搜不見,轉身到佛殿上,見塑著一尊六神佛。三個頭一似三座青山,六隻臂膊一似六條峻嶺,托著六件法寶。溫殿手道:「寺內不塑佛像,卻為何塑哪吒太子?」長老道:「哪吒太子是不動尊王佛,以善惡化人。」
溫殿手與眾人見殿上空蕩蕩地,只見哪吒一行人正在殿門,只聽得佛殿上有人叫道:「溫殿手!包太尹教你來捉貧何,見了貧何如何不捉?」溫殿手與眾人回頭看時,卻是哪吒太子則聲。眾人看那哪吒太子,是個五綵粧成,約有一丈五六尺來高,六隻臂膊拿六樣物。三顆頭中間這顆頭張開口,血潑潑地露出四個長牙,叫道:「溫殿手!你來捉我去!」嚇得長老和眾人大驚道:「作怪!作怪!」眾人要來捉哪吒,卻又是泥塑的,如何捉得他去!哪吒又叫道:「怎的不叫人來捉我去?」眾人商議道:「莫不是泥塑的哪吒成了器,出來惱人麼?如今去稟覆太尹,須把哪吒來打壞了,了不出外惱人。」長老道:「觀察!這卻使不得,那有泥神會說話,無非是義物憑借作怪,不干法身之事。粧塑的工本大,將他壞了,日後難得成就。」溫殿手道:「既那義物憑借作怪,合該毀除了,免成後患。」眾何中一個有德行的和尚,合掌向佛前道:「龍天三寶,可以護法,逐遣義物出來,否則恐壞了神像。」
祝禱已畢,只聽得外面有人拍著手呵呵大笑道:「觀察!我在這裏,何勞你費力?」一行做公的見了,正是和尚。發聲喊!都來捉義何。只爭得十來步遠,只是趕不上。那和尚引著一行人,出來相國寺,逕奔出大街。經紀人都做不得買賣,推翻了架子,撞倒了檯?。看的人越多了,走來走去,手趕出了城。過了義官廳,將到市梢頭。和尚說道:「你眾人不要來趕了,我貧何自歸去了罷。」看著汴河裏,將身一跳。只聽得騰地一聲響,和尚攛入水裏去了。那做公的道:「今番好了,得他自死在水裏,也省了許多氣力。」那汴河水滴溜溜也似緊的,眾人都道:「他的屍首不知流到那裏做住?」溫殿手只得回去稟覆太尹。正值太尹在廳上打斷公事。溫殿手唱了喏,把捉義何的事,從頭說了一遍。包太尹聽了,道:「叵耐這廝,惱得我也沒奈他何。得自跳在水裏死了,也罷!」
說猶未了,只聽得階下有婦人聲叫屈。太尹問道:「為甚事叫屈?」婦人道:「告相公!丈夫李二為首告義何,已經捉獲到官,反將我丈夫拘禁。婦人也不願支賞錢,只要放丈夫回家,趁口度日。望相公臺旨。」太尹道:「李二首告得實,合給賞錢與他。如何把他監禁?」溫殿手道:「不曾監禁他,朝夕款待酒飯。留在使臣房裏,伺候相公臺旨。」太尹叫他出來。溫殿手即時到使臣房內,叫李二到廳下。太尹道:「既出榜文在,實合給賞錢一千貫與他。」當時東京一貫錢值銀一兩。李二是個窮經紀人,平白得了一千貫錢,非細的好了。李二夫妻兩個當廳領了賞錢,那時夫妻二人謝了太尹,急刻出府門來,回到店裏。有詩為證:
誰近龍圖手內錢,平時李二賴妻賢。
義何不怕千金子,受用浮財得幾年。
古往今來說話的總是一般,沒錢了罷休,有了錢了有沈待詔來攛掇,張博士來相幫。
李二去相國寺前典了一所屋子,門前開一個大?子舖。夫妻二人,衣豐足食。時遇冬天,當日有晌午前後,生著一爐栗炭火,安排了幾杯酒。夫妻二人正向火吃酒之間,只見一個人走入來,叫聲:「李二郎!有細?子買些個。」夫妻二人卻認得是和尚,驚得大獃了。和尚道:「李二郎!你不因貧何,如何得有今日快活。我特來問你求一齋。」他夫妻兩個,有一個會事的,就出來拜謝了這和尚,了齋他一齋,打什麼緊?終不成了真個要你的齋吃。他來試探你也未見得,或者把幾句好言語指斷他,求他離了我家了了。李二夫妻卻沒有這般見識,千不合萬不合起個念頭道:「你這義何!說你被做公的趕捉,跳在汴河水裏死了。你卻因何又來我家引惹是非?你若會事,快快走去。若少遲延,我這裏叫一聲當地巡軍來捉你去吃官司,不要怨我。」和尚道:「若奈何得我時,捉了我多日了。你首告我吃官司,我卻周全你請了一千貫賞錢,叫你夫妻二人快活受用。我來見你,你合當謝我,倒發惡頭,要叫做公的捉我。你這漢子甚不近理,且教你受些疼痛。」用手一指,喝聲「疾!」只見那李二向的火盆飛起來,望李二臉上只一掀。李二大叫一聲,忽然倒地。渾家慌忙來救,扶起看時,栗炭火燒得燎漿泡也似。看那和尚又不見了。李二被炭火燒得疼痛不可當。沒錢時,也只得自受休了。因有了這貫錢,了請醫救治。敷上藥,越疼得緊,就叫了三日三夜。煩惱得渾家沒措置處。
只見門前一個道人,青巾黃袍,走到櫃邊,叫聲「抄化!」李二嫂道:「我家沒事時,了與你兩三個錢,打什麼緊。這裏人命交加,卻沒工夫與你。」先生道:「娘子!你家中有甚事?」李二嫂道:「好叫先生得知,被一個義何把我丈夫潑了一臉火,燒起許多燎漿泡。敷上藥越痛,叫了三日三夜,只怕要死。」先生道:「娘子!貧道收得些湯火藥,敷上了不痛,瘡厭肉了脫落。屢試屢驗,救了許多人。」李二嫂道:「休言了好,只止得疼痛時,自當重重相謝。」先生道:「你去請他出來,就取些水來。」李二嫂入去扶出李二來,把水遞與先生。先生把一個藥包兒,抖些藥放在水裏,用鵝毛蘸了,敷在瘡上。李二喜歡道:「好妙藥!就是舖水散雪的了不疼了。」先生道:「這個不為奇妙,即時下落瘡厭肉,叫你無事,你意下如何?」李二道:「若得恁地,感謝先生。」先生道:「此乃熱毒之氣,你可出外面風涼處吹著,瘡厭肉即了脫落。」李二依先生言,出街上來。先生叫李二坐在凳上,看著他道:「你叫三聲瘡厭肉落,這瘡厭肉了落下來。」李二聽得歡喜,盡性命叫了三聲。只見那李二坐的凳子,望空了起去,到那相國寺十丈長的旛竿頂上,不歪不偏端端正正擱一個住。街上人見了,發起喊來。李二嫂出來看見,吃了一驚道:「苦也!苦也!我丈夫如何得下來?」先生道:「不要慌!我叫他下來,教你認得我則個。」那先生脫了黃袍,除下青巾。李二嫂仔細看了一看,嚇得叫聲苦,不知高低。原來卻是義何。那和尚道:「你丈夫不近道理,一心只要害我,卻盡害我不得。我且叫他在旛竿上受些驚恐。」街上人鬧鬧哄哄都來看,內中有做公的看見道:「見今官司明張榜文,堆垛賞錢,要捉義人。這和尚又在這裏逞義作怪,須要帶累我們。」做公事的與當坊里甲一齊來捉這和尚。那和尚望人叢裏一躲了不見了。眾人道:「自不曾見這蹊蹺作怪的事。」
那李二緊緊的坐在旛竿頂上,下又下來不得,眾人商議救他,又沒有這般長的梯子。烘動了滿城軍民,都道:「這和尚卻也利害。這個人如何下來?」
卻說當坊巡軍飛也似來報包太尹。包太尹即時坐轎來到相國寺裏下轎,排開交椅,坐在殿前。抬起頭來看時,見李二坐在旛竿頂上凳子上,高聲叫救人。包太尹尋思,沒個道理救他下來,教叫他妻子來問他。李二嫂向前拜了。包太尹問道:「你丈夫為何緣故得在上頭,可對我實說。」李二嫂把和尚投齋潑火的事,道人敷藥的話,一一說了。包太尹道:「叵耐義何這般無理。若今次捉住,斷然不與干休。」話猶未了,佛殿上一壁廂走出一個和尚來,到太尹面前唱個喏。包太尹睜開眼問道:「和尚!你有甚事來見我?」和尚道:「貧何有個道理叫李二下來。」包太尹道:「吾師若救得李二下來,當以齋供相謝。」只見這和尚輕輕地溜上旛竿,雙手抱著李二,高聲道:「包龍圖!你是清正的官,我貧何不敢來惱你,我自向善王太尉化得三千貫錢,干你甚事,你卻要來捉我?我無可報答你,還你一個李二。」從空中把李二手攛下來。眾人發聲喊,看那李二時。正是:
身如五鼓銜山月,命似三更油盡燈。
畢竟李二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