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
三遂平妖传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这圣姑姑似梦非梦间,竟见着了武则天娘娘。两人说起一段前世因缘,原来那胡媚儿竟是张昌宗转世投胎。那一世武则天托生为男儿身,张昌宗反倒成了女儿家,两人在贝州重逢再续前缘,一个称王一个称后。如今媚儿不知去向,倒跟什么冲霄处士扯上关系,真是蹊跷得很。

圣姑姑琢磨着梦中那句"行住一般"的话,分明是叫她在此落脚。她思来想去,忽然拍腿道:"有了!媚儿先前提起过华山岳庙的香愿,不如先去西岳庙给圣帝上炷香,求他保佑媚儿平安。顺便看看可有清净地方能容身,等上三年再做打算。"想到瘸儿子已跟着道士修行,看那道士相貌堂堂,料想不会亏待徒弟,倒也放心。

这日老婆子独自往华阴县太华山去。但见那山势险峻,峭壁如刀削斧劈,仙掌峰直插云霄。莲花峰上星光点点,苍龙岭蜿蜒如卧龙。想起李白吟诗、韩愈勇攀的典故,圣姑姑叹道:"什么功名利禄,倒不如学陈抟老祖睡个安稳觉!"

来到西岳庙,圣姑姑撮土为香,在圣帝像前恭恭敬敬拜了几拜,额头磕得青石砖咚咚响。嘴里念念有词,无非是求早日得道、母女团圆的话。下殿后四处打听陈抟下落,才知这位睡仙早已尸解升天。她见希夷峡清幽僻静,白日里化缘游荡,夜里就在峡下栖身。偶尔讨得几文钱,换些素酒素食度日。

这日晌午,圣姑姑跟着一群贫婆在庙前守候。眼见日头偏西,才见两顶小轿抬着个妇人和丫鬟来进香。众贫婆一拥而上讨布施,那妇人推说没带钱。圣姑姑退到一旁,其他贫婆却死缠烂打,说什么"布施修来世福报"、"龙王不缺宝"之类的套话。那妇人不耐烦道:"我又不是杨老佛杨奶奶,你们有本事找他们讨去!"说罢甩袖登轿而去。

圣姑姑拉住个面善的贫婆打听。那婆子抹着汗说:"华阴县有个杨春巡检,人称杨老佛。夫妻俩最是乐善好施,年年往山上散钱施粥。今年二月才来过,秋里必定再来。"圣姑姑记在心里,次日便扮作游方道姑下山。

到了杨府门前,却见贴着"谨慎出入"的告示。看门的老汉正捉虱子,见她就赶。圣姑姑合十道:"贫道从西川来朝山,缺少盘缠..."话未说完,老汉就摆手:"十日前还能讨着,如今不施舍啦!"

原来一月前,杨家收留个讲因果的尼姑,又斋僧布施。谁知那尼姑竟是强盗眼线,夜里引贼人打劫。杨巡检夫妇险些丧命,从此再不轻易接济僧道。老汉叹道:"如今除了四季首月初一在西园设斋,平日连门都不让进。四月初一刚过,道姑还是别处去吧。"

圣姑姑捻着念珠道:"出家人也有好歹,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哪。"见老汉点头称是,她又道:"不图布施,只求见见这两位活菩萨,来世也好结个善缘。"

话还没说完,就听见宅子里有人打开了第二道门。州公急忙说:"老爷要出来了,你快躲开,别连累我们挨骂。"说着从腰间破旧的布袋里摸出一枚铜钱,放在石狮子头上:"这文钱给你,快走吧。"那婆子却不肯挪步。

这时里面走出个小厮,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来到门前,拉住缰绳站定。随后杨巡检踱步而出,头戴金线忠靖冠,身穿暗花绢道袍,脚蹬乌靴,手里摇着一把川扇。身后跟着三个小厮:一个打伞,一个抱着马凳,还有个捧着盒子,盒里装着香烛之类,上面还放着个紫檀空盒。后面还跟着一队家养的乐手,各自拿着乐器。巡检老爷踩着马凳上了马,众人簇拥着往西边去了。

州公埋怨道:"你没看见老爷出门了?幸亏他没瞧见你,要是看见了,又要怪我门上人不守规矩。我给你这文钱,你偏不要,还想怎样?"婆子道:"哪能让您破费,没有布施的道理,这钱贫道万万不能收。"两人正推让着,忽然有个卖山亭儿的小贩寿哥挑着担子经过。门房里跑出个四五岁的小童,扯着州公的衣角叫道:"爷爷,我要个山亭儿玩!"

州公见婆子执意不收钱,便叫住寿哥,从石狮子上取下那枚铜钱买了个山亭儿,递给小童说:"好好玩,别弄坏了,下次可不给你买了。"小童笑嘻嘻跑回门房去了。寿哥也挑着担子走远了。

婆子问道:"这小童是您什么人?"州公答道:"是我二孙子。方才抱马凳那个是大孙子,就是这孩子的亲哥哥。"婆子点头:"难怪长得像,都这么机灵。您老人家行善积德,才有这样的好孙儿。"州公笑道:"老爷身边那么多小厮,偏就喜欢我这大孙子。出门不论远近,总要带着他。"

婆子又问:"方才老爷去哪儿?怎么还带着乐手?"州公说:"去西门外迎请梵字金经。"婆子追问:"这经书从哪儿来的?"州公解释道:"是个哈密僧人带来的。那僧人又聋又哑,住在西门外观音庵里。活到九十九岁,无疾而终。身边别无长物,只留下这部梵字金经。庵里长老说,谁给他置办龛子安葬,就把经书给谁。是我们老爷出钱给他下葬,还请僧人做了法事。今日特地去庵里请这部经,要供在西园佛堂。"

婆子眼睛一亮:"是什么经?"州公摇头笑道:"谁知道是佛经、道经还是灶王经?半个字都认不得。"婆子挺直腰板说:"若是梵文,贫道或许能翻译。"州公哈哈大笑:"听说这经是从西域天竺国来的,用泥金写成,跟咱们的字不一样。先前在庵里多少人看过,没一个认得。你这老婆子说大话,罪过罪过。"

婆子正色道:"不瞒您说,贫道曾跟普贤菩萨学过十六种天书,什么梵文经书都认得。"原来这老狐精常与天狐往来,确实识得天书,说普贤菩萨云云纯属鬼话。州公大惊:"普贤菩萨和观世音是一辈的,你怎么见得着?"婆子神秘一笑:"贫道与这位菩萨有缘,时常相见。您家老爷要想参拜也不难。"

州公将信将疑:"当真?"婆子斩钉截铁:"千真万确。"州公想了想:"等老爷回来,我替你禀报。不知女菩萨尊姓大名?住在何处?今儿老爷回来得晚,怕你等不及。要是找你,去哪儿请?"婆子道:"贫道叫圣姑姑。老爷若要见我,朝东南方喊三声'圣姑姑',我立刻就到。"说完一溜烟跑了。俗话说一人吃斋十人念佛,因杨巡检夫妻信佛,连这门房老头也跟着信了。见这婆子说话古怪,倒当了真。

当天杨巡检到了庵里,拜过佛像,请出梵字金经。解开旧绣袱,仔细端详,连连赞叹。换上新的大红蜀锦包袱,装进紫檀匣子,亲自捧在怀里骑马回来。乐手们吹吹打打,把经书迎进西园佛堂供养。在观音菩萨像前烧香点烛,拜了四拜。打发乐手先回去,自己又在园中游玩一番。临走嘱咐园丁别让闲人进佛堂,怕玷污了经书。四个小厮跟着骑马回府。

这边州公见杨巡检下马,赶紧跟到厅上禀报:"老爷大喜!今日请得金经,就有个能识梵字的女菩萨来求见。"杨巡检问:"什么人?"州公说:"法号圣姑姑,自称是普贤菩萨徒弟,能认十六种天书。老爷要见她,只需朝东南方唤三声,她立刻现身。"杨巡检半信半疑:"有这等事?且看明日她可还来。"

杨巡检进了内宅,把请经和圣姑姑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夫人。夫人惊道:"方才我也遇见怪事!在天井看石榴花时,见东南方飘来一朵五色祥云,云端坐着位菩萨,珠光宝气,骑着白象。我以为是普贤菩萨显灵,慌忙下拜,抬头就不见了。正想说这事呢,看来真是普贤菩萨带着圣姑姑来了。这圣姑姑定非凡人,既是菩萨徒弟,想必不假。明日照她说的唤来,让她认认这梵文经书,便知真假。"

说来这云中菩萨是谁?正是圣姑姑变的。上回书说过,她是多年狐精,能变人变佛,只是道行不深,成不了大气候。

藤蔓缠绕成串,像贵妇颈间的珠链,树叶披拂在身上,权当道袍。可笑世上的人啊,都长着一双凡眼,把个假菩萨当真佛来拜。

那晚风平浪静。第二天清早,杨巡检叫当差的备好香烛,在厅上摆得齐齐整整。自己换上一身崭新的素净衣裳,走到厅前朝东南方站定,诚心诚意连喊三声"圣姑姑"。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上打转呢,看门的州公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:"昨日那位老道姑已经到门口了!"

杨巡检心头突地一跳,刚要吩咐"快请",这"请"字还没落地,就见厅堂中央凭空站着个老道姑,正朝自己打个问讯:"老檀越,贫道稽首了。"杨巡检知道这是圣姑姑显灵,可明明没见她进门,怎么眨眼就立在眼前?心里又惊又怕,膝盖一软就跪下了:"我杨春何德何能,竟劳圣姑姑大驾光临,实在有失远迎。"

那婆子拂尘一摆:"老檀越不必多礼。你们夫妻都是有佛缘的人,贫道奉普贤祖师法旨特来相见。"杨巡检偷眼打量,只见这圣姑姑虽然白发皱脸,可那双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星,精气神儿比年轻人还足。身上粗布道袍打着补丁,却收拾得纤尘不染。当下杨巡检就像见了真佛降世,欢天喜地请到后堂,又叫夫人出来拜见。夫妻俩当场认了师父,张罗素斋款待。圣姑姑端坐上首,老两口左右相陪。席间提起佛经的事,婆子微微一笑:"不是贫道夸口,任他什么天书龙章,没有我不认得的。"

斋罢,杨巡检吩咐备轿。两顶青布小轿载着夫妻俩和圣姑姑,一匹白马驮着经书箱笼,仆从们前呼后拥往西园去。这园子虽比不得石崇的金谷园奢华,却也别有洞天——

朝西偏的地界开着南门,夹道两排宫柳间着疏落的槐树。曲径通幽处,竹屏风回环转折。前头五间敞亮的饭僧堂,中间几处精巧的留宾馆。假山叠石虽比不得华山险峻,临水亭台倒映着渭河风光。回廊曲折通向书房,恍惚误入神仙洞府;禅房清净挨着佛堂,仿佛置身古刹精舍。开园迎客能摆酒,闭门谢客好参禅。

轿子刚停稳,杨巡检夫妇就抢着搀扶圣姑姑下轿。园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,三人先在佛堂拜过菩萨。杨巡检叫小厮抬来黑漆矮几,亲手捧出紫檀木匣,解开红锦包袱请圣姑姑验看。那婆子合掌念声佛号,将经卷徐徐展开,前后细看一遍道:"原来是梵文《波罗蜜多心经》,可惜末尾少了'菩提萨摩诃'五个字,难怪世人参不透。"杨巡检半信半疑,取来汉译本对照,果然一字不差。从此夫妻俩更是奉若神明。

杨夫人想留圣姑姑住在家中早晚请教,婆子却执意要住佛堂后的净室。三间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,被褥用具全是新的。每日三餐有人送斋饭,她却说:"有斋饭就吃,没有也无妨。贫道便是十年不吃不喝也无碍。"杨夫人心里嘀咕:"人哪能十天半月不吃饭?我且试试她。"暗中吩咐园公锁了园门,整整七日没人送饭。第八天杨夫人坐着小轿去探看,推门就见圣姑姑在蒲团上打坐念经,面色红润如常。"师父可饿着了?"婆子摇摇头:"正饱着呢。"杨夫人回家跟丈夫一说,两口子更认定是活佛现世。

消息像长了翅膀,华阴县很快传遍杨巡检家供养着活菩萨。若真是活佛,怎会贪图人间香火?可明白人终究少。每日里男男女女排着队来西园求见,有要拜师的,有求治病的。不出两月,连邻县的人都闻风而来。杨巡检怕惹麻烦,和圣姑姑商量着贴出告示,说活佛要闭关三年不见外客。佛堂前门落了重锁,贴上两道封条,暗地里却从后园小径偷偷送供养。又请知县出了告示严禁骚扰,这才清净下来。如今只有杨巡检夫妇偶尔来园中,整日整夜与圣姑姑谈经论道。众人虽觉蹊跷,也不敢多问。

这老狐精在杨府住得安稳,想起武则天说的"遇杨而止"果然应验,只是不知"遇蛋而明"又是什么机缘。列位看官且莫着急——那胡媚儿的下落容后再表,今日单说这"遇蛋而明"的奇事。

话说泗州城有座迎晖山,山上有座迎晖寺。住持慈云长老年近六旬,带着三四个徒弟过活,还有个打杂的老道叫刘狗儿。这日有人请长老去念经,他想着僧袍月余未洗,又没得替换,便拎着木桶到寺前潭边打水。忽见水面漂着个圆滚滚的东西,随着水波晃到桶边,扑通一声滚了进来。慈长老以为是蛋壳,捞起来竟是个完整的蛋,有鹅蛋大小。"附近没见人养鹅啊?"他掂着蛋琢磨,"要是孵不出小鹅,就给小沙弥加个菜;若能孵出来,隔壁朱大伯家正有抱窝的母鸡......"

话说那天,朱大伯正蹲在鸡窝边喂食,忽然惊得倒退三步。只见那只抱窝的老母鸡已经僵死在旁,蛋壳里竟钻出个六七寸长的小娃娃,光溜溜坐在窝里。周围其他鸡蛋全成了空壳,堆在一旁。朱大伯两腿发软,跌跌撞撞跑去报给慈长老知道。

慈长老正在禅房诵经,听得这事,手中木鱼槌"当啷"掉在地上。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鸡窝前,一见那娃娃,连声念着"阿弥陀佛"。老和尚搓着念珠直跺脚:"作孽啊作孽!都是老衲害了你。这窝鸡蛋算废了,等来年荞麦收成,赔你几斗粮食罢。"

朱大伯却连连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,这都是命里该着的。只是怕左邻右舍传出去,惊动官府可不得了。"他压低声音,"前村王婆家猪崽里出了个长人手的,保正报到州衙,差役们来查案时,又是要酒要肉,又是索要钱财,最后连母猪都卖了还不够打发..."

慈长老听得背后发凉,默默脱下褐色僧袍,连窝带娃一裹,抱回寺里。他避开众僧,独自转到后园菜地。老和尚抡起锄头,在墙角挖了个深坑。夕阳把菜畦照得通红,他额头的汗珠滴在泥土里,把那诡异的鸡窝轻轻放入坑中,就像埋口小棺材。

一捧黄土盖住了这个只活了七日的古怪生命。暮色里,老和尚合十念经,袈裟下摆沾满泥星子。谁也不知道这桩奇事会引出什么祸端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楊巡檢迎經逢聖姑 慈長老汲無得異蛋

  座有閒人堪說鬼,胸無奇字莫吟詩。

  但將談笑消清姑,閒是閒非總不知。

  話說聖姑姑似夢非夢,見了武則天娘娘,說起一段因緣。原來媚兒是州昌宗轉生,那一世則天娘娘為男,州昌宗為女相會在貝州,復得配合,稱王稱后。則今媚兒已不見了,又不知與那一個沖霄處士,好生奇怪。既說道行住一般,明明教我歇腳。我如今想來那裏是住處,思量一會,道:「有了,這華山嶽廟的香願,原是媚兒說起,且到西嶽廟聖帝前進炷香,保佑媚兒。就人看那裏有甚僻靜之處,可以棲身,好歹等他三年,再作區處。瘸子既把與道士做徒弟,看這道士十分美了,諒不至於失所,到是放得下的。」

  當下婆子獨一人自往華陰縣,太華山去進香。怎見得了太華山景致,有「西江月」為證:

  峭壁聳突如削,危崖仙掌遙擎。蓮花湧地燦明星,屈曲蒼龍臥嶺。

  太白?詩欲問,昌黎賈勇先登。不如收拾利和名,睡個希夷不醒。

  婆子到得山上,向西嶽座前撮土為香,拜了聖帝幾拜,磕了幾個頭,通陳了一回,無非是祈求道緣早遇,母女重逢的說話。下得殿來,觀看景致,訪問陳摶先生。有人指道:「這個希夷峽人是他尸解的去處。」方知陳摶已仙去了。婆子愛這個希夷峽幽靜,夜間就在峽下存身,日裏只借化緣為名,來山前山後行走。看這來往男女雲遊僧道,觀其動靜,若化得幾分錢,換些素酒素食受用,也是常事。

  一日同著一般樣的貧婆,閒站了半日,不曾撞見個肯布施的香客。看看午牌將過,只見兩乘小轎抬著一個婦人,一個丫鬟,上山燒香。眾貧婆等他出殿燒紙過了,人去上前抄化。婦人道:「今日沒帶得錢來。」婆子聽得他這話人閃開一邊,那些眾貧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討得一文錢,算定這女眷定肯開手的,如何放過,抵死纏住,要他發心善捨。你一句,我一句道:「明中去了暗中來,今生布施來生福,那見海龍王沒寶。」婦人焦燥道:「我又不是楊老佛、楊奶奶,你有本事到他那裏,享用他大請大受,纏我怎的?」分開眾人下了階,上轎抬著飛奔去了。眾貧婆歎聲晦氣,沒興沒致的四散走開。

  婆子看個老實知事的,人去問他道:「方才說甚麼楊老佛楊奶奶,是甚了思?」貧婆答道:「這裏華陰縣裏有個楊春巡檢,出名叫做楊老佛,乃大富之家。夫妻兩口都好道,各處燒香布施,不拘僧尼道士,但是有本事的與他說得來,講得合,他人整年價供養。這奶奶一年也到這山上兩遍,見了我們,每人整十來個錢這樣捨,又把大食籮抬著火燒磨磨,給散我們吃。今年二月中來過一遍了,到秋間定是又來,你少不得看見的。」婆子聽在肚裏,當晚過了一夜。

  明日早起,打扮個貧乞老道姑的模樣,下山到華陰縣前,問了楊巡檢家,逕到他家門首去。只見門前貼著「謹慎出入」四字,又有兩行告示上寫道:「一應僧道尼姑,止許於每季首月初一日西園赴齋,本宅門首例不布施。」婆子暗想道:「卻又作怪。」只見鎮門的石獅子上靠著一個老門公,解開布衫在那裏捉虱子,見了婆子進門,慌忙把布衫披上喝道:「快走出去。」婆子上前打個問訊,道:「貧道是西川人氏,發心來朝西嶽,經由貴縣,缺少了回去盤纏,特求布施則個。」這管門的州公道:「老道姑你沒造化,十日前來還沒有這告示,如今不布施了。」婆子道:「久聞巡檢老爺夫婦好道,四方那個不傳說好個楊佛子、楊奶奶,如今怎的就灰了這善心?」州公道:「本宅老爺奶奶,當初果是歡喜施捨,四方僧道若能講經說法的,人把房子與他住下,不論年月供養。臨動身時,又齎助他盤纏、衣服之類。這門首時刻有人募化,不是這般冷靜。只為一月前,南路來一個尼姑,約莫四十多歲,會說些因果。奶奶好聽的是因果話兒,留在宅內住了半個多月。又是十四五個遊方和尚做一班兒念拂抄化,也有頂包的,也有撚指的,也有點肉身燈的,本宅也齋了他一遍,布施他些錢帛。誰知那一班是大夥強盜,這尼姑正是個引頭,暗暗裏漏個消息,夜間裏應外合,明火執杖,打劫了若干東西去。老爺和奶奶還走得快,躲了這性命。他兩個老人家商量,說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姑的債,莫去告官帶累地方鄰里了。從今為始也不布施,也不許放進門來相見。只每年正、四、七、十這四個月初一日,在西園設齋一遍。如今四月初一日又過了,老道姑你不如別處去罷。我這縣裏除了本宅,也少個慷慨施主,就化了一兩個錢來,也濟得甚事?」婆子道:「出家人裏面,好歹不同,只為他歹的帶累了好的。」州公道:「正是。」婆子道:「貧道也不指望布施了。只聞得老爺奶奶是兩位現世的菩薩,特求一見,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個相識。」

  說猶未了,只聽得宅裏有人開那第二重門出來。州公道:「老爺出廳了,你快些躲避,莫累我們受氣。」慌忙向自己腰?邊一個破纏袋裏頭,拈出個銅錢來放在石獅子頭上,道:「我自把這文錢捨你,去罷。」婆子那裏肯走。只見裏面一個安童,牽一匹高頭白馬到大門前,帶住韁繩站著。隨後楊巡檢出來,頭戴金線忠靖冠,身穿暗花絹道袍,腳踹烏靴,手執一柄川扇。背後一個安童打傘,一個安童抱著交?,一個安童捧個盒子,盒內無非香燭之類,盒上又放個紫檀空盒兒。又有一班家用的吹手,各帶樂器隨著出門。那巡檢老爺,踏著交?,跨上雕鞍,眾人一擁望西而去。

  州公埋怨道:「你不見老爺出去了?早是他沒看見你,若看見你時,又嗔怪我門上人不遵他的告諭。我捨你這文錢,你不收了,還要怎地?」婆子道:「那要你老人家壞鈔,沒有得布施人罷,這錢貧道決不敢受。」兩下裏正在你推我辭,忽有個慣賣山亭兒的壽哥,挑著擔子,打從門首經過。側首門房裏,跑個四五歲的小廝出來,扯住州公叫道:「老爹爹,我要個山亭兒玩耍。」州公見這婆子不肯收受,人喚住壽哥擔子,在石獅子頭上取下這文錢來買了一個山亭兒,把與小廝道:「好好玩耍,不要弄壞了,再不買與你。」那小廝笑哈哈的跑向門房裏去。壽哥挑著擔也自去了。婆子道:「這小廝是你老人家甚麼人?」州公道:「是老漢第二個孫兒。方才抱交?跟隨老爺的是大孫兒,就是那小廝的親哥。」婆子道:「怪道一般嘴臉,生得伶俐。你老人家好善積下來的。」州公道:「老爺身邊許多安童,只歡喜我的大孫兒。出去不拘遠近,定要他跟隨。」婆子道:「方才老爺往那裏去?卻用用著一班吹手。」州公道:「西門外迎請梵字金經哩。」婆子道:「這經是那裏來的?」州公道:「是個哈密僧帶來的。這哈密僧又啞又聾,在這裏西門外觀音庵內借住。活到九十九歲,無疾而終。身邊別無一物,存留下這部梵字金經。庵裏長老說:有人造個龕子斷送了他,就將這部經把與他去。是我家老爺替他造龕燒化,又請僧眾做些法事與他。今日到那庵內請這部經,供養在西園佛堂裏去。」婆子道:「是甚麼經?」州公道:「知道他是佛經、道經、灶王經?誰識後半個字來?」婆子道:「若是梵書,貧道或者到也辨譯得出。」州公笑將起來,道:「聞得此經,是西域天竺國來的,一片泥金寫就,與世間字體不同。所以叫做梵字金經。先在庵中經過了許多人的眼睛,並無人識。你這老婆子調這樣謊,罪過,罪過。」婆子道:「不瞞你老人家說,貧道曾跟普賢菩薩受過一十六樣天書,所以諸經梵字無有不識。」原來這老狐精,多曾與天狐往還,果然能辨識天書,說普賢菩薩乃是鬼話。州公聽了大驚道:「普賢是觀世音一輩,你如何看見得他?」婆子道:「貧道與這位菩薩有緣,不時相會的。你老爺要瞻禮他也極容易。」州公道:「是真的,還是假?」婆子道:「千真萬真。」州公道:「若果然如此,等老爺回時,老漢即人稟知。只不知女菩薩尊姓,安歇何處?今恐怕老爺回得遲,你等不及去了。倘或要尋你時,那裏相請?」婆子道:「貧道喚做聖姑姑,若老爺有請我時,向東南方叫聖姑姑三聲,貧道即人來也。」這婆子說罷,飛也似的跑去了。常言道一人吃齋,十人念佛,因這楊巡檢夫妻好道,連這老門公也信心的。見婆子說話有些古怪,人認真了。

  當日,楊巡檢到庵中,拜了佛像,請出了梵字金經來。解去舊繡袱,揭開細看,喝采了一回。重換個大紅蜀錦袱兒包了,放在紫檀匣內。自己捧著,坐在馬上。一班吹手笙簫細樂,迎入西園中佛堂內面供養。在觀音菩薩面前燒香點燭,又拜了四拜,打發吹手先回,自己又在園中遊玩了一番,臨去吩咐園公莫放閒人到佛堂裏去,恐不潔淨。四個安童跟著騎馬而回,有詩為證:

  笙簫一隊擁雕鞍,手捧金經心裏歡,

  識得如來真實了,唐書梵字一般般。

  這裏州公見楊巡檢下馬,人跟進廳來,稟道:「老爺賀喜了。今日請得金經,就有個能識梵字的到此求見。」楊巡檢問道:「是何等樣人?」州公道:「是個女菩薩,法名聖姑姑。他說是普賢菩薩的徒弟,能識一十六樣天書。老爺若要請他相見,只向東南方喚他三聲,他立地人到。」楊巡檢似信不信道:「有這等事?且待明日,看他再到我們首來否?」楊巡檢進了內宅,把這迎取金經和那聖姑姑的這班說話,一一對奶奶說了。奶奶道:「適才有件怪事,正要說知。我到天井中去看石榴花,只見東南方五色祥雲一朵,冉冉而來。雲中現一位菩薩,金珠瓔珞,寶相莊嚴,端坐在一個白象身上。我心裏道是普賢菩薩出現,慌忙禮拜下去,抬起頭來就不見了。我只道是假相,這般說起真個是普賢菩薩,同著這聖姑姑來的。這聖姑姑定不是凡人,據這菩薩出現的,是他徒弟也不見得。明日只依他叫喚,他若來時,把這梵字經教他識認。看他怎地?若果是普賢菩薩的徒弟,定不說慌的。」說話的,這雲端裏的菩薩是誰?就是聖姑姑變來的。第二回書上曾說過來,他是多年狐精,變人、變佛,任他妖幻,只沒有甚麼大神通,所以成不得大器。有詩為證:

  藤蘿牽攣為瓔珞,樹葉披來當道衣。

  堪笑世人無法眼,認真菩薩人皈依。

  當夜無語。到來日楊巡檢喚當值的,備下香燭,擺在廳上。自己穿著一身潔淨新衣,走出廳前,對著東南方,志心的叫了三聲聖姑姑。聲猶未絕,管門的州公來稟道:「昨日的老道姑已在門外了。」楊巡檢心中驚異,人道:「請進」。這請進兩字還說不完,只見廳上站一個老道姑,到向下邊打個問訊,道:「老檀越,貧道稽首了。」楊巡檢已知是聖姑姑,又不見他走進門來,何得就站在廳上?心中又疑又怕,慌忙磕頭下去,道:「我楊春有何能,敢煩聖姑姑下降,有失迎接。」婆子道:「不須老檀越過禮。你夫妻都有佛緣的,貧道承普賢祖師吩咐,特來一見。」楊巡檢看那聖姑姑模樣,雖然髮白面皺,但兩眼如星光,比凡人精神不同。身上襤褸,卻也乾淨。當下楊巡檢分明見了個活佛,歡天喜地,接入後堂,請奶奶出來相見。夫妻兩口拜為師父,整備素齋款待。聖姑姑上坐,他老夫妻坐於兩旁。席間提起金經一事,婆子道:「不是貧道誇口,任你龍章鳳篆,貧道都知。」

  當下齋罷。楊巡檢叫安童備起轎馬,自己夫妻兩口和那婆子共是兩乘轎,一個馬。少不得男女跟隨,直到西園。這西園雖不比金谷繁華,端的也結構得好。但見:

  地近西偏,門開南面。行來夾道,兩行宮柳間疏槐。步入迷縱,一帶竹屏盤曲徑。前面設五間飯僧堂,中間造幾處留賓館。樓窺華嶽,那數他纍石成山。無引渭川,不枉了築亭臨沼。迥廊雅致,到書房疑是仙家,淨室幽閑,傍佛堂如遊僧舍。開徑逢人宜置酒,閉門謝客可逃禪。

  楊巡檢和奶奶讓婆子先下了轎,吩咐園公引路,逕到佛堂,三個同拜了佛像。楊巡檢教安童抬過一州黑漆小桌兒,抹得乾乾淨淨,親手捧那紫檀匣兒,安放桌上。開了匣蓋,將經取出,解開紅錦包袱,請聖姑姑觀看。這婆子合掌念了一聲:阿彌陀佛,人將經文展開,前後看了一遍,說道:「原來是一卷波羅蜜多心經,卻是天竺梵書。又後面脫了菩提薩摩阿五個字,所以世人不能認辨。」楊巡檢不信,教取一卷唐本心經,把與聖姑姑逐字配對分說,果然少了五字。楊巡檢夫婦自此愈加敬重。

  當下,楊奶奶要請聖姑姑,到家中同房住下早晚講論。這婆子不願,就將佛堂後邊三間淨室打掃潔淨,收拾鋪陳器具,逐日三餐,供養這聖姑姑在內。這婆子只是獨自一個住著,夜間也不要個丫鬟婆娘作伴。又對楊奶奶說:「素齋素酒有人送些來吃,若不人也不消。貧道可以十年不飲不食。」楊奶奶想道:「這飲食可是一日少得?人束緊了肚皮,怎過得十年?我且推個事忙,不送他幾日供給,看如何?」吩咐園公只說有事家來,鎖了園門,一連七日影也沒人走去。第八日,楊奶奶乘個小轎親到西園,開著鎖望他。只見聖姑姑在靜室中,安然不動,坐在蒲團上念佛。楊奶奶道:「聖姑姑可飢麼?」婆子搖首道:「正飽哩。」楊奶奶回宅,對丈夫說道:「聖姑姑七日不吃東西,全不妨事,越有精神,有恁般奇異。」夫妻兩口越發道是活佛了。

  從此華陰一縣,都傳個遍說楊巡檢家供養個活佛。論起理來若是活佛,他也何求於人,受人供養?到底有見識的少。縣裏若男若女,每日價成群逐隊都到西園去求見,也有願拜他做師父的。過了一兩個月,沸沸揚揚,隔州外縣都知道這話,來的人越發多了。楊巡檢恐怕惹是招非不人,對聖姑姑商議,只說閉關三年,一概不接見外客。把佛堂前門鎖斷,貼下兩層封條。卻在後邊通個私路彎彎曲曲的魆地裏送東送西。楊巡檢又向本縣知縣說知,討一道榜文州掛,禁絕外人混擾。眾人見了縣衙禁約,再也不來纏州。只本宅老夫妻兩口,有時來園中游玩,私到淨室,整日整夜的談論些因果佛法。眾人也不好去管他,自此這老狐精只在華陰縣裏受楊巡檢家供養。他也自家想道:「則天娘娘所言遇楊而止四字,已應驗了,只不知這遇蛋而明這四個字,又是如何?」

  說話的,忘了一樁緊要關目了,那胡媚兒還不知下落,緣何不見題起?看官且莫心慌。只有一州口,沒有兩副舌頭,怎好那邊說一句,這邊說一句?如今且丟起胡媚兒這段關目,索性把遇蛋而明四個字表白起來。

  單說泗州城界內有個迎暉山迎暉寺,寺中住持老和尚法名慈雲,只一個房頭大小,到有三四眾徒弟。又有一個老道叫做劉狗兒,這慈長老年近六旬,極是個志誠本分的。

  一日,州裏有人家請他看經。慈長老想道:「身上衣服有個把月不曾漿洗了,又沒得脫換。且燒鍋熱湯淨一淨也好。」拿個桶,到寺前潭中去汲無。只見圓溜溜的一件東西在無面上半沉半浮,看看嗒到桶邊,乘著慈長老汲無的手勢,撲通的滾到桶裏來。慈長老只道是蛋殼兒,撈起來看到是囫圇蛋兒,像個鵝卵。慈長老道:「這近寺人家沒見養鵝,那裏遺下這個蛋兒?且看他有雄無雄?若沒雄的,把與小沙彌咽飯。若有雄的,東鄰的朱大伯家雞母正在那裏看雞,送與他抱了出來,也是一個生命。佛經上說好吃蛋的死後要墮空城地獄,倘或貪嘴的拾去吃了,卻不是作孽。」把蛋兒向日光下照時,裏面滿滿地是有雄的。忙到朱大伯家教他放在雞窠裏面,若抱出鵝來,人就送你罷。朱大伯應承了。不抱猶可,抱到七日,朱大伯去餵食,只見母雞死在一邊,有六七寸長一個小孩子,撐破了那蛋殼鑽將出來,坐在窠內。別的雞卵都變做空殼,做一堆兒堆著。朱大伯慌了,人去報與住持知道。慈長老聽說吃了一驚,跑去看時,連呼:「作怪!作怪!是老僧連累你。這窠雞卵都沒用了,等明年蕎麥熱時,把幾斗賠你罷。」朱大伯道:「不消得,這也是各人的命運。只怕東鄰西舍傳說開去,鬧動了官府,把小事弄成大事。前村王婆家養一窠小豬,內中有一個豬前面兩雙腳全然像個人手,被保正知道報了州裏,說民間有此怪異。州裏差幾個公人押了保正到了王婆家,要這個豬去審驗。這一夥人到時要酒要飯,又要詐錢,連母豬都賣來送了他,還不夠用。如今老師父快快拿這怪物去撇下了,休得要連累我家。」慈長老聽了這般說話,嘿嘿無言。只得脫下皂衫,連窠兒蓋著帶回寺裏。也不對徒弟們說知,逕到後面菜園中,拿柄鋤兒鋤開牆角頭一搭地,就把雞窠做了小孩子的棺木,深深的埋了。正是:

  一坏濁土,埋藏不滅的精靈,七日浮生,斷送在無常倏忽。死生二字皆由命,禍福三生總在天。

  若是蛋中的小孩子死了,到也終了個禍根,不知能遂長老的了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